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望著相親的車隊,先是一喜,又很快悶下來,勾下頭不看了,彎腰去割豆。他也對自己說:“割豆吧,割豆。”
“嘚嘚、嘚嘚、嘚嘚……”有踐踏聲響過來,那是高跟皮鞋的踐踏聲,紅色的踐踏聲。影兒像火焰一樣燃燒著……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陽白而亮,地上開始有了一股股燥熱的氣浪。風依然沁人,時而一縷,甜絲絲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過的穀地或高粱地裏,土地露出來了,秋乏的土地一塊塊舒展開去,闊大著無邊的慵倦,仿佛那該收的已經收獲,地力盡了,也就默默的,無語。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詳地坐著,斜披著一件老襖,“吧嗒、吧嗒”地吸旱煙。陽光下,藍藍的煙霧在老人的頭頂上盤繞,絮絮綿散。極遠處有牛兒哞叫,聲聲細長。
割了一晌豆,手像雞爪一樣,握不住,也伸不展,很麻。腰呢,灌了鉛一樣,沉沉的。他躺下來了,伸開四肢,頭枕著一捆豆稈。一時就覺得很舒服,莫名地舒服。身下的土剛貼上是幹的,而後就軟,越蹭越軟;溫溫燙燙的軟,軟得叫人愜意。秋陽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樣罩在身上。天藍得博大,人呢,又在狹小的一隅,無人知曉的一隅,隻有靜環繞著你,淡淡的靜,閑適的靜,靜得寬容。他細眯著眼,覺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陽光在眼皮上遊走,柔緩地遊走。這時候,人仿佛煙化了,化成了一縷陽光,一抹細土,一隻小小的螞蟻……
爹背上豆捆頭前走了。爹不讓他背。爹說:“你身子還虛呢。”小時候,爹說,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這會兒爹說:“你別背。給你五叔說了,明兒用他的架子車拉。”在他上大學的頭一年裏,爹就把架子車賣了,為給他交學費。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就走。當豆捆壓在肩上的時候,他覺得脖子上像著了火一樣難受。可他還是背起來了,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漸漸,人仿佛走丟了。他覺得不是人在走,而是那一小塊在走,脖子處那一小塊,很辣的一小塊。後來連那一小塊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時候,他常赤腳在這條田間小路上走,背著草筐,掂著小鏟,“吧唧、吧唧”地走。下小雨的日子,黃土是不沾腳的,小路上清晰地印著五個蒜瓣兒樣的腳趾。四個“鬥”,六個“簸箕”,娘說的。他踩著四“鬥”六“簸箕”走,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鬥”。天幹的時候,土撲騰騰的,麵一樣細,踩上去很軟。就一路尿過去,尿一路麻坑。而後夥伴們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回家呀!”蹚出一路狼煙回家。
下了溝,過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像黃湯一樣,泛著許多車轍的印痕,有拖拉機的,有架子車的,還有木拖車的。木拖車的印痕很平展,曲著兩條平行的軌跡,永遠不相交的軌跡。在平滑的軌跡中間,散著花瓣兒一樣的牛蹄印。那時候他曾專門踩著牛蹄印走,一個一個碎那“花瓣兒”,總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裏那蹄印被冰凍住了,那半圓的蹄窩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那蹄窩宛如硯台,“硯台”裏注著一小團墨跡,陽光下黑漬漬的,一點點融。
記得在小橋上丟失過什麼,他記不起來了。這是一座石板鋪成的小橋,小橋的石板被磨得凸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臉。橋麵上散著一片片穀粒,又像是老人的臉——過去賣糖豆,現在開代銷點賣煙酒雜貨的老八的臉。他聽見“咯噔”一聲,仿佛是架子車在橋上打住了。哦,他記起來了,他在橋上丟過一支鉛筆,才買的鉛筆。娘用一個雞蛋在老八那兒換了一支鉛筆,給他不到一天就丟了。那是夏天的時候,他跟豌豆一塊來橋下紮猛子,把書包扔在橋上,那鉛筆就滾丟了。回到家,娘按住他打屁股,娘說:“咋不丟你哩?!”現在他真的丟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兒還是楊金令……
是龍,還是麒麟,龍麒麟。村裏娃子長到八九歲,大人拍拍屁股說,去“龍麒麟”上學吧,看看能不能長個四不像!
