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鄉聯防隊員剛要上前,村長攔住了。村長拍拍二位的肩膀,小聲說:“算了。我知道他是真沒錢,你把他捆走還得管他小舅飯呢,算了。這是個沒成色貨,掙不住啥錢,還好玩。這鱉兒頭日從他女人兜裏掏兩毛錢,想玩玩(小玩),女人死活不給,兩人祖南三北地罵,廝打到街上……”村長又大聲對滿倉說:“鱉兒聽著,縣上修路呢,伸頭一份,誰也少不了。知道你一時手緊,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必須湊齊!”
滿倉一聽,知道躲過去了,忙滿口應承:“行啊行啊,湊齊我給你送去,一準送去。”
村長小聲嘟噥說:“送你娘那腳!”而後招呼人說,“走吧爺兒們,走吧。”
一行人又進了兩個門,拍拍,沒有人,隻好退出來。日光斜斜的,再走。村長一邊走一邊埋怨:“老難,如今辦啥事兒老難。上頭光會說。”
國正家一窩正蹲在窯場上吃罐飯,村長領著一幹人來了。村長打招呼說:“吃飯呢,國正。窯上咋樣?”國正愁著臉說:“唉,費用老大,顧不住本兒……”村長說:“慢慢就中了,剛紮攤……是這,國正,上頭修路款派下來了,催得老緊。你看……”國正家女人立馬接口說:“沒錢,俺沒錢……”國正娘說:“稅上人剛走,收拾得淨光光的……”國正娘看了村長一眼,又說:“老歪,早先你咋說哩?你不是說能免就免。”村長趕忙截住話頭(村長蓋房時來窯上拉過磚,那時村長說過話,說以後上頭有啥事,能免都給你免)說:“大娘,這,這回不比往常……你看,上頭催的老緊。”國正家女人說:“歪哥,稅上人才把錢弄走,真沒錢,你請看著辦吧。”村長看看國正,國正卻一聲不吭。村長為難地說:“你看,縣上領導都在這兒呢(說著,村長偷偷地跟鄉聯防隊的兩個人擠擠眼),這回不比往常,要有一點辦法,我也……”這時,國正開口了,說:“歪哥,真沒錢。拉磚吧,你還拉磚吧。”村長尷尬地說:“國正,看你說哪兒去了?這話都不夠—句兒。要不這樣吧,緩緩,也沒多少,等過兩天有錢再說,有磚還怕變不成錢嗎?”村長又看眾人,眾人看著村長,都不說話。看樣子都不想得罪國正。村長隻好說:“那,忙吧,俺走了。”國正依舊坐著,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村長來了又去了。村長—邊走一邊心裏罵著,日他娘,不就拉了你兩車磚嗎?
當村長領著一行人轉到村口的時候,剛好碰上收破爛的老蚰。看見老蚰,村長招呼說:“蚰哥,忙哪?”
老蚰淡漠地應道:“忙啥,窮忙。”
村長像孫子似的賠著笑說:“蚰哥,上頭修路呢,款按人頭下來了,數不大……”村長本不想這樣,可這個收破爛的老蚰養了三個好兒子,三個兒子現在都在外頭上大學呢,將來有一日萬一哪個做了大官也就說不定。
老蚰自然知道三個兒子在外上大學的分量,說話也就不怵:“老歪,咋又收錢哪?那集資款不是才收過?”
村長說:“蚰哥,不是一碼事。那是那,這是這。你一口人,六塊錢。要不,我給你墊上算啦。”
老蚰很固執,竟然一點情麵也不給。老蚰說:“六塊錢是不多,這情我欠不起,我不能塌你的虧欠。這政策我也懂,你把那‘政策’拿來我看看?”
村長自然拿不出“政策”。縣上的確下的有文兒,可那文兒上寫的是三塊。村長笑著說:“蚰哥,這還有假嗎?縣裏……鄉裏領導跟著哪。縣上有文兒,可那文也到不了咱手裏呀?你說是不是?”
老蚰翻翻眼說:“官憑文書私憑印。我不管你咋說,隻要你拿出‘政策’,一百我也拿,別看我是個收破爛的,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湊。要是沒‘政策’,一分我也不掏……”
兩個聯防隊員先就躁了。跑了一晌午,口幹舌燥的,心裏窩了一肚子火,就日罵說:“這老頭熊事兒不少!推他的車子,車兒給他下了!叫他去鄉政府交錢領車子,燒哩?!”
