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許由(3 / 3)

老徐仍然擰著脖子,恨恨地說:“她為什麼不回來?不見我,總得跟孩子照個麵吧?都是那個湯秀英!村裏的女人,一個個都跟她學壞了!”他再次跳起來,大聲吼道,“我日你娘湯秀英!”

在這樣一個“法庭”上,當事人曾數次提到了“湯秀英”這個名字。因此,這個名字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這時,我猛然想起,去年曾聽老郭說,他在草帽張有一“好兒”。好像,她的名字就叫湯秀英(?)。

關於湯秀英這個名字,我是突然對上號的。草帽張的老村長告訴我說,就是這個曾經跟老郭“相好”過的湯秀英,幾年前,陸續帶走了草帽張的二十多個女人。在這二十多個女人裏,後來主動要求離婚的,竟有十三個;還有三個沒信了,幹脆不回來了。當老村長談到這件事的時候,話說得遲疑、吞吐,且麵帶羞色,好像有些拗口。他說出外的女人們都說是在城裏打工,打個哩工,誰知道日弄些啥?

我對老村長說:“不錯呀,還有專門的巡回法庭下到村裏來。”

沒等我說完,老村長卻說:“,無利不起早。你沒看見,那律師是幹啥的?都給法官們塞了紅包,使了銀子(錢)。不然,哪能說離就離了?”

我愣愣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

後來我私下裏打聽,又聽說這個名叫湯秀英的也才三十多歲,麵容姣好,是個風風火火的女子。她原本有丈夫,但性子烈,男人怕她。雖然跟老郭“好”過一些日子,但最後兩人卻鬧翻了。據說,湯秀英曾在畫匠王的村街裏當眾吐老郭臉上一口唾沫,淩厲地送了他一個“呸”字。

事情的複雜程度讓人無法想象。沒想到的是,這事竟與老郭也有牽涉。如果拿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事牽涉一個“非法的集資案”。所謂“非法”,是現在的說法,當時還沒有這樣的法律條文。

我說過,老郭曾是個很好的匠人。當年,老郭曾帶著一班泥水匠在草帽張給湯秀英家翻蓋過房子。據說,兩人就是那時候“好”上的。

傳言說,當年老郭就蹲在湯秀英院中一個碾篾子的石滾上,嘴裏叼著煙,氣宇軒昂地指揮匠人們翻蓋屋頂(取下麥草,換成小瓦);湯秀英則圍著一個圍裙在院子裏張羅著給匠人們做飯。老郭說:“主家,經我手翻蓋的房子,保你三五年不漏雨。”湯秀英說:“那十年呢?”老郭說:“沒問題。”湯秀英說:“咦,還能保一輩子?”老郭說:“那就難說了。就是兩口子,誰也不能保一輩子。不過,如果漏了,我還來修。”湯秀英說:“咋修?”老郭說:“你說修哪兒就修哪。上邊,下邊,都行。”也許是話趕話,這就有些調戲了。一來二去,兩人對上眼了。事後,兩家竟認了幹親,逢年過節的時候,老郭會提著點心來這裏走一趟,對外說是串親戚。

雖說草帽張村的人並沒有抓到什麼。可誰都清楚,兩人是“好兒”。

一個女人,一旦真心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不管他說什麼都會相信的。後來,老郭跑“專利”的時候,一時手頭緊,曾經來草帽張找湯秀英幫忙“集資”。不知老郭是否存心忽悠,但他當時肯定是許過願的。由湯秀英牽頭,聯絡了村裏二十多個婦女,偷偷地把家裏的私房錢拿出來交給了老郭。最初說好的是一年為期,可老郭把錢都花在了路上。後來一拖再拖,老郭爽約了。老郭拿不出錢來,就一次次改口,先是說給利息,後又說分紅,再後說是轉股。一晃幾年過去了,老郭沒有把企業辦起來,連麵也不敢照了。

在這段日子裏,女人們嘴快,拿私房錢集資的事漸漸露出來了。二十多戶人家,竟有十多家為這私房錢打架了,一時鬧得全村不安。就此,湯秀英的名聲在村裏越來越臭了。於是,有一天,湯秀英在畫匠王的村街裏截住了老郭,老郭躲閃不及、百口莫辯,隻說:“這錢我一定還,早晚會加倍還!”可湯秀英再也不聽他解釋了,當眾賞他了一口唾沫!