“龍麒麟”是七爺一手造的。
那時候,學校是跟崗莊一塊辦的,原是一座破廟。下雨天,廟院坍塌了。上頭撥了些款子,兩個村就商量著重建學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攤。於是這邊出一班木匠,崗村也出一班木匠。木匠見木匠眼紅,兩班人馬就對著壘起來了。這邊是七爺“把作”,七爺是村裏的木匠頭。七爺腰裏束一根麻繩,袖手而立,臉沉沉的,板子一樣。那邊是張黑吞“把作”,張黑吞是崗村的木匠頭。張黑吞手裏拎根長尺,眼斜斜的,臉上凜著一團黑氣。一排房子,兩邊要緊的房角上站著各自的大徒弟。這邊站的是楊洪元,那邊站的是張鐵錘。兩人光脊梁拎瓦刀,遙遙相望,十分威風。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誰也不看誰,就見“砰砰叭叭”一片瓦刀響!張黑吞斜著吊牆眼,罵徒弟罵得很凶。看到哪兒不順,木尺一挑,“呔”一聲,立時就得拆了重壘。七爺一句話也不說,七爺就在那兒立著,目光撒到哪裏,哪裏緊。起房那天,七爺晚來了一會兒。七爺來時,看見另一邊房脊上的龍頭已經揚起來了,張牙舞爪的。那是崗莊大徒弟張鐵錘的手藝,活兒做得很漂亮。而這邊的龍頭還沒起來,活兒也沒人家弄得好。七爺惱了。七爺大吼一聲:“滾下來!”大徒弟楊洪元紅著臉退了下來。七爺老襖一掄,“騰騰騰”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還沒弄好的房脊頭砸了!
這時,天已蒼蒼地黑了,崗莊的匠人已經收拾家什走了,獨七爺還在房脊上蹲著。七爺光著脊梁,像獸頭一樣蹲著。徒弟們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兒,誰也不敢吭聲。天黑下來了,隻聽七爺長歎一聲。七爺說:
“回去吧,都回去吧,這是我的錯。”而後七爺一步步從房上走下來,一聲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們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楊洪元沒有走,楊洪元一直在房前站著。
半夜的時候,七爺提著馬燈來了。七爺悶悶地朝黑影裏問一聲:“是洪元?”楊洪元哽咽著應了一聲。七爺說:“提上馬燈。”楊洪元默默地接了七爺手裏的馬燈,師徒二人重又爬到房頂上去了。兩人在房頂上一直蹲到天明……
天亮的時候,房上沒人了。這時,人們才看清,房上兩個脊頭是不一樣的。西邊是龍,張牙舞爪的龍。東邊的卻是麒麟,有頭有角有身子的麒麟。更叫人驚異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樣,你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對著你的,仿佛有靈性似的。
崗莊的張黑吞圍著房子轉了一圈,而後一抱拳,領著人走了,連起房酒都沒有喝。
就這樣,二龍盤成了“龍麒麟”。村人們提起學校都說“龍麒麟”。也有人說,這不合規矩,龍就是龍,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龍麒麟”呢?
