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兒無法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也無法理解。
王金栓提出離婚後,玲兒做過有限的反抗。每次問原因,王金栓總是不說話,隻是一支接一支抽煙,玲兒想這樣憋下去,人不是要出毛病嗎?結婚以來,玲兒買哪種內褲都要王金栓決定,一見丈夫這樣子,玲兒就答應了。
到了節骨眼上,玲兒心裏又盼著丈夫會突然改變主意。看著丈夫不說話,挾著一個公文包站在門口,玲兒就哭起來。想著丈夫對自己和自己家裏的恩情,玲兒什麼話也不願說了。丈夫是個好人,這麼做總是有原因的。這麼一想,她咬咬牙站起來跟著王金栓走了。
一路上,她死死地抓住王金栓的胳膊,一刻也不放鬆。
民政助理有事出去了,說下午上班。玲兒拉著王金栓央求道:“陪我半天吧,你有大半年沒陪我逛過街了。”
兩個人沿著草市街,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信命嗎?金栓哥?”
王金栓不置可否。
“我信。上高中的時候,一個算命瞎子說我這一輩子會巧遇貴人,這不,下學兩年,就遇上了你。”
“我是個俗人。”
“不是的,是個怪人。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麼呢?我心裏就想著你。真的,我去醫院查過。”
王金栓心裏煩躁起來,莫名其妙地就說出一句話:“我查過了,我們的血溶不到一起。”
“血咋會溶不到一起?”
“有的像油,有的像水,能溶嗎?”
“沒法治了?”
“沒法治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萬福橋上有個瞎子,算得可準了。”
“提算命幹嗎,都是騙人的。”
“如果瞎子也說不行,我認了。”
王金栓想了想,問:“真是個瞎子?”
“真是的。”
“那就去算算。”
那個瞎子坐在橋頭的欄杆邊,滿臉長著猙獰的老人斑,一雙彩色玻璃球一樣的眼珠一動不動,盯在天空上。
“金栓哥,就是這個先生。你先算吧。”
“算官運,算錢財,算婚姻。”瞎子說出毫無色澤的聲音。
“算算這次婚姻。”
瞎子眼珠慢慢一掄,說:“報上生辰八字。”
王金栓道:“三十四歲,生辰不知。”
瞎子掐指算了算,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你是個多妻之命。”
玲兒臉變得煞白,喃喃道:“真是命啊。”
王金栓心想:真是個聰明瞎子,一個“這次婚姻”,一個“三十四歲”,就能判斷這麼多,可惜你不知這是在算離婚的。他看看發呆的玲兒感到心裏紮疼紮疼。自己硬要與玲兒離婚,到底是不是為了玲兒好,為了讓玲兒享受完整的生活?這是大可懷疑的。實際上這麼做,完全是為了避免今後和玲兒一起生活時自己的尷尬。和從前那些城市姑娘一起時,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某個器官在萎縮著。設想生活,自己總是在讓步,像一隻鬥敗的雞。這種現狀使他高傲的心無處存放了。他決定娶一個村姑,說成是對城市的逃避,倒不如說是一種抗爭。他娶了玲兒後,心裏流動的思緒都是順暢的,沒有絲毫的阻隔,是他才使玲兒擁有了現在的一切,不用下田勞動,每月拿一個本本就可以低價買來幾十斤糧食吃。如果再繼續下去,河水恐怕就要倒流,寧可去死,他也不願看到這一天。就要看到結果的時候,他感到這樣利用玲兒對自己的順從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很殘忍。但不這樣又能怎樣?他遞給瞎子十元錢,拉起玲兒說:“走吧,咱們去吃麻婆豆腐。”
五
機關黨委會議紀錄(之一)
參加人員:梁部長、朱副部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劉處長(列席)、王處長(列席)、董滿倉(記錄員)。
……
梁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非正式地議過多次,看來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劉處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對王金栓的問題知道不多,你再把情況介紹一下。
劉處長:王金栓和劉玲兒結婚五六年了,在機關大院裏,這個家庭不顯山不露水,過得平平穩穩,在大家眼裏,一直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夫妻。半年前王金栓同誌突然提出離婚問題,我感到非常震驚,不可理解,當天就把這事給朱部長作了彙報。
朱副部長:第二天我批評了他,和他談了兩個小時,他沒多的話,沒想到他的抵觸情緒還蠻大。他的婚姻戀愛,我知道一些,他談的第一個對象,還是我老伴介紹的。後來又談了多個,在我的印象中,王金栓對待婚姻問題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誰想他固執起來竟是這種樣子,出乎我的意料。
劉處長:後來,隔三差五,他就找我談這個問題,半個月前交來一份離婚申請。開始,我們一直認為這是小夫妻鬧別扭,到了這種程度,我覺得該認真對待了。針對他的問題研究過多次,進行過十多次的調解,都沒效果。
辛主任:他們是不是父母包辦?
梁部長:是王金栓回去自己挑的,從認識到結婚,不足一個月時間。
林副主任:閃電式,這可能是根源,感情基礎不牢嘛。
梁部長:好像也不是,當時我問過他,那些天他很高興,像是娶了個七仙女。他對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叫先結婚後戀愛。我想想也有道理,我們不都是這麼過來的,不也平平安安過了幾十年?