也就是當天晚上,被逼無奈的湯秀英領著二十幾個女子離家出走了。三年後,有三個出外的女人杳無音信,而後有十三家打起了離婚官司。

日本人來了。

日本人池田龜一的到來,像是給天倉市注入一支興奮劑。

據我所知,在整個事件中,最興奮、最為積極的,要數薛百順薛市長了。這時候,我才發現,薛市長臉上有幾顆麻子。過去還真沒太注意,他臉上最亮的地方,是那幾顆麻子。因為太激動,臉上總是有汗,那汗就在麻坑裏汪著,亮晶晶的。薛市長見人就說:“池田先生馬上就到。外商投資,這是第一家!”

當然,不僅薛市長看重日本人的這次投資,其實市委市政府兩家都極為重視。由市委王書記親自牽頭召開了科局、鄉鎮長以上的幹部聯席會議,要求全市各部門全力配合這次招商引資活動。由於薛市長一再強調他跟專利人老郭是親戚(他三舅),會議決定就由薛百順牽頭主抓這個項目。當時還成立了一個名為“tthy工程”指揮部,常務副市長薛百順被任命為指揮長。我有幸與招商局長崔國光(崔斤半)一起被任命為協助薛市長的副指揮長。我知道,這是照顧性質的。這也是我掛職天倉後的第一次分工。

也就在這次會議上,薛市長當眾立下了軍令狀。他慷慨激昂地說:“完不成任務,提頭來見!”

往下,第一個任務就是如何接待好日本人池田龜一的問題了。老薛是個工作狂,指揮部一成立,老薛當即就搬進了工程指揮部,那是臨時租借的一棟小樓。他當眾給我們宣布了四條紀律:內外有別;步調一致;口徑統一;嚴守秘密。特別是,當著老郭的麵,他強調說:“三舅,這後兩條,主要是針對你的。我知道,你是個‘吐嚕嘴’。古人說,事不密則廢。要讓日本人高高興興地把錢掏出來。要讓他明白,這是雙贏。”老郭也隻是翻翻眼,默認了。

在池田先生到來的這一天,天倉市的大街上掛滿了“熱烈歡迎……”的紅色標語;指揮長老薛親自帶著十二輛轎車迎到了市界的高速路口上。

池田先生是招商局長崔國光從省城接來的。在高速路口,下了車,一看這陣勢,日本人愣住了。老郭小跑著迎上前去,池田先生有些詫異地對老郭說:“郭桑,這是?”沒等老郭回話,站在一旁的崔局長趕忙著重介紹說:“池田先生,這一位是我們天倉市的薛市長,薛市長親自迎接你來了。”一聽市長來了,池田先生忙鞠躬致意。老薛先是伸出手來,一邊說著:“歡迎,歡迎。”見池田彎腰鞠躬,也慌忙跟著鞠躬,雙方都連連鞠躬。而後,崔局長就把池田先生讓到了老薛乘坐的一號車上。老郭怔了一下,本想跟過去,在崔局長的示意下,隻好乖乖地回到了與我同坐的二號車上。

於是,一行車隊在警車的引導下,浩浩蕩蕩地向天倉市開去。在這個熱熱鬧鬧的場景裏,我一直是個跟隨者。我也很想出點主意,可一點忙也幫不上。到了後邊,我隻有旁觀的份了。

當天傍晚,天倉市為日本人池田龜一舉辦了一個豪華的歡迎宴會。雖然已是夏天了,池田先生仍然西裝革履,看上去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動不動就鞠躬的小老頭。可誰也沒想到,到了後來,他竟然喝醉了,醉得一塌糊塗。池田喝醉是有原因的。按薛市長的要求,招商局崔局長的主要任務就是招待好池田龜一。老崔的理解就是要把日本人灌醉,於是他把酒桌上的十八般武藝全使上了。喝醉了的池田先生把領帶都扯掉了,而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扭腰晃臀、邊歌邊舞地唱了一首日本歌曲。

這酒宴安排在本市最豪華的一家酒店裏,接待也是高規格的。菜肴自不必說,專門從省城請的特一級廚師,大龍蝦都上了,可上的酒卻是本地產的“三泉春”。其實這個“三泉春”並不是本地酒,是把買來的正宗茅台酒倒進了“三泉春”的瓶子裏。表麵上喝的仍是本地酒“三泉春”,其實喝的是國酒茅台!

