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豆地裏,他突然覺得人很小很小。
天是極闊的,潤著無邊的藍。那藍靜著,靜得沒有一絲皺紋,靜得高遠。淡淡中有鳥兒劃過一弧兒,沒有痕。秋日安謐地釘在天上,泊一圓洇洇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嬰兒的小手兒。風也平和,偶有一縷,梳兒一樣,涼涼,涼涼。
秋熟了,空氣裏彌漫著濃濃澀澀的腥甜。高粱地裏,一排排紅槍倒下了,又一排排豎著。在秋陽挑著的一抹抹紅鏽裏,有鄉人在勞作,卻不見人的影兒。玉米田裏有沙沙聲響過來,那掰過棒子的和沒有掰過的一樣茂密。刈過的穀地裏,一個個穀捆兀自立著,有雀兒打著旋兒飛,去啄那新熟的籽。草人呢,雀兒似已不怕,就輕輕地落在舊草帽上嬉戲。紅薯秧慢慢地扯開去,爬出一片片綠的燦爛。芝麻花早已謝了,幹幹的稈上綴著一嘟一嘟的紫褐色小屜。遠遠的河堤上,“鬼拍手”閃著一樹樹銅錢大的亮光,那亮光風鈴似的晃動,不見響。潁河蜿蜒,樹也蜿蜒,一行行東去。河灘裏,是一蕩一蕩蘆葦,蘆花白白的軟軟的,有“叫吱吱”在軟白中點墨。坡東是柿林了,柿葉紅了,秋陽燃著一片斑斕的霞血。坡下是黃黃的村路,村路上鞭兒悠悠,一輛輛載著秋莊稼的牛車緩緩動著,自然也有粉紅一抹,那粉紅扭扭地過了小橋。秋光裏,村莊在一片寧靜中沉沉地臥著,明亮而朦朧。瓦屋的獸頭隱隱現著,獸頭上飄繞著一縷縷炊煙……
他彎下腰,默默地對自己說:“割豆吧。”
豆炸了,豆莢一個個咧著小嘴兒。他聽到了“噗噗”的爆炸聲,很細微的爆炸,豆粒沒有跳出殼,隻是炸了。有青澀的香氣從豆莢裏溢出來,一絲絲散漫。於是有許多吃炒豆的日子從香氣裏飄出來,久遠而溫馨。可他沒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稞。他的手剛一抓住豆稞,便有了焦焦刺刺的感覺,那感覺一下子刺到了心裏,刺出了燒豆的焦糊味。他抓緊豆稞,用鐮割下來,放在地上,而後一鐮一鐮割下去。很快,那感覺消失了,隻有麻。慢慢,他的手濕了,手上很潤,那潤叫人喜悅。很多年沒有割過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的活路,得一直蹲著,是腰上見功夫的。他還會這活路。他笑了,繼而他聞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是血,豆稈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稞刺破了。血豔豔地紅著,順著手上的紋路漫散開去,潤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彙成飽飽的一滴,“噗”,豆兒一般滾落在腳下的土上,潤成了一個小小的讓人激動的凹圓。在小凹裏,他看見一個穿紅襖的小兒在豆地裏爬。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土娃兒。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邊上,捉三兩隻豆蟲讓他玩。他害怕豆蟲,豆蟲毛茸茸的。於是他爬,把小小的指紋印在土地上。爬著爬著他就站起來了,搖搖地在豆地裏站著。豆地裏散著女人的脊背,那花顏色的腰扭扭地動著,他認定其中的一個是娘。娘的脊背上有濕濕的一塊,那塊汗濕慢慢地洇開去,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這時,娘回過頭來,望著他笑了。他看見娘笑了,那笑臉燦燦如秋陽。倏地,娘就不見了,那些花顏色的脊背也不見了,隻有他獨獨地站著。久久,久久,有腳步聲響過來,他看見了娘的手指頭,娘的指頭伸在他的嘴邊上,把一團糊狀的東西塞進他的小嘴裏。那東西有一股焦燎的氣味,卻很香很香。那是娘嚼過的燒豆的氣味。燒豆糊糊,娘用牙一點點磨碎的燒豆糊糊,混拌著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燒豆糊糊,帶有秋風秋光秋之氣味的燒豆糊糊,他是閉著眼一點一點吮的。太香了,太饞人了!吮著吮著,他的小牙吮到了娘的指頭肚兒上,在娘的指頭上留下了一排細碎的牙痕。沒有了麼,就沒有了麼?他睜開眼望著娘,娘笑著去了。他的牙縫兒裏還殘留著一點燒豆糊糊的沫沫,他細細地品味這點沫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還動著,拖很長很長的口涎。
