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匠王(1 / 3)

一九八八

畫匠王,一個小小的村莊。百十戶人家,被一段細細的潁河繞著。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紅柿葉,夏綠蘆葦,那沾了水音兒的棒槌響得很遙遠。很久很久了,人們像是活在夢裏。

這裏曾經有過廟,後來廟去了。

這裏曾經壘過“請示台”,後來“請示台”也去了。

還有五爺,五爺是村裏的神漢。生死禍福、添丁加口亦可問他。

不料,在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著,一向早起的五爺圍著村子走了一圈之後,突然向人們宣布說他要去了。五爺果然去了……

黑孩兒

村西有個篷布廠,是村人們白手起家建起來的。五年了,生意很好。廠裏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廠裝,很有些顏色。廠長呢,也就是村長,大身量的漢子,有棱有角的滿是胡楂子的臉,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裝,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氣派,隻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個篷布廠,銷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紅火。於是鄉裏縣上常有人來參觀指導,順便討些致富的經驗回去推廣。廠裏呢,就有了一屋子錦旗鮮亮。人來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雞鴨魚肉,猴頭燕窩,分級別招待。人多時就吃流水席,八個廚師日夜候著。來了體麵人物,廠長陪著,負些責任的漢子也陪著;若是規格更高些,便叫一兩位有“顏色”的女工端菜斟酒,來來去去的,柳柳兒一閃,柳柳兒一閃,場麵就熱鬧些。

每逢吃酒,廠長身邊總坐著一個五歲的娃兒。這娃兒叫黑孩兒。名兒黑,臉兒卻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裝,兩眼兒活魚兒一般,靈靈動動,看了叫人遙想那做母親的秀麗。無論怎樣的席麵,縱是省長來了,這娃子也是要坐的。來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來了才能開席,像是廠規。在席麵上,那當廠長的漢子竟先給這叫黑孩兒的娃子布菜,點了什麼便夾什麼,夾得很溫柔。這黑孩兒長得雖秀,卻沒教養,吃急了就伸手去盤裏抓。廠長見了笑笑,也不指責,任他胡來。客人總是要問的:“這娃兒是誰家的孩子?”便說是村裏的外甥。

話語淡淡的,那臉先就嚴肅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問。於是不再問了,就紛紛誇讚這娃兒長得好,有靈氣。越誇,廠長的臉越綠,堂堂的一條漢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也苦苦的,隻道:“吃菜、吃菜。”

平日裏,廠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極豪爽的,舉杯前總是一拍大腿:“宋書記教導我們說:‘喝酒看工作,喝死去!幹!!’”說罷,便把滿滿一杯扔進喉嚨裏去了。客人們不曉得這宋書記是哪位大爺,也不便去問,隻被這轟轟烈烈的“語錄”念出了豪氣,紛紛與廠長碰杯,幹得很痛快。但這披西裝的廠長隻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讓他喝了。再喝就眼紅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兒,瞪得眼裏噴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氣,接著就罵:“你祖宗!”那娃兒在席麵上昂然地與他對罵:“你祖宗!”“你十八代祖宗!!”“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這大身量的車軸漢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臉,就砸東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麵弄得杯盤狼藉!逢了這時候,勸是勸不下的,勸了便驢似的躺在地上打滾哭;或是一雙眼錐子樣地盯著人罵,從天上到地下,遍全球!最後還得讓黑孩兒出麵,才解了尷尬。那娃兒隻要上去喊聲“舅”,廠長默默……於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負責任的漢子搶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時候,叫他介紹經驗,自然說些很報紙的話:如何如何地白手起家……開始是說不好的,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渾身的不自在,嘴裏“吭吭哧哧”地尋詞兒,人顯得很樸實。慢慢就熟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也生動。經驗是很好的,可細細品了,卻沒有經驗,似隱了些什麼。就有記者下村去采訪,想弄出活經驗去宣傳,竟也問不出什麼,隻覺得一張張臉都有些泛綠。

正因為總結不出經驗,縣鄉兩級幹部也就一趟一趟地來總結。個個都是很認真的,來了就吃酒,臉喝得紅紅的,說一些鼓勵性的話,再鬆一鬆褲帶,去了。而後再來總結。日子不是很長麼?

