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一個叫林娜的姑娘,經處長愛人引見,走進王金栓的生活。

這是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土生土長的本市姑娘,身材適中,該笑的時候總是要笑,言語不多,差不多都要擊中要害,談的全是婚姻中的問題。王金栓逐步調整了自己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第二次見麵已經可以和林娜平等對話了。譬如家將來安在那裏,林娜覺得這不是個問題,應該老死在這個都市裏,王金栓也不反對,隻是補充應該贍養老人。林娜通情達理,就說:“那就每月寄一些錢回去。”問題就妥善解決了。

接著就一起看一些電影和樣板戲,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王金栓時不時覺察到一種虧空,一想今後的日子還長,就把充實寄希望於未來了。一次,林娜約王金栓陪她去買一塊布料,在店門前突然就碰上一陣風,一粒或是兩粒塵土飛進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林娜淺淺一笑接過,一隻獨眼一看,手像觸了黃蜂,顫抖一下,手帕就飄然墜地,一個聲音響起了:“髒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領!”

王金栓下意識地縮縮脖子,誠心誠意接受了這種批評,襯衣約有兩個星期沒洗,那張手帕一個月前買來,記憶中從沒沾過水。在林娜約他吃湯圓的時候,王金栓沒有忘記換一件幹淨襯衣,臨出門又帶上了新買的手帕。

在一個靠窗的桌前坐下後,王金栓恰如其分地掏出手帕沾沾額頭,其時天氣並不熱,林娜捉住這個動作後,回報一個八分滿意的微笑。王金栓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林娜善解人意的優點,一時高興,跑堂的端來湯圓,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燙,一傾斜,白瓷碗跌在桌麵碰出一聲響,麵湯濺了出去,有幾滴直飛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過去,才發現那幾滴麵湯落在不宜在大庭廣眾眼皮下由別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進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兩個人都紅了臉。這一瞬間,王金栓品嚐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許麵湯沾著。家鄉人在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朝鞋底揩去。這種經驗這時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變了方向,抓住了窗簾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裏就飄出一聲“哼”,手帕帶著明顯的不滿,劃過一個弧線拋了過來。這些磕磕碰碰時有發生,但終於沒能阻止這種關係歪歪斜斜地前進。兩人認識後三個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頓飯。王金栓明白,過了這一關,下麵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輾轉反側大半夜,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感冒了。胡亂吃些點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飯菜正在準備中,林娜父親還沒下班,母女倆陪王金栓說了一會兒話,都下廚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內獨自翻些舊報紙。時間久了,便覺咽喉處奇癢,下咽幾口後,肚內感覺很不好。第三口痰湧上來的時候,他決定去一趟廁所。

裏麵是坐式的抽水馬桶,王金栓仔細研究後,果斷地掀開那個黑色的蓋子,吐了一口。轉身出來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沒有拽開關拉水衝洗。路過廚房門口,林娜偷閑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到那個古怪的舊沙發上坐下,一抬頭,便看見準嶽母大人的身影閃到廁所那邊去了。不一時,他便聽到了一陣短促的流水聲。他的內心不禁一緊,喉嚨又不爭氣地癢了起來,低頭一看腳下,墨綠的舊地毯蔓延了屋子的四周,再去廁所解決很不明智。他又看了一張批《水滸》的舊報,小心地在屋內踱起步來,四處尋找下口的地方。門外又有腳步聲,他急中生智,跑到一個牆角,揭開舊地毯,把一口痰吐了出來。

難題又被他順利解決。後來他就如法炮製了。

吃飯的時候,他發現氣氛有點異常,母女兩個終不露一絲笑臉。倒是那個做大官的父親對王金栓的談話很感興趣。吃了一半,王金栓發現準嶽母大人的目光一直盯在牆腳的那片地毯上,頓時冒了一身汗,談話也亂了方寸。吃完飯,他忙逃之夭夭。林娜送他到門口就果斷地停住了腳步。