他常常就這樣躺在田野裏睡去了,頭枕著豆稈,身上蓋著娘的破襖。豆稈不紮,豆稈很溫和。娘的破襖熱烘烘的,有一股濃濃的汗腥,很好聞。可醒來的時候,他卻發現他竟在棉田裏躺著,身上蓋著一堆白白燦燦的棉花。是在夢裏麼?也許。摘棉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裏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娘的手裏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兒似的動著,東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仿佛有音兒響兒扯出來,倏地就是一抱。娘走回來倒花的時候,總喜歡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地扔。他就在棉花裏滾。棉花很軟很軟,他掙紮著往外爬。娘笑著,嬸嬸嫂嫂們也都笑著,一片花嗒嗒的臉。
那笑裏藏著什麼,叫人愉快什麼。他看見娘的十個指頭紅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紅洇洇的,可娘笑著。
娘做活路時總是笑著。夜裏,小油燈昏昏的,光呢,隻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燈亮著,牆花花的。牆上有紡車的影兒,有娘的影兒,有點心匣子的影兒,有老鐮的影兒,有吊著的饃饃籃子的影兒……影兒綽綽地晃著,一會兒貓樣,一會兒狗樣,黑得親人。紡車小曲似的唱著,“嗡兒,嗡兒”,就有一條細細長長的棉線從娘的手裏牽出來。牆上呢,晃晃就有了一頭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長長的繩兒,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兒緩緩牽著老牛,一踏一踏地走。偶爾,娘抬頭看他,影兒就先笑了,影兒墨著一團慈祥,影兒說:“娃,睡吧。”“嗡兒,嗡兒”,牆上就又牽出什麼來了。有時,半夜醒來,屋子裏有“哐”聲響著,牆上跑著一條灰灰的小鼠,小鼠隨“哐”聲竄動,一下西了,又一下東。有貓兒去捉那小鼠,總也捉不住。娘呢,在織機前坐著……早晨,上工的鍾聲響了的時候,他就有了一件紅襖、一雙虎頭鞋。
三嬸說:“這娃兒官相。”
四嬸也說:“這娃兒官相。”
娘也就笑笑。
現在,他沒有了紅襖,也沒有了虎頭鞋。沒有了。
天,多靜啊,多靜。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縹縹緲緲的聲音在喚:
“金令,楊金令,你來呀……”
二
他死過。
