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許由(2 / 3)

說實話,一是對上,一是對下,我真不知道我能否對付得了。在這裏,喝酒、接待都是很重要的工作。喝好了,上級會有撥款下來,你也就為地方上爭得了利益;接待不好,該給的錢沒有給,你也就損害了地方上的利益。對下,你不能好好地安撫,讓人跑北京告狀去了;或是出了人命,也是要負責任的。好在我沒有分工。

在天倉的三年時間裏,我先後跑了十一個鄉、六十七個村子,可以說是大開眼界。

客觀地說,像我這樣一個幾乎是冒名的副市長,堂而皇之地去過許多個鄉鎮、村莊,見識了一個平原縣份裏各式各樣的人物……還多虧了這頂“官帽”。

在我去過的許多村莊裏,最有意思的是一個名叫槍杆劉的村莊。

記得,當我初次到這個鄉“調研”的時候,抱歉,我不得不用“調研”這個詞,不然,我就師出無名了。那個年輕的劉鄉長一見麵就說:“李市長,我給你弄個秤。”

我一頭霧水,說:“秤?”

劉鄉長說:“秤。”

我還是不明白。

劉鄉長年輕精幹,也才三十來歲的樣子。劉鄉長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你挑一個喜歡的。回去給我們宣傳宣傳。”

我笑了,說:“好。”——這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做不了別的。

是年輕的劉鄉長把我帶到槍杆劉去的。就此,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名叫“槍杆劉”的村子。

槍杆劉不大,隻有六十多戶人家。村街裏很幹淨,也很安靜,沒有豬羊的叫聲。兩旁的房屋大多是新蓋或翻修的瓦舍,有兩層的,還有三層的。不經意間,我發現這個村子四周棗樹特別多。臨近的院落裏,也全是棗樹。

進村不久,鄉長就對一個女人說:“老三呢?去把老三給我叫來。”

一個鄉長,對他治下的村落是否有權威,聽口吻你就知道了。後來我才明白,在這個村子裏,“老三”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排行第三,“老三”就是老大的意思。

我自然對這個村名很感興趣。問了才知道,很多年以前,那是在冷兵器時代,據說是三國時代,這個村子是做“槍杆”的,劉家又是這個村子的大姓,所以才叫“槍杆劉”。

是啊,槍杆劉,當年這就是一個村子的名片,最早的名片。那時候,一捆一捆的槍杆從這裏運出去,裝上長矛,由成千上萬的士兵拿在手裏衝鋒陷陣……離此地三十裏,有一地叫“棋盤營”,那是古時駐紮軍隊的地方;二百裏外,還有一地叫“官渡”,三國時期最著名的戰例之一就是“官渡之戰”——你能聽到殺聲麼?

據傳,很久以前,村西曾經有一廟,叫張飛廟。那時候,一般的村子供奉的都是三國時期的“關羽”,叫關帝廟。唯槍杆劉這個村子,敬的是“張飛”,又叫三爺廟(劉、關、張三結義,張飛排行老三)。據說,在張飛廟裏,格外突出的,是張飛用的那杆“丈八長矛”。所以,在這個村子裏,“三”為大。

後來,不知從哪個年代起,朝廷不讓做槍杆了,民間禁止生產武器了。當告示貼出來的時候,槍杆劉的人又該怎麼活呢?不可考。

那麼,又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一份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發生了變化。槍杆劉依然是槍杆劉,可槍杆劉不做“槍杆”了,桑木換成了棗木,他們改行做“杆秤”。說實話,我始終沒有問出來,究竟是從哪一代(也許是唐代)開始,這樣一個生產武器的村子,演化成一個生產衡器的村子了。

一門手藝的傳承,是需要時光打磨的。我想,它的演變,也是有原因的。大約,生計還是很要緊的。一個“活”字,就足以改變一個村莊的生存方式。是不是呢?

當我跟劉鄉長閑聊的時候,老三趕來了。我知道,村級幹部一般都是由村裏最聰明、最有智慧或是家族勢力最大的人來擔任。老三騎著一輛摩托車,“轟隆隆”地開過來,老遠就喊:“劉頭兒,上頭來人了?”

