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許由(1 / 3)

相傳,在上古堯舜時期,中原腹地有一高士,名叫許由。

此人農耕而食,重義輕利,廣有賢名。堯帝知道後,要把君位禪讓給他。許由不願做官,就逃到箕山隱居起來了。

不久,堯帝又想請他做九州長。這一次,許由聽到又要讓他做官,以為恥,趕忙跑到潁水邊洗耳去了……從此,許由贏得了美名,也給人世間留下了一個“許由洗耳”的成語;再後來,就被人們傳為隱士的鼻祖了。

然而,此事卻得到當時另一位隱士巢父的嘲諷。好像是說,洗什麼耳呀?別髒了水。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不願做官的人麼?他不過是作秀罷了。

大意如此。

我要說的是,我是做過幾天官的。

我在一個剛升格的縣級市當一副市長。準確地說,三年,掛職。

有很多人不明白什麼是掛職。掛職就是從上邊直接派下去的,沒有走必要的選舉程序。當然,走也是要走的,簡化了。掛職又分兩種,一種是實的,一種是虛的。我是虛的,就是說,我所謂的掛職,是以作家的名義去體驗生活。

這是一個坐落在中原腹地的縣級市,下轄十九鄉、六鎮,當年總人口八十七萬。原為天倉縣,一九九四年升格為天倉市。此地屬北溫帶氣候,年平均氣溫16.2度;日照時間2134.7小時;年無霜期237天;年平均降雨量727mm;域內共有31條過境河流;土壤主要分潮土、褐土、砂薑黑土三種,適於耕種。這裏一馬平川,人口密集,可以說,千年來幾乎每寸土地都經人工修飾過,插根棍子就可以發芽,是產糧食的地方,所以叫天倉。

在這樣一個地處平原、四通八達的縣份裏做“官”,不客氣地說,前前後後最先讓我記住的是兩個字,或者說,隻有這兩個字給我印象最深:“鑽擠。”

“鑽擠”是平原上的土話,也是對天倉人的形容。最初,我對這兩個字的理解完全是貶義的:“鑽”,我首先理解為鑽營,或者說是不擇手段;“擠”呢,怕也有加塞兒、搶先之意吧?把“鑽”和“擠”拚接在一起,這就又加重了一層。那就像是把腦袋削尖了當鑽頭使,自然是很不堪的。

然而,時光荏苒,歲月如流。離開天倉之後,每當想起這兩個字的時候,我都不由得會心一笑。是啊,外人是很難理解這兩個字的。“鑽擠”這兩個字所涵蓋的意思,也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的。有時候,它就像是一本大書,需要細細咀嚼;還有的時候,它就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閃電,會叫人肅然起敬。

說實話,這兩個字,會讓我想到一個人。這人姓郭,名守道,大個子。最初,我並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隻知道他姓郭,我也就叫他老郭。記憶中,他身高骨寡,袖手麵寒,就像是豎著的一捆麻稈。是的,我記住了他的臉。他那一張瘦臉,隻有結了黑紫血痂的嘴唇是厚的(有人說,他臉皮也厚)。還記得,他常年穿著一身顯得有些局促的灰西裝,打著一條連鄉人們都很不屑的、已分不清顏色的領帶,腳上穿一雙沾滿灰塵的舊皮鞋,肩上挎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總是風塵仆仆、一躥一躥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還有,他的咳嗽極有特點,很像是一麵張揚的、扯爛了的破旗。

一想起這個人,我腦海裏就會出現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一樣的記憶。最難忘的,是他那劈柴般的咳嗽聲。是呀,他是我掛職天倉、到任的第一天,第一個來拜訪我的當地人。

記得,他說“我寫過詩”。

那天,我是中午到的。天倉四大班子,出動了六輛轎車,浩浩蕩蕩地把我從省城接到了天倉。按地方上的規矩,市委市政府搞了一次接風酒宴。我這人平時是不喝酒的,但初到地方任職,不得不入鄉隨俗,也就象征性地喝了幾杯。酒是本地的接待專用酒,名為“三泉春”。後來我才知道,本地人對此酒有句順口溜:三泉春,算龜孫,看你暈不暈!我就是喝下了幾杯“三泉春”後,頭昏腦漲,一覺睡到了傍晚時分。