一個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醫院裏。爹流著淚把他拉了回來。爹拉回的是一攤肉。在城市,一個鄉下娃子讀了四年大學,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之後,他成了一攤肉。見了他,爹已說不成話了,爹隻說:“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熱土,鄉人們就圍上來了。鄉人紛紛撂下活計,從田野裏奔出來,一個個焦焦地問:“咋啦?咱娃咋啦?”爹泣不成聲,就拉著他往家走。鄉人也跟著走。鄉人還以為他是“人才”,柿樹坡的“人才”。他走時鄉人送過他,這會兒鄉下又接下了這攤肉。鄉人厚道哇,鄉人都在院裏站著,默默地站著,沒有人進屋去,鄉人怕羞了他。隻有輩分長的老人才進來坐一坐,說些寬心的話。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已無話可說,就那麼木木地在床上躺著。五天,一連五天,娘給他擀酸湯麵葉兒,給他烙油饃,給他炸焦花兒,這些都是他愛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殺了老母雞,在瓦罐裏燉了雞湯端給他,他嚐都不嚐。爹問他,娘問他,他一聲不吭。
鄉人給他送來了紅棗、柿餅、雞蛋,也說了許許多多安慰他的話。可他一句都沒聽見,他聽不見。娘的頭發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淚。爹搓著兩隻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後,娘給他下跪了,娘跪在他的床前,流著淚說:“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還是不理。
他覺得他應該有死的權利。死就是解脫。一個人連死的權利都沒有麼?他要死,還要死,任何人都不能阻擋他去死。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一切都很遙遠。他要這攤肉幹什麼?五天來,他眼前一直晃動著一個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奮鬥,七年的熬煎,七年的出賣,城門關閉了……
他死過一次了,僅僅是又多活了五天。時間使他空明。他覺得這攤肉已不再屬於他。他很輕,輕如鴻毛。看著那女人的影子,他願意輕如鴻毛。
第六天頭上,七爺來了。八十高齡的七爺拄著拐杖來了。七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來探望他的鄉人紛紛讓開路,讓七爺進來。七爺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話也不說,舉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響著,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聲音很空。已是一攤爛肉了。可打著打著,屋子裏突兀地響起了一聲炸雷般的吼叫:
“狗剩兒,給我滾起來!”
那一聲仿佛來自天庭,來自曠野,來自沉沉的大地。而後有什麼倒塌了,他聽到了房倒屋塌般的轟鳴,空中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煙柱!繼而是一片寂靜,在寂靜中有嘈雜的鄉音飄過來。娘站在黑黑的磨道裏,舉著笤帚疙瘩說:“狗剩兒,推吧,恁爹借驢去了。”隊長站在菜園裏,腳踢著分成一堆一堆的南瓜:“這是狗剩兒家的,這是繩頭兒家的,這是驢蛋兒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著鋤邊走邊說:“狗剩兒,驢日的!一大晌兒就割恁多草?還不夠恁娘燒鍋呢!”換糖豆的老八說:“狗剩兒,去吧,上家找兩對破鞋,破鞋換糖豆,甜甜你那狗舌頭。”豌豆蜷在麥秸窩裏,悄悄說:“狗剩兒,狗剩兒,咱去偷歪家的杏吧,麥黃杏。”妞妞說:“狗剩哥,我給俺娘說了,上俺家捋榆錢兒吧,回去叫俺嬸給你蒸蒸,香哩。”騾子說:“楊葉黃黃,狗剩兒藏藏。”四嬸說:“狗剩兒,娘那腳!就那倆青蛋子棗兒,天天來偷!”
狗剩兒……
狗剩兒……
狗剩兒……