最初,池田先生還很矜持,僅僅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就說:“哦,好酒。‘三泉春’,好酒。”於是,崔局長開始上手段了,先是“中日友好酒”,接著是“入鄉隨俗酒”“千裏之行酒”“魚頭酒”“緣分酒”“交情酒”……一杯杯地勸池田喝下去。到了最後,老崔使出了“撒手鐧”。他突然站起身來,先把十二杯酒倒在一個水晶玻璃杯裏,當眾一口喝下,說:“感情深,一口悶,這就叫一口悶!”而後,他讓小服務員拿過一個托盤,又倒上十二杯酒放在托盤上,就那麼用手托著,晃晃地走到池田跟前,高高舉過頭頂,突然往地上一跪(這是有說辭的,這叫“跪酒”。“跪酒”也是本地風俗,當酒喝到酣處,有對賭的意味,對方是不能不喝的),大聲說:“池田先生,請吧!”眾人都怔怔地看著,傻了一般。

最後,池田勉強喝下了這十二杯酒,當眾人齊聲叫好!時,池田身子一晃,終於出溜兒到椅子下邊去了。縱然到了這般時候,我仿佛從池田眼鏡片上仍看到了一絲警惕的閃光。

當眾人攙扶著把池田送回客房後,大廳裏,崔局長吐著滿嘴的酒氣,上前歪著身子打了個立正的姿勢,對薛市長說:“報告市長大人,還、還滿意吧?”

不料,薛市長搖搖地走過去,上前就是一腳!日罵道:“滿意個錘子。老崔,你屬啥的?忘了吧?”

崔局長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吃驚地睜著兩隻惺忪的酒眼,回憶著說:“我,我,屬、屬……屬馬,屬馬的。”

薛市長說:“我看你屬豬。咋搞的?嗯?”

崔局長一臉委屈地說:“市長,我可是按你的吩咐,全力做好。”

薛市長沉著臉說:“你混蛋!誰讓你給日本人下跪了?有辱國格!”

崔局長傻傻地躺在地上,竟“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薛市長不再理他,也是一副酒醉的樣子,捧著頭,嘴裏喃喃地說:“這事保密。誰也不能說出去。滾,滾犢子。媽的,高了,我也喝高了。”這時,站在一旁的秘書趕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

這天夜裏,當眾人都以為薛市長喝醉了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竟在午夜時分,突然召開了一個由工商、稅務、公安、消防等部門參加的聯席會。淩晨,等局長們打著哈欠匆匆趕來時,薛市長已在會議室裏端端正正地坐著了。

在會議室裏,薛市長筆直地在主位上坐著,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神情肅然,臉上竟再無一絲醉酒的樣子。隻不過,他麵前放著一杯釅釅的濃茶。他兩手按在一個大茶杯子上,很威嚴地說:“都到齊了吧?”

眾人應道:“齊了,都到了。”

薛市長說:“對不起,打攪各位的好夢了。不過,事情緊急,我也是不得已。咱長話短說。這樣吧,大家都知道,這是市裏主抓的重點投資項目。現在,外商已經到了,老郭,你說說,還有哪些手續、執照、證件啥的,沒有辦的,一律給我補齊了。”

會場立時炸了。稅務局長說:“這,這,市長,不是不辦,按規定,手續不齊呀。”眾人也跟著嚷嚷說:“是呀,這沒法辦,真沒法辦。”

薛市長一拍桌子,黑著臉說:“我告訴你們,誰影響招商引資,我撤他的職!也別給我這這那那、長毛短,就現在,現場辦公!我限定,明天早上八點鍾以前,所有證、照一律辦齊。至於缺的手續,以後再補!”