傍晚,當我拉開門的時候,見一黑乎乎的人影兒在門前“穀堆”(“穀堆”為象形詞,也是本地土話,意為“蹲”)著。還沒等我醒過神兒來,他忽地一下躥起來了,半山一樣,嚇我一跳。而後,他慌慌地伸出手來,很熟的樣子,說:“李市長,我老郭呀,老郭。”

我怔怔地望著他,匆忙間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很涼,摸上去糙糙的。那時我的酒勁還沒完全散去,頭暈乎乎的,就說:“噢噢,你好,你好。”

老郭說:“呀呀呀,老天爺,早就盼你來。你可來了,你是作家,跟他們肯定不一樣。分工了麼?你分工管啥?”

我遲疑著,不知他是哪路“神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說:“剛到,還沒分呢。”

他不容置疑地說:“那你得趕緊要求分工。一定要分工。你得有自己分管的口……”

緊接著,他突然壓低聲音,很神秘地說:“李市長,我有個項目,大項目……鬧好了,我給咱文化上捐一個億!”

他一下子就把我嚇住了。一個億?老天,一個億是什麼概念?他也真敢說。我上下打量著他,一時間,我覺得這人滿嘴跑舌頭,很不靠譜。

接下去,他愣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有點突兀地說:“我、我寫過詩。”

我支應著“嗯”了一聲。“寫過詩”是什麼意思呢?

他很認真地重複說:“真的,我發表過詩。一九七七年,在《中原民兵》上,八句!”

那時,我的目光正落在“詩人”的腰上——一個穿西裝的人,褲腰上卻係著一條紅布帶子(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他四十八歲,是他的本命年)……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他的話裏,意思很多。

是啊,時光僅僅過去了十三年。十三年後,我對他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這時候,僅郭氏家族名下的資產,就有一百一十七億之多。

坦白地說,我是以排名第八的副市長,掛職於天倉市的。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蟬聲落了,暑熱也已退去,幾經周折,我們四位作家下去掛職的要求終於批下來了。我們四個人,分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下派到了四個縣份,我分的是天倉。掛職前,組織部門專門找我們談過話,要求我們十天內到任。而後,其他三位都先後被接走了,獨獨我一個人還在等待。那年秋天的雨水多,且曠日持久。在綿綿的秋雨中,我等得不耐煩了,就通過一個朋友,打聽了一下天倉的情況。在我之前,天倉市已有了七位副市長,我若去了,排名第八。看來,天倉市對“老八”並不歡迎。

是啊,平白多了一位副市長,還要安排吃、住、行,況且,來的也不是什麼要害部門的人。天倉不歡迎也是正常的。

兩個半月後,待秋意深了些,“老八”終於還是被派下去了。這裏邊有些曲折,我不想多說了。

我記得,很早的時候,電影院裏曾演過一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第八個是銅像》。這有點讖語的意思。可我知道,我注定不會成為“銅像”。因為,我是掛職。

我說過,掛職分兩種,一種是實的,一種是虛的。大凡掛實職的,大多是從上級機關派下來、有培養前途的年輕幹部。他們經過基層的鍛煉,回去後是要提拔的。也有的就此留下來,修成正果,由副而正,成為地方大員。而我則是以作家的名義下來體驗生活的。所謂的副市長,隻是給一個名義,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掛靠”。

雖然隻是名義,可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在我到天倉的第二天下午,就由本市的常務副市長老薛陪著,到市人大常委會走“程序”去了。老薛個子不高,炮彈形,說話大腔大口的,人卻極精明,一看就是從基層熬出來的。在領我從市政府往人大去的路上,他告訴我說:“,別緊張,走個程序。”

那時天倉剛剛由縣升格為市,市政府和市人大都還在一個大院裏辦公,全是一排一排的平房。政府和人大隔了一道花牆,一個被稱為東跨院,一個被稱為西跨院,從東跨院到西跨院隻有幾十米的距離。進了會議室,我發現人大的常委們已被通知來了。據說一共十六個常委,來了十二個,過了半數。跟眾人握手之後,我才發現常務副市長老薛的胳肢窩裏還夾著兩條煙,那煙是用舊報紙裹著的。當著眾人,他把煙的封包拆開,一包一包分別甩出去,笑嘻嘻地說:“吸著,吸著……李市長到任了,大家都清楚,走個程序。”

