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麵橘(2 / 3)

孩子們開始還可憐老徐,隔三岔五地給他端碗飯。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髒,也煩了。於是就把老徐弄到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小屋裏,想起了,給他碗飯;想不起就讓他餓著。女人還是堅持不懈地賞他一口唾沫!有時恨了,就“呸呸呸”吐兩三口,說:“你咋還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韌性,卻也不死。每日裏靜睜著一雙眼,顯得很深刻。

時間長了,老徐躺的小黑屋裏臭烘烘的,一推門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幹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著半碗剩飯給老徐,嘴裏還噙著—瓣橘子,一推門聞到一股子臭氣,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橘子吐到了老徐臉上,連核兒帶匣兒黏糊糊的—片。不料,沒幾日,老徐臉上長出了一棵嫩芽兒。那芽兒慢慢長,慢慢長,竟然長成了一棵小樹,那是一棵小橘樹,葉兒七八片,綠油油的……

半年後,老徐臉上的橘樹結了一個小金橘,先綠,漸漸鵝黃……

不知怎的,這事兒竟被本市一個搞盆景的知道了。經多處察訪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讓。此人倒有個纏勁,硬是在門前轉悠了三天,瞅個人不注意的時候,進了那小黑屋。一看,驚得這人倒吸了一口氣。二日,此人專程來找老徐的女人,說要買那棵橘樹,張口就給十萬元。女人愣了,心裏濕濕的。女人問:“你給十萬?”那人說:“十萬,不過,有個條件,我要活的,得帶土……”女人不解:“帶土?培點土不就行了。”那人解釋說:“這棵橘樹主貴處就在這裏。它是血肉喂出來的。你把它拔下來它就死了,必須帶血帶肉……你考慮考慮吧。”老徐的女人一怔,那人掂下五千塊錢,說這是訂錢。說完站起走了。

三日後,那人又來。看了,兩眼放光,說那根須已紮進血管裏了,纏在了腦骨上,光帶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過,如果帶頭賣,可值百萬。主貴就在一棵橘樹長在骷髏上……家人商量半日,終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還專門到法院去問,說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讓他早走?法院的人答複,目前法律還沒有這條規定,也隻好等著。

老徐竟熱不死,依舊睜著兩眼。那棵橘樹慢慢長著,結下的小金橘紅豔無比……

圓圈

上小學的時候,恨一個老師,愛一個女同學。

老師姓陳,名庭中。高鼻梁,聚光綠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視鏡。冬日裏常圍一駝色圍巾,不時甩—下,很神氣。揩鼻涕也揩得極有特點,遠遠地擤一下,教室裏立即噤聲,說四眼來了。

在槐樹街小學,陳庭中老師治學有方,嚴厲是出了名的。上課的時候,陳老師的講台上備一粉筆盒,裏邊放的全是用過的粉筆頭,注意力稍不集中,便聽見“嗖”的一聲,粉筆頭子彈一般射過來,正中腦門!準頭很見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風一樣走下講台,趁你不備,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頭,惡狠狠地說:“看,看,洋鬼子看戲,你傻臉了吧?!”沒人敢笑。常常,一堂課下來,班裏同學一臉白點,奸臣一樣。老師的處罰很有創造性。有時來晚了,讓你站在門口,稱為“莊子”;有時沒完成作業,讓你站在教室後麵,麵牆而立,謂之“達摩”;若是下課跳桌子讓老師撞見,也不讓動,就讓你騎在桌子上,讓全班同學看著你,叫作“張果老”……也有例外,班裏有一叫馮小美的女同學,陳老師見了她總是笑眯眯的,從未受過處罰。馮小美不但學習好,長得也好,簡直是瓷娃娃一個。老師常說:“看看人家馮小美……”全班都看馮小美。那時,她穿一花格裙,站在隊前打拍子領我們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裏馬……”真是陽光燦爛呀!

馮小美就在我前邊坐,我天天看馮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細瓷瓶一樣,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會響,禁不住想摸一摸,卻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裏也就生出一隻小手來,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這時一聲霹靂:“往哪兒看往哪兒看?!”老師的教鞭已重重地劈在課桌上,一雙綠豆眼怒衝衝地對著我。我嚇壞了,小聲辯解說:“我看蒼蠅……”課桌邊上的確趴著一隻蒼蠅。老師氣衝衝地說:“上課不看黑板,看蒼蠅……我讓你好好看看蒼蠅……”說著,兩手捧住我的頭,往那隻蒼蠅跟前推。蒼蠅飛向東,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東;蒼蠅飛向西,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西。我的身子隨著頭轉,頭隨著蒼蠅轉,轉著轉著,我哭了……

又有一次,記得是全班在操場上集合的時候,我說話了。老師便喝令我站出來,而後用粉筆在我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又吩咐班幹部馮小美:“看著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訴我……”於是全班同學都邁著整齊的步伐勞動去了,隻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場上站著。老師的圈兒畫得並不圓,有一個很大的豁門,可我仍在圈裏站著,不敢動。當然還有馮小美,馮小美是留下來監視我的。我沮喪地站在圈裏,不敢看馮小美,卻想看馮小美。偷偷地瞥一眼,卻發現馮小美並沒有看我,她在看書,看一本很厚的書。我很失望。看著馮小美,我並不覺得太委屈。我很喜歡馮小美,我曾經在放學之後背著書包在榆樹街轉來轉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馮小美。那時馮小美就住在榆樹街的市委機關家屬院裏。然而我卻從未跟馮小美說過話,我是壞學生,那時好學生是不與壞學生說話的。現在,我終於有了跟馮小美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馮小美單獨相處,我很狼狽。我真的很想跟她說一點什麼。可站著站著,我想尿,卻又不好意思張口,就拚命地夾緊雙腿……我渾身抖起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可我堅持不開口。有一陣,馮小美抬頭看看我,仿佛很吃驚地問:“你是不是病了?”我不吭聲,我一聲不吭,我知道一張嘴就會哭出來。那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就是一個馮小美……我得堅持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爭氣,兩個小時之後,我覺得腿上有濕熱的一股在緩緩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鑽進地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