眾局長們一下子傻眼了。有人小聲說:“老天,這都二半夜了!”有人說:“辦唄。啥法兒?市長說了,辦就辦。”

最後,薛市長溜了我一眼,說:“老李,李市長,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說說。”他這話,僅停留了幾秒鍾,沒等我接腔,跟著就說:“沒啥?好,散會。”

我隻有苦笑的分了。說實話,老薛也是從工作考慮的,我不怪他。

更讓我吃驚的是,第二天清晨,八點不到,薛市長已早早地恭候在賓館的門口了。

十一

池田龜一在天倉僅待了三天。

三天的接待,讓我不得不對薛市長刮目相看。

三天三夜,七十二個小時,這個臉上亮著麻點的薛市長、薛指揮長,幾乎沒合過眼。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夜裏淩晨三點才散了會,五點鍾,天剛蒙蒙亮,薛市長又把城關鎮的鎮長和近郊七裏河村的村長叫來了。

薛市長兩手按著泡有濃茶的茶杯,威嚴地說:“事情緊急。長話短說。有個政治任務,交給你們。”

鎮長一聽有“政治任務”,身子一挺,說:“市長吩咐吧。我們一定照辦。”

七裏河村的村長也跟著說:“市長你說。”

薛市長說:“老昆,你七裏河有閑地麼?借我一百畝用用。”

村長眨蒙著眼說:“啥?你說啥?借地?借、借啥地?這、這……”

鎮長側過身子,望望老昆,又看看市長,不知該說什麼。

薛市長臉一沉:“你慌個,又不是割你肉。你聽我說,你聽清楚再說。我說的是借!隻借一天。”

老昆說:“借?”

薛市長說:“對,借。就一天。”

老昆還有些不放心,眨巴眨巴眼,說:“那,幹啥……用?”

薛市長說:“市裏搞招商引資,這是個大項目。至於企業辦在哪兒,以後再重新選址。當緊的是,日本人來投資,咱們要搞一個開工奠基儀式,就近。這你懂吧?先把事糊弄過去。”

老昆點著頭說:“懂,我懂。就一天,是吧?”

薛市長說:“就要你搞一會場。場麵要大,到時候,弄一碑,挖個坑,封封土,照照相,就這點事。”

老昆說:“明白了。行,這行。”

接著,薛市長又對鎮長命令說:“這個事,由你監督執行。要搞得聲勢大一點,要喜慶,要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報紙、電台、電視台都要去人。宣傳上的事,你直接跟李市長、就那個……作家聯係,由他具體負責。”

鎮長連連點頭說:“馬上辦。我馬上去辦。”

最後,薛市長嚴肅地說:“這個事,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執行去吧。”

說心裏話,當鎮長把這些情況告訴我的時候,我隻是吃了一驚!是啊,老薛能做的,我未必做得了,也不會有人聽我指揮。我心裏清楚,這些人,我一個也調不動。老薛是本地人,他跟他們打了幾十年交道,太熟了。

第二天上午,薛市長先是陪著池田先生參觀了市裏的幾家企業。路線是早就定了的,中途還讓他看了本地一景:清代的“八角磚塔”。一路上,薛市長都把池田龜一像財神爺一樣供著,精神抖擻、口若懸河地給他介紹當地的情況。我們這些人隻是浩浩蕩蕩地廝跟著。

下午安排的是“奠基儀式”。說好是三點鍾開始,可車隊剛出發不久,卻突然停下了。隻見薛市長跳下車,很果決地一揮手,把我們一幹人召集在一起。這時,薛市長提了提褲子,很突兀地問:“廁所,準備廁所了麼?”

我們都愣了。

他用手指了一下招商局長:“外交無小事。老崔,快去準備。”

老崔苦著臉說:“這,這,來不及了呀。”

接著,老崔又說:“要不,弄個席棚,湊合一下?”