第三天,處長夫人傳來一句話:王金栓這個人本性難移。

這次失敗的戀愛,帶給王金栓的是對潔癖的苦心培養。在他感覺在衛生習慣上完全等同一個城市人後,他又開始了與城市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觸。重複的都是失敗。五六年中,他和十幾個姑娘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逛過破爛不堪的公園,最後終因意想不到的原因和這些姑娘分了手。原因大同小異,或因經濟、或因王金栓的雙親,或因王金栓顯得古板的個性,或因王金栓對愛情程式化的解釋。連在做工會工作的初中生都主動離開了他。

不久,王金栓對城市姑娘的恐懼成功地轉化成一種仇恨。回想起這些女人,竟一時分不出嘴臉,除了第一個姑娘的潔癖和最後一個姑娘近乎無恥的大膽,他再也尋找不到城市姑娘的什麼獨特性了。王金栓心中又重新產生了在小黑屋接受審訊時的那種感覺,一個被他叫做枝子的姑娘終日在不經意當中,出現在他的幻覺中,重複做著一個動作:姑娘眼睛兩道電光一閃,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滾入呈弧狀的後背溝,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飽滿、健康、結實的前胸,在那裏飄來蕩去。

最後,王金栓得出結論:這些自命不凡的城市姑娘,全部的財寶,不過是她們偶然的出身和三大差別帶給她們更多的,也更容易成功的機遇。被她們挑來撿去,簡直就是恥辱。

王金栓提前晉升正連職參謀後,他找來三總部頒發的一份文件,用毛筆把最重的一條寫成條幅,貼在自己單身宿舍書桌的一麵牆上。文件規定:職務副營以上、軍齡十五年以上,家屬可以隨軍。

王金栓每次默念這十九個字,心中總要產生一種走了彎路的感覺。有了這一條規定,便可以忠孝兩全了。父母親體弱多病,三個姐姐遠嫁他鄉,不能經常照看。

這一直是王金栓的一塊心病,也是王金栓多次戀愛失敗的主要原因。有了這條軍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王金栓突然回家,宣布了要在家鄉娶妻的決定。兩個老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忙打發人去叫三個女兒回來商量。

父親說:“憑咱這條件,三十裏五十裏,隨便挑。”

母親說:“我早說咱這裏俊女子多的是。”

王金栓不搭這個茬,抽了幾支煙後,突然問道:“枝子還在不在?”

母親說:“你不願了,當年就嫁了人,算來該有幾個娃了吧。出嫁前來了咱家一趟,哭成了淚人,死活要要你一張照片。我沒給,斷都斷了,留個照片,惹事。”

第二天,三個姐姐都回來了,興高采烈領了選妃的任務。吃完飯,三個姐姐都問王金栓有啥條件。

王金栓道:“不要凶惡的,咱父母都是老實人,家景不要太好的,要找那種梳兩條大辮子的,身體要找那種結實的。對了,一定要問清上沒上高中,這很重要。”

五天後,三個姐姐帶回十幾張照片。王金栓挑了三張,說,“見見這三個。”

那個叫玲兒的姑娘幸運地被安排在第一天。當她披著夕陽,踩著雨後鬆軟的河堤小路,嗅著苦甜苦甜的槐花香,走出槐林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

一個濃眉大眼,高她多半個頭的白白淨淨的軍官並排和她走著,不時扭頭和她說著至關重要的話。

“回去和你爹媽說一聲,開上介紹信和我一起去部隊結婚。”

玲兒拚命點頭。點著頭,繼續走,不由得想扭頭看看幾小時前自己還一無所知的軍官的表情。剛睃一眼,這男人就扭頭過來,她忙把頭一低,一條粗黑的辮子滑過肩頭,在自己的胸前飄來蕩去。

軍官說:“你二十,我二十八,都到了法律規定年齡,家裏窮,就不在家裏辦了,請你父母能諒解。”

玲兒又是點頭。

軍官說:“再過兩三年,等我調到副營,你就可以隨軍了。這幾年複習複習高中的課本,將來總是有用的。”

玲兒不停地點頭。

軍官說:“我爹媽身體不好,家裏這幾年就交給你了。”

玲兒猛地轉身,站下了,問一句:“大哥,這是真的嗎?”

