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妹,家裏來信說,你又跑了。
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樣的漫長,你究竟要往哪裏去呢?在村裏,可憐的父母已為你丟盡了臉。鄉下人,臉麵是很金貴的。沒有錢可以,沒有了做人的臉麵,叫他們怎麼活哪?爹那佝僂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的脊梁骨被他的親生女兒折斷了,他在村人麵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會知道,當人們在村街裏撇著嘴說“老六家的閨女‘匪’了”的時候,老人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
你是晚上逃走的。臨走前你當著六奶奶的麵,當著兩位老人的麵脫去了貼身穿了十八年的紅兜肚兒。那紅兜肚兒是六奶奶在你三歲時親手給你縫織的(按鄉俗,這紅兜肚兒隻有出嫁那天才能脫去。脫去後,你就不是楊家的人了)。你脫去了紅兜肚兒就脫去了家鄉對你的唯一的束縛。你把那舊了的紅兜肚兒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後的希望。你去了,你沒有帶走家鄉的一絲線,你決絕地很殘忍地切斷了這最後的聯係。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這塊土地上,又怎能逃脫這塊土地呢?小妹,在咱們家族的曆史上,也曾有過隔代叛逆的記錄。上溯到爺爺這一代,三姑奶就是跟人私奔而逃的。據說,三姑奶年輕時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是家族曆史上最秀氣的一個女人。她是跟一個唱梆子戲的男人私奔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悄悄跟那男人跑了。七天之後,又被家人捉了回來。於是雙雙背著大碾盤沉進了南北潭。死的時候,三姑奶並不後悔,隻說:“讓我們死在一塊吧。”可兩人卻沒能死在一塊。祖爺爺下令把他倆一個沉在潭南,一個沉在潭北。那結局是很慘烈的,聽經曆過那場麵的老人說,三姑奶背著沉重的大碾盤在水麵上折騰了很長時間,她的手像旗一樣在水麵上懸著,幾經掙紮,企圖抓到她愛的那個男人的手,可她沒有抓到。
小妹,在這裏,我沒有恫嚇你的意思,也不想過多地責怪你,可我不能不說,你是幸運的,你趕上了好時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出逃之後,雖然心靈上烙下了很重的鞭影兒,雖然身上仍殘留著捆綁吊打的印痕,我還要說,相比之下,時光對你是厚愛的。
我說不清這種隔代叛逆的必然根源是什麼,也許剛強會導致軟弱,軟弱卻又孕育了剛強?也許那久遠的血脈在極緩慢極遲滯的流動中會突然蹦出一個活躍的血分子來?可是,在這塊土地上,本該是什麼種子結什麼果的。爹的畏縮加上娘的懦弱,怎麼就孕育出你這麼一個不安分的女兒呢?
三姑奶是為愛情而殉難,應該說她死得很值。她在奔向幸福的過程中受折磨而死,她也就是幸福的。她有過瞬間的輝煌,有過愛的嚐試,有過麵對藍天白雲的最後一笑。她站在南北潭的邊兒上,望著綠得發黑的潭水,很勇敢很愜意地說:“讓我們死在一塊吧。”
那麼,小妹,我要問:你是為了什麼?你是在家裏蓋起了四間瓦房,有了足夠吃的糧食之後出逃的;你是在數次出逃之後,終於掙脫了捆在身上的繩索,獲得了鄉村對你的最大寬容和自由之後又一次出逃的。你走得那樣匆忙,縱是逃脫牢獄的人也不會比你更急切。在暗夜裏,你把養育你長大成人的村莊扔在身後,甚至不屑再回頭看一看。你急急地跨過溝坎,越過小橋,然後像盲點一樣消失在更為廣闊的天宇。每逢這種時候,你的膽量是驚人的,勇氣也是驚人的。一個孤女子在黑暗中行走,你的燈光在哪裏?