楊金令沒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潁河水白亮亮地漫過來。躺在床上的那攤肉驀然一驚,繼而抽搐、顫抖,一點點縮,一點點縮,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肉幹樣的東西,很腥很腥的東西……他看見七爺了,七爺在河堤下的瓜園裏坐著,泥胎似的坐著。七爺的臉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淺淺的土色使七爺跟瓜垵完全融合了。瓜園草屋在陽光下金燦燦的。七爺的臉也是金燦燦的。陽光在七爺的臉上塗了一層金紅色的釉,那釉裏盤繞著一曲曲土紅色的蚯蚓,蚯蚓犁動著一溝溝紫黑色的土地。在土地的邊緣,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著暴曬的泛黃。七爺正眯著眼兒打瞌睡,七爺的鼾聲像夏日的幹風一樣吹動著小小的瓜垵。小狗剩兒搖搖地走來了,手裏提著盛水的瓦罐。七爺沒有睜眼,可他聽見七爺說話了。七爺悶悶地說:“狗剩兒,過來。”狗剩兒走過去了,把瓦罐遞給七爺,等著七爺給他摘瓜吃。七爺不接瓦罐,七爺說:“叉開腿。”他就叉開腿。七爺說:“撅起肚兒。”他就撅起肚兒。七爺說:“叫我捏捏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讓七爺捏小雞雞兒。每次來,七爺都要捏小雞雞兒,捏了小雞雞兒七爺才去給他摘瓜吃。一看見小雞雞兒,七爺臉上的紋兒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開去,漫散著慈祥的光。而後有莊重、肅穆的紫氣從寬寬的額頭上升起來,仿佛在幹一樁很神聖的事體。七爺勾下頭前,總是先淨手。他的手在田裏是當小鏟用的,很大,很粗,手骨節像老樹的根一樣,一節節變形地凸著。那手是很髒的,雜染著各種農作物的顏色,也雜染著各種農作物的氣味。於是七爺反複在腿上摩擦那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而後才慢慢伸過來。七爺下手很輕,那老手在小雞雞兒上一紋一紋地動著,澀澀涼涼地動著,可以感覺到紋的粗糙,鐵的柔軟。而這時,七爺手背上暴亮出一條條河流樣的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經絡的糾結處有蛇樣的攣動。在陽光下,那血脈隨著手紋的律動活起來了,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綠,脈管呢,活潑潑地跳著,仿佛一條條盤蜷的蛇舒展開去,曲曲長長地遊動。七爺一點一點地把小雞雞兒扯到眼前來看,看著看著,那深凹著的鷹一樣的老眼裏就有了一束柔和的光,那光親親地貼在小雞雞兒上,久久不動。漸漸,小雞雞兒熱了,一股脹脹的熱流充盈在小雞雞兒上。身上也熱了,體內仿佛有小鹿一樣的東西在奔湧竄動。風熱辣辣的,陽光熱辣辣的,七爺的手也熱辣辣的。瓜棚外有綠色的燃燒,一坡一坡的燃燒,在燃燒中他聞到了陽光的氣味、大地的氣味、五穀的氣味、牛屎馬尿的氣味。那氣味經過七爺老手的傳導,一浪一浪地進入他的體內……
熱了,命根處熱了。有電一樣的東西流向四肢,在肉裏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兒的精血。狗剩兒的精血融成了一個小小的潔淨的沒有被玷汙過的魂靈。那是一個在田野裏翻跟頭、在潁河裏撒尿、在麥場上捉迷藏的魂靈。那魂靈用一個小小的紅兜肚兒護體,搖搖穿行在鄉村的從不關門的農家小院裏,那魂靈騎在老牛的背上,在蕩蕩的村路上撒歡,那魂靈在野地裏高唱“日頭落狼下坡”!
慢慢,慢慢,他眼裏流出了兩行熱淚,繼而抱頭痛哭!
狗剩兒哇……
三
狗剩兒,他還是狗剩兒麼?
回家一個多月了,雖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頭,可他還是羞於出門。他怕見鄉人,沒有勇氣麵對鄉人。見了鄉人,他能說什麼呢?
