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匠王(3 / 3)

老天哪,八萬!她娘兒仨在家省吃儉用,喂豬喂雞,加上賣糧食的錢,緊緊巴巴一年才能掙七八百塊。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萬。

男人擂著頭說:“我作孽呀!我對不起恁娘兒仨,讓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會在她麵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經亂了,男人扶不起來了。多年來她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現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孩子在床上睡著,男人在她眼前跪著。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歎口氣說:“你走吧。”

男人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隻眼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裏很亂,卻不得不撐住架子說:“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緊抓住她的手,抖抖地說:“家裏……”

她說:“家裏你別管了,天塌下來有俺娘們頂著。”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樣地偎在她懷裏,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說:“香葉,香葉,我掙了錢就回來。”

八萬元,怎麼去掙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讓自己往下想,就說:“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從破衣櫃裏摸出五十塊錢遞給男人。男人哭著不要,她把錢塞到男人的兜裏。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說:“香葉、香葉,我對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濕,很涼,哆哆嗦嗦的。她心裏突然有了一絲快感,很沉重的快感。隻有在這時候,男人才徹底地屬於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從後院翻牆走的,男人連從大門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當男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香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討債的便擁上門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債主鬧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進門就喊:“五大噴,今天你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老子的錢!”一問當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鱉兒”跑了。頃刻間,院子裏像炸了似的,債主們全都紅了眼,有吆喝著扒房子的,有搶牲口的,有跳豬圈裏趕豬的,也有衝進屋裏拾掇值錢東西的,屋裏屋外鬧成了一窩蜂!

香葉從沒經曆過這陣勢,看見人腿就軟了。可男人已經跑了,孩子還小,她隻有撐著。開初,人們知道一個婦道人家不支事,她說話也沒人理她。香葉就默默地去灶房燒水,任人罵翻天也不開腔。水燒開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裏的碗全拿出來了,在地上擺了一片。這當兒,兩個孩子嚇得撲到她懷裏哭起來。她給孩子擦擦淚,輕聲說:“去吧,上學去吧。叔們逗你們玩哩。”一時,債主們被這媳婦的沉靜鎮了,又亂哄哄地圍上來向她要債。香葉隨手搬隻小凳在當院坐下來,挺住身子說:“爺兒們,都走了恁遠的路,喝口水,有話慢慢說吧。”

債主們像沒王蜂似的,團團圍住她,一個個躁躁地罵著,有的幹脆張大嘴哭起來。

香葉軟聲說:“男人在外頭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話說回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了人家,總是要還的。爺兒們消消氣,慢慢說。”

鄉信貸員老馬擠上來,一跺腳說:“哎呀祖奶奶!五萬哪,我給他貸了五萬。”

香葉心裏打了個冷戰兒,眼前一黑,就覺得那數字像山一樣壓過來。她兩手抓著凳沿兒,坐穩了才說:“大哥,你是國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話我不該說,他是個沒星秤,這款當初你就不該貸給他。這會兒鬧出事來了,這個賬俺應了。你知道,五萬元不是小數,俺眼下也還不起。你要當緊逼俺還賬,大哥,你看看這院裏、屋裏,東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錢?”老馬一時急火攻心,炸著喉嚨喊道:“沒、沒錢……我上法院告他鱉兒!”

香葉慢聲慢語地說:“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著把他抓起來,這賬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來,慢慢把賬還上。要是他掙不來那麼多,家裏俺也認這個賬,早早晚晚給你堵上這窟窿。”

老馬一拍屁股,說:“現今上頭就催著要款!哪怕先還個一萬兩萬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呀!”

香葉端起一碗水遞給老馬:“大哥,你別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馬接了水碗,她又說,“大哥,事到了這一步,責任你也擔一些。聽說貸款時你也得了些好處?這樣吧,你先把那一萬元好處費還上,這四萬我認了,慢慢還。隻要我手裏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啥時要啥時給,決不賴賬。要是還不行,大哥,你搬東西吧,啥值錢拿啥。”老馬傻愣愣地捧著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餘下的債主七嘴八舌地嚷著要賬。有三千兩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個個都像瘋了似的,手指頭點在香葉的臉上!唾沫星子濺在香葉的臉上!香葉不仰頭也不低頭,就直著身子跟人說好話。那些有借據的,急著用的,香葉指指院裏的牛、圈裏的豬,又指指屋裏的東西,說:

“大哥,錢是欠了。當家的雖然不在,這賬俺認。你看看這院裏屋裏,凡值錢的,請挑了。你說個數,把賬抵上。不夠呢,說個日子,俺慢慢還。知道恁掙錢不容易,話也不能說到別處。”

人們蜂擁而去,屋裏屋外看了,家裏值錢東西的確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趕了豬,有人抬了桌子、櫃子……香葉眼含著淚看人挑東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勞掙下的呀!可她還不得不笑著說:“大哥,弄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恁多擔待吧。”

債主們知道她男人在外邊花天酒地,女人卻不曾享過半天的福,如今擔下了天大的窟窿,心裏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還有一群沒有憑據的,也都嚷嚷著要債。香葉說:“老少爺兒們,按說,借錢是該還的。沒有錢,也得說個時候。各位都說明心欠了錢,到底欠了沒有?欠了多少?該是有個憑據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難處了,也不會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麼說?這樣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來,他隻要說借了,會還的;要是明心不回來了,隻要能說出幾個證人,公道的證人,我也認。你們都看見了,這個家是敗了。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再寬些日子吧。”

眾人默默的,也都覺得這女人說得是理。有的就日罵著去了,有的還留下來死纏。

就這樣,從早到晚,要債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她就一遍一遍地給人說好話。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女人,一生都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也沒作過這麼大的難。有時候,人們拽她、搡她,叫罵聲、嚷吵聲幾乎把她淹了!她就覺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瘋,想死。她恨男人,卻又不得不護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這種時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撐著這實在難以支撐的局麵。

月上柳梢兒的時候,屋裏屋外的東西已經光光淨淨了,隻差房子沒有扒。

香葉還在院裏坐著。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們見香葉從街上賒了一百個雞娃。

二拐子

二拐子,小頭,眼斜斜的,走路畫圈。人是很聰明的,就是好賭。賭起來能一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個小人兒,那膀胱像是鐵做的。贏的時候,就大堆往懷裏摟錢,看都不看;點煙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萬富翁。輸的時候,也不寒臉兒。錢輸光了,就押家什,押褲子,光著屁股也幹。有一回,他輸了錢,出門碰見兒子。兒子七歲了,大名叫王國棟,小名兒叫丟兒。他看見兒子就喊:“國棟,過來,過來。”兒子剛放學回來,就問:“爹,啥事?”他說:“用用。”說著,就把兒子拽到賭場上去了。進門一聲:“押上!”就把兒子押上了。女人聽說信兒,風一樣趕來,抓住他又打又罵!二拐子連聲說:“用用,用用。”說話間就和了一盤。女人一氣之下,扯著兒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後才曉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個人過。田裏的活兒是不做的,終日夾一個破兜,兜裏裝一副麻將,手裏練練地捏倆骰子,走著拋著,屁股一坐下來就沒明兒沒夜了。那一日剛敗下陣來,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麥地該鋤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說:“四叔,二畝麥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給你算了。”本家叔聽了這話,胡子都氣炸了:“鱉兒!你、你……毀了,毀了!”莊稼人賣青苗,就等於剜心頭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裏人都覺得這個家是敗了,卻不料二拐子竟練了一手絕活兒,漸漸發起來了。贏了錢,吃喝用不說,還寬寬地蓋了六間大瓦房。房子蓋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過得很苦,看見他眼圈兒就紅了,問:“改了麼?”二拐子不吭,就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又問:“改了麼?”二拐子還是不吭,又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著淚,不再理他。二拐子在屋裏顛了一圈兒,說:

“我見見國棟。”女人說:“丟兒不見你,丟兒沒你這個爹!”二拐子很想兒子,四下瞅瞅,見兒子不在,問:“啥時能見?”女人狠狠心,很堅決地說:“改了見。”二拐子再不吭了,就從兜裏掏出一遝錢放下,蕩蕩地出門去。女人從屋裏趕出來,把錢給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撿,就夾著那個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著屁股罵。