從理念上說(原諒你的哥哥,他讀了許多年書,理念自然就多一些),每一個企圖逃脫苦難的人,得到的必然是更加深重的苦難。小妹,我知道你是在苦難中長大的,你不在乎苦難,你的勇敢就表現在能夠承受苦難。你逃脫苦難是為了尋找苦難,這就更使你的哥哥惶惑。
假如是為了愛情,在你背棄了六奶奶的苦心,背棄了父母的安排之後,你已有了充分的選擇餘地;假如想獨立生活,你也已得到了父母的最大限度的允諾。可是,你又跑了。
你走了,你留給家鄉的是訴說不盡的恥辱;你留給父母的是洗刷不清的恥辱;你讓那個愛過你的男人掛在恥辱的苦楝樹上(那樹砍了,恥辱卻永遠掛著);在鄉鄰們盡情嘲笑你議論你的同時,也替你分擔了恥辱;而恥辱本身卻沒有了恥辱。你把恥辱卸在這塊土地上,幹幹淨淨地走了。
對你的出走,老人是困惑的。
娘一次又一次地流著淚說:“吃上白饃了,還不夠嗎?”
爹跺著腳說:“啥都有呀!啥都有。”
小妹,你知道天地的寬廣,可你知道生存範圍的狹小嗎?你知道路的漫長,可你知道人的擁擠嗎?你自小就很聰明,你有足夠的理由嘲弄你那大學畢業後工作多年的哥哥,你甚至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可你知道天網恢恢嗎?
小妹,我不敢說你是墮落。墮落也是需要勇氣的,墮落是對現有生活秩序的一種反叛。你的不墮落的哥哥既然生活得這樣平庸,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他的毅然決然地奔向恥辱的妹妹。我甚至不敢說你是無知的。雖然人海茫茫,在人生的路上還有一個接一個的苦難等待著你,很難說清你的結局。當你的“有知”而無任何行動的哥哥坐在舒適的“牢籠”裏一支接一支抽煙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背叛的小妹麵前誇耀知識的勇氣。跳進“火坑”的人與旁觀者的心理永遠不會一致。品評別人是容易的,這使品評者不自覺地占有了心理上的優勢。你的哥哥是坐在溫暖的房子裏喝著毛尖茶吸著煙凝視著窗外的白雪與他的小妹說悄悄話的(他不敢讓那位你該稱作嫂嫂的陌生女人聽見)。他思念他的小妹,卻不知他的小妹現在何處。他知道,這種“對話”是很做作的。
爹娘曾罵我對你不夠嚴厲,眼看著你跳進“火坑”而不顧。而你,我的小妹,對哥哥顯然也是不滿意的。七次出逃,你一次也沒來找過我,這說明你至今看不起你的哥哥。
在有了那麼一次軟弱之後,你再也看不起你的哥哥了。你覺得他活得沒有骨氣。你不願給他帶來麻煩。你可憐他。
“哥,是她嗎?”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還能認出她?”
“你去見見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麼多年了,你就不能見見她嗎?”
“不好。”
“見見有啥呢?見見吧。”
“不好。”
“哥,你是人嗎?”
雪無聲地下著,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很冷的。小妹,你在哪裏呀?
二
小妹,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夜,星兒在天空碎閃,月兒搖著一彎小小的船。院中的苦楝樹開花了,一樹紫紫、白白、淡淡的小花。樹下偎著一個九歲的小妞妞,去撿那散落在地上的小小花瓣兒。燦燦月光水一樣地瀉在地上,碎了撿花的小手,碎了那亮著紫邊的小花兒,碎了那夢一般的夜。那寧靜那恬然那專注是極動人的。小妞妞癡迷花的清香,苦苦澀澀的香。她靜靜地立在樹下,亮著一雙藏有無數甜美小想頭的眼睛,微微地撇著小嘴,在那窄小而純淨的心靈裏放出了人生的第一隻“蝴蝶”……
那會兒,一定是我的腳步聲驚擾了你,於是便有甜甜的一笑:
“哥,送你一朵苦楝花。”
小妹,那時的你是多麼單純多麼可愛呀。小小的年齡,純潔而狹小的心靈,倚在月光下放出的“蝴蝶”一定是極美好的。那是未知的美好,向往的美好。我的九歲的小妹,對於人生,你都企盼些什麼呢?
