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月琴家又要紮根腳了。匠人們來得很齊,夯聲也打得很響:“石滾圓周周喲,抬高猛一丟喲!抬高再抬高喲,抬高不彎腰喲……”廣臣娘沒有出來,廣臣家門關著,院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著,默默地站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得叫人不能相信。那僅僅是一張紙,一張很薄的紙。月琴收到了一張紙,這張紙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月琴考上大學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這張紙是郵遞員送來的,月琴收到這張紙的時候並沒有給村裏人說,可村裏人還是知道了。於是村裏幹部就有人遞話說:“蓋吧,賭蓋了,村裏給你做主!廣臣家也太不像話了。”廣臣也托人遞話說:“多年的鄰居,不能為這一尺壞了情分。蓋吧,賭蓋了,缺啥少啥言一聲。老人糊塗了,別跟她—樣。”
匠人們就在眼前,村莊就在眼前,更遠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眼裏隻有仇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底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摧毀了,徹底幹淨地被摧毀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決,她心裏也許還會留存一點什麼,她會盡力尋找說理的地方;恨也隻恨一個人,還有著期望,還有著承擔苦難的屈辱,還有一點點念想……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月琴很惡毒地笑了,月琴心裏說: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張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聲說:“這人就是一張皮呀!……”
鏡頭十八
保鬆在果園裏打藥。
保鬆三年前承包了村裏的蘋果園,承包期是十五年。當時村裏人誰都不願承包,一是樹苗還小,得幾年恩養;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搶;三是怕得罪人,果下來了不讓誰吃呢?於是承包基數定得很低:三年不交錢,第四年頭上一畝交二百塊錢。當時就保鬆願包,保鬆就包了。村人們曾私下議論說,保鬆是冤大頭,白盡三年義務,今後還不定咋樣呢……保鬆說,管他掙錢不掙錢呢,園子裏怪靜,他就喜歡靜。就此,保鬆一家就搬到果園裏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藥呀、鬆土呀,挺忙活的。保鬆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園裏的草庵裏住著,衣裳掛得爛花花的,夏天裏蚊子咬一臉疙瘩。人們又說,圖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保鬆終是不吭。
三年後,果樹齊刷刷地長起來了,也開始掛果了,果園裏飄蕩著一股清香氣,人們才看出來,保鬆是真能啊!三十畝蘋果園,一畝才兩百塊錢,那簡直就是白給呀!村人們很生氣,看見那果園眼黑。然而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保鬆聽見有人說閑話也很生氣,心裏說,早些時候,讓誰包誰不包,這邊沒明沒夜地折騰了幾年,剛說見點沫兒,可眼紅了,以後再見麵話就少了。
保鬆已經迷上這個果園了,可以說他已把自己種在這個果園裏了。三十畝大的果園,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來。臨村的這麵他用廢鐵絲結了一道五尺高的網,其他三麵種上了蒺藜;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他都在入迷地幹著這樣的活計。無論白天黑夜,他隻要一醒來,就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片果樹,一遍又一遍地巡査那花兒那果兒,每棵樹上每個果兒的微小變化他都能看出來,果兒一點一點在長,果兒的生長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喜悅。他把自己圈在這個果園裏與果兒一起生長,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樹。當他發現果兒生蟲的時候,除了打藥之外,還到處找些廢報紙廢塑料布一個一個把果兒包起來。有風的日子,遠遠看上去,那樹就像長瘋了一樣,白花花的,晃著一頭帽子。
這會兒,保鬆正背著噴霧器給果樹打藥。他站在梯子上,側仰著身子,一片一片地給樹打藥,霧狀的藥液落了他一身一臉。三十畝大的園子,打一遍需要許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邊打一邊看樹上的果兒。打著打著,他突然覺得眼有點癢,就用手背去揉眼,輕輕地揉了兩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喃喃說:“我看不見了,我怎麼看不見了呢?……”他緊抓住梯子,心裏說,別慌別慌,就用腳探著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腳沒踩好,就一頭栽下來了。保鬆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眼大聲喊:“葉她娘,我看不見了,我咋看不見了呢?”