劉鄉長說:“老三,看你燒咧,日上電驢了?——來,見見,這是新來的李市長。”

老三一邊下車,一邊油腔道:“喲喲喲,大領導來了!失迎,失迎。”

劉鄉長說:“老三,李市長可是個大作家。挑個好秤,到時候讓李市長帶回去給你宣傳宣傳。”

老三下車後,我這才發現,他是個瘸子。老三踮著腳,劃船一般,一悠一飄地走上前,說:“喲,喲,那是,那是……李市長,叫我握握你的手。這麼大幹部,還是作家,我還是頭一次……”

劉鄉長說:“嘴上抹油了?甭說那沒用的。走,先讓李市長看看你的‘秤王’。”

我由劉鄉長陪著,在老三家裏看到了“秤王”。老三家的房子蓋得很漂亮,三層六間開外。正房堂屋裏,“秤王”由一襲紅綢(已經有些發黑了)罩著,橫陳在一個朱紅漆麵的長條大幾上——他祖先的排位前。這杆朱紅油亮的大秤是用上等棗木做的,約一丈二尺長,是他祖上傳下來的。老三說,現在很難找到這麼大的棗樹了,隻怕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杆秤了,所以才敢稱為“秤王”。

“秤王”靜靜地陳在那裏。看上去,它不僅僅是衡器,它就像是曆史,挑著歲月。如果它能開口的話,一個村子的變遷史就清楚地展現在我們麵前了。可它不會說話。我輕輕地摸了一下秤杆,很涼,很光,烏亮,秤星依然放射著金色的光芒。

據老三說,“文革”時,縣城裏來造反的學生,曾經讓他爺爺背著這杆“秤王”去遊街。那幾十斤重的大秤砣就掛在他爺爺的脖子上,學生們要當眾砸了這杆大秤,說是“黑心秤”……後來被全村人圍住,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飯碗”,攔下來了。

我問:“這樣的杆秤,現在還做麼?”

老三說:“早些年,還有一兩戶做些小秤。現在不做了……沒人要了。”

我說:“那你們……”

這時,劉鄉長狡黠地一笑,說:“老三,走,領市長再看看你們的新產品。”

這一天,我真是開了眼了。就在這樣一個小村子裏,我像是經曆了三個世紀……在槍杆劉的產品陳列室裏,我又看到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各種樣式的彈簧秤、電子秤、台秤、手秤,還有血壓計之類。

產品陳列室裏靜靜的,隻有時間在走。我卻有一種地動山搖的感覺。這是一個衡器的世界,可它“稱”的又是什麼呢?

我問:“這技術……”

老三說:“不瞞你說,李市長,最早是仿的。一個親戚從香港那邊帶過來一手秤……現在我們也有自己的‘牌兒’了。”

我看著老三。老三兩眼就像秤星一樣,一眨一眨地,閃著狡黠的光芒。由此,我以為,這秤後是有人的。在槍杆劉,也許,一代一代都站著像老三這樣的智者。

離開槍杆劉的時候,劉鄉長讓老三送我兩件衡器。一個是可以戴在手脖上的微型血壓計,一個是稱體重的、桃形的、有機玻璃麵的電子秤。我本來是拒絕的,可老三說:“看不起人嘛。鄉長都說了,帶回去給宣傳宣傳。”

我知道,就銷路而言,這是當今中老年最喜歡的產品——愧領了。

臨別時,老三突然貼近我,耳語道:“咋看,你都不像個官兒。不會是假的吧?”見我笑了,老三又說,“你不會‘啊’,當官得‘啊’著點,多氣派。你還得會‘日罵’人……不然,在這地界上,你站不住步。”

這時,隻聽劉鄉長厲聲說:“狗日的老三,胡日白啥呢!”

老三臉一變,笑嘻嘻地說:“木有,木有。我是問李市長啥時再來。”——這個“木有”原是本地土話,現在卻成了網絡上的時髦用語了。

回到鄉政府,我又看見了老郭。老郭在鄉政府門口蹲著,旁邊紮著一輛破自行車。看見鄉長的吉普車開過來,他大老遠就喊:“二套,二套!”