眾人都嘻嘻哈哈地把煙接過來,一一回道:“知道,知道。”

這一刻,我的臉不由得紅了。是的,我有些汗顏。說實話,我不是官員,此時此刻竟也有了“加塞”的感覺。雖說是“走程序”,也還是要講票數的。萬一人家不投我的票,我也沒辦法。可我毫無準備,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心裏怦怦跳著,竟有些惶恐、茫然。我甚至不清楚,薛市長拿來的煙是他自己的,還是用公款買的,這就是“人情”啊。

而後,薛市長重重地拍了我一下,點點頭,就大步走出去了,留下我“走程序”。

往下,“走程序”也快。也許是那兩條煙起了作用,人大十六名常委,到會十二人,讚成十二人,我算是全票通過。我這個副市長就算是正式當上了。

當我走出西跨院時,怎麼說呢?心理上竟然發生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走路時,腰杆稍稍地直了些,硬硬的。這時候,每每遇上有人打招呼,稱我為李市長時,我點點頭,鼻子會哼一聲,很輕。

天是藍的,陽光很好,小風有些涼意,不知不覺我額頭上的汗消了,很爽。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薛市長。薛市長站在新粉過的東跨院磚圈的花牆外,正在訓斥一個人。

薛市長是站著的,那個人是蹲著的。此刻,薛市長像出膛的炮彈一樣,快速地移動著,暴跳如雷!薛市長用手指點著那人說:“三舅,你要不是我舅,我管你那爛髒閑事?你瘋了?你是不是瘋了?啥項目?啥狗屁項目?啊呸,狗嘰吧倒灶!——日八嚓(據說,‘日八嚓’是當地民間最為輕看、最為貶低人的一句土話)!……你把一家人都坑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會兒三妗子在畫匠王正搦著腳脖子哭呢。”

走近些,我才發現,那人竟是老郭。老郭在地上蹲著,蹲著的似乎比站著的還要高些。可他就那麼矬著,一聲不吭。

薛市長發完火之後,突然蹲下來,遞過一支煙去,又給老郭點上火。兩人吸著煙,薛常務苦口婆心地說:“三舅,聽我一句,收收心吧。好好教你的課,別再瞎跑了。我說話算數,你好好當你的民辦教師,過兩年逮住機會,我就給你轉了。到時候,你就成正牌的國家教師了。你可一定聽我的,別幹那些‘日八嚓’事了。”

老郭小聲辯解著什麼,又從那黑挎包裏拿出一遝合同紙來,抖手送到薛常務眼前,說:“我有專利,國家的專利證書……”不料,薛常務把煙往地上一擰,跳起身來,說:“你咋是個死榆木疙瘩?非一頭撞到南牆上?啥項目?不聽,我不聽!”說完,他站起就走。

這時,一陣小風吹來,老郭攤在地上的文件紙被風刮走了幾頁,他張皇地爬起身,跌跌撞撞、激流跟頭地追那幾頁紙片去了。

晚上,在市政府小食堂吃飯時,我問:“薛市長,那老郭,是你舅?”

薛市長一怔,說:“誰舅?你是說郭大個兒吧?那是個失心瘋,驢尾巴吊棒槌,八竿子打不著。”

在平原,凡是跟姥姥一個村,比自己長一輩的男性,是要統稱為“舅”的。這不是親戚關係,隻是男方對女方家庭社會關係的一種尊重。這我明白。

提起老郭,薛市長告訴我說,此人是他姥姥村上的人,畫匠王的。論起來,七拐八繞的也算是跟薛市長多多少少沾一點麵子親。他還說,這是個能人,幹啥會啥,早年學過木匠、漆匠、泥水匠,還會畫毛主席像呢。原是學校裏的民辦教師,口才好,課也教得好,就是邪性。

薛市長說:“這不,瘋了。他家蓋得好好的兩層樓,裏外三新,賣了。領著一家老小住在煙炕屋裏,張風喝冷的……他是急發財,迷到茄子地裏去了。”

