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他一連把信看了七遍,然後腦海裏是一片空白……
那個陌生女人在他身邊扭來扭去,把那嬌好的身段像賣“肉”一樣地出售給他。而後說:“你覺得很嚴重嗎?”
他依舊沉默。
“要不,打個電話問問?”她偎在他的身邊,很“認真”地表示了高貴者的關切。
那陌生女人的冷漠是天然的,她甚至不知道鄉村裏沒有電話。她看信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撇了一下嘴,那也是天然的。對她來說,死並不是一種解脫,而是荒誕。優越的人不會想到死,假如想到了,那也是優越太久的“做作”。也許,她把你的來信看成了做作。這是一種沒有生命體驗的極淺薄的直率。她討人喜歡的是這種天然的直率,讓人恨的也是這種天然的直率。她不明白你哥哥為什麼會生在草木灰上,更不明白你哥哥為什麼直到二十二歲才在縣城裏的很髒很臭的澡堂裏第一次洗熱水澡,這些對她來說都像是“天方夜譚”式的滑稽。她與你哥哥結合的最大理由是“不明白”,她說愛就是“不明白”。對她來說,圈子裏的貴人她太熟悉了,而你哥哥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她很直率地說,愛就是探索,愛就是奴役和改造。她毫不隱諱地表示了她對苦難世界的新鮮感,愛在她是一種偷食者的“玩味”和“品嚐”,正像吃慣了肉的人見了紅薯麵窩窩頭一樣。自視高貴的人才有直率的權利,卑微的鄉下人是沒有這種權利的。鄉下人隻有虛偽的權利。在“直率”麵前,“虛偽”永遠吃敗仗,因為“直率”占有心理上的優勢。
小妹,在“回不回”的問題上,那個陌生女人並不起主要作用,你的哥哥還不會被一句話掛住。可他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債務啊!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感情債務。他來到人世上,欠了父母多少?在上大學的時候,欠了你多少?混進省城,占據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方格”,欠了那陌生女人和她的親屬多少?在機關裏工作,在人世上行走,欠同事們、朋友們的又是多少呢?數不清的債務,讓他拿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假如他是百萬富翁,他可以用金錢去贖這些人情債,可他去哪裏弄那麼多錢呢?縱是有錢,這種情義上的債務又怎能用金錢去贖呢,贖得了嗎?恩重如山,他是這樣的微小,實在是難以承受。
你的哥哥有一千條回去的理由,也有一千條不能回去的理由。當理由與理由作戰的時候,他成了一個陰險的旁觀者。每當一個理由打敗另一個理由的時候,他便給另一個理由補充彈藥,讓雙方達到力量的均衡,再次投入戰鬥。他把兩個“我”的較量變成了身不由己的“玩味”,像操縱木偶戲一樣的“玩味”。這種“玩味”滲透著被城市同化後的冷漠,滲透著與那陌生女人交媾後產生的心理裂變。這時候感情已經不存在了,“符號”起著極重要的作用。“符號”把理由納入序的行列,進入“一二三四……”的軌道,然後分析整理。這種精神分裂式的“歸納”是很疲憊的,疲憊到麻木的時候,他就忘記了“回不回”的決定。結果是吸了十二支煙後,他仍在椅子上坐著。
也許,是那鋼筋水泥的冰冷磨去了他淳樸的鄉情,凍結了來自同一血脈的熱血。城市的樓房把他懸在了半空之中,讓他脫離了養育他的大地。而每日裏撐著笑臉的行走,又使他的心理感應鈍到了極致。在籠子一樣的樓房裏,他每時每刻都期望著逃離、回歸,期望著爆炸。但他從未爆炸過,他是一顆不會爆炸的“臭彈”!
他剩下的隻有懺悔,為懺悔而懺悔,連懺悔也成了他尋求慰藉的方式。一個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別人呢?他是有罪的。他徒有罪的虛名,卻沒有惡的果實,因為你沒有死。他曾經十分急切十分殘酷地等待著你的噩耗,等待著報喪的訊息。他甚至看到了在鄉村裏飄蕩的“引魂幡”,看到了撒在鄉間土路上的“冥錢”,聽到了送葬嗩呐的熱烈吹奏。他看見他站在送葬隊伍的最前列,手執“哀杖”為他的小妹為他自己哭泣……那時候,他就成了一個罪人。他隻有成為罪人的時候才能解脫。他渴望成為罪人,他不惜用妹妹的死來證明他是罪人,他是多麼卑鄙呀!