七爺說這是天意。
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村人們都說,“龍麒麟”出人才了!“龍麒麟”出人才了!“龍麒麟”不合規矩,不合規矩才出“四不像”呢。
過了小橋,就是鄉村的學校了。那就是“龍麒麟”,他在那兒上過六年學的“龍麒麟”。學校的土院牆依舊,那豁豁牙牙的土院牆是他當年用小屁股磨過的。院裏的籃球欄依舊,那是木匠用木板釘的,仍很歪。學校的房頂灰蒙蒙的,瓦上長著一蓬一蓬的枯草,看不見“龍”,也看不見“麒麟”,隻看到了兩隻很醜的小獸頭。獸頭斑駁了,已分不清鼻眼。校園的牆壁上,仍像往常那樣書寫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粉筆字,那字像樹枝一樣叉叉巴巴的,帶著很陽壯的小公牛的氣味。鄉村學校裏到處都彌漫著這種小公牛的氣味。學校已經放學了,校園裏靜靜的。教室的窗戶上也仍糊著隔年的舊報紙,報紙爛了,透過報紙的縫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是不是還有他畫的“邊界”呢?他記得那時候,學校裏隻有一名國家教師,剩下的全是泥腿子耕讀教師。國家教師姓白,是個右派,同學們私下裏都叫他“白眼狼”。冬天裏,白老師脖子裏總圍著一條駝色圍巾。那條駝色圍巾使白老師顯得很有學問,連甩圍巾的動作都是很有學問的。白老師有糖尿病,那時候同學們曾堅定不移地認為白老師是吃白糖吃多了才得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貴。所以白老師常吃麩氣饃。在許多個寒風凜冽的夜晚,下罷晚自習,總見白老師一趟一趟地往廁所跑,堅決不要尿罐。白老師先後換過七個尿罐,都被豌豆用彈弓打爛了。豌豆躲在土院牆的豁口處,瞄準尿罐射擊,把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師站在土壘的講台上說:“同學們,我有病呀!”同學們大笑。
“狗剩兒哥,該上晚自習了。”
他聽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樣的聲音,那是妞妞的聲音。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時候他總是欺負妞妞,在泥課桌上給妞妞畫“邊界”,常把妞妞氣哭。妞妞長得很瘦,幹柴樣瘦,紮兩條朝天的羊角辮兒,倆眼兒靈靈的,水兒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著一盞小油燈喊他來了,喊他一塊去學校上晚自習。路黑,妞妞的小油燈在他頭前舉著,讓他省自家的油,他的油燈卻不讓妞妞使。油燈多亮嗬,那時村路上總亮著一豆一豆的燈光,燈光像鬼火一樣,一飄一飄地向學校遊去,閃著逗人的溫熱。進了教室,就見泥桌上擺著一片小油燈,油燈後是一片黑黑的小腦袋。臉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臉,我也鬼臉,一屋子小鬼臉。上罷晚自習,兩個小鼻孔總是被熏得像煙囪一樣,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妞,也笑了。妞妞說:“狗剩兒哥,我給你擦擦吧?”於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給他擦。妞妞個兒低,妞妞給他擦鼻孔時腳尖踮著,小臉仰著,身子貼得很近。他聞見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氣,那草香氣很好聞,使他怦然心動。妞妞給他擦了,卻不讓給她擦,妞妞怕癢癢,妞妞扭頭就跑,“咯咯”笑著。忽兒燈滅,夜黑得像鍋底一樣。他看不見妞妞,妞妞也看不見他,就聽見心兒跳。他眼前出現了一片一片的馬齒菜,燦若繁星的馬齒菜,長在野地裏的馬齒菜開花了,綠燦燦的。他聽見妞妞說:“狗剩兒哥,你在哪兒呀?”