薛市長說:“不行。有外賓。”

老崔說:“那,那……”

薛市長命令道:“這樣,你去環衛處調一個,那兒有新進的‘板式衛生間’。就說我說的,這是政治任務。我讓車隊圍著城北新區轉一圈。”

老崔撓撓頭,急急忙忙地準備衛生間去了。

於是,前邊有警車開道,我們整個車隊就圍著北城新區轉起圈來,名義上說是參觀新區,實際是等“廁所”。一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車隊才進了會場。

那天下午,整個會場上掛滿了橫幅,到處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城關鎮的鎮長安排人在會場上插了近百麵紅旗;為了烘托會場氣氛(原本已有薛市長從食品廠借來的一百個工人助陣),鎮長又從附近的小學裏抽調了二百名學生,一個個舉著花環,表示熱烈歡迎。車隊一進場,城關鎮的鎮長就領著眾人巴巴地迎上來,說:“薛市長,怎麼樣?”

薛市長卻一揮手說:“開始!開始!”

其實,“奠基儀式”從正式開始到結束,僅用了不到四十分鍾時間。先是薛市長代表當地政府講話,接著是池田先生代表外商講話。池田講話時,本已給他準備了翻譯,可池田先生會說中文,不用翻譯,隻好作罷。最後是老郭代表企業致答謝詞。誰知,老郭上台後,由於太激動,一時淚流滿麵、幾次哽咽,話都說不出來了。薛市長在一旁低聲說:“算了,下去吧。”這時候,老郭突然抬起頭來,對著藍天、夕陽大聲喊道:“兄弟,你的願望,我實現了!”

此後,我們在薛市長的帶領下,簇擁著池田先生依次走下台,來到不遠處一個挖好的基坑前,在隆隆的禮炮聲中,眾人圍著罩了紅綢的奠基石,一人上前添了幾鍬土。這時候,隻有池田先生特別認真,添幾鍬土,還用腳一一踩實。於是,眾人也都跟著踩。

當奠基儀式圓滿結束,我跟著薛市長先後走進了剛搭建好的板式衛生間。讓我驚訝的是,薛市長尿泡很長,尿著尿著,他竟然睡著了。他兩手捧著“槍”,仍然是撒尿的架勢,卻昂揚地打起了呼嚕。

我怔怔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我上前輕輕地拍了他一下。不料,他打一尿顫兒,淡淡地說:“沒事。就一分鍾。”

十二

當年,日本人來投資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天倉。

在民間,整個天倉市都在傳著這樣一個數字,老郭這下子大發了,正枕著一屋子錢睡大覺呢!日本人一下子投了十個億!乖乖,十億美金呀!

可薛市長卻私下對我說:“咋辦呢?頭疼。我腦子眼兒疼。”

我當然知道他為什麼會頭疼,他不可能不頭疼。天倉市招商引資,聲勢搞得這麼大,可這位從日本來的“外商”,僅僅才投了一千萬日元。最初,在談判桌上,當池田先生說出“一千萬”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是人民幣。雖然不算多,也不能算少了。可當他說出“日元”的時候,我們都愣住了。那時,薛市長還不明白日元的交換比值,他大約當成“美元”了。就說:“行,簽吧。老郭,你簽。”

此刻,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崔局長會意了,他站起身,走到薛市長跟前,耳語說:“薛市長,門外有人找。”

薛市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跟著他到門外去了。到了門外,關上會議室的門,崔局長急了,說:“市長,聲勢搞這麼大,這日本人才投七十多萬呢。”

薛市長一怔,說:“啥七十多萬?不是一千萬麼?”

崔局長說:“一千萬是日元,合人民幣也就是七十來萬。”

薛市長說:“是麼?你算清楚了?不會吧?”

崔局長說:“日元不值錢,合人民幣就七十多萬。”

薛市長說:“操,你怎麼不早說?”

崔局長說:“咋辦?”

薛市長沉默片刻,說:“事已至此,就這樣吧。記住,保密。”

後來,崔局長告訴我說:“李市長,日本人把咱涮了。操,光接待費都花了十多萬。”

就這樣,笑眯眯的日本人池田龜一,以一千萬日元的價格,拿走了“tthy—人造金剛石新工藝”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他本是要拿百分之四十九的,餘下的百分之六,成了“模糊係數”,據說到了中間人手裏。那麼,誰是中間人呢?