其實,那隱了的也極簡單。畫匠王原是個很窮的小村,沒有什麼門路。後來省裏一位很負些責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裏駐過隊)需要一位保姆,村裏就派了模樣好的勤快的妞去給人家當保姆。後來那當保姆的半道裏跑回來不幹了,村長就動員她再去。那邊是給一份工資的,村裏再給一份,給了也不去。那時,辦篷布廠正白手起家呢,村長就給妞下跪了,村長流著淚說:“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後又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這都是看得見的,別的也沒什麼。再後來,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廠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錢,大瓦房一座一座地蓋起來了,紅紅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兒。

這是個隻有姨沒有娘的孩子,也是個隻有舅沒有爹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戶口沒有身份,就在廠裏養著。

平時,黑孩兒由一名女工領著,村裏村外地跑著玩。他在前邊跑,女工在後邊跟,寸步不離。餓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見了男人統統喊舅,見了女人便喊姨,沒有分別。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像是他生命的鍾點,機器一響,他就現了,小精靈一樣的。廠裏的女工們既護他又怕他。不知為什麼,想溜號的女工一看見他就退回去了,而後拚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樣的,門口總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護黑孩兒是很要緊的。有時,看見別的娃兒都有娘,黑孩兒也哭著要娘,鬧得女工沒辦法了,就去找廠長。那當廠長的漢子即刻放下別的事出來哄黑孩兒,常常趴在廠門口的地上讓他當馬騎,說:“上來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騎一圈騎兩圈,也就不鬧了。還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匆忙間辦了點私事,回來突然發現黑孩兒不見了,便慌慌地告知廠長。廠長的臉立時變了,抖手給了那女工一巴掌!馬上吩咐全廠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卻發現黑孩兒在二裏外的碾滿車轍的大路上站著,很憂鬱很惆悵地站著,蕩了滿身的黃塵……廠長聽到信兒,親自跑去把他背了回來。於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兩人日夜監護。

偶爾,原料愁銷路也愁的時候,廠長就帶著黑孩兒到省城裏去一趟,回來就不愁了。便有一輛輛卡車運了原料來,便有一輛輛卡車拉了篷布去。廠長就扯了黑孩兒站在廠門口看著,聽轟鳴聲在窄窄的村街裏震動、喧囂。這時候廠長的臉相很木,兩眼像狼一樣地狠著。黑孩兒呢,每去省城一趟,回來便高興一陣子。逢人便說,他上大高樓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說舅領他逛商店了,見啥買啥,衣服全換了新的……過後,又是被兩個女工帶著,村裏村外地走,晃著小小的憂鬱……

篷布廠生意好,就常常出錢給村人們放電影,一放放倆片子,四鄉的人都來沾光。放電影時,最好的位置總給黑孩兒留著,自然由兩個女工帶他去看。鄉村裏演電影像是趕廟會,趁著天黑人雜,外村的青皮後生常結夥在場子裏耍流氓、滋事打架。這麼一鬧騰,擠擠搡搡的,場子就亂了……可隻要聽見黑孩兒一哭,女工們就紛紛圍上來,在黑孩兒周圍圈一個圈兒,用身子把他護住。這工夫,要是哪個有“顏色”的女工被無賴們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緊護黑孩兒。廠長呢,就給女工們獎勵,叫“愛廠如家”,送上紅封包一百元。

私下裏,廠長跟黑孩兒默默相望,眼裏都有些異樣的東西。久久,廠長說:“孬種!”黑孩兒問:“誰?”廠長說:“我,我孬種!”往下無話。不過,廠長還是醉酒。醉了就哭,就罵,就砸東西。可來了人還是喝,還是介紹經驗,還是參加農民企業家的啥子會,領回更多的獎狀和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的語錄。

一天,鄰村的一位村長來廠裏吃酒,吃到興處,笑嘻嘻地說:“老哥,你一個廠辦得恁紅火,有啥絕招?”廠長喝酒未到七成,沒醉。聽了這話,臉很黑,鼻頭很亮,就說:“叨菜,叨菜。”那人不識趣,又催道:“說說,說說。”話是沒有的,隻把滿滿一盅酒灌進肚裏去了。喝了,廠長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鮮豔得叫人不敢看。那人不知深淺,趁著酒熱,指著黑孩兒胡唚道:“老哥,咱知哩,這娃子就是經驗!”立時,一個大酒瓶砸了過去,砸了他滿臉血!