老蚰翻眼看了兩人一眼,慢吞吞地說:“推吧,把車推走吧,我不攔恁。一個收破爛的,誰想咋欺負咋欺負……”
村長忙攔住說:“算了蚰哥,算了。咋也不會弄到這份上。年輕人不曉事兒,你別計較。錢的事兒不急……”村長心想,說來老蚰也不算啥,老蚰算個,可人家有仨好兒,人家那兒子說不定哪天就站住步了,就當上大官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不能為這事成了仇家。
於是,又走。
在狗旦家,狗旦娘說:“歪哥,家裏真是沒錢。我也不嫌丟人了,狗旦不成器,在鎮上叫聯防隊弄住了。一家夥罰兩百,不交錢捆住不讓回來。好說歹說才減到一百五,親戚鄰裏都借過了,剛把錢給人家湊上。我要說一句假話叫龍抓我!”
村長撓撓頭說:“你看,你看這。”
一個聯防隊的小夥瞪著眼說:“那不行!罰是該罰。這是修路款,不一碼事兒。該交就交了,交得晚了還得罰哩。”
狗旦娘說:“真沒錢哪,他哥,他叔,真沒錢。”
村長蹲在地上,眼塌蒙著,一聲不吭。
這時,狗旦從屋裏跑出來,氣衝衝地說:“幹啥?又要錢哩?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兩個聯防隊的小夥更衝,日奔兒就躥上去了,手裏晃著繩子,日罵道:“好啊,又是你!捆起!再捆他一繩,看他鱉孫兒還強不強了?”
狗旦娘慌忙上前拉住,求吿說:“同誌,幹啥哪?這是幹啥哪?俺又沒犯法。有啥恁說麼,咋動不動就繩兒人哪。”
聯防隊的小夥說:“你沒犯法他犯法了。擾亂治安,對抗政策!”
狗旦娘看攔不住,又轉臉兒求告說:“他叔、他叔,你說句話吧。你說句話。”
村長這才把煙擰了,站起來說:“這樣吧,他家確實沒錢,捆他一繩也是沒錢。這娃兒強,恁別跟他一樣。”
狗旦背著手一躥一躥地喊:“來吧,來捆吧!我今兒不活了。”
村長眼一瞪,日罵道:“還強哩?人家鄉領導不敢捆你?瞎紮實,站一邊吧!”
狗旦娘也勸道:“孩兒呀,別強了,哪兒有咱說話的地方?你別坑了,聽恁叔哩。”村長說:“是這,款哩,上頭催得老緊。他家也真沒錢。借哩,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是真借不來。那吧,這院裏掛的有玉米,恁把這玉米拾掇拾掇拉走算了。”
兩個聯防隊員本來不想拉玉米,互相看了看,遲疑著沒動。不料,狗旦娘竟往地上一坐,嗚嗚地哭起來了:“拉吧,賭拉了。”
狗旦娘的哭聲竟把兩個“鄉領導”激惱了,說:“拉,非拉不中!”說著,就上去拾掇玉米。
村長在一旁勸道:“狗旦他娘,你也別難過。該多少是多少,你賭放心了,不叫虧你。我也是沒法呀。”
炎炎的中午,已過了飯時了,村長仍領人在村街裏走著。路看似很短,卻又很長,有好說的,有歹說的;有善對的,有惡對的……得信兒的人都紛紛躲起來了,那款卻還得收下去。村長的腰彎得更低了,走得也更慢了,就這麼一戶一戶串下去,何時是個了呢?