王金栓說,“是真的,我就不信你比不了城裏姑娘。”

玲兒頓時淚流滿麵,飲泣著:“我一輩子都對你好。”

王金栓用手拍拍玲兒的肩膀,沒說話。

一個月後,王金栓和玲兒在王金栓的單身宿舍舉行了婚禮。部長做的主婚人,致辭的最後四個字也是白頭偕老。

玲兒在部隊住了一個月,主動要求回去照顧二老。行前,王金栓叮囑這樣幾件事。不要剪掉辮子。工分是次要的,家務事為重。不要過早發胖,要紮皮帶。

婚後第三年,父母帶著今生今世無法彌補的缺憾,在半年內先後撒手西去。三年來,玲兒一直沒有生養,農閑的時候,兩個老人總要趕玲兒去部隊住上一段,結果仍不盡如人意。王金栓的父親去城北娘娘庵苦等一夜,偷來一個泥塑男孩,回來染上傷風,一病不起。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積勞成疾,也沒能熬過年關。

到了春天,玲兒辦了隨軍手續,水到渠成地成了都市人。王金栓早年渴望的寧靜而紮實的生活已經來臨了,可他分明覺得胸中仍有一塊空空蕩蕩的。

現實決定了他隻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事參謀,而決不會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這一點,王金栓早就弄明白了。時勢造英雄這條法則亙古不變。而對於浮躁而多變的仕途,王金栓自從出了小黑屋,就沒有產生過興趣。那麼,生命將用什麼方式來消磨呢?

望盡天涯路,隻能投入過多的精力進行平庸生活的營造,使它開出繁榮的花朵,隻能寄希望於後代,在生命的延續中以尋慰藉。王金栓從來沒有像這個階段那樣渴望有個兒子。

他為此想盡了一切辦法。

玲兒到死都弄不明白,王金栓究竟因為什麼提出離婚,而且一旦提出就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回想起來,丈夫在大半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變了性情。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部隊已經批準了丈夫的離婚申請,隻用她陪丈夫到街道辦事處走上一趟,簽個字,交回兩張大紅結婚證書,什麼都完結了。

“金栓哥。”結婚後她一直這麼叫丈夫,“我去醫院檢查過了,我能生養。我姐妹兄弟六個,我大哥一兒一女,大姐有兩個兒子,二哥有一個兒子,我能生的。你去醫院看看,有病咱們治,中不中。”

王金栓看看玲兒,搖搖頭:“昨晚你是同意的,怎麼說變卦就變卦了。”

“我沒變,”玲兒擦了一把眼淚,“我隻是不明白,不明白。”

王金栓張張嘴,什麼話也沒說。

兩年前,他走出市裏最大的醫院,就隱約感覺到了這一天。那時他還抱一線希望。大夫說:“你的精液稀少,精子活力弱,多半是精神方麵的鬱悶造成的。如果我沒猜錯,你有不下五年的手淫史,精神上受過創痛,或者已經患有輕度的臆想症。建議你進行一些心理治療,練練氣功也有好處,看你的造化了。我對心理學,特別是精神分析缺少研究,像你這種情況在西方比較常見。你和你妻子血清不合的可能性極小。”

瞞著玲兒醫治了一年,王金栓徹底絕望了。那一天,他決定獨自消受孤寂。他冷靜地回想了和玲兒的情感,知道那不是愛情。從前這份契約靠一股奇特的激情支撐著,如今生長這種激情的土地塌陷了,再維持下去,對玲兒就是一種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