奇人與奇石
“東坡肉”不是家喻戶曉的那道名菜。以材質而言,“東坡肉”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於瑞軍也不是家喻戶曉的某個名人。以身份而言,於瑞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東坡肉”對於瑞軍來說,或是前世有緣。
於瑞軍對“東坡肉”來說,或是一見鍾情。
先說於瑞軍。
於瑞軍是河北省張家口市政府的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說其普通,是因為之前他從未顯耀聞達,應該屬於扔到人堆兒裏你就找不著的那一類。於瑞軍之所以後來聞達,是因為這一塊石頭。
於瑞軍比談歌小一輪,出生在草肥水美的張家口壩上的張北縣(草肥水美也就是個客氣話兒吧。當年或許是,而今已經幹旱異常,嚴重缺水)。於瑞軍中等身材,濃眉大眼,長相十分英俊(這也是說當年的話兒了,而今的他隻能算是二線美男了)。於瑞軍當過教員、縣政府的辦事員,市裏一般幹部。與無數公務員相似,一步一個台階(話是這樣講,有時幾十步也上不了一個台階呢),慢慢地進步。於瑞軍與平常人一樣娶妻生子過日子,於瑞軍與平常人一樣交朋友,偶爾也聚在一起喝點小酒兒,其樂陶陶也融融。或許,於瑞軍應該把這種惠風和暢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但是,他有了一個愛好。這個愛好,後來竟然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靜,他必須把生活中許多習慣的東西,以摧枯拉朽的姿態,推倒重來。這就有點兒……累了呀!
愛好這種東西,很難講。人麼,說極端些,就是種遊戲動物,活著麼,如果沒有點兒愛好,怕是……不行呢。您想啊,某人一輩子除了一日三餐,除了上床認被窩兒,下床認鞋,什麼也不愛好,你說,這個人活著還有味道嗎?可是,更多的時候,過度的愛好很像毒品,沾上了,不好戒。比如打牌(於瑞軍不愛好)、比如釣魚(於瑞軍不愛好)、比如旅遊(於瑞軍不愛好)、比如找小姐(於瑞軍肯定不愛好)……於瑞軍的愛好是收藏奇石。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就是喜歡揀個石頭麼,這年頭善男信女還真不少呢。可如果真要喜歡大發了,就容易鬧出動靜鬧出熱鬧來。
於瑞軍真是因為一塊石頭,鬧出了動靜。
一位名叫石長青的文兄曾對談歌講“玩物喪誌”這句話,更多的時候呢,類似於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你想麼,人生在世,總要把玩一些什麼物件才好。有把玩才有喜歡,有喜歡才有留戀,有留戀才更加珍惜人生。石大哥是一個過來人,閱世經驗自然多多,言之鑿鑿,談歌聽得佩服。
2008年國慶節放長假,俗稱黃金周。中國人又迎來了一段非常舒展放鬆的日子,於瑞軍如何度過這個黃金周呢?他去哪裏舒展放鬆呢?思來想去,他決定去內蒙古阿左旗看望幾個哥們兒,聚在一起喝點兒小酒兒。
情感很美好,理想很正常,目的很明確,於瑞軍就動身了,至於他如何坐車去了內蒙古,如何在哥們兒家推杯換盞,喝得如何酣暢淋漓,談歌不必細說了。時下的中國男人坐在一起,多是吃吃喝喝。除去喜歡收藏奇石這個高雅的愛好,於瑞軍也如談歌,是個喜歡吃喝的俗人,就是圖個樂兒麼!老套子,沒什麼新鮮的。
話說於瑞軍,吃飽喝足,決定去阿左旗的鬧市逛逛,然後就打道回府了。他從朋友家出來,便去了古玩街。他此時還不知道,這一次閑逛,將給他今後的人生帶來一段五味雜陳的經曆。
遊逛了幾家店鋪,都沒什麼惹眼的物件,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這麼個小地方,能有什麼好東西呢……別誤會——此處的東西二字,一概指於瑞軍能上眼的古玩之類。於瑞軍多少有些虛了此行的遺憾。他看看手表,距離趕長途汽車的時間尚早,便信步又踱進了一家字號:“徐家古玩店”。