可是,你走了。你用你的勇敢再次證明了他的軟弱。
小妹,呸他吧。他希望你能麵對麵地一連呸他十二口唾沫!他回不去了。他雖然可以重新行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可他的心已在那鋼筋水泥鑄就的籠子一般的方格裏冰封。
五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被抓之後,爹用趕羊鞭抽了你。
那是個徜徉著和暖春風的日子,爹在親戚的幫助下,把你捆在院裏的苦楝樹上,用趕羊鞭狠狠地抽你。
爹說:“隻要不給皮肉做主,你就跑吧!”
娘說:“朝死處打,看她還跑不跑了?”
你的“皮肉”在帶哨兒的鞭影下出現了一道道環狀的飾物,那飾物歡快地在你的皮肉上跳動、隆起,一條條一痕痕,逐漸形成了一副維護精神的甲胄。你默默地哭了,淚水點點灑在地上,種在心裏的卻是叛逆。趕羊鞭的抽打,使你在姑娘特有的羞辱、難堪中得到了解放。你原本是低著頭的,是羞於見人的,是那舞動的呼嘯著的鞭影使你慢慢地抬起了頭。這時候你才第一次正視了自己。你看到了自己那躁動不安的靈魂,聽到了皮鞭下來自靈魂的歡呼。一刹那間,你的羞恥感蕩然無存。你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剩下的隻是純肉體的懲罰。沒有羞恥感是對懲罰的蔑視,是對懲罰本身的懲罰。發狠的鞭打使你的叛逆抗體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當懲罰還沒結束的時候,你就知道,你還會跑的。
爹很多年沒打過人了,正是你的出逃給爹帶來了宣泄的機會,帶來了他一生都不具備的主人意識。許多年來,爹總是圪蹴在歪脖榆樹下捧著一隻大碗過日月,他的身子窩著,心也窩著,一年一年地窩著,一直沒有伸展的機會。除了苦作,他還有什麼呢?他不會喝酒,也沒有作惡的勇氣,於是就沒有宣泄的機會。可人需要宣泄。
爹不會打人,也從未體驗過主人的快樂。他自然是很生氣,開始打你的時候手一定是發抖的,抖得很厲害,甚至不知道鞭該抽向哪裏。最初的鞭打他是有所顧忌的,高揚而輕落,很注意不傷你的臉(他一向是很看重臉麵的,他把臉當作生命的招牌,有形的無形的都很看重)。可打著打著他就打出勇氣來了。他打出了一個“自己”,打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打出了一個男人必備的狠勁。他在抽打的過程中把常年窩著的心一點一點地伸展,把佝僂著的腰伸展,使整個窩憋的人生窩憋的身心得到了盡情的發泄。那翻飛的鞭影使他眼紅,喚醒了他作為動物人的惡意。於是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準!這種甩動鞭花的抽打甚至使他想到了驅趕牲口的純技巧性的樂趣,他沒有打過牲口。他在趕牲口時,那鞭兒總是揚在半空之中的(牲口是莊稼人的半個家業,他不舍得打),常年揚空鞭的人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每當鞭抽在你臉上的時候,他就得到了“準確”的快樂!每抽上一次,他就快樂一次,那愉悅就像趕車人一鞭抽轉馬頭一樣……
小妹,爹打的是你麼?他打的是自己的臉哪!
爹忘卻卑微是短暫的,圍觀的人群使他重新回到卑微之中,這時候鞭打就成了對他自己的折磨。他的腰又佝僂起來了,身量也顯得越來越小,那久窩的心剛剛伸展卻又重新折疊起來。那趕羊鞭抽在你的身上,卻疼在他的臉上。他不能停下來,也無法停下來,圍觀使懲罰變成了展覽,他展覽的是自己的臉麵,貼有“恥辱”二字的臉麵。恥辱既然已盡人皆知,又怎麼能停下來呢?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你:“還跑不跑了?你說,還跑不跑了?!”