結尾或者開頭
那是一個燠熱難耐的夜晚。
秋了,天一日一日放涼了。在有風的夜晚,常能聞到村外園子裏飄來的果香,那甜香一縷縷隨風飄來,很饞人也很醉人。人們就私下說,保鬆的果子快熟了,快熟了,好家夥,三十畝啊!保鬆立馬就發了……也就說說。
然而,保鬆卻遭了難了。自那日從園子裏回來,保鬆的眼就看不見了。鄉裏也看過,縣裏也看過,竟看不出得了啥病。後來又去了省裏大醫院,才査出來,說是啥視網膜脫落,一隻眼裂了八個洞,一隻眼裂了三個洞,光押金就要一千。保鬆隻好回來了,他沒有錢,果兒還沒長成呢,光跑這幾趟就欠了很多債了。女人執意要借錢給他看,女人說:“咱砸鍋賣鐵也要看。”保鬆不讓,保鬆說:“等果下來再說吧,既然能治也不在這一半天,要是不能治,花再多錢也無用。”女人安慰他說:“就是治不好,也別愁。園子長成了,孩兒們也大了,有吃有喝的,天好時叫孩兒們扶你上園子裏坐坐,千裏風一刮,興許就刮好了……”隻有保鬆心裏清楚,他廢了,他成了廢人了。女人難哪!眼看果兒長成了,園裏的活太多,女人身小力薄的。保鬆心有淚,卻對女人說:“沒啥,我沒啥。園裏活兒你緊招呼吧。”
天也有胡來的時候,是不是呢?秋深了,天本就涼了,早起已有些寒意,卻忽然又熱起來,濕熱,熱得人身上潮嘰嘰的,似要長出毛來。沒有風,一點風也沒有,夜像鍋底一樣燠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人是管不住天的,就任它胡來吧。保鬆一個人獨自坐在家裏,這樣想著。但他心裏很躁,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急躁。女人和孩子都在園子裏,他一個人在家裏坐著,突然很急,急得想發瘋!仿佛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似的。他又慢慢地寬慰自己,別急,你急什麼?急也沒用,你又幫不上什麼忙。這天可能是想下雨呢,所以悶得慌。一時他又急了,要是下暴雨會落果的,老天哪,那可咋辦呢?!他摸摸索索地下了床,摸摸索索地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天也許不下呢?但願它不下,不下就好了,這老天爺呀。他摸索著在屋裏轉了兩圈,心裏仍然很躁,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於是,他又摸索著走出門外,坐在院裏的地上。
天很低,他感覺到天很低。天像鍋底一樣把人扣著,天是想把人壓死麼?夜也很躁,周圍仿佛有許多動靜,這裏有響聲,那裏也有響聲,狗不時地叫幾聲,還有人在村街裏說話,天已很晚了,還有人在村街裏說話,夜太悶了,怕也是睡不著吧?還有人在村街上走,“脫脫”一趟,“脫脫脫”一趟,幹什麼呢?一時就靜下來了,死靜死靜的,那靜像個物件似的倏忽就跑來了,人一下就像是在棺材裏坐著,那靜死沉死沉地壓著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倏地就又有了動靜,先是有零星散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急迫地走,又有人慌慌地跟上來;繼而似有人在招呼什麼,嗓門壓得很低,東一聲西一聲的;後來就有狗叫了,狗叫得很奇怪,“汪汪”聲先從村街中間傳出,接著是村東村西叫成一片。很快就有了人的奔跑聲,那奔跑聲急切而雜亂,踏踏踏一群,踏踏踏又一群,馬隊一樣!緊接著,人的呼喊聲突然高起來了,還有“咣咣當當”的架子車聲,“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女人埋怨男人、男人嗬斥女人的日罵聲,人和扁擔的碰撞聲,一時,“嗵嗵嗵,嗵嗵嗵,踢噠、踢噠踢噠……”連大馬車和拖拉機都開出來了!那紛亂嘈雜的人聲就像五八年搞夜戰一樣。
保鬆兩眼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隻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的保鬆十分詫異,他覺得不對勁。他心裏說,這是怎麼了?是人都瘋了嗎?深更半夜的,出什麼事了?一定是出什麼大事兒了。他忍不住朝隔牆喊一聲:“嫂子,出啥事了?深更半夜的,咋恁些人?”隔壁沒人吭聲。保鬆又摸摸索索地來到院門口,對著村街大聲喊:“咋啦?這是咋啦?出啥事啦?!”
村街上的嘈雜立時就靜下來了。先是有腳步聲,那腳步聲明明很近,保鬆聽見人們紛亂地四散開去,小聲嘀咕著,像是在躲避什麼。片刻,保鬆腦海裏“嗡”地響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明白出什麼事了。
這是個躁動不安的夜呀!正當保鬆在家裏心緒煩亂的時候,那花了保鬆三年心血的蘋果園也正危機四伏。
誰也鬧不清事兒是怎樣開始的,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那藏在心中的預謀已是很久了,也許僅僅是一刹那的念頭。是呀,蘋果熟了,蘋果就要熟了,三十畝啊,那是三十畝啊!保鬆眼看就要發大財了,在收秋的時候,人們見了麵就這樣說,也僅是說說呀,誰又能怎樣哪?可是,秋涼之後,天又突然熱起來,熱得人心焦!這個悶熱的夜晚給村人的心理暴露提供了很好的契機。秋涼了,天不該這麼熱是不是?更不該悶熱。在悶熱的九月的夜晚,蚊蟲一群一群飛著,當人們睡不著覺的時候,又該想些什麼哪?