總體算下來,池田的投入,還沒有老郭早期的投入多!

然而,在池田龜一離開天倉的第二天,工程指揮部臨時租用的那棟小樓就被圍住了。人們一群一群地圍在小樓前,全是要賬的!

我曾經說過,老郭是個“吐嚕嘴”。可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欠下了那麼多的人情!

老郭所有的親戚,七大妗子八大姨,全都擁來了;畫匠王村的鄉鄰、附近村落的匠人朋友,也都來了;還有老郭這些年在跑事的過程中曾經借過錢、得到過幫助的一些生意上的主兒,一窩蜂都來了。槍杆劉村居然來了一百多號人,他們打著用白布做成的要債橫幅,還不停地敲著鑼;草帽張來的全是漢子,他們捋著袖子,個個像紅了眼的狼!樓前一下子圍了幾百人,都是來堵老郭的,一個個義憤填膺:“人真短哪,當初咋說的?恨不能跪那兒喊爺!一有錢臉都變了?麵兒都見不著!”

“啥人呢?那麼多錢,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放那兒生娃兒哪?!親戚都不要了?臉也不要了?!”

“我這兒可是有字據的!當初紅口白牙咋說的?出來,姓郭的,你給我出來!……”

“他敢出來麼?他要是敢跟我照個麵兒,我錢也不要了,當麵吐他一臉唾沫,扭頭就走!”

“當年,他說要給人送禮,我那一布袋甜瓜,在地裏現摘的甜瓜,不說是金瓜,也是給他救了急的。”

“我那一布袋棗,大紅棗,也是現摘的。年年去我那兒弄一布袋,都記著賬呢。當初說那話,哼!你要真沒錢也就算了。現今你有錢了,還裝孫子?……”

“我是有股份的。我也不要股份了,折算一下,給我錢就行。他說的,他自己親口說的,事成之後,給我百分之一的股份。十億美元的百分之一是多少?你給我算算?……”

“哎,我聽說在外包的有女人!一個女人一處宅!在省城藏了十幾窩!可那錢,就是撒也花不完呢……”

槍杆劉的村長老劉大聲喊道:“郭守道,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出來!”

據我所知,老郭欠下的全是“人情債”,老郭沒有任何法律責任。況且,企業還沒有真正辦起來,沒有見到一分錢的效益。就此說來,他就更沒有法律責任,可老郭還是沒臉見他們。

那時,老郭就躲在那棟小樓裏,透過窗簾的縫隙,悄悄地、默默地看著他的親戚、鄉鄰、朋友們。沒人知道老郭在想什麼。這時候的老郭成了一個“賊”。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全白了!

這天,確切地說,老郭是藏在薛市長轎車的後備廂裏,被人悄悄地從小樓裏運出去的。老郭那麼大個子,就那麼蜷在後備廂裏,窩著個脖兒,像狗一樣偷偷地從那些“債權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在此後的兩年時間裏,老郭一直是東躲西藏。他再也沒有回過他的老家畫匠王村。

當時,我很想出去跟他們聊一聊,做些安撫性的工作,但被薛市長強令製止了。老薛說:“這事,政府決不能出麵。誰也不能出去,不解釋。越解釋越說不清!”

客觀地說,這家此後冠名為“金剛國際”的中日合資企業,薛市長是出了大力的。薛市長很頭疼。他可是立過“軍令狀”的,騎虎難下。就此,薛市長邀約省、市兩地的銀行,以政府的名義給“金剛國際”貸款做了擔保,這也是擔了風險的。在“金剛國際”籌建的過程中,每每遇到難處時,薛市長就跟老郭拍桌子大罵,於是兩人對罵,以至於鬧到了互相扇耳光的地步。有一次,當著我的麵,薛市長曾淚流滿麵地指著老郭罵道:“郭瘋子,我他媽欠你呀!”老郭也拍桌子反擊說:“姓薛的,你就是個官迷——是你找我的!”