學校旁邊是一片柿樹林。柿葉紅了,柿子黃了,秋陽下亮著一片紅染,紅染深處有一顆顆黃燈閃爍。
女人的影兒又出現了,黃色的舞動著的女人,女人飄逸的秀發像金針一樣閃閃發光……
六
在穀場上,當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時候,人一下子輕了。汗水像蚯蚓一樣在身上爬,爬得很暢。
穀場很大,在一個圓圓的垛上,有雀兒在跳躍。雀兒伸探著灰褐色的小頭,東啄一下,西啄一下,而後飛起來,躍躍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兒金燦燦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氣浪,氣浪裏裹著醉人的熟香。場攤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鞋和掃帚隔開。這片是穀子,那片是豆稞,還有壘成堆的芝麻……在攤得厚厚的穀棵上,有老牛拖著石滾一踏一踏地走。老牛的毛色皺皺的,緞兒亮,草肚兒仿佛很癟,一隻角斷著,嘴邊溢著倒嚼的白沫。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長,就像日子一樣,知道無盡,就慢慢走,不急。石滾呢,在穀棵上軟軟彈彈地跳著,連綴著一小塊晃晃的日影兒。日影兒溫熱,石滾也溫熱,一圈一圈碾在穀棵上,也仿佛親親切切的。在場的另一邊,站著一個穿紅襖的小娃。小娃身邊是六嬸,六嬸坐在場邊上用棒槌捶豆,頭勾勾的。
爹在穀垛旁蹲著,爹在等他呢。爹說:“金令,該吃晌飯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說:“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
自從他考上大學,爹在他麵前總是無話。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來了,懶懶地靠在穀垛上。而後他像兒時那樣把鞋遠遠地甩出去,兩隻腳放在光溜溜的場地上。涼涼的,他感覺到腳上涼涼的。於是他閉上眼,慢慢地體味這舒心的涼意。他的腳在場地上慢慢蹭著,就覺得那涼光溜溜的,又仿佛是一絲兒一絲兒的,帶著癢意,蜂兒似的往心裏鑽。身上呢,有暖暖的陽光照著,一浪一浪地熱。場那邊有捶豆的棒槌聲響過來,棒槌一下一下響著,響出了一個場光地淨的日子。在場光地淨的日子裏,他看見他跟一群十幾歲的光腳娃在場裏玩“中狀元”。“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場裏脫下一隻破鞋,然後鞋尖對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孩子們就提著另一隻破鞋站在場邊上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準。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壘,壘了再砸。那破鞋如箭一樣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裏,娃子們齊聲高喊:
“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麼?你要是能中個狀元,娶個城裏的花嘎嘎,恁爹娘跟著享福啦!”
這話是六嬸說的。那時,六嬸正站在場院裏的石滾上碾篾子。他曾拚命忍住不去看六嬸,卻還是想看六嬸。六嬸高高地站在大石滾上,兩手背著,腳一動一動地碾篾子。六嬸穿件棗花布衫,臉兒像滿月一樣,臉蛋上潤著兩小塊兒紅,那紅像桃花瓣一樣洇著,粉撲撲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開合的花蕊。六嬸腳下的石滾骨碌骨碌轉著,六嬸的腰就柳柳兒扭。石滾轉得快,腳也動得快,人就像在水上打漂兒似的,顫顫的,搖搖的,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卻還穩穩地在石滾上站著,煞是好看。