可以肯定地說,有偷蘋果的。一連幾天都有偷蘋果的。蘋果熟了,村裏年輕人嘴饞,偷偷地去園子裏摘兩個也不算什麼。因此,一開始的時候,這事兒又不能完全怪在狗旦身上。這天夜裏,最先去園子裏偷蘋果的的確是狗旦。天黑透的時候,保鬆家女人親眼看見狗旦躡手躡腳地跳進園子裏來了。那時,保鬆家女人正在一棵蘋果樹下蹲著,離他跳進來的地方並不太遠。女人見他是光身進來的,穿的是白汗衫,沒掂口袋什麼的,女人就沒有吭聲。女人想,年輕人,鄉裏鄉親的,嘴饞,摘兩個就摘兩個吧。雖說是承包了,不讓誰吃呢?也不能把人都得罪了。若是把人都得罪了,還怎麼在村裏混呢?雖說費勁巴力地操持園子不容易,還有個人情是不是?再說,隻要不糟踐,光吃能吃幾個呢?女人眼看著他在樹上摘了八個蘋果,眼看著他把蘋果一個個塞進束在腰裏的白汗衫裏,這時,女人才站起來吆喝了一聲,女人說:“那是誰呀?”一聲吆喝,狗旦失急慌忙地日奔兒跳牆跑了。
那麼,又該怪誰呢?夜很黑很悶,天陰著,有雨不下。蚊子嗡嗡叫,人睡不著覺,弄得人急辣辣、汗淋淋的,難道不該出來走走麼?走走有什麼錯?這晚出來走走的人的確很多,人們就像失魂了一樣,在村街上四處遊走,破扇子忽閃忽閃,咳嗽聲連綿不斷。也許是有人看見狗旦偷蘋果了,還是看見別的年輕人偷蘋果了?
要是天氣涼爽些,早早來陣風或下場雨,把人們心中的火氣澆一澆,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哪?那誰又能說得清呢。然而,午夜時分,當雙目失明的保鬆在家裏心煩意亂的時候,當保鬆家女人躺在果園的茅草庵裏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三隻看園子的狗已經死在園子門口了!狗死了,狗死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切就像在夢中一樣,園子門口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黑黑的夜,黑壓壓的人。人太多了,多得她看不清人臉。臉一層一層的,高高低低的,像牆一樣,很厚。她已經來不及注意身後了,身後也有動靜,身後的園子裏像開鍋下餃子一樣,全是“撲通撲通”的聲音!她像傻了一樣站在那兒,麵對著那黑黑的沉在夜幕中的牆一樣的人臉,就那麼呆呆地愣著。突然,她像瘋了一樣高聲吼道:“幹啥?你們這是幹啥?來搶來了?沒王法了?!”
隨著一聲吼叫,那沉在黑夜中的牆一樣的人臉卻迅速地四散開去,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衝進了園子!仿佛人們早就等著這一聲。在這洶湧澎湃的人流中,身小力薄的保鬆家女人像根木頭似的被人擠來搡去。阻擋是不可能的,她甚至連站住的力量都沒有,她先後被人踩倒三次又爬起三次。她沒有一點點辦法,她隻有哭的份兒了。那麼多人哪,那麼多的人!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人。
那鐵絲網是保鬆全家花了一年多時間圍起來的,一道道都拴得很牢,可頃刻間就被夷為平地了!園子裏人聲鼎沸,呼喊聲、腳步聲、擠擠搡搡的碰撞聲、切齒的咒罵聲亂作一團。人們全都紅了眼了,紅了眼的人們在果園裏像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竄,幾百道手電筒的亮光把沉沉夜空下的果園照得斑斕猙獰;一時間,整個園子裏的果樹也全都像瘋了一樣,“嘩嘩嘩”一齊搖頭,一樹一樹帶“白帽兒”的蘋果像雨點似的落下來……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樹上樹下全是人頭;到處都有折斷果枝的“哢嚓哢嚓”聲。雖然都是莊稼人,在這一時刻裏卻顯得非常殘忍,為了盡快地搶走蘋果,他們把果枝全都折斷了,果園裏一片青氣,那是果樹的血氣呀!樹在淌血,樹哭了。人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擁進果園,這已經不是本村人了,鄰近村莊的人也擁來了。人們從四麵八方奔向果園,一個個嗷嗷叫著,簡直像從地裏鑽出來的鬼魂一樣……