老郭叉著兩條腿,半彎著腰,一邊追一邊喊,很像是一隻大螃蟹。近了,我才發現,原來他褲腿上夾著兩隻木夾子。那是他常年騎自行車在路上奔波,怕褲腳攪進車鏈裏。這除了有當過教師的細致,恐怕還有生活的窘迫。

劉鄉長從車上跳下來,氣呼呼地說:“郭老師,你別老喊我的小名。我都當鄉長了,說起來也是一方‘土地’。”

老郭說:“,你一個鄉長,在老師麵前還端個啥?我都等你半天了。”

劉鄉長不耐煩地說:“又找人集資呢?”

老郭說:“可不,一趟一趟的,我腿都跑折了。槍杆劉這邊富,你再給說說唄,我給股份。還有,你那當大官的同學……”

後來我才清楚,劉鄉長確實當過他的學生。上小學時,老郭教過他四年。劉鄉長上大學時,老郭還資助過他。

就見兩人蹲在鄉政府的門外,在背人、背風處,嘀嘀咕咕地商量著什麼。老郭腔口大,在風裏,我聽見他說:“……不是‘5’,可不是‘5’,我真沒說過‘5’,我說的是‘1’。不就讓他幫著蓋幾個章麼?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要的。你是我學生,我能不知道你麼?你是夠意思,可你那大學同學雖說是省裏處長,人真不咋的。我不光是送他蘋果,蘋果一點不爛。你聽我說,我知道他不稀罕……我說的是‘1’呀,真的。要不,我給你賭個咒?我從沒說過‘5’,我說的是‘1’……”

兩人就像是說暗語,反複說著“5”和“1”,我始終不明白“5”和“1”到底說的是些什麼。

當然,也是多年以後,我才發現,老郭嘴裏說的“5”或“1”,居然是可以要人命的東西。

我跟老郭的緣分是後來才續上的。

知道我沒有分工,有一段時間,老郭就不再找我了。據我所知,他仍然經常到市府大院裏去,纏他的“親戚”薛市長。

記得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老郭又被薛市長轟出來了。薛市長對老郭吼道:“出去!我沒你這門親戚。你說說你都幹的啥事?成天不照號,還敢搞女人!外邊到處傳你的臭風,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草帽張姓湯的女人,叫個啥子?你家都不顧了,跟人家胡混!……吹,吹吧,西山的牛都讓你給吹死了!見天打著我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說說,你跟我啥親戚?”

老郭傻了。老郭就像是讓人踢了一腳的狗,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倉皇地從門裏退出來。他一邊走,嘴裏一邊嘟噥道:“姓薛的,斷親了。從今往後,咱一刀兩斷……”他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來到了前院,忽然想起了他的破自行車,像沒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個圈,又回過頭去推自行車。這時候,他又找不到車鑰匙了,半蹲在車前,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恍如一個即將被捉的偷車賊。

這些都是我在後窗看見的。那天晚上,我看老郭著實可憐,就在他轉來轉去找鑰匙時,我招呼他說:“老郭,來屋裏喝口水吧。”

誰也想不到,老郭掉淚了。老郭含著兩眼淚,對我說:“啥鱉孫親戚?那臉黑得跟欠他二鬥黑豆錢樣。從今往後,我再找他,我就不是人!”

安慰了他幾句,我隨口問道:“說說你的項目,你到底是個啥項目?”

“你看,這就是專利成果。”隻見老郭從內衣兜裏掏出一個用紅布裹著的小瓶子,瓶子裏裝的是幾粒晶瑩剔透的、小石子樣的東西。老郭賭咒發誓般說:“李市長,我要說半句假話,讓雷劈了我!”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看了老郭的全部材料和蓋有國務院大印的專利證書。看過之後,我大吃一驚。這是一個非常專業的項目,是一項生產“人造金剛石”的專利技術。說實話,技術方麵的數據和文字材料,我沒看懂,太專業了。

可是,翻著厚厚的文字材料,我也覺得,老郭如果不是騙子,那他就是個十足的瘋子!老郭是鄉村民辦教師,他沒上過大學,他不可能有這樣專業的創意。他手裏的這些材料和證明,要麼是假的,要麼……

坦白地說,我一向自視甚高,我認為我的眼睛就是一部測謊儀。我看著老郭,直視著老郭的眼睛,我以為我可以看到欺詐……然而,我錯了。

老郭的臉上沒有一絲虛飾。老郭勾著頭,一聲聲地連連歎氣。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那深陷的眼窩裏寫滿了兩個字——絕望。

我問:“老郭,你說實話,這專利是你的麼?”