鄉下的日子很緩,溫馨的緩。狗叫了一兩聲,而後住了。豬又叫起來,有一股發酵飼料的氣味酸酸甜甜地彌漫。母雞下蛋後“咯咯”地唱著。陽光呢,在土牆上緩慢地移動,很閑適地移動,映著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風時,院裏的樹搖一搖,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兒。從矮矮的土牆上望出去,是鄰家瓦屋的獸頭,瓦一棱一棱地亮著,有蒿草在瓦縫裏搖動。屋門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地在院裏攤著,門搭在門框上悠悠晃著。或許有人走進來,從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時主人要用簸箕了,就站在門前亮喊:“誰使俺家的簸箕了?”於是就有人應上來:“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牆扯起閑話來。間或,有這家那家的風箱時而“吧嗒”,時而“叭咯”,夢一般響著。常常是娘端著飯走進屋來,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裏,蚰蚰一聲聲叫著,那叫聲短而潤。鼠兒這兒“吱吱”,那兒“吱吱”,有尖尖的小腦袋探出來,在牆角處騷動。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牌位黑著,瀉一團猙獰的溫和。土桌上方貼著一張拄拐杖的壽老,壽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牆上掛著各樣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獨一把老鐮在夜氣中黑亮著,像一彎醒著的黑蛇。那黑蛇曲得極為生動,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戶上有一塊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樣的月影兒印在地上,泛著狹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靜下來了,四周聽不到一點聲響,很閑很閑地靜,靜得像一碗墨汁,靜得勻和。而後又慢慢地化出動來,輕輕地,輕輕地,這兒,那兒,潤生著和光同塵般的呢喃。
耳房裏,爹的咳嗽聲啞啞的,已很陳舊。娘小心地給爹捶著背,娘說:“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了。”爹說:“要娃還是要豆?”娘不吭了,而後是一聲聲歎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說:“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裏有淚。她轉過身悄悄地對爹說:“娃想過來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鐮去了。
秋陽掛樹梢了,枝頭上挑著一個橘紅的圓。出門時娘說:“別累著。不指望你幹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見鄉人,就頭勾勾的,什麼也不看。隻感覺到腳下的土很軟,碾滿車轍的鄉村土路麵麵湯湯的,踏下去就是一個窩兒,很舒服。這時,他聽見有人叫他,那聲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頭來,眼前站著一個雞窩樣的女人。女人蓬頭垢麵,身上背著一大捆紅薯秧。紅薯秧濕漉漉的,女人身上也濕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幹了一早上活計了,一隻褲角高挽著,裸露著沾滿泥土的竿子腿。女人臉龐上似還隱隱藏著昔日的姣好,隻是老相了,紋路很密,汗漬一道道汙著。女人就那麼站著,腰弓弓的,臉上帶著笑。
他認出來了,那是六嬸。六嬸嫁過來時年輕漂亮,人也爽快。他還聽過六嬸的房呢!記得六嬸年輕時是村裏唯一敢與隊長對罵的女人。在豆地裏,隊長罵聲:“驢的!”六嬸就叉腰站在田埂上,一躥一躥地唱聲回罵:“你狗戳哩馬操哩碓碓榷哩羊錫焊哩牛鞭摔哩鍋耳朵片哩豬尿泡灌哩葫蘆瓢涮哩……”六嬸罵得五彩繽紛,節奏明快,罵了一天豆雨!罵得隊長一愣一愣的。罵著罵著,六嬸“咯咯”地笑起來……現在六嬸老了,老了的六嬸站在他麵前,很卑微地說:“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聲“六嬸”,可喉嚨幹幹的。六嬸趕忙說:“趕明兒上家吧,上家吧。”說著,狼拉窩似的拖著紅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勁。
在六嬸身後,是五叔。五叔拉著一車玉米,很吃力地往前拽。車很重,五叔頭上像蒸籠一樣冒著熱汗。五叔的製服褂子扔在滿載的玉米車上,身上隻穿著一件土布汗褂兒。看見他,五叔遠遠就站下了,那汗臉上驟然堆滿了笑,笑裏竟有了一絲巴結的意味!五叔看見他很想說一點什麼,很親熱的什麼,一時卻沒了詞兒,很窘地站著。他的手搭在車杆上,反複地摩挲著車杆上鑲的舊鐵皮,好一會兒才說:“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當過多年隊長。那時候,五叔站在大碾盤上講話,腰叉著,褲腿捋著,日日地罵說,總是很嚴厲。五叔常年披著那件製服褂子,在縣城做的四個兜的製服褂子。敲鍾時披著,幹活時也披著。天熱時,那件製服褂子就搭在肩頭上,光脊梁搭著製服褂子,甩著手走。下雪了,那件製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襖的外麵,扣自然係不上了,就敞著懷,蕩蕩地走。有時,那件製服褂子撂在場院裏的大石滾上;有時,又掛在炕屋門口,村人見了會說:“隊長在呢!”在許多個秋風蕭瑟的黃昏,五叔站在村口的夕陽下,身披灑滿霞輝的製服褂子,挨個檢查割草娃子的草籃子,而後去摸女人的褲腰。女人“咯咯”笑著罵道:“老五,火棍頭!手恁涼,咋不叫恁媳婦給你暖哩?”五叔嚴肅地說:“驢的!上頭說了,要肚見(防微杜漸)哩。鄉裏鄉親的,今兒個就不‘肚見’了,老實!”