在這種時候,看園子的保鬆家女人已經成了局外人了。她獨自一人在園子邊的地上躺著,眼睜睜地看著人們肆無忌憚地搗毀她一家老小花了多年心血培育的園子。天哪,老天哪!她怎麼給男人交代呢?男人為這個園子眼都看不見了,她怎麼跟男人說呢?有一刻,她想衝上去,衝上去跟他們拚了!可她知道,這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那麼多的人,她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擋得住誰呢?再說,他們是一群瘋子呀!慌亂中,她想,她得記住他們,牢牢地記住他們,記往都是誰毀了她家的園子。在這一刻,她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在一片亂哄哄的喧囂裏,她仔細辨著往日熟悉的聲音。漸漸,她聽出來了,她聽見河申家女人說:“人咋都跟土匪樣?這人咋都跟土匪樣。”她聽見滿倉對他女人說:“夠不夠?四個口袋夠不夠?”她聽見她的兄弟媳婦在罵她的婆家兄弟:“你咋恁笨哩?笨死你了,你是個豬,你都不會爬上去?!”天啊,這可是親兄弟呀,一脈相連的血親哪!連、連親兄弟都來搶他哥的園子來了。她聽見鋸家那如狼似虎的三兄弟嗷嗷叫著爬到樹上喊道:“占住這棵!先占住這棵!……”她聽見小拖拉機“嗵嗵嗵——嗵嗵嗵——”響著,這自然是廣臣家的小拖,廣臣家把拖拉機都開來了。她聽見村長家女人嘟嘟囔囔地對人說:“俺那老鱉孫還扭捏哩,說當著幹部哩,不好意思來。說法不治眾,你去吧你去吧,不弄白不弄。一家夥給了我倆麻袋!……”她聽見老德氣喘籲籲地說:“他娘,都老強梁呀!二娃家都弄回去三麻袋了。咱也沒人手。”她聽見坤江對他那剛上小學的小兒子說:“咋還囈怔哩?睜睜眼。爬,往樹上爬,摘那大哩!……”她聽見國正家女人說:“你看看,都來了。俺婆子還不讓來哩……”她聽見老蚰嘟囔說:“看看這社會成啥了?也不講政策。不來白不來,來了也爭不過那人手多哩。俺那仨兒要都在家,搶也搶過恁了……”她聽見槐說:“沒有個好女人不中。說起來是個電工,啥也沒人家弄哩多。俺那鱉孫女人是個病秧兒,成天哼哼嘰嘰,啥也幹不了。看看人家援朝那女人多能幹,一家夥扛一樁……”人們四下攢動,像老鼠一樣亂紛紛地吞噬著果園,一邊搶劫一邊吞噬,果園裏一片“咯喳咯喳”的磨牙聲!保鬆家女人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知道村裏人幾乎都來了,親兄親弟、親戚朋友都來了,何況旁人呢?……到了這時候,她才猛然想起報案的事。她心裏說,不能讓保鬆知道,千萬不能讓保鬆知道!他知道了會氣死的。報案吧,趕緊報案吧。女人想到這兒,立時變聰明了。她悄悄地從地上爬起來,扭頭往村外跑去。鄉派出所在鎮上,離這兒有十多裏路哪。女人跑著哭著,哭著跑著……
那異常的喧鬧聲使保鬆終於明白了。
他知道那喧鬧是衝著他的果園來的。人們搶他的果園來了!一股熱血猛地湧到了他的腦門上,他說:“我跟他們拚了,我去跟他們拚了!”他激動得伸手在門旁摸了一根扁擔,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自從眼看不見後,他很久沒有出門了,剛一出門就撞在了牆上。他又掙紮著爬起來,尋著人聲追去……追著追著,突然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周圍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他兩手舉著扁擔,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又聽見那喧鬧嘈雜聲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他又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追去。眼看不見的人心急呀!他一次一次地跌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來,栽了一臉的血。就這麼追來追去,到後來他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他迷路了,他竟然找不到他的果園了,他丟失了他用多年心血培育的果園。他悲愴地站在曠野裏,麵對一片沉寂,放聲大哭,那哭聲像狼嚎一樣!在黑漆漆的夜裏,那絕望的悲鳴在遊動的鬼火中顯得分外淒厲:“我是王保鬆,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我是王保鬆,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我是王保鬆,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