這是六嬸的絕活兒,六嬸編一手好葦席。秋天裏,常見六嬸從葦蕩裏砍一捆葦子回來,拖到場裏破開,用石滾碾平了,編出一領蘆花樣的好席。六嬸編的席篾兒勻,也光淨,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線繃出來似的。六嬸還能在葦席上編出許多好看的圖案,鳥兒魚兒都活脫脫的。六嬸很喜歡編席,村裏人誰求她她都編。六嬸編席時常哼著小曲兒,篾子在場院裏鋪開了,六嬸的手就像魚兒似的在席篾上跳,跳著跳著就跳出圖案來了,或是“五朵蓮花”,或是“鴛鴦戲水”。這時候六嬸就像也跳進圖案裏去了,小曲兒不由得音高。
他記得很清楚,那會兒六嬸還在石滾上站著呢,花花眼兒不見了。他中了一回“狀元”,等他跑過去把破鞋重新壘起來的時候,六嬸就不見了。石滾還晃晃地動著,石滾上沒人了。夥伴們一個個冷雀似的站著,一時就覺得“中狀元”很無趣。豌豆說:“不玩了,不玩了。”
後來又玩“摸瞎兒”。他跟豌豆藏到穀草垛裏去了。為了不讓人找見,他和豌豆拚命朝穀垛裏鑽。可鑽著鑽著,就搜到了人的腿,那腿軟軟的。繼而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像兔子墊窩一樣忙亂!隻聽見六嬸說:“娃兒,別吭。娃兒,你別吭。”他不敢動了,豌豆在後頭用勁頂他,他還是不動。黑暗中,他聽到了一粗一細的呼吸聲,很憋悶的呼吸聲,那呼吸裏彌漫著濃濃的汗腥氣。片刻,那模糊的黑慢慢化開了,他看見兩個人在草窩深處偎著,那是六嬸和五叔,摟抱在一起的六嬸和五叔。不一會兒,六嬸帶著一頭草慌慌地鑽出來了。六嬸頭勾著,臉紅得像染缸裏的布。臨走時,六嬸給他和豌豆一人一個紅柿,紅柿很大,鮮亮亮的。那時各家的柿子都在穀草垛裏濫。六嬸抖著手把紅柿塞給他,輕聲說:“娃兒,可別給人說呀!”他說:“不說。”豌豆也說:“不說。”五叔很晚才鑽出來,出來時臉黑風風的。他什麼也沒有說,隻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沒興致玩了,就各自抱著那個紅柿,誰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對娘說:“六嬸跟五叔藏在穀垛裏偷偷喝紅柿呢。”娘說:“娃,別說,可不敢說。”他說:“我不說。”
他還是說了,給騾子說了。騾子是村裏的光棍漢,二十七八沒老婆,整日在村裏閑逛。他從地裏割草回來碰上了騾子,騾子問他:“見徐巧雲了麼?”他不知道誰是徐巧雲,就覺得名兒秀氣。騾子說:
“你六嬸,就是你六嬸。見了麼?”他不想說。他知道六嬸在哪兒,可他不想說。騾子看出來了,騾子說:“你說,你說。你說了我給你買塊糖。”於是他說了。騾子沒有給他買糖,騾子誆他呢。騾子臉上生了許多疙瘩,那疙瘩一時紅亮,陽壯得叫人不敢看。騾子用手擠了擠臉上的疙瘩,野野地日罵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騾子沒有找到六嬸,可騾子在穀草垛裏搜出了一條紅腰帶。那條紅腰帶綴著兩枚銅錢,還有很好看的紅線穗子。騾子很興奮,騾子用桑杈挑著那條紅腰帶,滿街跑著吆喝:“誰的腰帶丟了!誰的腰帶丟了!”
後來六嬸被捆到了場裏。穀草垛掀翻了,在掀翻的穀草垛旁邊,六叔領著一群人逼問六嬸。六叔光著脊梁橫著一條扁擔,惡狠狠地喊道:“說,你說!”六嬸勾著頭,臉粉粉地紅著,不說。七爺沉著臉在場上站著,七爺說:“給我打!”於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嬸。場院裏罵聲一片,響聲一片,扁擔都打折了!六叔邊打邊喊:“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六嬸還是不說。那晚六嬸的眼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燒。可六嬸誰也不看,始終盯著那掀翻的穀草垛,桑杈在穀垛上斜插著,上邊飄著那條紅腰帶。六叔氣急敗壞,跳著腳喊:“你死!你死!你給我去死!!”喊著,六叔卻猛地朝地上一蹲,擂著頭嗷嗷哭起來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六叔被人勸走了,場上的人也慢慢地散了。騾子沒有走,騾子在場上一圈一圈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六嬸跟前來了。騾子從六嬸的身前轉到身後,又從身後轉到身前,小聲叫著:“巧雲,巧雲。”六嬸不理,騾子又去給六嬸鬆綁,繩解開了,六嬸還是不理。騾子訕訕地說:“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兒不說,也沒人知道。”