那晚,你在院裏扭來扭去,一定是想給哥哥說一點什麼的,可你沒有機會。哥哥要走了,哥哥心不在焉,哥哥被省城大學的通知“燒”得不認識自己了。能考上大學,這對鄉村來說是唯一能光耀門庭的事情。鄉鄰們都說老祖墳裏冒煙了,於是爭著來看這棵從老祖墳裏長出的“蒿子”。他沒有機會和你說話。
在你的哥哥臨離開鄉村的最後一夜,你送了他這麼一朵“花”。那時他不知道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收下了這朵“花”,沒有破譯。此後,他忘記了他的小妹,也就失去了再次破譯的機會。他知道這花是苦的澀的,但他不知道這就是他人生命運的注解。
他從一覽無餘的鄉村走入城市,有著很寬的馬路很高的大樓的城市,海一樣深邃的城市,他帶著兩腿泥跌進了城市的旋渦,在花花綠綠的櫥窗前迷失了。於是他被“囚”進了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方格”,有一個屬於城市的陌生女人管著他。那女人是城市的守護者,是城市的“警察”,秩序和正常是她手中的鞭子。她常常問他:“洗淨了嗎?”他說:“洗淨了。”那女人有一隻很靈的鼻子。“怎麼還有股味呢?”他說:“我再洗洗。”他在布滿蔑視的“方格”裏一次又一次地清洗自己。他知道他洗不淨,這氣味來自養育他的鄉村和田野,已深深地浸入血液之中,他怎麼能洗去呢?在這樣的“方格”裏,他對那八十元一瓶的香水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這恐懼依然是來自血脈來自田野的。每當他被裹在“香水”裏的時候,他就想粉碎這恐懼,然而他還是被那濃烈的“香水”粉碎了,剩下的依舊是恐懼。城市女人是城市的當然管理者,每一個從鄉下走入城市的男人都必須服從城市女人的管理,服從意味著清洗,清洗意味著失去,徹底的清洗意味著徹底的失去。他出了門便消失在人流中,回家便化進了“方格”裏,他沒有了自己,更沒有屬於自己的一點點東西。隻有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味是屬於他的,且正在被清洗。他很想走出“方格”,又極害怕失去“方格”,在城市,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所。
有一天,那陌生女人突然問他:
“你怎麼了?”
“怎麼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點也不明白。
陌生女人那很好看的鵝蛋臉上露出了驚雀般的神情:
“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
“沒笑什麼,你笑什麼?”她問得很怪。
他鄭重地說:“我沒笑。”
陌生女人跳起來了。她說:“怎麼沒笑?你出門就笑。是那種巴結、諂媚的笑。一邊笑還一邊給人點頭。從機關大院門口一直到走進辦公室,你總共點了187次頭,見人不見人你都點頭,你竟然還對著一棵樹點頭!你不覺得累嗎?”
接著,她又說:“即使再下賤,也不能去巴結一個孩子,你給那三歲的孩子笑什麼?”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沒有。他為什麼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是恐懼所至,那來自鄉村來自血脈的恐懼。在那陌生女人麵前,他每時每刻都感到了鄉下人的卑微。他無法逃脫這種卑微。
小妹,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為他付出辛勞有過期望的哥哥。
在他離家之後,你就被迫停學了。我的很小的小妹,為了供養你上大學的哥哥,你含著眼淚離開了學校,接過了本該由哥哥承擔的沉重的田間勞作,接過了那本該由哥哥使喚的趕羊鞭。按說你是不該做出這種犧牲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讓你做出犧牲,可你還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著兩隻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你哥哥的“學費”。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個人趕著“學費”在坡上走,步量那無盡的黃土地。夕陽西下,你又搖搖地背著一個極大的草捆回家,一個極小的人兒,撐著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複地走著同樣的路。你把羊從兩隻喂到六隻,又喂到八隻。你把它們從小喂到大,從生養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與死的全過程,你目睹了羊作為物質轉換為貨幣的全過程。讓一個喂羊的小姑娘去拽著羊腿幫爹宰羊是很殘酷的,可為了哥哥,你不得不這樣做。在羊的“咩咩”叫聲中,你眼睜睜地看著爹把尖刀捅進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樣飛濺的熱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過它,親過它,給它說過很多的悄悄話。可你又眼看著它倒在你的腳前,活睜著一雙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問你:活是為了什麼?羊作為“學費”的信號強烈地打入了你的記憶。你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後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賣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長一點,作為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你從喂羊到轉換成錢,然後再作為學費寄出,你一定與離家有七裏遠的鄉村郵局有了某種聯係。在郵局裏,你漸漸明白外麵還有一個極大的世界,你知道書信作為傳遞工具可以飛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這時候,在你的朦朦朧朧的記憶裏,一定是留下了什麼……夏天是忙碌的。那時你的小胳膊還很嫩,人還沒有長成,腰自然也不是彈簧做的。可家裏沒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樣去田裏幹極笨重的活計。在你一次又一次彎腰割麥的時候,在你蹲在濕熱的玉米田裏薅草的時候,在你拽著很沉重的糞車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時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麼?