爹需要一個台階,讓他從恥辱中走出來的台階,隻要你說一聲,鞭打就會停止。臉麵多金貴呀,他不願當眾展覽自己的恥辱。
可你不說,不給他台階。你讓他繼續鞭打,就在他目光裏閃爍著可憐的懇求的時候,你仍是一聲不吭。
小妹,你就這樣被綁在苦楝樹上,在趕羊鞭的抽打下默默地淌眼淚。你的淚眼朝前望去,望見了院裏那很矮很矮的豬圈,豬圈裏彌漫著一股臭烘烘腥嘰嘰的氣味。你看見了陽光下的滿地雞屎。看見了院牆外麵躲躲閃閃的眾人,看見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臉。看見了橫躺在門外的大石滾……你企圖找一點同情和理解,可你沒有找到。在咬耳朵的、指指點點的或蜷著手用眼斜你的人中間,你看到的是卑微和蔑視,蔑視本身的卑微和卑微本身的蔑視。他們在精神上一無所有,所以也不能給你什麼。是呀,你有你自己的委屈和憤懣。被抓回之後,沒有人問你:為什麼要跑?在日子好過之後,為什麼要跑?在這種時候,假如能有人站出來推心置腹地說上幾句,說出道理來,你也許就不再跑了。可是,沒有人說。在正視了現實之後,你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那茫然的令你厭惡的灰色。而生命的藍色卻在鞭打中飄飛,越過村街越過田野越過流淌的小河,而後依傍在橋頭的楊樹下……
小妹,你是在等待你的哥哥嗎?你對他還抱有一線希望。你希望他能回來,回來給你說點什麼。他在大地方待過,有知識。他的話也許能給你否定自己的力量。在這個春日的呼嚕著鞭影和責罵聲的傍晚,你的心靈孤獨地依傍在小橋頭的大楊樹下,等待著你童年的哥哥,希望他回來領你去捉泥鰍……
可他還是沒有回來。他為了自己的生存正卑劣地賠著別人笑,依然是笑得很認真很努力。那是個星期天,具體的事情已不必再說。他是在別人家坐著的,顯然是為求得一點什麼。可冥冥之中,他分明接收了來自鄉村的信號,那感應十分之強烈。在那一刹那間,他有過片刻的焦灼。他腦海裏飛快地滑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家裏是不是出事了?
他知道這感應是準確的,他有過這方麵的體驗。可焦灼過後,他仍舊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進行著“笑”的完成式。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會吧?不會。他用否定壓迫那焦灼,摒棄了你的呼喚信號。當他回到家中的時候,這感應信號的餘波仍在他腦海裏盤旋,久久不能消失。這來自鄉村來自血脈的磁場一再地向他發出“密碼電報”,可他依舊沒有行動。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後點上一支煙,在房間裏踱步……
他的天良還沒有完全泯滅,他在等待。他覺得如果家裏出了什麼事,會有人來報信的。他用等待維係著自己的虛偽,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天良還沒有完全泯滅。
臨睡前,他忍不住給那陌生女人講了他的感應。那陌生女人直率地說他是“神經病”,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席夢思床上,心靜了。
小妹,你失望了。
經過了這麼一個春日的血淋淋的傍晚,你的徒然的等待第二次給予了你背叛的勇氣。皮肉的痛苦使你夜不能寐,精神的再次失落又使你煩躁不安。黑暗中,你的眼睛裏燃燒著盲目的仇恨之火。你不知道應該恨什麼,可是你恨。這仇恨遍布你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從帶血的鞭痕中四溢。你早在童年裏就放出了一隻向往的“蝴蝶”,那是你的秘密,是別人無法知曉的。但我可以說,那“蝴蝶”是純潔的,美好的。現在你給這“蝴蝶”換上了仇恨的翅膀,惡的翅膀,你渴望著再次飛翔。
你已沒什麼顧忌了,也不再留戀。血的印痕強烈地打入了你的記憶,以致你沒有眼淚,沒有了痛苦的感覺。趕羊鞭驅走了久存心底的善良,驅走了你的淳樸的鄉情,也驅走了你的依附心理。
春日裏捉不到泥鰍,可你渴望你童年的哥哥回來領你去捉泥鰍。你有過了第一次等待,又有了第二次等待,你在等待中完成了惡的鍛造。