老郭說:“是,是我的。”

當老郭說這話的時候,他有了一點點遲疑……我死盯著他的眼睛,再一次逼視著他問:“真是你的?”

老郭說:“是……買的,我買的……”

我望著老郭,老郭的兩眼就像是兩口深井,密密麻麻掛滿了紅色藤蔓的深井,那裏麵伸出的是一隻淒絕的、求救的手……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說破大天來,我也不信。一個農民,雖然他當過民辦教師,怎麼會有這樣的膽識?會去掏錢買一項他根本不懂的專利成果?

第二天,憑著記憶,我給一位久不聯係的、也僅是早年見過幾次麵的省專利局的馬副局長打了個電話,我告訴他老郭的專利號,讓他查一下真假。馬副局長在電話裏告訴我說:“你說的是天倉縣的大個子老郭吧?不用查,真的。你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趟,給你說個他的笑話。有一次,他在局門口等了一上午,想尿,又怕錯過了要找的人,硬是憋著尿在了褲子裏!我們局裏人都認識他。”

後來,我才知道,這項專利,最初,老郭隻有一半。另一半,的確是他掏錢買下來的。

這裏邊是有原因的。

老郭有一個當過知青的朋友。此人當年從城裏下放到了畫匠王村,他在畫匠王待了七年。在這七年時間裏,他一直跟老郭“通腿”。現在的年輕人大約不會知道什麼是“通腿”了。“通腿”也是本地方言,就是兩人一人一頭睡在一個被窩裏,相互以體溫取暖,這叫“通腿”。

這人跟老郭同吃同住同勞動,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此人日後考上了大學,又讀了研究生,他的主攻方向是材料力學。當這人從國外的資料上看到了這項創意之後,萌生了深入研究的想法,可他沒有條件。所以,他最初的研究成果,是在老郭的資助下完成的。這項專利技術由“通腿好友”命名為“tthy工藝法”。

當年,老郭當過一段時間的包工頭,手裏有些錢。這位朋友就跟老郭簽了一份協議,如果研究成果獲得專利,有老郭一半。不幸的是,此人的研究成果取得了進展,卻患了很嚴重的腎病。為了給朋友治病,也為了讓朋友繼續搞研究,老郭花光了積蓄,不得已把新蓋的樓房也賣了。那位朋友臨咽氣前,為了報答老郭,把另一半專利也簽給了老郭。不過,據老郭說,最後,他要求老郭給他一個承諾。老郭答應了。

什麼樣的承諾呢?老郭沒有說。

老郭隻說:“你知道陳景潤麼?他就是個‘陳景潤’。書呆子,除了研究,啥心不操……隻是沒有宣傳出去。”

我猜,最初,老郭不僅僅是為了友情,老郭也想獲利。不能說老郭沒有獲利之心。可隨著他後來的投入越來越大,這件事就成了他的命。他魔怔般陷入其中多年,把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樓房賣了,他已傾家蕩產。

其實,老郭所做的事情,想分辨真假並不難。隻要靜下心來聽他說一說,就清楚了。問題在於,他隻是一個農民,沒有人願意靜下心來聽他說。人人都很忙,誰願意聽一個農民講他的“專利”,講他的困苦?所以,老郭到處碰壁。

那天晚上,老郭告訴我說,他已“跑”下來不少章了,還差九個。蓋滿所有的章,他就可以正式啟動了。

老郭懇求說:“李市長,你在上邊肯定有熟人,幫幫我。”

老郭看我遲疑,又說:“到時候,如果九個章全跑下來,我給你百分之五的股權。”