辛主任:無風不起浪,總該有個原因吧?譬如,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地位變了,思想改造沒有跟上,腦子裏出了問題,譬如,女方不孝敬父母,對自己丈夫不忠誠。我調來時間不長,不知會不會是這方麵的原因。如果是的,那就不能同意他們離婚,要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成何體統?我們是軍隊,更要注意社會影響。
王處長:我認為王金栓出現今天的問題,是有根源的,他當年對待戀愛問題,很不慎重,挑挑揀揀多年,會不會是舊病複發?
朱副部長:我倒認為當年他是太慎重了,把他對待工作的認真勁兒用到了對付戀愛上。對待這個問題,還是難得糊塗啊。
劉處長:我和王金栓相處多年,應該說他是個嚴謹的同誌,生活一直很儉樸,婚後更是謹慎小心。劉玲兒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婚後對王金栓的工作十分支持,一個人承擔了贍養兩個老人的重擔,王金栓父母去世前,她都精心照顧了好幾個月。
隨軍後對王金栓一直很尊重,幾年來,王金栓連個襪子都沒洗。劉玲兒和左右鄰居關係處得也不錯,在造紙廠人緣也極好。
林副主任:就是造紙廠那條梳著兩個大辮子,見人麵帶三分笑,走路總是低著頭那個女子吧。
梁部長:正是這個女子。結婚四五年,也沒生個孩子,問題可能出在這兒。
林副主任:月有陰晴圓缺,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夫妻倆結婚多年沒個孩子確實也是個問題。
王處長:若真不會生,領養一個也行,這不是理由。
朱副部長:早計劃生育了,再說這又是城市,領養一個談何容易。
辛主任:改變舊觀念,是個大工程。要搞改革開放了,思想政治工作更得抓緊,要不然會出大問題的。
林副主任:中原一帶,多子多福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梁部長:王金栓又是個獨兒子。
林副主任:這也是不小的壓力,劉處長,到底是不是這方麵的原因。
劉處長:真是這方麵的原因,怎麼好說出口。他隻說感情不和,別的就沒話了。我猜想這種原因占主要,王金栓家已經三代單傳,鬧洞房時我還和那個劉玲兒玩笑,說她任務艱巨。
王處長:誰又不是誰肚裏的蛔蟲,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副部長:恐怕是難以啟齒的原因。
辛主任:這件事對王金栓的工作影響不小吧?
劉處長:怪就怪在這裏。別人都叫鬧離婚,王金栓像是在等離婚多少年了,他每次都提前十分鍾到辦公室,掃掃地,打打開水,辦完手頭的工作,就悶頭看書。處裏離了他還真不行。
梁部長:是個難得的人才。知識麵廣,思路開闊,放在戰爭年代,會有大出息的。有時候我想,他在大軍區有點可惜,應該到外交部去搞國際關係。不過真要調他,我還舍不得,有他在身邊,根本不用找材料,把王金栓叫來一問,準錯不了。
辛主任:在南京時,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奇人,能通過測試爆破涵洞,看出林彪暗害毛主席的陰謀。是不是這個王金栓?
朱副部長:正是。當年他還是個戰士,如今更是羽毛豐滿了。搞了幾十年軍事,很少遇見這樣的人。
辛主任:南麵正在打仗,應該派他到前線去,鍛煉鍛煉。
梁部長:他提過多次,找個機會吧。
林副主任:感情的問題,說不清楚,鑽到牛角尖,可能會毀掉一個人才。如果雙方都同意,我看還是以大局為重,不要影響到工作,強扭的瓜不甜,拖久了無益。社會發展到今天,離婚也不是件丟人的事。
辛主任:也不光榮。
王處長:還是再調解調解。
劉處長:劉玲兒先前不同意,最近也同意離婚了。前些日子我去他家,王金栓已經搬到書房住了。
辛主任:吃了秤砣,鐵了心。
朱副部長:王金栓對我說,他可以不調職調級,可以不要房子,一定要離。
梁部長:我看差不多了,我同意王金栓和劉玲兒離婚。誰不同意?
王處長:我保留意見。
梁部長:董秘書,起草一個證明材料。
董滿倉:寫上那幾條?
朱副部長:婚姻感情基礎不牢,感情破裂……還有……
林副主任:性格不合,缺少共同語言。
辛主任:要寫上組織多次調解無效,這表明組織對一個同誌前途的關懷。
梁部長:還是辛主任考慮得周全。為了照顧群眾影響,王金栓提前晉級的事就算了吧。劉處長,你負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林副主任:功是功,過是過,再說離婚這是家務事,說不上是過不是過。不要為這事影響王金栓的前途。
辛主任:還是要考慮周全。
王處長:各個處也得平衡一下,這麼做也是讓他吸取教訓嗎。
梁部長:以後還有提升機會。看來思想問題得重視重視了。
附件一: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靠河屯農民劉玲兒結婚三年,在東城區校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去年九月,我被調整為副營職參謀,按三總部文件規定,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二:
機關黨委:
我愛人劉玲兒的戶口已從河南涅陽遷入東城區。她高中畢業,現年二十三歲,共青團員,請組織安排其就業。
申請人:王金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