你是從後窗跳出去的。你等不到黎明了,是黑暗掩護了你,是黑暗悄悄地為你送行。在黑暗中你睜大雙眼,步伐放輕,極快地在鄉間土路上行進……
你豁出去了。
六
小妹,人都有失迷的時候。
你的失迷表現在行動上,渴望也表現在行動上。我不知道這種“盲目”能不能在行動中得到修正,可你還是走出去了。走,也許就是一種修正。
而你哥哥的失迷卻停留在思維之中,停留在想象裏。這是知識分子的通病。你曾經過分地相信了你的哥哥。你覺得有知識的人都應該是聰明的,用“羊血”換來的知識應該是包容一切的,起碼對人生會有更深一層的了解。可你錯了,我的小妹。知識是無限的,生活的含量也是無限的,而人擁有的知識卻是有限的。當有限的知識麵對現實生活的時候,常常會成為一種鎖鏈,成為一種包袱。從某種意義上說,前人的經驗是後人的鎖鏈,前人的智慧是後人的包袱。藥方太多就無法治病,選擇太多就無法行動。因此,披枷戴鎖的前行比無知更容易受困。無知是一種盲目,盲目行動也許還有撞對的可能,修正的可能。少得可憐的“有知”卻從一開始就被捆住了手腳,那鎖鏈一條一條的,使你無所適從。於是,有知的失迷就顯得更加可悲。
小妹,說這些你很難理解。我不知道說沒說過“馬口鐵”的笑話?“馬口鐵”就是他們的悲哀之處。
在你哥哥的單位裏有一位叫孫誌銘的中年人。他是很有學問的,他的學問像他的頭發一樣茂密。他的見解也是很高深的,高深得就像生活本身。不用說他舌頭上拴了許多新名詞,拋出去就是知識的炸彈。至於他戴的眼鏡,自然是既可以對生活做透視般的顯微,又可以進行宏觀的放大照射。隻可惜那眼鏡斷了一條腿兒,是用鐵絲擰著的。他上班時老是提著一個破兜,那破兜儼然就是他的學問。他每天提著“學問”來了,又提著“學問”去了,走得很瀟灑。可近些日子他突然變得失常了。上班總是急急忙忙的,高舉著那個破兜逢人就問:“有馬口鐵嗎?”進了辦公室他仍不放下那個破兜,然後徑直舉著,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串,推開門還是那句話:“各位,有馬口鐵嗎?”弄得人莫名其妙。後來,有人見他在馬路上也慌慌地攔住人問:
“有馬口鐵嗎?”
開初,大家都以為他做生意呢。看那神神秘秘的樣子,至少掙個十萬八萬也說不定。於是,整個機關大院議論紛紛,到處傳他做生意的事。先是領導找他談話,說機關幹部按規定是不能做生意的,既然做了,看能不能給機關裏提成一部分錢,好給大家辦點福利;跟著稅務局上門了,來向他征收個人所得稅;工商局也來查他的營業執照,說他的“皮包公司”是非法的……結果,查來查去,他什麼生意也沒做。他根本不是個做生意的人,當然是一分錢也沒掙。
孫誌銘的失迷在於金錢的誘惑,他是在社會驟變中失迷的。當金錢大潮席卷全國的時候,作為一個知識的庫存者,他的失迷是體現在思維之中的。思維的紊亂帶來了精神的紊亂,他找不到自己了。那渴望金錢、渴望物質生活豐裕的信號久久封存在他的腦海裏,可他在驟變中卻脫不去“大褂”,“大褂”在他眼裏是極神聖的,沒有了神聖他就是普通人了。他自然是不願做普通人的。於是那物質的誘惑由量的積累產生了“質”的飛躍,這種飛躍是變形的,荒誕的。是由思維信號到思維信號的轉換,是由思維信號到思維信號的爆炸,是意念上的走火入魔。於是便產生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馬口鐵症狀”。
應該說,這是傳統的教育方法結出的果實。程式化的教育製度培育了一大批知識的庫存者。他們對生活的評判是殘酷苛刻的。他們的牢騷把他們自己淹沒了。他們寧肯永遠以精神受難者自居,卻死也不願脫去“長衫”。你的哥哥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客觀地說,你哥哥和孫誌銘沒有什麼差別。他僅僅是沒有喊出“馬口鐵”這句話,可他心裏也在喊著什麼,喊著他不可能辦到也沒有勇氣辦到的一句話。“馬口鐵”隻不過是一個代名詞,一個象征的句式。它透視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渴望,麵對誘惑的渴望。正如看到街麵上高掛著的花花綠綠的衣裙,就會馬上想到女人乳房的那種渴望。這種“馬口鐵症狀”對他們來說永遠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有馬口鐵嗎?”——這種由社會驟變而產生的呼喚是多麼的微弱和矯情!