我笑了。後來我才知道,老郭到處許願,是個“吐嚕嘴”。

我曾經給老郭“跑”過幾個章。

剛開始“跑”的時候,我很有信心,先後陪著老郭跑過省城的一些部門,也給省城那邊較熟的朋友們打了多次電話。可是,到了要蓋第五個章的時候,原本,我以為很快就可以解決的問題,老郭整整跑了一年零四個月,仍然沒有辦下來。

就這麼陪老郭“跑”了幾次後,連我也灰心了。說實話,沒人相信老郭,但凡一說到專利項目,就沒人願意往下聽了。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一個農民,怎麼會擁有這樣的發明專利呢?這就要老郭反反複複地給人解釋。有兩次,我站在一旁,也幾乎被人當成騙子了。甚至,有一次,一位相熟的領導幹部把我拉到一旁,說:“老兄,你是個作家,我很尊重你。這人不靠譜,你受了他多大賄呀?”由於太失尊嚴,後來我就不再跟他跑了,可老郭仍然堅持著。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碰上他,見老郭頭腫得像笆鬥一樣,嚇了我一跳!問了才知道,他捅了一棵老樹上的馬蜂窩。說是又要用蜂巢給銀行的行長配藥,可還是沒人信他。

坦白地說,老郭也是做過假的。老郭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回到鄉下四處遊說,到處許願。再見老郭時,他喉嚨啞了,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居然把所有的親戚、朋友全都動員起來了。老郭先是以人格、後來又以專利項目做擔保,零打碎敲,先後在畫匠王及附近的一些村子裏“借”來了幾百份銀行存款單,有一千兩千的,也有幾萬的(這些存單是做驗資用的),他跟鄉親們說好,隻是借用三五天。可是,到了時間,老郭仍然沒有把“證”辦下來。

那些年,老郭就這麼一直在路上奔波著。他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據說,這年冬天,臨近年關的一天,老郭還在路上,他像是徹底絕望了。五年了,沒有人知道他心裏藏有多少委屈,也沒有人知道年關將近,他又該如何麵對住在煙炕房裏的一家老小。

這是一個悲傷的日子。走投無路的老郭,趴在省城火車站一處公共廁所的牆邊放聲大哭。

老郭的遭遇是有傳奇色彩的,甚至可以說是夢魘一般的。接下去的事情,是常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民間傳說版本一,“街頭說”——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元月二十一日,又是陰曆年的臘月二十七,眼看就要過春節了。這一天下雪了,天上飄著雪花,省城火車站上人海茫茫。老郭獨自一人,兩手按著他的人造革黑挎包,頭頂著標有“WC”字樣的山牆放聲大哭。此時此刻,車站上趕車的人們隻看見一個高個漢子趴在那裏“嗚嗚”地哭。天倉人後來形容說,老郭的哭聲很像是牤牛的長叫,悶悶地、嗷嗷地,大放悲聲!

年關將至,漫天飛雪,一個大個子男人趴在火車站的廁所牆邊放聲大哭,淚流滿麵,招致許多人的圍觀。人們不禁要問:這個男人怎麼了?他哭什麼呢?是錢包被人偷了?人越圍越多了,整個車站廣場上的人都擁到這邊來了。這時,一個白發老者從廁所裏走出來,他穿過圍觀的人群走到了老郭跟前——此人竟然是個日本人,他的名字叫池田龜一。

民間傳說版本二,“老郭說”——那一天,他坐在從北京返回的179次列車上。那晚,他正在餐車上吃飯,要了一碗麵,吃的是十元錢一碗的康師傅牛肉麵。正吃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白發老者來到了他的麵前,彬彬有禮地說:“我可以坐下麼?”老郭說:“坐,你坐。”這位老者要的是一份西紅柿炒雞蛋,一份榨菜肉絲湯,一份米飯。這人不用火車上的筷子,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很精致的鐵盒子,盒子裏裝著小勺、小叉子,精光閃閃的。吃前,他還很禮貌地點了點頭,老郭也點頭。吃著說著,老郭才知這是個從東京來的日本人,漢語很好。往下,吃著吃著,他又從提包裏拿出了一瓶日本的清酒,兩隻水晶小杯子,很禮貌地問:“先生,喝一杯麼?”於是兩人一邊喝一邊就聊起來了。兩人聊了一路,成了朋友了。這時候,老郭才明白,他是日本一家公司的董事,名字叫:池田龜一。

老郭給人說:“淨瞎掰。我什麼事沒經曆過?怎麼會趴在廁所牆上哭呢?”