此後,再沒人敢說這話。

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當了二十多年支書,一直活得很體麵,很有威儀,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卻沒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個分量麼?這就夠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據的,多少年來,他召集開會從來不敲鍾。早些年,他拿著手電筒在村街裏晃晃,人們就知道六叔出來了,慌忙往會場裏跑。再後來,不論什麼事,隻要把六叔的皮襖往那兒一放,人們就如同見了六叔一樣規矩。這會兒,眼看著年紀大了,上頭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還要什麼呢?

然而,他剛剛下台沒幾天,院子裏拴的狼狗便被藥死了一對。

這是天亮時才發現的。狗死得很慘,七竅出血癱臥在地上,長伸著很優秀的黑舌頭。

歎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氣憤。六叔的女人氣盛慣了,“嗵嗵嗵”跑出門去,站在門街裏跳腳大罵!把個肉屁股都拍紅了,細喉嚨也敲成了破鑼,卻沒人理,沒人應。看看天,還是有日頭的,恍惚間竟不信有人敢藥死她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隻六叔一個人黑著臉不吃。那腦子輪盤一樣轉著,思謀是誰下的毒手。當幹部這麼多年了,得罪人是不會少的,究竟是哪一個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來幫忙的事。這座新屋落成,就狗剩來了。狗剩來幫忙搬家,招呼著抬了抬東西,別的沒人來。於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為一個南瓜,他當眾扇了狗剩一個耳光……狗剩平日裏點頭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記著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就請了鄉派出所的朋友來吃酒。酒喝到臉上飄紅,便說了狗剩。鄉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著,本就心躁,聽了六叔的話,嘴裏日罵著站起來,當下去把狗剩捆了。而後,用手銬把他銬在槐樹上,叫他交代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個鱉貨,見了幹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綁的時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隻巴望著孫子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誌……”同誌說:“老實點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倭瓜臉喊冤枉。那喊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送那巴結討饒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時候,終於看清黑風風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一點地短了回去,有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忽地軟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地在臉上流。平素,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隻是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麼指望了,流得很淨。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聽見九香家的帶子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嗵嗵嗵”從村街裏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那“嗡嗡”的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一點地探出去。先是瞅著六叔的腳,接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拴過公章的腰窩處,而後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製服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片刻,狗剩轉口說:“六叔,我錯了。”

這一聲叫六叔輕鬆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了。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交代!”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代怎樣的不是人。狗剩歎一聲,晃晃頭,眨巴著眼裏的淚,望著六叔說:

“六叔下台了,沒人來巴結六叔了,就我還想著巴結六叔,賤嘰嘰地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出溜,掙著身子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狗叫!一邊叫一邊爬,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麼圍著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裏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平日裏多少人巴結,一下台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裏成了一團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裏竟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於歎口氣說:“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己的臉,手脖兒已經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無趣,又趕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著腰說:“不敢,不敢。”竟掙著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鑽。他鑽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鑽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緊縮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風很臭,村街裏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看,才曉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裏人來人往,自然都看見了。看了,咂咂嘴,目光各有些講究。

六叔沒想到他已是這麼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門上摔屎的地步!當下就氣暈了,吐了一口濃濃的血,被人急急地送進了城裏的醫院。六叔的女人也沒了著落,隻是哭。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門,抬不起頭了。

村街裏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

他等人再來銬他。按說,捆也捆過了,銬也銬過了,還趴在地上學了狗叫,人已賤到了底,就不該怕了。他也是這麼想的,可他還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說:“別尿,別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臉,嘴裏喊著:“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終於沒尿,幹了一回褲子。

卻沒人來。

狗剩呢,就撐大膽子在六叔門前過了兩趟。知道那紅漆大門是捧過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覺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濕褲子的時候。於是,平添了一些豪氣。

此後,狗剩挺挺地在村街裏走,說話不看人的臉了。想好了就說,說了也不看人的臉。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時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臉,嘴裏喊著:“我叫你賤,我叫你賤!”漸漸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幫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認真。錢是花力氣掙的,就往寬處使,不怵。又專門去城裏剃了頭,人顯得出亮了,就不覺得比哪個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見六叔病懨懨的,人瘦了,臉色很黃。不覺就生出些憐憫,那眼光竟也是憐憫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說: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虛弱地應一聲,說:“好了。”

“六叔,多養養吧,多養養。”