聽了這話,我就更覺得這老郭的確是不靠譜,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天倉曾是個有點古風的縣城。

那時,天倉還沒有大麵積地擴容,老縣城的“四關”(東關、西關、南關、北關)仍還殘存著一點舊城牆的遺跡。城內像點樣子的街道僅有那麼幾條。十字街、榆樹街、衙前街、文廟街、馬道街、人民路、幸福路……城內有三景:一塔、一廟、一橋,算是古跡了。塔是清代的,有乾隆的禦碑;廟是文廟,供奉的是孔子、老子和釋迦牟尼,這又叫“三教合一”;唯那一橋,是沒有的。那橋記錄在清代的縣誌上,上述此地有一景叫“高橋攬月”。那橋究竟有多高呢?沒有人知道。據民間傳說,古時,有一孩子,爬到橋洞裏掏鳥蛋,一不小心,鳥蛋從橋洞裏掉下來,鳥蛋落呀、落呀、落呀……那鳥蛋在下落過程中竟奇跡般地完成了孵化過程。就此,小鳥兒在落地之前脫殼而飛。說來,“高橋攬月”這一景觀是很有文學意味的,這應是天倉人想象力的極致了。

我在到任的第四天晚上,悄悄地從市府大院裏走出來,逛了大半個天倉縣城。

秋深了,我獨自一人,在天倉的大街上漫步。天色已晚,大街上人來車往,行色匆匆,一個個臉緊繃著。燈光下,一街兩行的店鋪正準備打烊,隻有飯館的生意還紅火。這時候,我看見了寫在臨街牆上的一行大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旁邊一麵牆上寫的是:“槍杆劉電話:4848488”——這是寧死也要“發”麼?是啊,這年頭有誰不想富呢?人人都想富。

走著,我貿然想,一個市長(當然,副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沒一個人認得他?是啊,天倉的百姓並不知道他們這裏又多了一個副市長,多一個少一個跟他們也沒啥關係……況且一個寫字的,下來掛了個職,雖然也期望著做點什麼。可你又能做什麼呢?這麼想著,就有些尷尬。

就這麼走著,我一直在琢磨那個“高橋攬月”。橋在哪裏呢?明明沒有橋,史誌上卻有這麼一個“高橋攬月”……這很像是一道腦筋急轉彎的題,因為你無法想象那橋的高度。可這能說明什麼呢?這又想說明什麼呢?很奇怪。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遠,走了幾條大街,隻是見燈光就走,見黑暗處回頭。當我轉來轉去,穿過一條斜巷,走過一個賣花圈的鋪麵之後,竟然走到了市醫院婦產科的後門處。這時候,在一根電線杆下,我又看見了老郭。

老郭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站著,地上映著一個長長的影兒,旁邊還停著一輛破自行車。他袖著手、跺著腳,沒頭蒼蠅似的,像是在等什麼人。

我遲疑著。說來,我跟老郭還不算熟,就是到任那天見過一麵,該不該主動打個招呼呢?可這時,老郭卻跑過來了。他巴巴地迎上來,很熱切地說:“李市長,喝罷湯了?”

我點點頭,應了一聲。我知道,“喝罷湯”就是吃過晚飯的意思。當然,這是舊日的鄉村記憶,是典型的中原鄉村農民的口吻。

老郭說:“出來走走?”

我說:“走走。”

這時,老郭又巴巴地望著我,問:“李市長,分工了吧?你管啥?”

我笑了笑,略顯尷尬地搖搖頭。

老郭急切地說:“你得爭取呀。你是上邊派下來的,你要求分工,他們不敢不分……李市長,我那個項目,可全指望你呢。”

我說:“你不是跟薛市長有親戚關係麼?他可是常務副市長。”

老郭悻悻地說:“這人……不說他了。一點兒忙也不幫。”

我說:“我下來是體驗生活的……”

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被老郭打斷了。老郭說:“市長啊,你整天在書房裏囚著,地方上的事你不懂。你要是不分工管點啥,就沒人理你了。你得趕緊要求分工,你一定要爭……”

我打斷他說:“天都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啥呢?”

老郭說:“我來……配一味藥。”

我詫異了,說:“你,怎麼不進去呢?”