鏡頭十九
一到天塌黑的時候,鋸家就騎車回村了,車上載著兩隻空空的大筐。
鋸家是個販兒,菜販,每日裏騎著輛破車進城賣菜。菜是從大棚裏批的,並不零賣,隻是轉轉手,再批給城裏的攤販,掙個差價和腳力錢。鋸家騎車進城賣菜時曾驚動過不少城裏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能騎車不說,車上竟然還綁著兩隻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裏路,她是怎麼蹬來的呢?……鋸家滿臉枯樹皮,嘴裏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歲月一樣蒼老,其實還不到六十歲,她五十八了。五十八歲的老女人,已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很讓人心酸的,可鋸家並不覺得苦。她也有傷心的事,那是因為兒子,她可憐兒子。男人是個匠人,很能掙錢的匠人,可男人癱瘓了,很早就癱瘓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裏的許多日子是她撐過來的,她還養大了三個兒子,一個個都養得很壯。兒子養大了,媳婦娶下了,可兒子卻不爭氣,很不爭氣呀。大兒子叫大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張羅著要做大生意,隻是賠了一穀堆兒又一穀堆兒,最後賠得把老娘的肉都快賣了;二兒子叫二鎊,肉頭,是個怕老婆貨,人也窩囊,總也看不住媳婦,倘有倆錢兒也花到找媳婦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锛子,中學光一年級就上了三年。有什麼辦法呢?隻有每日裏蹬車賣腳力了。天已黑下來了,土路上有很多車轍,很不好走,眼也不濟事了,她隻好推著車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隻想把肉卸下來好好歇一歇,卻又不能歇,一坐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就慢慢走吧,一點一點擰,總會擰回家的。月亮升上來了,夜變得很朦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遠遠地,她看見路邊有一黑影兒,墳頭一樣,慢慢近了,就覺得那溫黑像是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味兒很近。驀地,那黑影兒叫一聲:“娘。”鋸家嚇了一跳,鋸家說:“大锛,黑燈瞎火的,你蹲這兒幹啥?”大锛說:“娘,我等你呢。”鋸家沒好氣地說:“等我幹啥?”大锛囁嚅說:“娘,那計劃生育又罰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鋸家說:“咋又罰哩?罰賭罰了,你蹲這兒幹啥?”大锛就不吭了,久久,大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倆錢兒。”鋸家望著蹲在黑影中的兒子,好一會兒才說:“锛兒,恁娘老了,恁娘也沒栽搖錢樹啊……”
鏡頭二十
妞妞在墳地裏等洪恩。
墳地裏很黑,螢火一閃一閃的,柏樹上的老鴉撲撲棱棱的,妞妞卻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洪恩跟妞妞那個很長時間了。兩人是在石固會上認識的。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趕會,會上人多,一擠一搡的,妞妞被擠到石橋邊上,差點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說:“串親戚呢?”妞妞說:“串親戚呢。”兩人就認識了。而後,兩人在鎮上交糧時又見了一麵,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樹的了。交了糧,洪恩領妞妞在鎮上的飯館裏吃了一碗燴麵。吃飯時,洪恩說,他爹是在縣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縣城去了。妞妞心裏就潮潮的,羞羞地抬頭看了洪恩兩眼。吃了燴麵洪恩要去送她。一送送到河坡裏,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攤泥。往下就有點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見麵,一見麵就那個。後來妞妞也怕了,催他趕緊托人提親,洪恩一聲聲應著,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遂了。妞妞遂一回後悔一回,遂一回後悔一回,而洪恩說的話一樣也沒兌現。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覺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嚇壞了,見了麵就央告洪恩,說:“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騙我呀!你要騙我我就死給你看!”洪恩說:“我不騙你,我騙你幹啥?”妞妞說:“你可來呀,你要不來就把我坑死了!”洪恩說:“我來我來我一定來。”洪恩解釋說:“主要是俺娘不願,俺娘原先給我說了個河西周莊的,我不願,就這麼一直拖著,等那邊的事了了,這邊就好說了。”妞妞問:“真的?”洪恩說:“真的。”妞妞說:“你不騙我?”洪恩說:“我騙你幹啥?”妞妞說:“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說:“七天,七天我一準給你信兒。”