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隊神秘地開赴到××鐵路×號和×號涵洞間駐紮了下來。這是一支小分隊,有六七十人,由全軍區各個部隊挑選,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們的任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測量並設製一個定時爆破行動方案。從伏牛山腳下走進部隊的高中肄業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種緊張感,執行任務的神秘,使他感覺到某種機會就要來臨了。讀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材生,內心盛的全是鴻鵠之誌,包括老師在內,都覺得王金栓進縣一中讀書,仿佛是尋一個走進清華園、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個停課鬧革命的最高指示傳來,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兩年,他走進了軍營。

到部隊一看,這裏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樣一茬茬長出來,又一茬茬被割掉,若無非常的機遇,憑他那還在戳牛屁股的父母親,很難讓他開出一朵菜花來。

靠他那張高中肄業文憑入選小分隊後,王金栓隱約感覺到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機會,自己畢竟已經二十二周歲了。

進入山區後,他受了重用,高中時學的數學和物理在他周圍形成一個無形的磁場。十天後,他儼然一個權威在小分隊指手畫腳了。計算出結果後,王金栓提議進行一次模擬實驗。這個計劃很快得到了批準。模擬實驗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離穿四個口袋的衣服不會太遠了。那天晚上喝了幾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現欲。一個多月沒見別人,簡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裏的風寒,一幹人都在發牢騷。多半在說連個女人都看不見之類的話。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幾十個人窩在這裏,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要緊的還不知幹這活有什麼用。”

“這個你還不清楚?”王金栓接道,“謀殺用。”

木板房內一片唏噓聲。靜了一陣有人問:

“你怎麼知道?”

“很簡單,”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說:“現在沒爆發戰爭是不是?便是已經爆發了,也隻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軌,涵洞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毀的,到了戰略反攻階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這樣子是炸列車,不是謀殺又能是什麼?”

“我們是解放軍,革命形勢一派大好,你怎麼能想到是謀殺呢?”白淨戰士嚴肅起來。

“這……”王金栓一急,額頭上登時滲出一層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個嚴厲而洪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王金栓一扭頭,分隊教導員正站在那裏。他不由自主地說:“我算過兩個涵洞的爆炸時間差,按列車在這種路段的最高時速,能逃出第一個洞,也逃不出第二個洞。這隻能是……”

二十分鍾後,他被隔離起來。第二天,王金栓成了“八·二三”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帶到一個神秘的地方接受審訊。

在一間幽暗潮濕的小黑屋中,他寫出了長達數萬字的交待材料。他隱約覺得這可能已是生命的盡頭,把這次書麵交待當作輝煌的絕筆來看待,詳盡地分析了自己如何產生這種判斷的因由,甚至列舉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謀殺做參照,指出這次秘密行動的各種漏洞。完成這份材料後,他判斷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處決掉。因為他無法交待出這件事的主謀,隻能承擔一切責任。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對王家的內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場夢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卻為了前途中還殘存的渺茫的希望,無限製地推遲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著小屋門縫裏擠進的一縷陽光,一個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來,幾日後便像是有了靈性,跳動在他眼前的一縷縷雜著塵埃的光暈之中。他認定這就是那個隻見過兩麵,總共說了十來句話的枝子姑娘,盡管他對那個枝子已無任何確實的印象。

後來的幾天裏,這個經過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夢中造訪。那一次次的訪問盡管模糊而矇矓,卻也讓他飽嚐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這樣,在清晨醒來後,免不了又要襲來濃濃的一層傷感。

又過幾日,房門被打開了,他走出小門,強烈的陽光刺得他淚流滿麵,透過淚水,他看見了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忽然間,他對生命生出了強烈的留戀感,他後退幾步,請求道:“能不能代我轉兩封信?”

一個帶槍的軍官臉上朝他綻出了笑容,溫和地對他說:“回部隊後自己寄吧。”

又過半月,他聽了××叛逃的情況傳達。他根本沒想過這件事與自己獲得自由有什麼聯係。當天晚上,指導員遞給他一張入黨誌願書。半年後,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宣布一項命令:調任王金栓為軍區作戰部副排職參謀。

入黨、提幹,已經算是夢寐以求,一下子又進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這種巨變有點失真,臨行前忍不住問了指導員。

“會不會弄錯了?”

指導員拍拍他的肩,用那種苟富貴毋相忘的口氣對他說:“你是我接來的兵,又出了那麼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聽過了,說是你與林彪反黨集團鬥爭過,主要是看中你有軍事才幹,別的我也不清楚。到軍區好好幹,少說話,多幹事,吸取教訓,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我。”

王金栓聽得懵裏懵懂,一一答應著。

若幹年後,已是副團職參謀的王金栓無意中看到一份絕密材料,知道當年小分隊執行的任務,是“五·七一工程”中的一部分,用來謀殺領袖用的。這時候王金栓早無心仕途,並不後悔當年沒有充分利用這種資本。福兮禍所倚,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這次人生奇遇,徹底更改了王金栓對自己人生道路的設計。最重要的一條經驗是要把路走得堅實安穩一些。第一次隨首長坐飛機,在飛機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張望,滿街的人變得比螞蟻還小,他感到有些恐懼。加之政治風雲瞬息萬變,自己又是一個倔強而少變通的人,便一頭紮進軍事學術研究中去了。