於瑞軍進了店裏,四下裏打量,小店不大,隻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正束身站在櫃台裏,埋頭寫毛筆字呢。於瑞軍之後便知道,此人便是老板,姓徐。徐老板抬頭,見於瑞軍進來,點點頭,搭訕一句:“歡迎光臨。”說罷,再也不看於瑞軍,又埋頭寫字。於瑞軍四下裏打量,目光卻黏在了東牆的貨架上,心下悄然一動,走了過去,盯緊了再細看,果然是一塊奇石。於瑞軍的心開始咚咚急跳了。
籲呼唏!所謂人間奇緣,所謂一見鍾情,所謂一見如故,種種美好的描述,其實都在這一搭眼上呢。如果於瑞軍不到阿左旗,或者到了阿左旗隻是會朋友喝小酒兒,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也就與此石無緣了。或者說,於瑞軍到了阿左旗,會了朋友喝了酒,也逛了街,為了趕車,也沒進這家店鋪,又或者說,於瑞軍進了這家店鋪,蜻蜓點水轉身就走,目光也沒注意這塊石頭,也就終與此石無緣了。偏偏於瑞軍喝了酒就逛街,偏偏他逛街就進了這家店鋪,談歌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絕對不會有什麼神差鬼使的暗中操縱,於瑞軍信馬由韁一腳踏進去,一搭眼就看中了這塊石頭,這就改變了他之後的人生路程。
這些都是偶然嗎?
談歌認真分析過這其中的每一個細節,發現了這其中的必然。內蒙古阿左旗是個出產奇石的地方,於瑞軍來此會友,心中必有捎帶尋找奇石的情結(後來談歌問過於瑞軍,印證了談歌的猜測)。於瑞軍會友喝酒,之後必然上街,上街必然進古玩市場,進古玩市場,他必然要逛逛古玩店鋪,且四下裏看得必定仔細。這些都是必然的。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緣分。
我們或許都不大相信這個“緣”,但事情就這樣真實地發生了,於瑞軍或是與這塊石頭有著扯不清的前世之緣呢。
談歌根據於瑞軍的講述,可以約略描繪那個瞬間——於瑞軍心頭鹿撞,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都被這塊石頭吸引了,所謂天地之間,一時無聲無息,四野空茫。說句戲詞兒吧,刹那間,於瑞軍的十個魂兒,或被勾走了九個半(大愛至愛在眼前,多有失魂落魄者,立此存照)。
於瑞軍是個普通的男人,但在觀賞石這一個行當裏,他卻極不普通,他有眼力,有見識,有經驗。他發現,這塊石頭與他在台北故宮博物院見到過的那塊“東坡肉”,如出一爐,堪稱姊妹呀,渾然天成一塊東坡肉。不過,此塊“東坡肉”,與台北那塊“東坡肉”不一樣——它比台北那塊更逼真、更好看(談歌不必多寫,把照片附在下邊,讀者自己去看便是了。)好了,趁著於瑞軍發癡的時候,談歌且介紹一下這位徐老板。徐老板後來對於瑞軍自我介紹時講,他是個退休工人,喜歡書畫。退休之後,開了這家文具店。兼營書畫,還附帶營銷一些古玩與觀賞石(一般來說,喜歡文具與書畫者。絕不同於喜歡打百分、升級、拱豬種種愛好,大都是個文化人。凡是文化人,當然都有些文化嘍。徐老板,肯定是個文化人)。於瑞軍後來才知道,徐老板謙虛了,這個文具店中所展示的藏品,竟隻是冰山一角,讓於瑞軍感覺石破天驚的徐老板,竟然是一個隱匿民間的大收藏家,自家收藏美不勝收呢。於瑞軍也是後來才知道,徐老板祖上是正紅旗,曾在清宮內務府供職。如此出身,必是有些文化傳承的。一句話,相貌平平的徐老板,絕對不是白給的。
於瑞軍後來對談歌說,他當下就對這塊石頭動了心思(趕上趕不上汽車,他早就扔到腦袋後邊了),無論如何,他要收藏這塊奇石。他快速分析了一下:第一,看這買賣,真就是個文具店,肯定不是純粹的古玩店。這塊石頭,老板擺在店鋪裏,應該就是為了賣掉。第二,這條街上,雖然熱鬧,但絕不是車水馬龍。來此遊覽的,多是旅遊。若是這塊石頭早就擺在這裏,應該早就被人買走了。應該是新擺的。於瑞軍心頭揣了隻兔子般亂跳,謝天謝地謝祖宗,真是來著了呀。或許花費不多口舌,就能買下這塊石頭呢。今天是個好日子呀!