老郭貼得更近些,說:“這味藥,我是給咱縣銀行的馬行長配的。”說著,他的啞喉嚨“咕嚕”了一聲,耳語說,“李市長,我也不瞞你了。我有個‘好兒’……她表妹在醫院婦產科當護士長呢。”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老郭給我遞了個眼色,說:“‘好兒’,你都不知道?我有個‘好兒’草帽張的。”

我還是不明白,問:“啥,啥好?”

他有些靦腆地笑了,說:“我可啥都不瞞你。就是‘情兒’。這你懂吧?咱這地界,都這麼說。就是,就是書上說的‘情人’。”

社會真是變了呀!真不敢相信,就這個吹吹乎乎的老郭,一個半吊子,還有情人呢。

老郭說:“我那‘好兒’,她表妹在縣醫院,給我弄了個偏方。偏方治大病——小孩兒的胎盤,要新鮮的。而後用文火焙幹……”

我十分詫異:“嬰兒的胎盤還能入藥?”

老郭說:“這你就不懂了。新生兒的胎盤,大補。你如果想要,我想法給你弄一副……”

我忙說:“不,不。”

老郭歎一聲,說:“你不知道現在辦事有多難。那馬行長,我整整找了他九趟,他就是不見我,死活不讓我進門。送禮吧,貴的咱送不起……這不,我打聽出他肝上有病。我給他弄了個偏方,偏方治大病。這偏方必須用新生兒的胎盤。剛好我在醫院婦產科有個熟人,她今天值班,讓我等著……”

他說得雜亂,我聽得一頭霧水。一會兒是行長,一會兒是胎盤,一會兒是情人,一會兒是護士長……這麼說,他是想貸款了?

夜氣漸深,分別的時候,我回頭望著他,隻見他形單影隻地在電線杆下立著,嘴裏還喃喃自語……此時此刻,我竟有幾分同情他了。

走出不遠,突然聽見產房裏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又見老郭兩手握拳,半躥著吼道:“生了,生了!”

那情形,真像個瘋子。

人都是愛麵子的。

安頓下來後,我先後給各路朋友都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已掛職天倉的消息,朋友們也紛紛表示祝賀。然後就問,分工了麼?你一定要爭取分工。當時,我“嗯嗯”著,雖不是十分在意,但心裏還是有一些失落。如果檢討自己的話,我承認,這裏邊自然有虛榮的成分。

九十年代,社會上奢靡之風還沒刮起。那時,天倉雖已升格為市,官員們還都在原來的小平房裏辦公,是“寢辦合一”式。正職兩間(裏外套間),副職一間。我住在第二排的第五間房裏,離薛市長隻隔一排房,前後窗。

剛到任的頭一個月,不斷有人找上門來。最初,見有這麼多人登門,我還是很高興的。我想,這樣我就可以更多地了解到本地的情況了。

所以,但凡有人來,我一概熱情接待……說實話,來找我的,可說是三教九流,啥人都有。他們進門來,先是表示歡迎,說一些很體己的話。我記得,有個人一進門就說:“李市長,你喝‘牛眯’麼?咱這兒有‘牛眯’。”一聽這話,眾人都笑了。我知道,這也是當地的土話,說的是“牛奶”。說這話的是個養殖戶,他剛從新疆買回了六頭奶牛。一個說:“李市長,你多大腳?”最初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後來知道他是販牛皮、做皮鞋的。另一個說:“李市長,見了你,可家常,真親哪。回來我得給你弄點驢肉,北關街的,你嚐嚐。”這是一位鄉鎮幹部說的。還有一個說:“李市長,聽說你寫書。回頭我買一本,請你給簽個名。要說,我的事就夠你寫一本書了……”他們談各自的情況、處境、難處,有罵娘的,也有專門跑來告狀的。開初一個個都巴心巴肝的樣子,那親熱勁兒讓你很難招架。然而再往下,聊著聊著,就是摸底和試探了。到了最後,就是一句話:“李市長,你到底分工管啥?”