冬日很冷,在帶“哨兒”的北風中你仍是起得很早,喂羊、喂豬、喂雞,然後是擔水、做飯,畜生一鍋人一鍋。這仍舊是重複的,無休無止的重複。那一雙終日在冷水裏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樣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樹枝更好看。或許在年關的時候,你還得挑上一擔紅薯到四十裏外的鎮上去賣,那沉重全憑一口氣頂著,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學費”的信號。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風雪交加的鎮上賣紅薯,你哭過嗎?小妹,多年來,你的上完大學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沒有給你寫過一個字。夏天很熱,冬天又很冷,他沒有問一問他的小妹:扛得住蚊蟲的叮咬嗎?手裂了嗎?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從鄉村郵局寄來的錢。那錢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有時多一些,有時少一些。多的時候一百,少的時候隻有三塊。他應該從錢上聞到羊屎雞糞豬尿的氣味,他應該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擔紅薯的價值。他的心為此戰栗過,也僅僅是戰栗,他做了什麼?
沒有。
小妹,你的背叛意識的積累是從這裏開始的嗎?你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從沒抱怨過什麼。可是,就在你哥哥帶著那個陌生的城市女人回鄉的那天夜裏,母親明確地告訴你,讓你按鄉俗為那稱作“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臉水,並按鄉俗替那女人準備了包有五元錢的“紅封包”(這“紅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給為她端洗臉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臉水卻拒絕接受那“紅封包”。拒絕意味著割斷,你要割斷什麼呢?
小妹,當哥哥思念你的時候,也就是他良心懺悔的時候。他想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卻是永遠的不平衡。在你九歲那年,你說:“哥,送你一朵苦楝花。”這充滿稚氣的信號在他的腦海裏存放了很久,他一直被這種神秘的信號纏繞著,他認為這充滿稚氣的語言是來自天庭的,是先驗的預言的注腳,他無法破譯。
於是,他渴望你再來一聲“哥”的呼喚,這呼喚能拯救他的靈魂,再來一聲吧?!
然而,苦楝樹沒有了。小妞妞不見了。那九歲的小妞妞。
三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給你的哥哥寫過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句話,你說:
“哥,我不想活了。”
那是個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裏我的小妹產生了駭人的念頭,她給她的嫡親哥哥寫了一封信,她說她不想活了。
小妹,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自心靈的呼救信號。在你走向鄉村郵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無畏在很小時就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記得那年你與人爭吵,一氣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節手指!然後你把那斷了的手指棄在案板上,徑直拉人上街評理。當那斷了的手指還在案板上脈跳時,你棄之不顧,當街與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與決絕曾使全村人震驚!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的附贅。你甚至不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尋找精神的歡愉。這種血脈的超常延續當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給予的。所以,當你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時,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歡樂”。那是精神瀕臨崩潰之前做最後掙紮時才有的“歡樂”,很殘酷的“歡樂”。你把這種“歡樂”的體驗用信的形式寄給了你的哥哥,向他拋出了信任的長索,呼喚他能回來看看你。
