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在那年的夏天裏我度日如年。自從在馮小美麵前濕了褲子,我的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越發仇恨老師,也越發恐懼老師。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遲到了。我剛走進學校,便看見老師慌慌地從教導處走出來。一夜之間,學校裏貼了一院子大字報。我沒注意這些大字報,我注意的是老師。我一看見老師便六神無主。我結結巴巴地問:“今天不上課麼?”老師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地望著老師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批評我。就在這當兒,一群戴紅袖標的大學生從校門口擁進來,都是些從槐樹街畢業的學生,他們殺回來了。他們把老師圍在校門口,不容分說,把滿滿一桶糨糊兜頭蓋臉地澆在老師的身上!老師站在那兒,一頭一臉一身全是糨糊,老師的眼鏡被糨糊衝掉在地上,一臉的愕然。許多年後,當我從夢裏醒來,老師愕然的神情曆曆在目,老師身上的糨糊瀝瀝啦啦地往下滴著,一臉愕然。
老師那至高無上的權威就這樣被一桶糨糊衝刷掉了。此後,當老師又站在講台上的時候,總是戰戰兢兢、嘮嘮叨叨地重複著一句話:“同學們,我有罪,同學們……”在老師“行動”的鼓勵下,我們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裏,“大嘴”學習最差,是受老師懲罰最多的學生。那時“大嘴”總是張著大嘴哭。他組織了一個隻有三個人的戰鬥隊,命令老師每天向他報到。老師就向他報到。他是老師的學生,也沒有什麼新招,就每天在校園裏用粉筆畫一個圓圈,讓老師在圈裏站著。老師就在圈裏站著。“大嘴”畫的圈很小,隻容下一雙腳。“大嘴”說:“老實點,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師就不蹲。那會兒,我實在是很羨慕“大嘴”!
夏天很快過去了,我們異常輕鬆地進入了中學(那一年沒有考試),而後是下鄉。在鄉村的許多個沒有燈光的夜晚,常常夢見老師,夢見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得打一激靈,便有句子流出來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隻有二月二十八”“一隻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九層之台起於壘土”“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都是老師狠出來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遠是個小學生。再沒有人這樣逼我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他虐待我們六年哪!
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師,就去了槐樹街小學。學校還在,人卻不在了。問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陳庭中是誰。學生搖頭,老師也搖頭,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嚅嚅的,不禁惶然。
看望老同學“大嘴”,再問馮小美。“大嘴”說:“前年已死於輪下。你知道馮書記麼?‘文革’中自殺了,那是她爸。”後來,馮小美神經了,終日披頭散發在街上唱,身後跟一群小孩子。走著走著,還用粉筆畫一圓圈,就在圈裏站著。“大嘴”說:“多好的一個小瓷人呀!”
說話間,“大嘴”的女人回來了,進門就問:“今兒‘跑’了多少?”“大嘴”說:“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兒,一百四十八。”
“大嘴”是出租汽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