他叫了一聲“五叔”,五叔卻慌忙去披那件撂在玉米車上的製服褂子。褂子很爛,皺巴巴的。五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湊湊地望著他說:“金令,別累著,別叫累著。廣播碗兒裏說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兒。”
他望著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來。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嗵嗵、嗵嗵”開過來。拖拉機上裝著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著倆娃兒。娃兒有七八歲的樣子,顛動著紅撲撲的小臉兒。瞅見他,豌豆熄火了。豌豆從手扶拖拉機上跳下來,帶著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覺得豌豆會衝過來。會罵一聲“屌”!然而,豌豆沒有衝過來,豌豆走了兩步,又返身走回去了,扭身去抓一件衣裳,從衣裳裏掏出一包煙來,匆忙忙擰出一支,舉著說:“吸著,金令,你吸著。”
小時候,豌豆常帶他去地裏捉“搬藏”,從“搬藏”洞裏掏花生吃;領他上樹掏麻雀窩,掏了麻雀糊了屁眼兒烤著吃;割草時,也總勻給他一些,讓他不挨娘的罵。豌豆有靈性,上學時也是學校最聰明的學生。後來就不上了,去學木匠手藝……這次回來,聽說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沒有進門,就在院裏守著他。可見了麵,豌豆卻舉著煙說:“金令,你吸著。煙不好,你吸著。”
他熱熱地叫了一聲:“豆哥。”豌豆張了張嘴,扭臉朝孩子喊道:“柱兒、花兒,叫叔哩,叫叔。”倆娃兒眨動著小豌豆眼兒,齊聲叫叔。
往下,在蜿蜒的鄉村土路上,鄉人每每見了他,都要站下來,說: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養養。”
“金令,別傷著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聞到了狐狸的氣味,那是一種很高貴的香水的氣味。女人的影子出現了,帶著狐臊味的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聲跳出來,滴溜溜轉著,亮一條圓圓的小弧兒。那弧兒在陽光下先是有青青黃黃的一閃,繼而綠黑,彈出時又成了燦燦金紅,墜兒一樣,忽兒就不見了。豆稞上隻剩下了空空的一刀豆莢,豆莢仍硬硬剌剌的,卻僅僅是一個殼了,散著青氣的殼。
在一片“嚓嚓”聲中,爹的腰像彎弓一樣在豆地裏彈著。爹來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來的,一會兒就趕到前邊去了。爹平日裏話很少,臉總是甕著,吃飯時就蹲在牆根處,很無趣的樣子。然而,一進地裏,爹就活了。那身腰殺下去就跟彈簧似的,活潑潑地動。臉呢,慢慢現出紅來,汗兒一珠一珠亮,皺紋深深淺淺地緊著,舒展自然。那是怎樣的專注啊,眼到了,鐮也到了。在鐮一吐一吐的亮光裏,豆稞貼著地皮飛起來,而後一片片倒下;地上又會旋起小風一樣的塵煙,在塵煙蕩起的一瞬,另一隻手就接下了那豆稞,隨即一個紮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了。爹用的是短把兒鐮,那鐮把兒是一截榆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這把鐮很有些年頭了,是爺爺輩用過的,爹說爺用這把鐮扛活時掙過頭份口糧。如今鐮刃已很薄了,隻有窄窄的一溜兒,爹還是不舍得丟它。這把鐮不用時就在牆上掛著,於是一麵牆都很腥。這次回來,他曾長久地看著那麵牆,他在斑駁的泥牆上看到了一幅圖畫,關於鐮的圖畫。後來他對爹說,那鐮很腥。爹拿起聞了聞,說不腥,一點也不腥。