小妹,被人們嘲笑的“馬口鐵症狀”畢竟是一種精神渴望的展示,雖然是變形的,可你哥哥連這種“展示”都不曾有過。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眼裏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默默地流淌。流淚也是一種發泄。他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發泄。那個陌生女人就睡在他身邊,卻一次也沒有發現流著眼淚的他。他不讓她發現。眼睛是心靈的洗潔劑,他清洗他的心靈,偷偷地清洗。然後用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切進心的深處,解剖那無法醫治的靈魂。他發現他根本不愛那個陌生的女人,從來也沒有愛過她。這種所謂的“自由戀愛”的結合完全是一種利用,是一種攫取。它是以生存條件、物質享樂為基礎的。人海茫茫,孤舟獨行,他需要的是一個“岸”。於是,生活中的愛就變成了一種“做愛”,變成了隻有愛的形式、沒有愛的內容的愛。愛成了一個框架,隻有框架的愛必然產生背叛。愛的形式越牢固,心的距離就越遠。他悄悄地與那“陽光”交流。你心裏早已有了一個關於“陽光”的故事,就不可能有第二個故事。他一邊保持“陽光”,一邊過虛偽的家庭生活。他走不出這框架,卻一次又一次地在意念上偷越“國境”做精神上的放飛。“放飛”使他同時“占有”兩個女人,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占有本身是對“陽光”的褻瀆。他不願褻瀆“陽光”,不願褻瀆那久存心底的一片美好,而實質上更徹底地褻瀆了“陽光”……
對自己進一步的解剖,使他發現他從沒愛過任何人。他為他可憐的父母做了什麼?他為他出逃的小妹妹做了些什麼?他為那給了他一切的陌生女人做了些什麼?他又為那朝思暮想的“陽光”做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沒有做。
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的解剖從來都是有始無終的。他在黑夜裏用眼淚清洗自己的心靈,衝刷心靈上的汙垢。可到了天亮之後,他會洗去臉上的淚痕,重又戴上“永久牌”的微笑麵具。在吃早飯時他會向那個陌生女人微笑,在上班的路上他會向碰到的每一個熟人微笑,在辦公室裏他會向他的上級微笑……於是,這種從黑夜開始到黎明結束,從眼淚開始到微笑結束的解剖則變成了徒然的無效勞動,有限製的無效勞動。衝刷後的汙垢重又流回到心靈之中,完成了從肮髒到肮髒的解剖式。他從中得到的僅僅是一個過程,靈魂剖解的過程。
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渴望得到又害怕喪失。他厭惡自己又同情自己。他為自己設置了一個怪圈,選擇的怪圈。他很清楚每一種選擇都有錯誤,於是也就沒有了選擇。他的優柔寡斷正是他靈魂自私的體現。就連解剖自己的時候,他也是為自己的,為自己靈魂的安寧。他隻愛他自己。
這種停留在黑暗中的“馬口鐵症狀”比陽光下的“馬口鐵症狀”更軟弱、更麻木,也更加不可救藥。
小妹,就是現在,當你的哥哥用心靈與你悄悄對話的時候,那對剖解的剖解也仍是停留在思維之中的。他把自己的靈魂高掛在自己的眼前,以遙遠的想象中的你作為傾訴對象。他向你傾訴靈魂的醜惡,在傾訴中一邊肢解靈魂一邊組裝靈魂,結果是沒有拋去任何東西。他僅僅是在假想中的你麵前展覽了自己的靈魂。一旦你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是什麼也不會說的。
“有馬口鐵嗎?”這句話已成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格言,失迷的格言。當孫誌銘先生呼喚的時候,當你的哥哥仍在無休無止地對自己做自我剖析的時候,小妹,你沒有問一聲就走出去了。是你勇敢還是你魯莽?