當我沒話說的時候,我就問:“天倉有橋麼?”記得那養殖戶一怔,說:“橋?不徐顧(‘不徐顧’也是本地的一句土話,意思是:沒注意,或是沒留心)。”我又試著問販牛皮的:“咱天倉,古時候是不是有座橋?”他說:“橋?還真不徐顧……哎,有,有。草帽張那邊,高速路上,有一水泥大橋。”我還問過一鄉幹部:“咱天倉,有橋麼?”他說:“橋?啥橋?木有(沒有)吧?這個這個……對了,有一村叫郭橋。”我仍不死心,再問一縣文化局的幹部:“咱天倉,有座古橋?”他說:“有,有有有。西邊,前宋北邊有一小橋,叫水磨橋,是石橋。”

這情形持續了大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就再也沒人登門了。到了這時候,我終於明白,老百姓是最實際的。哪怕是一個下派的掛職幹部,分工也是很要緊的。一個沒有分工的副市長,其實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在這一個月裏,我曾參加過兩次市政府召開的大會。那會兒,我也像模像樣地坐在主席台上,就那樣在“老八”的位置上坐著,傻傻地……因此,我就更深切地體會到“擺設”這個詞有多麼準確。

“擺設”的感覺是全方位的。不久,當我再去市政府小食堂吃飯的時候,就覺得特別的孤單。這是一個很小的食堂,食堂有兩位大師傅,專對市府領導的。一般到這裏吃飯的,包括秘書長、辦公室主任等,有十一二個人。可是,常常,每到吃午飯時,偌大的飯廳裏卻隻有我一個人……後來,食堂的大師傅一見我就笑了。那笑,油汪汪的,意味深長。

照常,大師傅說:“還吃麵條?”我說:“麵條。”大師傅又問:“燴麵還是撈麵?”我說:“撈麵。”大師傅說:“你等著,馬上就好。”

說實話,天倉市政府小食堂夥食不錯,尤其是麵食,堪稱一絕。麵條很快就端上來了,光鹵就有三種:一種是西紅柿雞蛋鹵,一種是肉醬鹵,一種是牛肉香菜鹵。而後是各種各樣的拌菜、配菜:有切得很細的黃瓜絲、薑絲、青椒絲、蒜絲、芥菜絲、海帶絲、包菜絲、細粉……再加上油鹽醬醋及各種佐料,擺了一桌子。那麵也好吃,手工盤的、極筋道,加上各種配菜、佐料一調,香氣撲鼻,叫人胃口大開。

吃麵原本是有響聲的,要的就是那個爽勁。可是,可是呢,你一個人吃飯,有倆大師傅眼睜睜地瞅著……吃著吃著,你就有些不好意思發出響動了。不免羞愧,心說,你算個什麼,讓倆大師傅為你服務?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覺得處境十分尷尬。說起來是下了基層,卻像是吊在了半空中似的。常常,在院子裏走的時候,那步子踩下去,很空,很沒有底氣,有些“偷”的意味。

就此,我先後與同時下去掛職的幾位朋友通了電話,交流一下各自的情況。他們告訴我說,下來掛職,有分工的,也有不分工的,要看各地的情況……再問是怎麼分的?他們的回答很簡單,得“跑”。這個“跑”字裏涵蓋了很多的內容。我想,古人造這個字,是背著“包袱”的,那時候包含有“逃難”意味。那麼,在今人的眼裏,隻怕是就簡化成一個“足”、一個“包”了。

我一個寫字的,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官場中人,下來隻是為了體驗生活。為了這點麵子,就去“跑”麼?我有些猶豫。說實話,我不想當擺設。但我也不想“跑”,這是我的底線。

在市政府大院裏,眼看著各位市長都很忙,他們都有自己分管的口(部門),每天夾著包,去參加各種會議……隻有我是閑人。特別是薛市長,他離我近,幾乎是前後窗,每天見他身邊跟著一群人,前呼後擁的,也不免有些眼熱。特別是到了晚上,透過後窗望去,他的門前總有很多人來找,熱熱鬧鬧的。有時候,他一回屋,就大腔大口地往外轟人:“走走,都走。我這兒成火車站了!……”而我這裏,真正是門可羅雀。

後來,我覺得老這麼吊著也不是辦法,決定分別找書記和市長談談,看能不能做點什麼。書記、市長都很忙,見了我,也都客客氣氣的。書記姓王,王書記說:“我看過你寫的書。寫得好,寫得好……”市長姓劉,劉市長說:“咱這兒條件差,不習慣吧?……”市長還給我倒了杯水,說:“先熟悉熟悉情況,熟悉熟悉情況。”