但是,很快於瑞軍就知道了,他全想錯了,今天不是個好日子。後來,他深有感悟地說,舉凡天下自作聰明的人,都犯著同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就是四個字:一廂情願。
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廂情願的於瑞軍,收回了不舍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仍然束身站在櫃台裏,專心致誌寫毛筆字的老板。走上前去,穩了穩神兒,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與老板搭訕。
當然要先問問價錢了,按照古玩行裏的狡猾規矩,於瑞軍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搭訕了幾句,問了問筆墨紙硯的價錢,最後,他用有一搭沒一搭的口氣問道:“這塊石頭有點意思呢,賣多少錢呢?”
徐老板抬頭看了看於瑞軍,淺淺地一笑,說了一句讓於瑞軍想撞牆的話:“對不起,這塊石頭不賣。”
不賣?於瑞軍有點兒抓狂的感覺。為什麼不賣?憑什麼不賣?是呢,你總得有個價錢吧,你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你不賣?那你擺在這裏算怎麼回事呢?如雷轟頂的於瑞軍怔了一下,疑惑地問:“為什麼不賣呢?您這店……”(於瑞軍大概想說,您這裏不會是博物館吧?隻供人參觀?)徐老板淡雅地笑了笑,放下了毛筆:“先生,您大概是看上了這塊石頭吧?”
於瑞軍暗自譏笑,廢話麼,我看不中,問你幹嗎?他點頭:“算是吧,我就是順嘴問問價錢。您別介意。”
老板搖頭笑道:“您不用瞞我,我剛剛瞄了一眼您的目光,很熱烈。看得出,您是很喜歡這塊石頭的呀。”(您不是一直埋頭寫字呢,您怎麼看到了於瑞軍的目光了?徐老板腦袋上邊長眼睛了?誰敢從這店裏順東西?)於瑞軍讓老板揭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確很喜歡。您給個價錢好嗎?”
徐老板擺擺手:“我說過了,我不賣這塊石頭。”
於瑞軍皺眉問:“我想不明白了,為什麼不賣呢?您如果不賣它,為什麼要把它擺在店裏?如果您收藏,也應該放在家裏呀。放在這裏,買家自然認為要賣了。”
徐老板聽得怔了一下,旋即點頭,嗬嗬笑了:“先生說的有些意思。這麼說,倒是我做得不對了呢。”
於瑞軍忙擺手:“老板別誤會,我隻是說,開店麼,就是買賣。如果沒有買賣,老板不必這樣的。”
徐老板拱拱手:“真是對不住了呢,這塊石頭我真是不賣。”徐老板轉了話題:“聽口音,先生不是本地人,應該是壩上的?”
於瑞軍點頭笑道:“不錯,我是壩上張北人。老板耳音真好。”
徐老板笑道:“我當年去過壩上。那裏的人實在呢。”
七七八八地說了一刻,二人互相報了姓名,說得漸漸投機,於瑞軍就笑道:“如此說來,我與徐老板真有些投緣呢,我們去吃個飯,小酌幾杯如何?”
徐老板擺手笑笑,扯回了話題:“於先生,飯就不要吃了。我知道您的心思,這塊石頭,我的確是不賣的。不過,您剛剛說的有道理,我的確做得有些不妥,開店麼,就買賣,東西擺在店裏麼,就得有個價錢。其實,這塊石頭呢,是我多年的收藏,今天早上,我心血來潮,拿出來把玩了一下,就順手擺在貨架上了。您說得很對,既然已經擺在了貨架上,也就等於示人了,也就應該有個價錢。”
於瑞軍心下悄然一喜:“那您不妨說個價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