他一直在穀垛旁邊的暗處趴著。他恨騾子,也生怕六嬸真的去死。這時,他看見五叔悄沒聲地從場後邊轉出來,站著一個黑黑的影兒……
一鉤彎月在天上搖著,搖一地水白的朦朧。那水白一時清晰,一時又模糊。穀垛灰下來了,一個個在場邊兀自立著,發出“簌簌”的響聲。騾子還圍著六嬸轉,轉出一場火星子。見六嬸始終不理他,騾子就歎口氣,訕訕地去了。
久久,立在場邊的黑影兒不見了,那條紅腰帶也不見了。
他一直注視著六嬸。六嬸默默地坐著,不動。月光照在六嬸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兒。那剪影兒像是水墨潑出來的,在月色中混凝著洇洇淡淡的靜。
半夜的時候,他看見六嬸慢慢站起來了,而後一步步向場邊走去。他心裏一驚,就悄悄地跟著六嬸。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六嬸走到一個大石滾跟前就站下了,然後一邁腿上了石滾。六嬸站在石滾上,靜立片刻,接著腳動了,石滾也動了。就見石滾在六嬸的腳下骨碌骨碌轉著,而後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忽兒到了場這邊,忽兒又到了場那邊。這時候石滾已不顯得沉重,一飄一飄地向前滾動。六嬸呢,兩腳飛快地動著,搖搖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樣的屈辱之後,六嬸還有心去蹬石滾?
在夜半時刻,六嬸披頭散發,一個人在場裏蹬石滾?
六嬸是瘋了麼?
六嬸沒瘋。
十個月後,六嬸生了一個粉團團的小娃。六叔喜傻了,著籃子挨家送喜麵。滿月的時候,七爺竟也去賀了。七爺那會兒指使人打六嬸,這會兒卻坐在堂屋裏,讓人把娃兒抱出來給他看。七爺笑眯眯地扯起娃兒的小雞雞兒,娃兒尿了他一手!七爺大笑。七爺把沾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竟還用舌頭嚐了嚐,嘴咂咂地說:“鹹。長大了,有力!”
許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過午了,秋陽斜斜,地上的影兒也斜斜,一坨一坨地斜。老牛還在走,拖著石滾一踏一踏走。他把手伸進穀垛裏,試圖摸出一個濫好的紅柿來,很大很亮的紅柿。可垛裏沒有紅柿。
他聽見那紅襖小娃兒在遠處叫:“奶奶,奶奶。”六嬸搖搖地站起來,抱著那娃兒去了,晃著一頭蒼蒼白發。
驀地,那白色的影兒現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襪,晃著一個白色的嫋嫋婷婷的影兒。在那白色的柔軟裏有“嗞啦啦”的鋸齒聲……
七
在靠牆根的最溫和的地方,在燦燦的陽光下,他看到了一片碗,藍邊粗瓷大碗。碗的後邊是人臉,甕一樣的人臉,人臉上動著一張張大嘴巴。鄉人們蹲在陽光裏,舉著碗,也舉著嘴巴。這就是鄉村的飯場了,鄉村裏最熱鬧的地方。
他很久沒在鄉村飯場裏吃飯了。回到家,娘給他盛了碗酸湯麵葉兒,麵葉兒上還臥了兩隻荷包蛋。娘說:“端出去吃吧,飯場裏熱鬧。”他明白娘的苦心,於是就端著碗出來了。
看見他,鄉人們紛紛放下碗來,招呼說:“金令,鄉下也沒啥稀罕物,你願嚐啥,就鬥(吃)吧。”
他笑了笑說:“一樣,都一樣。”說著,就也找塊地方蹲下了。
鄉村飯場裏沒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裏蹲著呢。可鄉村飯場裏處處顯示著女人的精明和算計。在那些擺在地上的粗瓷大碗裏,暄騰著一雙雙女人過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會過日子的女人,是輕易不讓男人到飯場裏來吃飯的。飯場是女人的臉麵。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麵。三嬸手兒淨,人細格。那蒜麵定是頭一鍋撈的,一筷子能挑起來,利湯利水。麵是兩摻,一半麥麵,一半豆麵,切出來也細細長長。隻是沒有鹵,隻有蔥花、辣椒,一看就知道這是給當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家裏人就鍋吃了,湯麵。