可出了門,薛市長又會笑容滿麵地對記者說:“這個企業是市裏的大項目,中日合資項目!萬事俱備,一定上馬!”薛市長跟老郭也真夠堅強。有多少次,每每遇到難關,罵歸罵、吵歸吵,兩人都咬牙挺過去了。

此後,就在“金剛國際”正式投產的那一天,當薛市長邀約省、市領導前來剪彩的時候,老郭不見了。後來才發現,老郭躲在廠內一個配電房的小屋裏,已經去世了。

據說,當薛市長找到他的時候,老郭在一個簡易的折疊床上躺著,他因勞累過度,半夜裏突發心肌梗死。他身前的木箱子上放著一個寫有人情賬的小本本。原本,薛市長還以為他睡過頭了,進了配電房就罵:“郭瘋子,你他媽……”最後,薛市長往地上一跪,哭著喊道:“三舅,三舅啊!”

還有人說,就在那個配電房裏,在那個木箱上,除了一個茶缸子,那個“人情債”小本本,小本上有一張紙,紙上寫有分期還債的時間。據說,薛市長拿起那張紙,看了一眼,而後揉成一團,先是憤然摔在了地上,而後又撿起來,裝進褲兜裏了。

沒人知道老郭為什麼會突發心髒病,也沒人知道老郭當時的心情。他奔波了那麼多年,多少苦日子他都熬過來了,眼看企業終於投產了,他為什麼會死呢!可我知道,老郭心裏很苦。他被那些人情債壓著,一直翻不過身。

有民間傳言說,郭守道死得很值。他這一死,給郭氏後人、給整個郭氏家族換來了上百億資產。他再也不欠任何人的債了。

有民間傳言說,老郭最怕有人當眾唾他,怕那口“唾沫”,尤其是草帽張的女人們。人活一張臉哪。

有民間傳言說,老郭就是要完成一個朋友的心願。他當年答應過的事,他完成了,死而無憾。

是啊,一個命運多舛、拚命“鑽擠”的人,為什麼會死呢?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初見老郭時,他說過的一句話。老郭說:“我寫過詩。”

是啊,老郭是寫過詩的,他還有過情人。大約,他一直想在情人麵前直起腰來,說一句硬氣的話?可他就這麼走了。也許,在骨子裏,他最想做的,是一個詩人。

又三年後,“金剛國際”正式上市,資產評估已達三十七億之多!日本人池田龜一仍然占有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為此事曾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薛副市長薛常務,已調任鄰近一個市的市長,正職。“金剛國際”也已由老郭的大兒子接手出任董事長。

十三

在離開天倉之前,我專門到鄰近的一個縣份裏去看了許由墓。

許由墓就隱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個村落裏。我去的那天是國慶節,陽光很好,秋莊稼已開始收割了,公路上到處都晾曬著新割下的豆稞和玉米棒子。進了村,一路打聽著,繞來繞去的,終於找到了通向許由墓的一條小路。小路上也鋪滿了村民們晾曬的玉米和豆稞,已無法通行。好在隻有幾十米的路,就下車步行前往。

許由墓就在眼前了。那隻不過是一堆稍大一些的土丘,土丘已被圈起來了。土丘前有一墓碑,土丘外圍十米左右,有一道圍起來的鐵欄,鐵欄上有一道鐵門,門是鎖著的。

陽光下,那墓前連棵草都沒有,靜靜地。沒有香火,沒有供品,也沒有人。我心裏說,這就是許由。這就是許由了。

這時,剛好有一農人悶著頭,背著一袋新摘的玉米棒子從許由墓旁的田野裏走過來,我問:“老鄉,這就是許由墓吧?”

他說:“是呀。”

我問:“門怎麼鎖著呢?”

他說:“圈起來原是要收費的。一次五元。可沒人來。”

而後,他抬起頭看了看我,很肯定地說:“退休了吧?”

我笑了笑。

他說:“當官在位的,誰來這地方?”

就要離開天倉了,心裏不免有些悵然,那感覺是說不清的。我想,我要記住的,還有一句話,是關於“橋”的。

不管怎麼說,在天倉三年,使我認識到,人的心靈深處,是有“橋”的。也許,有的人並不明白;或許是說不清楚。可我知道,他們心裏有。

如果木有,就建一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