民間傳說版本三,“官員說”——據常務副市長老薛說:“胡日白,滿嘴跑舌頭。這是政府定下的招商引資項目!是通過省招商局正式引進的大項目。問問老崔崔斤半(老崔是當時的市招商局局長,酒量大,能喝一斤半,綽號‘崔斤半’),我陪的客人我能不知道?別聽老郭說,他知道什麼?滿嘴跑舌頭。我回頭得說說他,這要統一口徑,必須統一口徑。你知道‘要細、要細’是什麼意思麼?那說的可不是女人的‘腰細’,說的是:好吃,好吃。我要是沒陪過他,我能知道麼?你知道那一桌花了多少錢麼?八千。上的是龍蝦,喝的是茅台。你想想,要不是池田先生來,我,一個常務副市長,能親自作陪麼?別聽他們瞎掰。”

民間傳說版本四,“通信說”——這個消息是從本市重點高中的一位化學老師嘴裏傳出來的。“人造金剛石”新工藝的專利發明人,也就是老郭當年的“通腿好友”,曾經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過一篇有關“tthy工藝”的論文。正是這篇論文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先後與“通腿先生”通過十幾封信函。後來,日本人對這個專利項目越來越看重,就專程趕來了。這個日本人就是池田龜一先生。

民間傳說版本五,“台灣說”——老郭的爺爺有一兄弟,早年曾經當過國民黨的兵,新中國成立後杳無音信,據說是逃到台灣去了(還有一種更不靠譜的說法,說此人當過國民黨的高官,甚至說就是曾當過省保安司令的)。可此人後來改名換姓去了日本,在日本逐漸把生意做大,當了一家公司的董事長。此人很想念家鄉的親人,可又不便公開露麵,就派他公司裏的一個日本董事先回來探探路,這個董事就是日本人池田龜一。不然,日本人憑什麼給老郭投資呢?

民間傳說版本六,“風水說”——有人親眼看見,老郭家祖墳突然冒煙了。老郭家的祖墳在畫匠王的西地,那是一塊風水寶地,五十年發動一次。前年,老郭親戚門裏,有一位老太太去世了,打穴時,挖著挖著,挖出了大片葛條,用砍刀砍的時候,那葛條流出來的汁液竟然是紅的,像血一樣,於是就不敢再砍了。誰知,那新穴挨著的就是郭家祖墳。就此,風水提前發動了。於是,凡陰雨天,就有人發現郭家老墳的墳頭上冒出一股一股的青煙。

民間傳說版本七,“畫家說”——後來據縣文聯的一位畫家說,池田龜一不是商人,他愛好的是藝術,他隻是個藝術品收藏家。池田先生之所以到中原來,最先是他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看到了一幅畫,正是這幅畫吸引了他,於是他慕名而來。他到中原來是為尋找那位畫家的。在省城,池田先生訪到了那位畫家,並且跟畫家簽了約。由池田先生出資約請這位畫家畫一巨幅大畫,畫的名字叫《走出太行》。池田先生跟老郭隻是在車站上偶然相遇。十年後,畫家累死了,而這長約百米的巨幅大畫也成了世界名畫。當然,此屬後話。

那麼,池田先生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到中原來,先後做了兩項投資:一項是投資給畫家的;一項卻意外地投給了老郭的項目。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可以說清楚,他為什麼會投資這兩個完全不同的項目。

世間的事,哪怕是親曆親為者,由於所站的立場不同、角度不同,所講的內情也就會千差萬別。我雖身在天倉,而且是掛職的副市長,又是實實在在接觸過老郭的人,可我仍然說不清楚,這些傳聞種種,究竟哪個是真的。