四周寂無人聲。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站出來和他吵架,人們都在遠處的果園裏忙呢……這時,風悄悄地來了。先是突兀地有了一絲沁人的涼意,隻覺得身上一緊,繼而狂風大作,飛塵四起,天空中亮起一道閃電,像鍋底上裂了一道縫兒似的,緊接著動天徹地的“哢嚓”一雷!狂暴的雨水鋪天蓋地而來……
失迷了的保鬆怔怔地站在那兒,一任雨水劈頭蓋臉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甚至當他聽到遠處傳來喧囂聲時,也仍然一動不動。是的,他聽到了人們四下奔跑時的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聽到了人們負重的喘氣聲,可他卻慢慢地蹲下來了,他木然地在雨地裏蹲著,又一次傷心地哭了。這時,他似乎已不很看重人們搶去的果實,他傷心的是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果園了。那麼熟的路,他竟找不到自己的果園……
很久很久之後,雨漸漸小了,涼風從遠處刮來,風裏挾裹著一絲果香。聞到果香,被雨水澆得像落湯雞一樣的保鬆才慢慢站起來。到了這時候,他才找到了他的果園。他尋著香氣一步步地朝果園摸去。他心裏說,我得找到它,我一定得找到它,把它交給女人……
黎明時分,當保鬆家女人領著鄉政府、鄉派出所的人匆匆趕來的時候,果園像睡去了一樣,異常的寧靜……
人們看見一滴水珠緩慢地從樹葉上落下來。晨風輕搖著果樹,圓潤的水珠兒先是那麼一豆兒一豆兒地回縮,而後猛地一長,就落在地上了。這時,人們突兀地站住了。人們就看到了那個東西,那個吊在樹上的很大很大的東西,開初人們都以為那是晾曬的什麼東西,像稻草人一樣,輕輕地隨風擺動。很快,人們的眼一下子就瞪大了——
天哪,那是人,那就是一個人呀!那是保鬆,保鬆在樹上掛著……
保鬆家女人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了。鄉派出所的人趕忙上前攙她,可女人站不起來了,女人成了一堆泥了。女人哭喊著說:“老天哪,我的天哪……”女人一邊哭一邊往前爬,女人是一步一步爬到保鬆跟前的。女人爬到保鬆跟前,慢慢地站了起來……
保鬆在樹上掛著,脖子上吊著一根紅腰帶。那腰帶是女人給他縫的,自然結實,是用來避邪的。現在卻在他的脖子裏掛著。吊在樹上的保鬆身子伸得很展,臉上竟然帶著笑!那笑布在這張抽搐猙獰的臉上,布在那已稍稍有些歪的嘴角上,帶著讓人心悸的恐怖……在吊著保鬆的這棵樹下,還有兩堆蘋果,那顯然是從地上撿來的蘋果,蘋果上帶了許多泥土,還有的是村人咬一口又隨手丟掉的。看到這些,女人更加傷心。男人死時是很從容的。男人很清楚他要幹什麼。男人的眼看不見了,可男人竟還去撿那些人們搶園子時掉下的果子,三十畝大的果園,男人爬了多少個來回呢?男人把人們慌亂中掉在地上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而後才把自己掛在樹上……
這時,一個鄉派出所的民警從一個裝蘋果的筐上發現了一張紙,紙上寫有歪歪斜斜的兩行字:果園被搶,我不要村人賠償損失。我唯一的要求,是讓村人來看看我。
那民警把這張紙遞到保鬆女人眼前,問:“這是你男人寫的麼?”
女人接過來看了看,眼裏的淚流下來了。男人也是高中畢業,男人的字寫得很好,可男人的眼看不見了。女人默默地點了點頭,而後女人又抬起頭,望著掛在樹上的男人。
派出所的人在忙著給男人拍照,拍了之後要把男人卸下來。這時,女人突然撲上去攔住說:“不……”
民警們愣住了。民警說:“你幹什麼?你有啥要求你說。”
女人很堅決地說:“男人死了,就照男人說的……”
吃早飯的時候,全村人都集合到果園來了。人們黑壓壓地站著,雖然有些不安,但人多勢眾,也並不害怕。一個個打著哈欠,揉著困倦的睡眼,相互之間還會意地笑笑。但頃刻之間,人們的神態一下子就變了。
果園很沉靜,被人們糟蹋過的果園雖一片狼藉卻默默無語。人們首先看到的是一隻蘋果,一隻金紅色的蘋果,那蘋果孤零零地掛在樹上,在晨光中顯得五彩繽紛,又大又圓。繼而,人們才看到那掛在樹上的人。老天爺!那是保鬆。保鬆在他們眼前的樹上吊著,保鬆看著他們,保鬆定定地看著他們,保鬆在晨風中輕輕蕩著,臉上帶著令人魂飛魄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