繩頭高蹲在糞堆上大嚼。繩頭碗裏盛的是蒸紅薯。繩頭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出力大,蒸出紅薯來就揀那塊大不壞的往碗裏拾,堆兒攏得很大,暄騰騰一大碗!噎得繩頭眼裏翻白。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麵糊糊,糊糊碗裏放著一疙瘩鹹菜絲兒,鹹菜絲兒上經意意地滴著一滴香油。筷子上插的是一串玉米麵烙餅,烙餅是在鐵鏊子上翻出來的,焦黃。四嬸不用說,是很精明的。即使是在困難的日子裏,四嬸家也會有餘糧。
歪叔盛的也是蒜麵,但蒜麵跟蒜麵不一樣。歪叔碗裏的蒜麵是淨白麵做的,有鹵,還是肉鹵。肉僅兩片,薄薄的兩片,擱在白菜豆腐做的鹵菜上邊。那自然是家裏來客了,娘家的客。娘家來的下輩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裏有遠近。
騾子端的是菜湯帶窩頭。騾子沒女人。騾子娘的眼瞎了。瞎眼的騾子娘做不出好飯食,那窩頭蒸出來稀嘰嘰的。可騾子不管這些,騾子吃得很香。騾子邊吃邊鬆褲腰帶,吃出一臉大汗。
論飯的改樣兒,還要數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包。包子雖是兩摻麵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純白麵。細看才會發現,那包皮有兩層,一層白麵,一層是高粱麵,餡是蘿卜粉條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得也有棱有角的,擺出一隻隻寶塔樣兒。湯是小米熬的,裏邊有綠豆,有青豆,聞起來香噴噴的。六嬸手巧不必說。許多年來,六嬸一直是鄉村女人的榜樣。她烙的油餅能揭出許多層來,層層光。日子艱難的時候,她用糠和菜葉捏出來的窩窩頭曾讓許多女人嫉妒。好事的漢子們說,六嬸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樣。然而六叔的吃相卻很悶,話少,臉上木木的,眼半塌蒙著,眼光無邊地漫散。嚼得也很無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
飯場裏已沒有往常熱鬧了。記得那時候飯場裏總是罵聲一片,笑聲一片。漢子們吃相很惡。吃著吃著就抬起杠來。筷子敲得梆梆響,日天地大罵,而後碗一摔,就頭對頭頂起來,頂出一脖子青筋!而在這個無風的秋日裏,飯場上卻徜徉著寧靜。狗懶懶地臥著。氤氳的秋光也像是被什麼扯住了似的,不動。依牆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漢子,吃相不惡,仿佛在吃著一種習慣。
他問五叔,人們說,你五叔不當隊長了,承包了隊裏的磨麵房,晌午頭兒在磨麵房等“電”哩。他又問五叔承包磨麵房掙不掙錢。人們說,電不經常有,小孩尿一樣,說來一股,也不掙啥錢,是個營生罷了。再問豌豆,人們說,豌豆如今發了,在家吃金屙銀哩,不來了。人們說著豌豆,就像是說天外的事情,話語淡淡的,不驚。
陽光很暖,空氣中漫散著一股老襖的氣味。黃了的槐樹葉一片片從樹上落下來,落在人們身上,而後跌落在飯碗裏。人們把槐樹葉從碗裏挑出來,頭抬也不抬,繼續吃。一片牙碰碗沿兒的吸溜聲。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遲疑疑地問:“研究(生)出來……怕是大官吧?”
四叔說:“沒聽戲上唱麼?狀元。”
繩頭停住筷子,眨蒙著眼說:“都研究(生)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騾子鄭重其事地說:“國務院,國務院。國務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問:“那,都吃些啥哩?”