天邊滑過一片雲,軟白的雲,雲朵兒靜得飄逸,淡淡遠遠的飄逸。雲朵下有鈴兒脆響,那像是車鈴聲,糖葫蘆一樣的,一串一串。他看見了,在黃黃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沒有刈倒的秋莊稼的縫隙裏,遊動著一行車隊。在秋陽的映照下,車鈴的反光一閃一閃,晃著刺目的亮光。騎在自行車上的鄉人像過年一樣穿著新衣,一抹鮮紅在車把上飄蕩,而車後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鄉村裏的點心了,捆成一匣一匣的,貼有花印封兒的點心。他知道這是相親的隊伍。相親,在鄉村裏是很隆重的。
九歲那年,村裏來了一個穿士林藍布衫的女人。女人身後跟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進了三嬸家。接著,豌豆爹押著豌豆也朝三嬸家走去。豌豆穿了一身新,隻是嘴噘著,頭梗梗的,很不情願的樣子。豌豆娘出來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兒一樣,喜恰恰地朝三嬸家跑。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豌豆跑出來了。臨出門時,在大人的監督下,豌豆塞給那小妞一塊花格格手絹,手絹裏鼓鼓囊囊的,像是包著什麼。小妞抖手接過手絹,又在士林藍女人的示意下把一塊藍格格手絹塞給豌豆,豌豆拿住就跑。豌豆跑到村街上對他說:
“我不要,娘硬讓要。還給她五十塊錢!”他問:“誰?”豌豆說:“榆錢兒。”他又問:“誰是榆錢兒?”豌豆不吭了,臉紅紅的。遲了一會兒,豌豆說:“扁擔楊的,扁擔楊盡羅鍋。”半晌的時候,豌豆爹趕出了一掛大車,車上坐著三嬸、豌豆娘、士林藍女人,還有那狗尾巴樣的小妞。豌豆說:“他們要去縣城給榆錢扯衣裳,還吃油煎包哩。”他問豌豆:“你咋不去?”豌豆氣嘟嘟地說:“我不去。”後來他才知道,豌豆定親了,訂的是“娃娃媒”。村裏人都說豌豆有福,九歲就娶上媳婦了。從那以後,每逢節氣,豌豆都要提著點心匣子到扁擔楊串親戚。扁擔楊離村七裏路,頭次是豌豆爹押著豌豆去的,把他送到村口,後來就讓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時候,豌豆問他:“你吃過點心沒?”他說:“沒。”豌豆說:“我也沒吃過。你想吃不想?”他望著豌豆,吞吞吐吐地說:“娘說……是串親戚用的。”豌豆眨眨眼兒,說:“後晌你在橋頭上等我。”於是他就去橋頭上等豌豆,等得驢叫喚了,豌豆才走過來。豌豆穿著一身新,臉兒也洗得很淨,手裏提著四匣點心。豌豆來到橋頭上,四下看了看,就蹲下來了。豌豆解開捆點心匣的紮繩,說:“都說點心好吃,你嚐一塊,我嚐一塊。”他問:“敢嗎?”豌豆說:
“一匣子,隻嚐一塊,看不出來。”豌豆先捏了一塊,他也捏了一塊,驚兔似的塞進嘴裏,就覺得甜。過了一會兒,豌豆咂咂嘴,說:“再嚐一塊吧。”於是就你一塊我一塊“嚐”下去了,“嚐”得野快,一“嚐”就“嚐”了兩匣!“嚐”得肚子裏沉甸甸的,發渴。他跟豌豆又輪換著去橋下喝水,喝得肚子翻漿。喝了水,才知道害怕了。他小聲問豌豆:“豆哥,咋辦呢?”豌豆眼骨碌骨碌轉著,說:“不怕,我有辦法。”說著,豌豆去路上撿了些曬幹的驢糞蛋,然後一顆顆擺在點心匣裏。擺好了,又把裝著點心的匣子放到上麵,用繩子紮起來。