“唉,老了……”這一聲長歎,叫人覺出日月的悠長。

六叔呢,也不禁落了兩滴老淚。

“六叔,自己爺兒們,缺啥少啥言一聲……”

四目相望,六叔無話,隻默默地點了點頭。

天光冉冉,話語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寬,似沒了計較。但不知不覺中,都覺得流去了很多時光。

時光哇……

捉奸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舊很燥。九香家那尖厲的帶子鋸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廠久碎著“嗒嗒嗒嗒”;

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從人心上軋過;狗也癲狂地叫;而月光總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雲層裏躲閃;連豬圈裏也睡了人(村裏又丟了兩頭豬),稍有動靜,便有黑黑的一條從鋪了幹草的豬窩裏爬出來,驚慌地問:“誰?!”

銅錘、鐵錘兩兄弟縮縮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諦聽著一片黑暗。夜很涼,心裏卻很熱。有些日子了,銅錘家女人說是夜裏去圈裏看豬,就不在屋裏睡了。有天半夜,銅錘想幹那事兒,就摸到圈裏,卻沒摸到女人,隻有豬。想想置一個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褲腰出去找,找來找去,卻又見女人在自家的豬圈裏睡著。很納悶,自然是不敢問女人。女人很白,洋種馬一樣高大。銅錘卻很矮,很黑,狗樣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兒媒,女人不會嫁他。此後這種事兒時有發生,銅錘咽不下這口氣,夜裏就悄悄盯著女人。女人貓樣的精靈,跟著跟著就不見了。也聽過幾家的牆根兒,始終摸不著頭緒。漸漸,疑心是睡到明堂鋪上去了,隻是沒有見證,就約了兄弟來捉。

兩人是後半夜伏下來的,似聽著屋裏有些動靜,貿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紙獨眼看,隻覺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兒。雖然心裏火燒火燎地難受,也隻能明了究竟再說。

估摸有兩個時辰了,就聽見黑洞洞裏有了柔柔的一聲:“嗯?”另一聲卻十分地濁重:“嗯。”接著是一陣“窸窣”的穿衣聲。“啪!”燈終於亮了,銅錘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鋪上,臉兒紅紅的,扭著腰兒說:“俺走了。”床上躺著一條野野的漢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懶腰,說:“哩,慌啥?”說著,翻個身兒,從枕頭下摸出一捆錢來,隨手一扔,說,“拿去吧。”銅錘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揚起,臉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人,卻慢慢鬆了下來,隻說:“你看你,你看你,這麼多年了……”明堂打了個嗬欠,依舊懶懶的:“這是一千塊,拿去吧。”銅錘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邊的錢,又瞅瞅明堂,沒了別的話說,又喃喃道:“你看你,這麼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著她。銅錘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頭,在床邊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陣還沒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邊夾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錢。女人的眼神兒是很遊移的,既飄動著多年的純情,又漫散著日子的寬餘,一時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終於,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錢,便慌慌地說:“那俺走了。”

屋外,窗台上探著兩顆黑黑的人頭,眼裏都躥動著騰騰的綠火。鐵錘貓了貓身子,瞪著眼小聲說:“哥,下手吧?!”銅錘咬咬牙,喘一口粗氣,說:“別、別慌……”

屋裏,當銅錘家女人走到門口時,明堂折了折身子,說:“琴……”銅錘家女人轉過臉兒,心跳跳地望著明堂,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拿在手裏的錢,忽然覺得失了什麼。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頂上,淡淡地說:“琴,明兒,你別來了。”

銅錘家女人眼巴巴地望著明堂,身子瑟瑟地抖著,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手心濕濕的,心裏卻很涼。一時,那很多個夜晚的美好就變得很低賤。她默默地流著淚問:“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說:“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還是不吭,那意思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廠做業務員的明堂這兩年有錢了,再也不是窮光蛋了。銅錘家女人再次舉起了手裏的錢,狠狠心,像是要砸過去,砸在那負心人的臉上!那一定是很解氣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緩了下來,失了片刻的輝煌,留住了日子的寬餘。是了,在一個個偷情的夜晚,她說過蜜樣的甜話:“俺甚也不求哩,求個像樣的男人,求個心兒。”野漢子也說過很多疼人的話,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銅錘家女人幽幽地站著,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卻又無話可說,隻重複說:“你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