草帽張也是一個很特別的村子。

草帽張與鄰縣搭界,是本市最靠西邊的一個村莊。

這個村雖名為“草帽張”,卻沒有一戶姓張的,多數姓王,也有姓馬、姓徐的,是個雜姓村落。草帽張當年最有名的是編織業,這裏用細麥稈編的草帽全省有名。這裏曾經還搞過麥稈畫,也曾名噪一時。我還聽人說,這裏有一個名叫湯秀英的女子,心靈手巧,曾是編花編草帽的高手,當年曾被人稱作“草帽西施”。

據說,草帽張曾是女人的天下。也就是說,在這樣一個村子裏,在家主事的是女人。因為這是個以編織業為生的村子,女人們大多都有一手編織花邊草帽的絕活。這裏有一說法:死錢(糧食)是地種的,活錢是女人掙的。經濟基礎決定意識形態,所以,在草帽張,女人說了算。

民間曾有一個帶有戲謔意味的傳說,說草帽張的女人腰好。因為她們常年彎腰做編織,幾乎相當於常年做瑜伽功。這裏還有一傳言,說是草帽張的女人大膽潑辣、敢愛敢恨、極盡風流。

遺憾的是,待我去了草帽張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看到。時代變了,城裏的女人一個個都打起了小洋傘,草帽張女人編的花邊草帽沒人要了。於是,就丟了手藝,再也不搞編織業了。聽說有一陣子還試著搞麥稈畫,也紅火一時,因為上邊來人一次次地拿畫送禮不給錢,搞著搞著就搞不下去了。隻見遠處的103國道上車來車往,塵土飛揚。村街裏卻靜靜的,幾乎看不到人。一個上千口人的大村,竟如此安靜,這是我想象不到的。

然而,就是這一天,我卻看到了一場官司,是離婚的官司。

就在村街的中央,村委會的院子裏,鄉裏來的巡回法庭正在判一樁離婚案。說是“法庭”,其實很簡易,就在村委會院內的大槐樹下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白塑料牌子,牌子上印有兩個紅字:法庭。“法庭”後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製服男,法官。另一位是製服女,正拿筆記著什麼,看樣子像是書記員。

“法庭”前麵,一個男人一臉愁苦地在地上蹲著,半截燃著的煙沾在他焦黃的嘴唇上。他身邊偎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小的有五六歲的樣子,大的七八歲。

另一個,竟也是男人。他是站著的,穿西裝,打著一條米黃色領帶,頭發梳理得很整齊,腋下夾一皮包。看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從大城市來的律師——女方代理人。

院內不遠處,還站著七八個圍觀的老太太,正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

隻見那律師半彎下腰,拍拍那蹲著的男人,說:“老徐,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該說的都說了,簽了吧?”

這時,那法官竟然也跟著說:“老徐,啥條件都答應了,簽吧。”

蹲著的老徐憤憤地說:“她為啥不回來?哼,她是不敢見我吧!”

黃律師緊接著說:“是。王月華說了,她不回來,是沒臉見你了。還說,請你和孩子原諒她。”

老徐猛地躥了一下,又重新蹲下來,說:“她叫王槐花,不叫王月華。名都改了?讓她回來。她不回來,我不簽!”

黃律師咂咂嘴說:“是,是,王槐花。老徐,老徐,你怎麼說這話?說著說著又繞回來了。王、那個槐花要是能回來,還用我這個律師代理麼?王槐花說了,你提的條件,她都答應,你還想怎麼著?老徐,你聽我說一句,你也是個大男人,留住人留不住心,是不是?簽吧,還是簽了吧。”

老徐眼一紅,說:“孩子沒媽了,我跟孩子沒法交待。哼,跟一五六十的老頭子,咋想的?”突然,他又一次猛地躥起來,對著村街吼道:“我你娘湯秀英!”

黃律師一怔,說:“那你,那你,對不對……(又和風細雨地)老徐呀,怎麼會呢?母親啥時候都是母親,這血緣關係是不會變的。到時候,等孩子長大了,也可以去找她麼。再說了,這些年,那個王、王槐花年年往家裏寄錢,沒少給你家裏出力呀。兩層的樓房,是人家王槐花掙錢蓋的吧?要離婚了,人家王槐花還拿了撫養費,你說十萬就十萬,也算是有情有義吧?你還想怎麼著呀?法官在這兒呢,人家說判就可以判,你也別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