小妹,這一天對你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在這個陰晦的冬日裏,你會去哪裏呢?你一定到代銷點去了,代銷點是男人聚集的地方,煙霧繚繞日爹罵娘的地方,也是鄉村裏唯一有點樂趣的地方。那裏的笑聲帶有濃重的腳臭味和汗酸氣,那裏的語言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也是最質樸的,那裏集中了鄉村的智慧,也集中了鄉村的淺薄。你僅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還是退出來了。那一張張裹在煙霧裏的灰色的臉叫人生厭,那一雙雙捉虱子的手更叫人生厭,厭便是你對這個陰晦冬日的最初感覺。而後你在寒冷中走向光禿禿的大地,一望無盡的灰,很乏很累的灰。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在灰色的田埂上有灰色的麻雀在跳來跳去,“啾啾”地尋覓那散落在溝壑裏的穀粒,很淒涼的灰動。你的腳步載你走了很遠,似總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緒,於是你突然就折回來了,像逃脫什麼似的,走得極快。你一定還去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裏正忙著置辦嫁妝,很亂。大花看見你就哭了,她說她害怕。那男人是個煤礦工,隻見過一麵,是個很遙遠的未知數,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數過日月了,她說她害怕。你有一點點羨慕她,也有一點點可憐她。你羨慕她的“走”,遙遠的走,走得無影無蹤。你可憐她的軟弱,可憐她的順從。你說:“怕什麼,男人有什麼好怕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裏很孤獨。從大花家出來,你麵對著村街裏的大石滾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滾從你一出世就在那兒蹲著,像老人似的蹲著,總板著一副麵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樣的,沒有時間的流逝,隻有歲月的無盡。你用腳蹬了蹬它,它紋絲不動。它死了卻又活著,活也就是死。看久了,便讓人躁,讓人急,讓人瘋。你很想把它抱起來扔出去,扔得遠遠的,永遠不再見它。可你抱不動,於是你心裏很涼。無奈,你又順著村街往前走,一切都是讀熟的,看慣的,簡直是太熟了。那房舍那院落那土路上的車轍,閉著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連冷風中的氣味都是聞慣了的,沒有一點點新鮮的東西。你不得不回家,不回家又能到哪裏去呢?家裏活是永遠幹不完的。娘在剝玉米,你也坐下來剝玉米。要是揀煙,你也揀煙。那程序是重複過千次萬次的,熟得讓人生膩。中午了,你問娘吃啥飯?娘說:“麵條。”“麵條?”你又問了一遍,娘說:“麵條。”鄉下人的午飯永遠是麵條。於是你去和麵,和麵時你碎了一隻碗,那響聲很大!娘問:“咋啦?”你說:“不咋。”你很清楚你在心裏罵了些什麼,可你沒有說,吃了,涮了,又去喂羊、喂豬、喂雞……
在這個陰鬱的冬日裏,你的心緒壞透了,煩極也厭極。許多年來,你一直忍著,為你的哥哥忍著。供養哥哥上學的念頭壓住了一切。你知道事情總會有個了的,等哥哥畢業了,你就會活得鬆快些。你企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你認為哥哥一畢業,你就鬆快了。你的長久的忍耐是以哥哥畢業為限度的。然而限度已過,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的生活並沒有發生變化,得到的卻是更大的失落。
哥哥畢業了,他已不需要家裏寄錢了。當“學費”的信號消失之後,你眼前的目標突然也跟著消失了。為人做出犧牲是一種信念,沒有了“犧牲”,也就沒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難,但那承受苦難的支撐點沒有了,接著就是可怕的精神斷裂。在一年又一年裏,你舉著你的“精神”走向郵局,那時你所承受的苦難是充實的、堅忍的、有目標的。可現在你卻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鄉村裏常常停電,沒有電的夜黑得像鍋底一樣,而你又無處可去。你偎在一盞小小的油燈下,久久地凝視著黑夜。黑夜是無邊無際的,油燈又是那樣的孤小,一豆之光實在撐不住那網在眼前的黑暗。夜太靜了,心裏卻很空,映在牆上的是令人恐怖的模糊不清的影兒。為了完成最後的掙紮,你終於給你的哥哥寫了一封信。你說:“哥,我不想活了。”
你並不想死,或者說你寫這封信的時候並不想死。你對你的哥哥還抱有一線希望,信的目的是企盼他能回來。你哥哥如今是有“學問”的人了,他也許能幫你找一個安置“精神”的地方……
然而,在你去鄉村郵局送信的路上,信任的基石滑坡了,你突然對你的哥哥失去了信心。你覺得他是靠不住的,你不可能從他那裏得到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前愛過一個小姑娘,那是他在縣城上中學的第一天愛上的。那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僅僅在他眼前走了一趟,他就愛上了她。而後他尾隨這個小姑娘在上學的路上整整走了一個夏天。從此,他知道了什麼叫“陽光燦爛”。那小姑娘就是他的“陽光”。二十多年來,這“陽光”一直封存在他的記憶之中。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後,他見到了這個女人,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他驚喜交加,激動得無法自抑,可他卻不敢上前跟她說句話。他沒有勇氣正視自己,他害怕那個跟在身邊的陌生女人,於是就失去了一個極輝煌的美好瞬間。他隻剩下了回憶,他還不老,就隻剩下了回憶。他僅有的勇氣是給小妹講述了“陽光”的故事。這樣的人靠得住嗎?