薛市長則說得更直白些:“寫你的書唄。來這兒幹啥?這屌地方……”後來,我突兀地問了一句:“咱天倉有橋麼?”他愣了一會兒,說:“操,你啥意思?哪兒沒橋?你是說‘四路一橋’工程吧?不正建著的麼?你可別插手。這事歸趙副市長,他管城建。”

有一天,辦公室主任突然攔住我,吞吞吐吐地說:“李市長,薛市長讓給你交代一聲,你可別把咱這兒的事都那個啥……寫出去呀。”

在我到任天倉的一個月後,突然有一天,電話不響了,撥不出去了。我找了管後勤的小夥子,他很緊張,說:“壞了?修。”我讓人趕快修。三天後,那小夥子一見我,刺溜一下就躲開了。於是,我氣衝衝地找到了市政府辦公室,一進門,我厲聲說:“誰把電話掐了?”

這一刻,辦公室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大約有十秒鍾的時間,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他們就那麼默默地站著,一個個都很緊張。最後,辦公室主任跑上來說:“別急。李市長,你別急。問問,我問問。電信局這些王八蛋……”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而後,我搖搖頭,笑了。我是笑著離開辦公室的。後來,那個管後勤的小夥子悄悄地告訴我說:“李市長,這事不怨我。我哪敢私自掐你的電話呀。”

事過多年,我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當官也不容易,官不是那麼好當的。官員身上必須得有一種魅力。第一,口才要好;第二,氣場要大;第三,要有相當強的溝通協調能力。要像磁鐵一樣,往那兒一站,就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吸附力。後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聽一位中央領導做報告。他坐在台上,麵前一片紙都沒有,可他侃侃而談,整整三個小時。他每講不到十分鍾,就有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坐在下麵的,是來自各省的作家代表……那掌聲不是組織的,是自發的。我懂得了,這就是一個官員的魅力。

我沒有走,我決定在天倉留下來。我要好好地“熟悉熟悉”這個地方。有了留下來的念頭之後,才有了以後的事情,我才真正地認識了老郭。

後來,我就成了天倉市最自由的一個副市長。

這還真得感謝天倉市的領導,他們給了我超乎想象的自由。正因為沒有分工,我可以不參加任何會議,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掛名為副市長的自由人。

我也是事後才明白,不分工有多好。若是真的分了工,起碼有“兩關”要過。第一關是“接待”,第二關是“接訪”。地方上有這樣一句話,叫作:“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你想啊,所有的“線”,都要通過你這一個“針眼”穿進去,一般的人,受得了麼?

首先,光“接待”這一關,一般人就過不去。所謂“接待”,主要是對上的。隻要是你分管的“口”,上邊來了人,你必須出麵,陪吃陪喝陪視察。這是工作。一個縣級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有上邊的人來,你說你陪不陪?記得有一天,薛市長一天陪了七撥人,都是從上邊下來檢查工作的。他連喝了七場,醉得一塌糊塗。半夜被人架著攙回來,隻要見棵樹就說:“來晚了,我檢討,我檢討。”

再就是“接訪”,“接訪”是對下的。一個縣級市,上百萬人口,五行八作,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樣的事都會出。就在我到任天倉的前一個月,因為“接訪”,一個衛生局的局長,聽說還是博士畢業,一下子瘋掉了!

聽人說,這個衛生局長一早起來正在刷牙,聽見“咚咚”敲門聲,他嘴裏還含著一個牙刷子呢,隻見一個白發老者破門而入。老者一手舉著汽油瓶子,一手舉著打火機,大聲叫著:“事關尊嚴,我不接受!我決不接受!我死!今天如不解決,我就自焚!死在你麵前!……”衛生局長一下就傻在那兒了。他說:“你、你、你……”徑直出溜兒地上了。後來,這個揚言要自焚的人並沒有死,衛生局長卻患上了憂鬱症,崩潰了。其實,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這人是一個學校的老教師,因為沒有評上職稱,專門來找教育局長鬧事的。結果他敲錯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