七
小妹,作為哥哥,我至今不能理解的是:你怎麼會為了區區五角錢去賣身?
那是你第三次出逃之後發生的事。你在省城的一家旅館裏被扣住了。車站派出所打電話讓爹去領人,而消息又是通過鄉政府的秘書轉了八個女人的嘴、繞了四十五裏路傳回去的。可想而知,在家裏沒得信兒之前,村裏已經沸沸揚揚了。
爹沒有去。一個清白的務農世家是不該出這種事情的。爹為此暴跳如雷,他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恥辱,你把他的臉賣了!他聽到消息後就沒回家,而是躲到最遠的一塊田裏舉著老钁锛了一天地。是娘在哭了一天一夜之後,偷偷地央求本家三叔去把你領回來的。善良的母親沒有給她的兒子捎信兒,雖然她的兒子就在省城工作,她寧肯求人也不讓兒子知道。這顯然是怕影響你哥哥的“前程”。母親到了這種時候還能想那麼多,這是何等博大的虛偽呀!
三叔的拖延使你在派出所裏關了四天,使你足足地品嚐了“鐵窗”的風味。可是,你為什麼要賣身哪?
據三叔說,那事情原是極簡單的,簡單得讓人無法想象。那晚,你獨自一人在車站上轉悠,來來回回地走了很久之後,突然有一個生意人走到你的眼前問:“……多少錢?”你沒有理他,仍是來回走動。這生意人第二次又嬉皮笑臉地跑到你跟前:“搭夥兒嗎?開個價。”你看了看他,還是沒有吭聲。第三次,當他又湊到跟前問你的時候,你說:“一碗麵條。”這生意人以為你在開玩笑,又問了一句:“到底多少錢?”你還是那句話:“一碗麵條。”於是那生意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走吧,到飯館去。”你竟然跟他去了。吃了一碗熱麵條後,你什麼也沒說,站起來就跟他走。你在他住的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裏坐了半夜,最後,在那個很髒很簡陋的單人房間裏,在昏暗的燈光下,你脫去了衣服……
一碗麵條,僅僅五角錢的代價呀!
小妹,你多少天沒有吃飯了?一天,兩天,三天?當你孤立無援的時候,當你饑餓難耐的時候,你寧肯出賣貞操也不去找你那近在咫尺的哥哥,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的,你不原諒你的哥哥。你曾用心靈呼喚過他,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你就以為你哥哥“死”了。可你們畢竟是一母同胞啊!