於是,你猶豫了。你向哥哥發出的呼救信號在去鄉村郵局的路上就成了毫無意義的形式。你對這封信不抱希望了,隻有一點點徒然的企及。在這個時候,你才正視了死的念頭。你很快地想到了南北潭(那是三姑奶殉葬的地方),接著又想到蕩於梁間的繩子……你想得很飄逸。死吧,你對自己說。
可是,當你走進鄉村郵局之後,那堅定之後的思緒卻又亂了。在郵局裏,你看到了貼著花花綠綠郵票的各地來信,這些來信刺激了你那豐富的想象力,使你通過鄉村小郵局的窗口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你在很小的時候就放出了人生向往的“蝴蝶”,自然有許多關於藍天白雲的美好的遐想。想象的瞬間組接,使你覺得活得太虧了。你才十九歲,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在郵局裏待了很久,當你把信投進郵筒的時候,已是另一番心境了。
這封信為你的出走做了極好的鋪墊。信的內容沒有變,但形式完全變了。你把呼喚變成了通牒,你甚至不再渴望他回來。信成了割斷之前的證明,你僅僅想驗證一下,驗證之後才是割斷。應該說,為割斷你與土地的聯係,你無意中借用了你的哥哥。你投石問路:他能回來,那是你原本渴望的;他不回來,也是你預料中渴望的。在信號發出之後,你不再求救,而是判決。
投石問路的結果是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對你來說就是回答。你證明了你至親哥哥的殘酷,正是這殘酷冷漠給了你離家出走的勇氣。按常理,接到小妹這樣的來信,縱是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他也是該回來的,可他沒有回來。於是,你在感情上在做人的道德上判處了你哥哥的“死刑”。你甚至不給他“上訴”的權利,以後你接連七次出走,卻一次也沒找過他。在你的心目中,哥哥已經“死”了。
小妹,假如那是個充滿陽光的晴朗的冬日;假如你的哥哥能時常給你些安慰,假如你的哥哥接信後能回來,你會不會離家出走呢?
四
小妹,人海茫茫,你的哥哥在茫茫人海裏撐著一張薄臉皮行走,那自然也是很累的。他並不想以此來求得你的寬恕。他隻是想告訴你,他也是不容易的。
他上了十四年學,才終於在省城無數個鋼筋水泥鑄就的一層層“方格”裏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屬於自己的“方格”,有了一個來自城市的女人(這女人是他大學裏的同學)。在這裏,他坦白地告訴你,當你在寒冷中趕著“學費”奔向坡地的時候,他卻用那“羊血”換取一張張八分的郵票,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很遠的大街上去寄信。他為她寫了很多愛情詩,很多傾慕的廢話,卻毫不吝惜地以“羊血”作為運載工具,他為她耗費了大量的“羊血”。小妹,在你的麵前,他是無法掩飾的。當他坐在溫暖的房子裏喝著茶吸著煙凝視著窗外的白雪審視自己靈魂的時候,他得說,在這件事情上他是很“具實”很“功利”的。耗費的“羊血”為他換取了精神上物質上的依托。他對城市對人海的恐懼使他不得不為自己尋找一塊“雌性跳板”。男人一旦失去了勇氣,一旦感到他在這個世界上無能為力,他就會變得非常“功利”。在城市,他看不到活人,他看到的是一個個冰冷的帶著麵具的“符號”。他害怕這些“符號”,就拚命地抓住那塊“跳板”,他是依附在“跳板”上找到“方格”的。為了得到“方格”,他以“羊血”為代價,與那陌生女人玩起了愛的“遊戲”。雙方都在欺騙自己,於是都做得很認真。671封信的交換為他向城市“投誠”畫了一個生動的句號。臨決定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窗外踱了整整一夜,高舉著靈魂的“白旗”……