他決定做一個合格的參謀人員。漢光武帝劉秀發跡前,說過兩句表達誌向的話,“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執金吾是王爺以上皇室成員出行時負責指揮鳴鑼開道的小官,陰麗華是劉秀在逛山時路遇的一個眉清目秀的村姑。這段典故流傳在王金栓家鄉一帶,王金栓並不覺著漢光武帝這麼想叫沒誌向。

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手腳勤快、不問自家門前事的青年軍官。時間一久,連部長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著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便開導他:“那件事當時他們沒結論,也就用不著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寫在另冊上。振作起來,我不喜歡年輕人弄得一臉暮氣。”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於更加兢兢業業,年底又放棄休假,主動值班。第一個三等功就這麼不疼不癢地得到了。

王金栓認定自己的處境中再無陷阱後,開始考慮自己的生活。部裏的首長和同事已多次過問過他的終身大事。一次、兩次可用“不急”來搪塞,多了就會讓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這些充滿溫情的關懷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心中多少有點十五隻吊桶七個上八個下的感覺。提幹之後,他莫名其妙地隱瞞了和枝子的那種似戀愛非戀愛的關係。發現自己的這種不誠實後,他知道不能改口了。關鍵在於這個枝子姑娘與他現在的生活再無關連,夢中有女子前來,多半也是那種白天在街頭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閑暇的時候,就是那一個個黃昏,他的目光總要被偶爾遇見的一對青年男女牽引良久。他知道自己與枝子的關係應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他用了三個晚上認真回憶和枝子的兩次接觸。第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大門,隻睃他一眼,便一直勾頭坐在右麵一扇門的陰影裏,連黑白胖瘦都沒辨出來。

第二次枝子來為他送行,和一個年輕媳婦一起來到他家。事先他並不知道,去縣城和幾個老師同學告別,回來時已是黃昏。青年媳婦說:“你們快說說話,俺們還要趕回去。”王金栓說了一句話:“出去走走吧。”枝子點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家門前的一條小路走到趙河岸邊的槐林中。“你初中畢業沒有?”枝子說:“畢業了,沒考上高中。”“坐會兒吧。你家那邊有河嗎?”枝子說:“有,沒有趙河大。”“你一天掙幾個工分?”枝子說:“八分。”“一個工能頂多少糧?”枝子說:“不知道,沒算過,一年一個人能分百十來斤麥子,兩百斤玉米,五百斤紅薯。”王金栓看了一會槐花,突然扭頭去看枝子,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留在枝子寬厚結實的背上,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頭扭正了,急急地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毛病很多……”還沒說完,枝子接道:“牙跟舌頭有時還打架哩。”王金栓說:“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這很難算是戀愛。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隻通了兩封信,見麵連手都沒拉一下,也都沒談婚姻問題,提幹這麼大的事都沒告訴她……為什麼沒告訴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幹時已存了分手的心,頓時感到臉頰發熱。在這種時候提出分手的問題,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呢?王金栓最後決定這件事得分幾步走。提幹後,王金栓一直覺得像做一場大夢,這事連家裏也沒告知,他怕將來空歡喜。他先給家裏寫了一封信,編了一些理由,把一年前的經曆當成正在發生的事寫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幾天後,他給枝子寫了一封短信,明確提出分手的事。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礎上進行的。枝子一個月後回信了,信很短,隻寫“同意”兩字。王金栓心裏過意不去,咬咬牙又寫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類的話,最後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畫出兩條出路,一條有那麼一點光明,一條幹脆已到懸崖邊緣。枝子再過一個月,寫來一封長信,稱自己已感到發生了什麼事,像王金栓這樣的人是能出人頭地的,怪隻怪自己不該存這樣的幻想,今後婚姻事一定要想實在一點。信的最後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滿如意,前途無量。

解決了這個難題,感覺上並不像是卸掉了一個什麼包袱,唯一的變化是,在某條街道、某個商店,或是影院、車站,長時間仔細窺視一個較為出眾的女子時,心中多出了幾分坦然。這個結果與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輕鬆、無拘無束的行動,相距還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後的半年時間裏,他仍沒答應約見任何一個城市的姑娘。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增加了到公共場所去的次數和停留時間,一個不太明晰的目的誘惑著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戀愛,就像保爾初遇冬妮亞那種的。王金栓固執地認為,介紹談對象,仍有一種包辦的陰影籠罩,一見麵就拿著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個姑娘,破壞了一種霧中看花的獨特感覺。這種起碼的待遇,自己作為一個大都市的青年軍官,享受一下幹脆就是分內的事,就像每周六進行的黨日活動,填了黨表後想一想,已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

實踐了多次,有數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動後,又迅速消失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佯裝問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辦法,重複了多次,不過多了一種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經驗,下麵就無以為繼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麵缺乏必備的智慧。他無法一眼分辨出一個女子結沒結婚、有沒有對象,更別說判斷出對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