妞妞說:“我就等你七天,這七天我夜夜來墳地裏等。”說著說著,妞妞哭了。哭著哭著,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聲說:“你聽,他動呢,他動呢。”洪恩很煩,煩著煩著就又想那個了,妞妞不讓,妞妞說:“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說:“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個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墳地裏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還是沒有來。妞妞眼裏已沒有淚了,隻木然地坐著,像墳頭一樣地坐著。
妞妞在等洪恩,懷裏揣著一把刀……
鏡頭二十一
樹人站在屋門口,望著樹上的老鴰窩發愣。
樹人一心一意想當作家,樹人當作家當成個傻子了。村裏人都說他傻。他高中畢業,先是好好的在村裏小學當民師呢,卻不好好教書,狂想著當作家,紅著脖筋跟校長吵了兩架,校長不讓他教了,於是就回家當作家。先是在稿紙上寫,稿紙一分錢兩張,他寫一摞子,而後背著手,高擎著頭,一躥一躥在村裏走,見人也不理,嘴裏還念念有詞,河邊望望、地頭望望,一副貴人派頭。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飯的時候,才又背著手走回去。一時村裏人誰也不敢小瞧,看樣子不時就可成氣候了。自此,樹人就整天帶著那摞子稿紙往外跑。先是借國正家的自行車,騎著到鄭州去送稿,車上還帶著一布袋黃豆,就這麼死蹬活蹬地蹬到鄭州去了,回來把國正家自行車的腳蹬都踩壞了,氣得國正家女人大罵。而後,有一張蓋著紅霞霞大章的箋兒飄回來,樹人就拿著這箋兒四下張揚,說是省裏來信了,作品馬上就要發表了,一發表錢就彙來了,就是作家了!據說上頭還給鄉裏發了信,說樹人是人才,要鄉裏重用哩。樹人就更狂,更閑人不理半個,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擰著分頭,眼看著立馬就成氣候了。又寫,一年一年地寫,終也不見有個屁放出來。開始,樹人家女人還好言好語說說,後就罵起來了,無休止地罵,樹人也不吭,隻管悶著頭寫,稿紙使不起了,就用煙紙寫,寫了又四下郵,就這麼寫著寫著把個好好的女人寫跑了。爹罵娘罵,四鄰亂戳脊梁骨,樹人一概不理,隻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裏。樹人不相信自己寫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就差那麼一點點,省城的編輯也說他差那麼一點點,可那一點點就是突不破。有人給他出主意說,送點“人事兒”吧,這年頭都興。於是就到處借錢送禮。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湊來的二百塊錢夾在寄稿件的信封裏,把錢夾在稿紙的第二頁,還自做聰明地用糨糊加上幾根頭發把錢粘上,又寫上了許多懇求的話。然而,一個月後,熬了許許多多個夜晚,修改了無數遍的稿件還是退回來了,信封裏卻沒有錢。他急了,那錢是他好不容易借來的,他不能當這樣的冤大頭,就再一次地來到省城的編輯部,轉彎抹角地說了錢的事,可他沒想到,卻當頭挨了一棒:沒有人承認這件事,誰也不承認拿了他的錢。還有一個編輯竟當眾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好好寫稿,把心思用歪了。這是個好編輯,他知道這是個好編輯,他無話可說,他隻恨自己。回到家裏,他哭了,他用頭往牆上撞。又是許多個日日夜夜,等他寫到臉發綠的時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這一次他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把家裏東西能賣的都賣了,而後夾著稿子再闖鄭州。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編輯卻生病住醫院了。他匆忙趕到醫院,把門的又不讓進,萬般無奈,他又闖進那編輯的家裏,給那編輯的妻子說明來意,匆忙從兜裏掏出四百塊錢放在桌上。不料,那城裏女人的臉卻變了,一把把錢塞在他手裏,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說著,不容辯解,竟一下子把他從門裏推出去了,門“咚”的一聲又關上了。
現在,樹人在家門口站著,愣愣地站著。女人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家裏空空的,隻有那一堆鋼筆尖磨出來的廢紙……
樹人心說,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鏡頭二十二
坤江在小磨麵房門前蹲著,槐也蹲著,兩人臉兒對臉兒,都不說話。槐吸著煙,坤江也吸著煙。槐吸的是“阿詩瑪”,坤江吸的是“一頭擰”。坤江跟前還放著一包“許昌”,那是給槐準備的,槐沒吸。槐不吸坤江心裏很愁。
坤江很想讓槐吸他一根煙,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沒有辦法,槐不吸他的煙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坤江很無奈,勾著頭拿煙燒地上的螞蟻。很久,坤江說:“兄弟,你咋老停我的電呢?你停我的電,我還咋磨麵呢?”
槐乜斜著眼說:“我不停你的停誰的?你不交電費叫我咋辦?恁都不交電費,人家電業局還搗閘呢!”