依舊是一個人獨過,夜夜鏖戰……

去年臘月,工商稅務聯合大檢查的時候,縣裏派了一個檢査組到畫匠王來了,主查篷布廠的賬。大凡鄉鎮企業都有兩本賬,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細究。篷布廠這些年已把各級工商稅務部門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這次卻換了人。廠長生怕查出事兒來,很慌。人已來了,明著送禮是不敢的。廠長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於是派人把二拐子請來,說:“拐哥,請你幫個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說:“啥事兒?”廠長說:“檢查組來人查賬,想請你陪他們摸兩圈兒。”二拐子笑了:“小菜一碟。”廠長壓低聲音說:“拐哥,咱村篷布廠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贏,可不知你會輸不會。”二拐子一聽就明白了。明著送禮不敢,打麻將輸錢,這叫暗送。二拐子不動聲色地問:“多少?”廠長把裝錢的提兜往他懷裏一扔:“這個數兒。”當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檢查組的人玩麻將。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兩眼就放光,玩得十分認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們就贏得分外“艱難”。玩到天亮的時候,二拐子說:“罷了。”說完,站起就走。客人們餘興未盡,各自回去偷偷地數了錢,竟然都贏了三百塊!第二天傍晚,檢查大員們早早地就說:“叫二拐子,玩玩。”於是就玩玩。一連三晚上,檢查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査賬的勁頭全轉移到玩牌上了。查賬麼,也就走了走過程。

送走了檢查組的人,廠長很感激地說:“拐哥,中,活兒幹得漂亮!”

隔了兩天,廠長親自給二拐子送來了大紅聘書,執意要聘他做篷布廠的業務員。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啥?要嘴沒嘴,要腿沒腿。”廠長說:“用你一技之長!拐哥,生產上的事不讓你費心。上頭來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長”。

從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廠的業務員。每逢上頭來了人,就讓二拐子陪他們“玩玩”。人分等級,“玩”也分等級。二拐子很會“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滿意,也就替篷布廠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時候也派二拐子到外邊去“玩”。二拐子出門很隨便,就夾一個破兜,兜裏裝一副麻將,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廠新買的麵包車就是二拐子玩著玩著弄出來的。漸漸,二拐子就“玩”出影響來了。四鄉裏都知道篷布廠有個響當當的業務員,很能做。

鄉政府出資辦了幾個工廠,總是很不景氣,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貨銷不出去。鄉裏就時常派人來“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長”。縣鄉鎮企業局遇上了麻煩事,局長就說:“派車,請二拐子來。”這時候的二拐子已經“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活兒做得十分漂亮。一百四十四張麻將牌就像在眼裏放著,兩個骰子擲得溜溜轉,要幾點兒有幾點兒,輸贏是盡在心中的。出門時“行頭”也變了,一身西裝穿著,夾一黑皮包,皮包裏自然還是一副麻將。還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裏,上邊赫然地印了一串頭銜。

二拐子貢獻大,廠長(也就是村長)十分器重,就想獎勵他。二拐子說:“別獎,我有錢。爺兒們,能不能叫我見見國棟。”廠長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國棟是他娃兒。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廠長一拍腿說:“拐哥,放心吧。村裏出麵,給你接回來。”於是,村長就帶了很重的禮物去給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還是那句話:“改了麼?”村長說:“嗨,早改了。現今是咱篷布廠的業務員,能幹哩!縣上領導都誇他……”這麼三說兩說,就把女人孩子接回來了。

女人回到家,見了二拐子就嘻嘻地問:“你學會做生意了?”二拐子隨口說:“跟著跑(麻將術語)。”女人又問:“你腿不好,能聯係業務?”二拐子說:“門前清(麻將術語)。”女人關切地問:“生意咋樣?”“發財(麻將術語)。”女人看了院裏屋裏,又問地裏的莊稼:“今年麥打了多少?”“一萬(麻將術語)。”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說:“吃啥飯?”“燒餅(麻將術語)。”……往下,女人越聽越不對味,就怯怯地問:“你……不是改了麼?”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氣之下,扯著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後邊追著屁股喊:“國棟,國棟,你看爹給你買啥哩?”孩子說:“俺娘說了,你要不改,金山銀山俺都不稀罕。”

後來,鄉裏也派幹部去動員二拐子女人回來,說了很多的好話。女人就這一句話:“改了麼?”

二拐子隻好獨過。

春三月,二拐子被縣鄉鎮企業局借出去“玩”業務,一連陪人玩了三夜,竟突發腦溢血,死在了牌桌上。臨死時,二拐子嘴裏還念著兩個字:

“白板(麻將術語)。”

二拐子死後,村裏為他開了很隆重的追悼會。鄉裏縣上都送了花圈。挽聯上赫然地寫著:

以身殉職

鞠躬盡瘁

二拐子女人卻以為恥。她雖然也讓孩子為他爹上了墳,燒了紙,卻把孩子的姓改了,隨母,叫楊國棟。楊國棟八歲了,上小學二年級,很用功。

菜園風波

菜園不大,七八畝的樣子,是上水好地。每戶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種各的。鄉下人吃菜不講究,種什麼就吃什麼,種多吃多,種少吃少。平日裏,你薅我一棵蔥,我拿你兩棵韭,沒人計較。菜多時也分些給眾人,全個情麵。但終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漸漸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發生口角,於是各家都紮了籬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來。

籬笆是擋不住人的,卻擋出了很多的怨恨。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裏的蔥被人薅了一溝兒。他家總共才種了兩溝蔥,蔥長勢很好,本指望細水長流地吃下去,卻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溝兒!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裏罵,兩手拍著屁股,一蹦一蹦的。罵了半日,沒人應,也就不罵了。

二天,海子家菜地裏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殘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個難惹的主兒,辣貨。她敲著洗臉盆在村裏罵!從村東到村西,罵得響亮而又熱烈,把墳地裏的先人都抬出來了,引逗得一村娃兒跟著看。可她罵著罵著也不罵了。

三天,旺家菜地裏的油菜又被人薅了。這主兒更狠,是用鏟子鏟的,一溜兒一溜兒地鏟……旺家女人柔弱,老實,不會罵。不會罵也學著罵,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慢慢也不罵了。

此後,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隨意很無賴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亂,整塊菜地像被豬啃了似的,薅出了“去你的!”的意思。一時,大家都互相防著,一個個臉綠得緊。

於是,各家都出去賣菜,悄悄的。有到東鄉,有去西鄉,也有到鎮上、城裏去的。那菜的品種都很散亂,一把蔥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把蒜……賣得自然便宜些。

於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園裏來看菜。你家搭一個巷,他家搭一個棚,還有的把床抬到地裏,用塑料布紮一個頂……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來看,有的是女人來看,有的是小夥,有的是閨女,一入夜就扛著被子來了,菜地裏顯得很熱鬧。夜裏,隔著一層籬笆,你尿了,他也尿,這邊“嘩啦啦”,那邊“嘩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東邊“咳咳”,西邊也“吭吭”,平添了許多野趣。睡不著的時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籬笆裏坐坐,我到你的籬笆裏坐坐,心裏防著,麵上還是笑的。夜靜時,隻要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來齊聲問:“誰?!”

應聲也很響亮:“我!”

“咋?!”

“尿!”

於是又一片笑聲。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熱。在家裏憋久了,來菜地裏睡,屋宇顯得十分闊大。空氣自然鮮,月色朦朦朧朧的,遠處潁河的水琴兒一般細淌,地下的蟲蟻們私語喃喃,撩人想些非分的事體,便有些滋滋潤潤的念頭生出來。一家一戶的日子,本就有著許多愁緒,許多的不美滿,心憋久了,放出來就是野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庵裏去了。旺家女人正擰著細柔身量在月色裏“翻煎餅”。突有野黑一條壓下來,初時還掙紮了一陣,又怕人聽見,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貼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港。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裏睡不著,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閨女順妞那裏編閑話。先是低聲說笑,漸漸就有了不規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著抓著,保柱就捉住了順妞的手。順妞慌慌地說:“你……我喊了。”保柱鬆了手,看了順妞,繼而又捉住,手裏濕濕的,握得更緊,順妞說:“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終也沒喊。

漸漸有風聲傳出來了。旺家兩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兩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罵,兩個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長家評理,村長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他)們日罵一頓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罵翻了天,從偷菜罵到偷人,一說妞兒匪氣勾人,一說娃兒流氓成性,鬧成了一鍋粥!繼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關上門審女人,女人開著門審男人,越審疑心越大。整個村子像火藥桶似的,天天有人幹架!究竟為著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於是又換人去菜園裏看菜。換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兒;換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時,人都像瘋了一樣,生出了許多事端……

接著,事情越鬧越大了。先是順妞跟保柱趁人不防雙雙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裏竟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溝裏幹事。就有人捎話給旺,旺一氣之下掂了糞叉去找海子拚命!旺在前邊跑,一村人在後邊跟,嗷嗷叫著看熱鬧。等黑壓壓的人群跑進北溝兒,海子已帶著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氣昏了頭,半夜裏跑到海子家,要幹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讓,撕扯中又紮了旺一剪子!旺呢,覺得太虧,就跑到縣法院告了海子一狀。

月餘,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後又抓了旺家女人,說是重婚罪。沒過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說是強奸未遂。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們覺得虧,人們也覺得虧。隻怨菜被人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