他怯怯地望著豌豆,豌豆提著點心匣子晃了晃,說:“不吃看不出來。”於是豌豆就提著驢糞蛋“點心”串親戚去了。在整整半年的時間裏,一放學回來,他就去“讀”豌豆娘的臉,看看她發現了沒有。可半年過去了,驢糞蛋“點心”杳無音信,豌豆娘的柿餅臉也很平和。然而,當他覺得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一日,豌豆娘卻掂著笤帚疙瘩滿街攆豌豆!攆著罵著:“你個猴精!你個饞貓!你個偷嘴驢!你個王八孫!……”原來,扁擔楊榆錢兒她娘頭天提著驢糞蛋點心去集上賣,被人家日罵了一頓。豌豆娘自然攆不上豌豆,就轉回頭罵豌豆爹,豌豆爹卻樂嗬嗬的,不管。豌豆定親後,豌豆爹一直樂嗬嗬的。先是每天放工拉一車土,日不錯影地拉。豌豆爹拉土是墊房基用的。親事一定下,他就張羅著給豌豆劃了一片宅基,那片宅基是個大坑,就每日裏拉土墊。村裏人見豌豆爹哼著小曲兒拉土,就說:“喲,等著使媳婦了!”聽了這話,豌豆爹像喝了蜜一樣,眼細眯眯地眨巴著。這個大坑,豌豆爹墊了兩年,風天拉,雨天也拉。坑墊好了,背也駝了,可豌豆爹還是樂嗬嗬的。就又每日裏往木匠堆兒裏湊,擰根土煙遞上去,問人家一座房得多少檁條、多少椽子、多少洋釘,而後念念有詞地盤算。在許多個煙化了的日子裏,有時,他見豌豆爹在坯場上站著,光著熱熱的汗脊梁摔坯子;有時,見豌豆爹拉著石灰車從通往禹縣的大路上走來,車上捆著被子,拴著小鍋,還有盛水的鐵桶;有時,見豌豆爹在屋後的宅院裏站著,手叉把著去量楊樹的直徑,喜滋滋地對隔牆的五嬸說:“兩把粗了!”有時,又見豌豆爹兜著雞蛋去代銷點換洋釘。他對代銷點的老八說:“孩兒他小舅,要八分釘。”老八回道:“鱉兒,仨雞蛋隻能換六個。”豌豆爹說:“六個就六個吧。老婆紡花,慢慢上勁。”老八說:“快親住兒媳婦的腳趾頭了吧?”豌豆爹鄭重地說:“明年紮根基!三五年房得蓋起哩,不耽誤辦喜事。”
後來豌豆爹病了,病得很重,隻一口氣懸著。七爺說:“不中了,人是不中了,趕緊安排後事吧!”就在那天早上,榆錢兒來了,沒過門的兒媳婦看老公公來了。豌豆精靈,串了幾年親戚,就把榆錢兒的心串過來了。幾年不見,榆錢兒已經出脫成大姑娘了。榆錢兒站在豌豆爹的病床前,脆脆地叫了聲:“爹。”就那一聲“爹”,隻見豌豆爹兩眼白瞪白瞪,喉嚨裏“咕嚕咕嚕咕嚕嚕嚕”一串響,一口濃痰咯出來了。慢慢,人醒了,眼裏也有光了,張嘴就要吃的。二日,放學的時候,他看見村街的朝陽處蹲著一個黑石滾。細看不是石滾,是豌豆爹。豌豆爹竟然能下床了!豌豆爹的腰已彎成了九十度,頭在腳上,腰在頭上,身子像滿弓似的折著。那情形不像是曬暖兒,而像是背日頭。陽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陽光裏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頭的豌豆爹看不見人的臉兒,跟人說話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轉著圈兒說:“俺兒媳婦昨兒個來了,俺兒媳婦進門就喊爹!……”依然是樂嗬嗬的。
父親極羨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蓋起後,父親有很長一段日子不到飯場裏去了,常常在院裏的槐樹下蹲著,臉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樣子。日後,當他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才重又到飯場裏去了,很是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