坤江說:“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沒掙住錢呢。掙住錢能不交嗎?恁哥是那兌賴的人嗎?寬寬,再寬寬吧,掙住錢一準給。你看,你老停我的電,沒人來磨麵,我上哪兒給你弄錢呢?”
槐說:“哥,你哄誰呢?一個多月了,開門一個多月了,你沒掙住錢?你哄誰呢?”坤江說:“兄弟,我給你賭咒吧?幾十幾的人了,我能哄你?一個多月不假,開初是機子沒安好,老出毛病。今這兒了,明那兒了,一項活也沒做成。後半月光夜裏來電,你說這半夜三更的誰來磨?你說說。這話越往下說越醜,兄弟,都是一樣的人,你咋不一樣待承哪?你對洪昌家啥樣?你對國正家啥樣?你對廣臣家又是啥樣?人家有錢,人家都是大戶,可你也不能就這樣陰報恁哥呀?恁哥給你煙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煙賴呀?兄弟,咱是近門,沒出五服呢,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槐說:“哥,你中,你敢罵恁兄弟。你人物!你頭圓!不錯,我沒掐過他們的電。人家月月交電費,我憑啥掐人家的電?這年頭你也別說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門不近門,近門你也沒把磨麵機抬俺家?我當個鳥電工,黑天白日熬,也沒少落罵,我圖啥?還是那句話,你交電費我就送電,你不交電費我就掐電。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爺,這年頭情麵不值錢……”
坤江說:“兄弟,我罵你了嗎?我就是長天膽也不敢罵你呀。兄弟呀,你抬抬手我就過去了。你能眼看著恁三奶奶點油燈?”槐把煙碎了,抬身站了起來,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坤江也慢慢站起身,望著槐,說:“兄弟,你真不叫恁哥過了?你是看恁哥沒成色,你欺負恁哥哩?他們電費真的都交了?真的就恁哥一個沒交電費嗎?洪昌家昨個還說,她家差著一千多塊電費錢哪!”
槐又乜斜著眼說:“不錯。可人家跟你不一樣,人家是大戶,一張支票就撥過來了。”
坤江盯著槐,吐一口氣,說:“兄弟,你欺負我呢!……”
槐傲傲地說:“隨你說,我就是欺負你呢……”
坤江說:“你不叫人過了?”
槐說:“不叫人過了……”
四目相望,眼很毒。
鏡頭二十三
快晌午的時候,狗旦被五花大綁地捆進了鄉聯防隊。
鄉聯防隊歸鄉派出所領導,人都是各村抽來的,平時協助派出所管管治安,也協助鄉政府收收罰款什麼的,“形勢”來了,就是“小分隊”。也都是發一身綠衣裳,一個個走出去橫橫的。一般人見了派出所的人不怕,那總還是講理的地方,有法律管著呢。怕的就是這些“二爺”,惹上了二話不說,先捆一繩。
狗旦是在鎮上惹上鄉聯防隊的。開初狗旦隻是在鎮街上閑逛,沒幹啥壞事。後來一晃晃到打台球的幾隻破桌前,看台球桌的小夥說:“咋,來一盤吧?”狗旦說:“來一盤就來一盤。”說著,就上去接過杆子。那小夥給他擺好球,說:“先說好,一盤五毛。”狗旦也想耍耍大爺,兩手伸在兜裏晃晃說:“爺兒們,沒錢,一分錢都沒有……”那小夥氣了,說:“沒錢出來‘胖’什麼?一邊去。”狗旦心說,你算個鳥啊!毛孩子一個!