聽三叔說,這事連派出所的民警都感到驚訝。當那很有錢的生意人掏出五十元錢給你時,你連看都沒看。你什麼也沒要他的,就僅僅是一碗麵條(在鄉村裏,麵條是女人的象征,你把你自己吃了)。對此你毫無怨言。當民警把那生意人捆起來時,你馬上說:
“不怪他,是我願意的。”你才十九歲,你勇於承擔責任使派出所的民警沒有過多地為難你。雖然你在人們一次又一次地追問下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可那鮮血證明了你從清白走向墮落是為了一碗麵條。
饑餓是墮落的先決條件但不是必要條件。必要條件是你靈魂的墮落。你的靈魂在熙熙攘攘的車站上遊蕩的時候,那墮落的邪念就已產生。天晚了,燈光閃爍著迷離,你在人海一樣的車站上看不到一點熟悉的東西,你是孤零零的,你感到了離開鄉土的可怕。可怕使你產生了恐懼,那恐懼緊緊地攥住了你的心,使你油然地浮出了貼近什麼的渴望。饑餓是可以忍受的,精神的孤獨卻無法忍受。你渴望能出現一點什麼,哪怕是被欺淩。於是你便想懲罰自己,墮落是自己對自己的懲罰呀,你一無所有,隻有在肉體的懲罰中才能得到精神的拯救。夜已來臨,你在車站上來來回回地走動證明了你心的焦灼。這時,你遇上了這樣一個男人……
墮落的先導是一碗麵條,自輕自賤的本身說明了你用肉體換取精神的急迫,也說明了你自甘墮落得徹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實。你拒絕了肉體交易應付的五十元錢,再次降低了你出賣的規格,以此來保持精神的獨立,保持墮落者的“清高”。這又說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賣是有限度的。你自己玩弄了自己。
可麵條畢竟是先導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氣的房間裏喝牛奶吃夾餡麵包的時候,他的妹妹卻為了一碗麵條走向墮落。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有責任的。
況且,在三叔把你接出來之後,他明明知道回到鄉村等待你的將是什麼,可他竟然沒有留你住幾天,沒有給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說他沒有這樣的想法,而是沒有勇氣。他的確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說出口的理由是怕那個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訴她這件醜事。他每日裏在這陌生女人麵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貴來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點鄉下人的“怯”。他自己絕不承認這一點,而這一點恰恰是他的致命處。當他高喊自己是“鄉下人”時,內心深處怕的正是這些。他默默地吞噬著小妹的恥辱,在人前卻不敢有半點展露。他對自己說:不讓小妹來,是怕小妹受人歧視,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傲目光。以這樣的借口,讓三叔把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勞的小妹送回鄉下,他已經沒有了半點做人的勇氣。於是,他自責。為自責而自責。那個陌生女人曾多次追問他:“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他喃喃地說:“沒有。”他不敢抬頭,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隻是在夜深人靜時默默地流淚。
小妹,我後來才知道你回村後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親的暴怒自不必說,整個家族的人都擁上去打你……血脈的牽連使他們自認為也承擔了恥辱,於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體上找回來(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樂)。縱然是嫡親父母,也是不願承擔恥辱的。父親打斷了三根皮帶!母親恨得用頭撞你!而被高掛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爹把他多年的壓抑轉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書、鄉幹部麵前的卑微變形地發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泄,得到了他意識中從不具備的陽壯的輝煌。同時他也就顯得更加猥瑣,更加可憐。他沒有臉了,沒有臉就無法在人前走動,他找到了自己又丟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聲嘶力竭地高喊:“你為什麼不死?”
“你咋不去死!”這話是對你吼,也是對他自己吼的。
你曾經想到過死。死對你來說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卻很艱難。你的肉體在房梁上掛了一夜,你的靈魂也在房梁上掛了一夜。當人們拷打你的肉體的時候,你卻在拷問你的靈魂。你重溫了省城車站的孤寂,重溫了那碗熱麵條的滋味,重溫了那個小旅館的夜,重溫了你出賣貞操的全過程……繼而你看到了那被剝光之後的浸染了血汙的靈魂。你覺得你已經是個罪人了,再不會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潑在地上,已無法挽回。活著是恥辱,背著恥辱活;死了更恥辱,釘在恥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靈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你在毒打中展覽了自己的靈魂。那有罪的靈魂像旗幟一樣飄蕩在房梁之上,那是恥辱的旗幟,背叛的旗幟。展覽使你“再生”,展覽宣告了你的徹底“解放”。經過了這一晚的靈魂展覽之後,你跨出了人生最艱難也是最輕鬆的一步,從有罪到無罪的一步。為別人活,你是有罪的。為自己活,你是無罪的。世界觀的轉換使你宣告了你的無罪。從此,任何說教對你都是無用的,你將在罵聲中獨行。
你“匪”了。四鄉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許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卻不具備“匪”的勇氣)。既然“匪”了,既然已給家族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筆,你就要“匪”個樣子給人們看看。
小妹,你是這樣想的嗎?
八
小妹,你知道什麼是代價嗎?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懸崖上行走,踩著毀滅的邊緣行走,可你知道什麼是代價嗎?
小妹,我雖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請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