滿倉叔說:“啥?包子油饃胡辣湯唄。”
騾子搶著說:“咱見過,半碗油!”
四叔罵道:“去你娘那腳!人家就吃那?光吃油?油才多少錢一斤?胡咧咧!”
騾子紅漲著脖子說:“嗨,你不知,你不知哩。人家那油……高、高級。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說:“咱莊,學生們出去住了。聽保魁他娘說,保魁住南京了。說是也占住事兒了,啥子廠管技術。”
騾子又搶著說:“明州,明州分到許昌了。農業局哩。人家那局裏光臥車幾十輛!……”
歪叔說:“沒見回來過,沒見。”
四叔說:“娶個城裏媳婦,各自一家了,還回來啥。”
騾子說:“回來也容易,有臥車呢,‘日兒’就回來了。”
三叔說:“要是沒有‘龍麒麟’,怕是仨也出不去……”
天高萬裏,一碧無雲。對麵院裏的辣椒串著一抹刺目的紅光,那紅光晃晃的,人們的談話也恍若隔世。一隻蝸牛在土牆上爬,持續不斷地爬,爬出一片平和。人們臉上也爬著平和。那是一種安謐得叫人遺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情說說也罷,不說也罷,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於是就沒有了時光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從土塵塵的老襖裏伸出手來,掏煙來吸,煙一縷縷從滿是老皺的嘴邊飄出來,緩緩淡去。
騾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樣的東西甩出來。他看見那是一條腰帶。腰帶黑不黑灰不灰的,可他看見腰帶穗兒上拴著兩枚銅錢兒……他腦海裏立時飄出了一抹紅色,那紅色穿越時間的浮塵,搖搖地在傍晚的穀場上飄動。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就是那條紅腰帶,當年給六嬸帶來一頓毒打的紅腰帶!經過那個夜晚之後,掛在桑杈上的紅腰帶就不見了。現在,它卻束在騾子的腰上!他望著騾子,騾子臉上已經沒有疙瘩了,陽壯的紅疙瘩。騾子臉上蒙著一片網狀的細皺兒,皺紋裏有許多蜂窩樣的小孔,看上去像蜘蛛屎。騾子臉上也沒有燥氣了,話雖依然張狂,眼光卻溫和了許多。騾子沒有女人,騾子娶不下女人,騾子卻一直偷偷地束著這條不屬於他的紅腰帶。如今腰帶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的布條條,可騾子仍然束著它。在許多個秋夜像水一樣漫過之後,他看見騾子束著這條不紅了的腰帶,眼裏有了溫柔。
突然,村街裏有了轟鳴聲。隻見五叔慌慌地站在村西瓦腰高聲喊:
“來電了,來電了,磨麵趕緊來……”
四叔撇撇嘴說:“看慌哩,拾炮樣兒!”
在磨麵機的轟鳴聲中,他重又看到了那個影兒,紫色的影兒,紫影兒翩翩地跳著狐步舞……
八
起黃風了。
下午,當他背第三趟的時候,起黃風了。
先是有一股旋風在西邊刈過的穀地裏旋。旋風很小,陀螺一樣轉著,有穀草和土塵在陀螺裏顛顛地跳,跳著跳著就旋起來了,草葉在旋轉的氣流中飛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轉,忽兒就升起了一股煙柱,黃色的煙柱。那煙柱騰空而起,直刺藍天!這時候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西天裏像化了似的,就白,就灰,“呼啦啦”半天雲動。一霎時煙柱消失了,西天像罩上了一塊暗灰色的大幕,鋪天蓋地裹過來。接著他聽到了烏鴉的叫聲。黑壓壓的老呱像機群一樣在空中拍打著翅膀,雀兒四下逃飛,秋莊稼“唰唰”地倒過來,地上的草發出“簌簌”的響聲,隻聽得“嗚——”一聲,就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