就很氣派地笑看著這毛孩子,一把抓起球托,甩手扔了出去。那小夥一愣,也不去撿那甩在糞堆上的球托,就說:“你等著,有種你等著!”說著,扭身跑去了。狗旦很大膽,就站在那兒等著。狗旦心說,我怕誰呢?然而,等他想跑的時候已經晚了。
狗旦栽了,狗旦沒想到那家夥跟聯防隊的人有親戚。現在狗旦被銬在樹上,屁股上也挨了幾腳,踢得狗旦想尿。聯防隊的人說:“又是你,又是你,你媽!又出來搗蛋了不是?先罰款二百!”狗旦說:“該咋請咋了,我沒錢……”聯防隊的人說:“日你媽還嘴硬?!”於是又照狗旦的屁股上“親”了幾腳。後來狗旦娘就來了,狗旦娘擰著小腳見人就央告,舉著買來的一包好煙四下敬。聯防隊的人說:“回去拿錢吧,罰款二百。啥時錢湊齊了,啥時放人……”一時,抱樹而立的狗旦就覺得身上的血很熱,喊道:“娘,你別管我,別去借錢。看他能咋我?”娘看看他,眼裏的淚下來了,娘說:“鱉孫,還嘴硬呢,你不就是吃嘴上的虧了嗎?在家好好的,你出來幹啥?”娘數叨了他幾句,又去求告聯防隊的人:“同誌,同誌,你看,日子緊巴,家裏也沒啥進項,錯是犯下了,能不能少罰點?少罰點吧?”一個人說:“不行,二百。一分也不能少!”另一個說:“看你態度不賴,一百五,不能再少了。”這個說:“你幹啥?二百,我說了,二百,一分也不能少!這回誰說也不中!”狗旦娘“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說:“同誌,求求你了,家裏確實沒進項。”另一個就說:“算啦算啦,看這老婆子怪可憐的,一百五就一百五吧,不能再少了。去吧去吧,去湊錢吧。”
陽光很好,陽光下的狗旦在榆樹上銬著。狗旦對著陽光高聲喊道:“娘,你別管我,你走吧,你走啊!”說著,狗旦竟嗷嗷地哭起來了。
鏡頭二十四
晌午時分,村長領著幾個村幹部在村街裏走,一個懵頭倭瓜似的,走得很散漫,後邊還跟著兩個鄉聯防隊的人。村長頭勾著,腰一磨一磨的,像是別了扁擔,身後的影兒拉得很長。村長走得很慢很沉悶,鞋“踢噠踢噠”的,一副很無奈的樣子。
村長是出來收款的。趁晌午人都在,村長領人出來收款。款是縣裏派的,縣裏要修一條公路,叫作“致富路”。縣裏沒錢,隻好集資修。全縣按人頭攤,一人攤三塊。鄉裏呢,幹部們也都急辣辣的,順勢加了兩塊,這就五塊了。村裏幹部也得活呀,上頭來人檢査工作,總得管人家吃頓飯吧?來人還一撥一撥的,又總是趕到飯時,酒賴了人家還不喝。村裏不敢多加,隻加了一塊,這就六塊了。上頭千條線,下邊一根針,針眼兒小,穿不進也得穿哪。那就收吧。
走著,會計問:“先收哪家?”村長悶悶地想了好一時,說:“樓院?就樓院吧。”一行人就往樓院走,仍是慢騰騰的,走得很愁。
樓院是洪昌家。一行人來到洪昌家,人還沒開口,狗先叫了。洪昌家喂了一條大狼狗,狗像虎犢子一樣,站起來一人多高!狗汪汪叫著,嚇得人不敢往前走。村長就遠遠地叫:“洪昌,洪昌……”
這時,大鐵門吱扭一聲開了,洪昌家女人探出頭來,問:“誰呀?”
村長說:“洪昌家,你看恁家瑪麗(狼狗),咋不拴住它,老嚇人!洪昌呢?”
洪昌家女人說:“有啥事兒?”說著,倚在門框上,也不讓人往裏進。
村長知道這女人不當家,也不與她多說,隻管趄著身子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賠著笑說:“縣上派下的事兒,見見洪昌,見見洪昌。”
女人很不情願地開了門,嘴裏嘟噥說:“事兒都找俺洪昌,俺家也不是栽著搖錢樹哩。”
女人也太不給情麵了,說得幹部們十分尷尬。村長硬著頭皮往裏走,人們也跟著走,個個小偷似的。一行人進了院子,又怯怯站住。村長說:“來吧,瑪麗(狼狗)不咬,進了院瑪麗就不咬了。洪昌家這狗是洋種,起了個洋名。人家家弄哩老得勁哪!”又喊:“洪昌,洪昌在家嗎?”
洪昌這才從客廳的沙發上欠了欠身子,問:“誰呀?上屋吧。”
村長領人進了門,便賠著笑說:“洪昌在家呢,知道你老忙,有點小事,不多耽擱。”
洪昌笑笑說:“看老叔說哪兒了,坐吧,坐。有煙,抽煙。”
眾人欠著半個屁股坐下,村長拿起茶幾上放的半包“紅塔山”,四下散:“洪昌這兒有好煙,都吸都吸。”說著,很自覺地自己也叼上一支。
洪昌笑笑說:“有啥事嗎,老叔?”