應該說他是愛過這女人的,這女人也狂熱地愛過他。但一方是賺取,一方是恩賜,這種愛的“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況且,一旦落入這鋼筋水泥鑄就的“方格”之中,落入這愛的牢籠,麵對四堵冰冷的白牆,他還能有自己嗎?他也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帶有麵具的“符號”,成了一個躲在“方格”裏偽裝後才出門的“符號”。那少年時期的“幻影”,那“陽光的故事”,隻能密封在心的深處,連偷看一下也是不敢的。
你應該相信,這女人對他很好,在生活上從沒虧待過他。她以高貴家族那優厚的物質條件像喂養小白鼠似的供給他營養豐富的高蛋白,給他十分像樣的高檔衣服穿,時時提醒他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是在牛屎馬糞中熏大的)。施與是高貴的,她時時地保持著高貴;被施與是卑下的,而他又怎能不卑下呢?在城市生存必得有一張“網”,他沒有自己的“網”,也隻好依附在人家的“網”上。對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家庭,他欠下了說不清還不完的感情債務,使他一天天負債累累。於是他便很想逃離,逃離這擠在窄小方格裏的溫柔之鄉。這種逃離僅僅是從一個溫柔之鄉到另一個溫柔之鄉的過渡,並非質的叛逆。城市把他軟化了,他沒有勇氣再次經受苦難。然而,所謂的“逃離”也隻能是意念性的,念頭的產生到念頭的扼殺使他得到了在痛苦中自責的“歡愉”。懺悔是心理天平上的添加劑,他靠懺悔來維持心理平衡。你的哥哥能留在省城做事得力於這女人,他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方格也得力於這女人,就連他能撐起破旗樣的一張臉挺身行走在一座座鋼筋水泥鑄就的大樓裏也完全得力於這女人。他一無所有,獲得了這麼多,也就很難丟棄它。人們對苦難是很容易背叛的,對舒適平庸卻無法背叛。他能看清這一切,卻無法改變這一切。
(在你哥哥工作的機關裏曾流傳過一則關於“馬口鐵”的笑話,一則屬於知識分子的隻有思維沒有行動的笑話。中國有很多知識分子都在這個笑話的旋渦裏徘徊,你的哥哥也不例外。)
那個陌生的城市女人曾用極其蔑視的口吻嘲笑過你的哥哥,嘲笑他的“永久牌”笑臉。可她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就是鄉下人的“武器”呀!對付恐懼的“武器”!以“笑”來保護自己,這是農民的戰鬥方式。那韜略自然是卑微的、防範的。它可以沒有力量,也可以擁有強大的力量。
“笑”是作為一種商品出售的,它的表麵是真誠,底板卻是虛偽;它從形式上是卑下的,內容卻是高傲的。你哥哥是農民的兒子,在這方麵,他更貼近土地,貼近父母。走出來的時候他雖得於“羊血”的滋補,但從鄉下茅屋裏開始的人生的路,本就是帶著“笑”的。為辦一個戶口,他從村支書開始,到鄉政府秘書、鄉糧管所所長、縣公安局秘書、縣糧局管理員……一路扛著“笑”的招牌走來,他已經“笑”習慣了。“笑”成了純麵部肌肉的顫動,成了沒有內容的保護方式。微笑加上沉默是農民的質。正是這量的積累加速了質的飛躍,使你的哥哥進一步完全了他的虛偽。
小妹,收到你的來信,那個對你來說永遠陌生的女人讀了信之後說:“你決定吧,後天是媽媽的生日。”話語是平靜的,溫和的,那雙望著我的眼睛也是十二分體貼的。可你知道“媽媽的生日”意味著什麼嗎?鄉下的終日操勞的母親沒有過過生日,沒有見過奶油蛋糕和生日蠟燭,也沒有隆重的祝賀。生日對鄉下母親來說,僅僅是苦難的開始。可城裏的曾經有過權力和威望的陌生女人的媽媽卻極看重她的生日。在數天前,一切都準備好了。作為一個寄人籬下的女婿,作為一個在感情上負債累累的女婿,他又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