村長笑著說:“小事兒。小事兒。擱你身上是九牛一毛。是這樣,上頭鬧騰著修路哩,款派下來了,論人頭攤,也沒幾個錢兒,我想著跟你商量商量,要是……”
洪昌皺了皺眉頭說:“老叔,這事兒還用著你說麼?別說了,該多少是多少,我攤。五口人,該攤多少?咪咪她娘,給老叔拿錢。”
一時,村長的臉像霜打了一樣,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這,我想著數也不大,要是……”
洪昌擺擺手說:“老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看我這一攤子怪大,可大有大的難處。市裏縣裏鄉裏輪番來,這兒也要錢,那兒也要錢,集資哩、辦學哩、扶貧哩、辦電哩……鍋再大也擱不住窟窿多。”
洪昌家女人插嘴說:“我就知道是來要錢的,來了就沒好事!這也叫俺出那也叫俺出,不給,一分不給……”
洪昌瞪了女人一眼,說:“瞎吵啥?哪兒有你說的話!”一語未了,女人立時不吭了。洪昌很客氣地說:“這樣吧,老叔,各位跑跑顛顛的,也老不容易,我拿五十塊錢,不用找了,餘下的不用找了,各位弄包煙抽……”
聽了這話,村長像吃了個蠅子似的,吐又吐不出,嘿嘿笑了笑,訕訕地站起來說:“不了,不了,該咋咋吧。”
洪昌站起身說:“那好,就不多留各位了。”說著,又看了鄉聯防隊的小夥一眼:“二位是鄉聯防的吧?回去跟你們王所長帶個好,老王和縣局的劉局長是我這兒的常客。”
當幾個人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時候,就對著日光罵起來了。罵一陣,待肚裏憋的那口惡氣出了,幾個人又慢慢往前走。這回村長走在最後,村長一邊走一邊嘟噥說:“日他娘,如今這事兒老難辦。這事兒,本想著叫洪昌兜了算了,他是大戶,不在乎這幾個。日他娘,弄個長臉!這幹部是老難當啊,成天跟要狗肉賬樣兒。”接著,又說,“往下,看我的眼色行事。唉……”
村長領人進的第二家是保國家。進門時保國正捧著老海碗吃飯呢,村長上去照他頭上捋一把,說:“鱉兒,你還老美哩!”會計也跟著上前捋一把,跟著說:“鱉兒,美哩,可吃上了。”
保國一邊躲閃著,一邊賠笑說:“爺兒們,幹啥那?不到二月二哩,摸啥摸?等龍抬頭那一天兒再摸吧。”
村長說:“鱉兒,沒工夫跟你哩嘻,掏吧?”
保國眨眨眼說:“啥錢哪?又叫掏哩。”村長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掏吧,鱉兒,不虧你。上頭派下來的修路款,好事兒。”
保國嘟噥說:“多少呀?”
村長說:“三口人不是,三口人十八塊。掏吧。”
保國捧著碗,抬頭看看村長,說:“不能緩緩?手老緊。”
村長說:“鱉兒,就你的事多,那恁些廢話。”
保國把碗往地上一放,說:“中中,恁等著,我去給恁拿。”
村長感歎地說:“你看難不難,這還是好說的,要是遇上那碴子,遇上那二杆子貨,你算沒法兒。”
當一行人站到滿倉家門前的時候,村長的喉嚨都喊啞了,就是沒人開門。院裏很靜,雞們在悠閑地覓食,一些碗筷還在院裏的石塊上放著,人卻沒影了。
村長站在門前日罵道:“滿倉,日你娘,出律的沒影了!你他媽是兔子?鑽老鼠窟窿裏了?你知道找你幹啥?給你送錢哩。鱉兒,給你送錢你也不要?你不要俺可走啦。”
院子裏仍然沒有動靜。村長仍舊站在院門口不動,隻說:“俺走了,你不要俺可走了……”片刻,隻見屋後的廁所裏慢慢探出一個頭來,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端著麵條碗,正是滿倉那小舅!村長厲聲喝道:“滿倉,藏吧,看你還往哪藏?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娘那腳,你吃麵條吃到廁所裏了?!”滿倉一怔,知道躲不過,就勢往地上一出律,說:“我沒錢,反正我沒錢。恁把我捆走吧,恁法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