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坐落在趙河岸邊,一條不長的小路拐了六個彎,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裏。
玲兒隨軍後,房子一直空著。第二年,二伯來信說,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孫子秋天結婚,家裏房子不夠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給他長孫媳婦靈芝和兩個孩子居住。半年前這個大侄子出車禍死了,王金栓知道這事,當即回信,表示願意,隻是要為他留出一間,回去時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和玲兒離婚後,王金栓隻能和玲兒住在一套房子內。玲兒每天仍要準備兩個人的飯菜,王金栓推辭了幾回,見玲兒總在這時以淚洗麵,就又在一起吃飯。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險。別人說什麼閑話倒不怕,關鍵是過了幾個月,玲兒仍沒有準備再婚的跡象。勸了玲兒幾回,玲兒總很固執,非要等到王金栓結婚了,她才能考慮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無可奈何。自己短時間內已無心再婚,這麼耗下去,不是要毀了玲兒的後半生嗎?本以為離婚後,自己的狀態會有好轉,過了一段,索然無味的感覺又產生了,一種無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審視這次離婚。自己顯然不能獨自一人走完那還很漫長的人生,這麼下去注定是一事無成了。這個念頭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來。玲兒顯然發現了這一點,飯菜更加精細。王金栓又多了一種精神恐懼,他以為這個女人已經在可憐他了。
終於有一天,他忘了閂門,半夜聽到一陣女人的泣咽聲。開始以為是夢,仍閉眼睡著,過一陣,眼皮自己睜開了,玲兒正穿著內衣坐在床邊哭哩。其時已到深秋,涼意濃濃,伸手拉住玲兒的胳膊,觸到鐵棍一般。忙坐起來把衣服披在玲兒身上。
玲兒哭一句:“俺看不見別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顫栗了。
後半夜,玲兒沒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來,看見玲兒還枕在自己懷裏安睡,知道這問題再不解決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長,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兒戀愛,玲兒就得住在這裏。住在這裏就免不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思前想後,沒有發現再回到這種關係中有什麼道理,他不能再給玲兒任何可以靠得住的東西,得有個決斷。要麼玲兒離開,要麼他離開,這樣,離婚的問題才算有個了結。自己無法離開,這裏有他熱愛的工作。那就隻能要玲兒離開。玲兒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想到把玲兒調回涅陽的辦法。自己中學的班主任現在已做到了副縣長,這事情就不難辦。
和玲兒說了這辦法,玲兒笑了,笑得有點怪異,對他說:“我知道我們的緣分盡了,我不走你也不會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辦得很順利。玲兒在第二年初夏調回了縣皮革廠。
把玲兒的事作個了結,王金栓這才出順了一口氣。
在縣城幾個同學家喝了幾次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同學問他今後的打算,他知道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關懷,也就沒做明確回答。
自己難道就清楚嗎?到了他這樣的年紀,還用得著自己說謊嗎?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個局部戰爭理論研究中心,沒想一提出來,都認為他在做白日夢。編製呢?經費呢?再說,搞這樣一個機構,研究出什麼成果能有什麼用?局部戰爭,打起來總要打個頭尾,大不了交點學費,王金栓在很長一段時間,強製自己看每一份報紙,品嚐每一種市麵見得到的茶葉,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去接,可收獲的仍是空虛。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認為隻用半小時時間足矣。剩下的七個半小時呢?還有那漫長的黑夜裏那些非睡眠的狀態,該去怎麼填補?總該還有一件什麼事情可幹。可這個事情是什麼呢?王金栓不知道。他隻知道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在常人眼裏十分可笑。享一享天倫之樂的權利已被剝奪了,再說,已經過了幾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實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兩個小孩,撒著奶腔給你背誦幾首古詩詞,講一些天真無邪的話語,逗得你前仰後合幾回,過後了,難道就能認定這叫滿足?王金栓對此深表懷疑。和玲兒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兒社會地位的變化,她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製皮鞋皮衣的工人。關鍵是玲兒的後代也將是城裏人。王金栓覺得這該算是他辦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的意義,在它完結之後,如此清晰地顯現在王金栓眼前,他隱隱生出幾分自豪感。這麼說來,這幾年並沒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經是副營職軍官,那條軍規隨時可以發揮作用了。
十幾年的苦鬥,終於體現出了價值,他心裏掠過了一股欣喜,就像一個黑夜裏的跋涉者,看見了東方天際的一片魚肚白,太陽就在前麵等著。婚姻裏竟能生出這種樹木,王金栓有點驚訝。
一次酒醒之後,他向朋友借了一輛車,準備回老家看一看。
推車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謝了,淩亂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變得枯萎,變得肮髒。他在那裏佇了一陣,不由得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歎。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圍在初夏的陽光和斑駁的樹陰裏。
剛到門口,一條凶惡的花白大狗夾著駭人的叫聲撲了過來。王金栓一怔,隨後就聽到一個女人脆脆的聲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來了。”
眼前就是侄媳婦靈芝。高高的身條,又紅又白又黑的皮膚,紅的是臉,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烏亮的頭發挽在頭頂,眼睛裏溢出的全是笑,在紅白雞群裏一閃,留下一句話,眨眼就不見了。
“柱子,看著狗,讓你三爺進來。”
王金栓剛進院子,靈芝已穿好外罩從東廂房走出來。
“你打回信說要回來看看,也沒個準信兒,這幾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還不快叫三爺爺,都五六歲了還不懂事。”
“三爺爺。”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叫著。
王金栓放好自行車,問道:“三叔的身體還好吧。”
“老樣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靈芝掏出鑰匙打開正屋的房門。
“屋內我打掃過,被子我都曬了。”
“我寫信留一間就中,你們娘仨住一間廂房也太擠,以後還是搬到堂屋住吧。”
“孩子小,上躥下跳弄得太髒了。”
吃了幾個荷包蛋,王金栓道:“靈芝,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靈芝咬咬指頭,反問道:“三叔,事都辦妥了?”
“都辦妥了。牆上這剪紙都是你做的?”
“屋裏沒住人,聽老人說,用些紅紙剪些動物貼一貼,避邪,我就亂剪了些貼上了。”
“日子過得怎樣?”話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該這麼問,這個家殘缺不全,如今還寄人籬下,艱辛明擺著。他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親了親。
“慣了,早分開過了,農忙時,我哥他們來收收麥子,耕耕地,平時能幹多少幹多少,收下的糧食差不多也夠吃。養點雞換點錢,過年過節也能給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得抬頭看著靈芝,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能幫她走出苦海嗎?
低頭看著兩個孩子,都長得漂漂亮亮,很有點靈氣,除了衣服破舊,和大城市的孩子沒什麼兩樣。他問小男孩:“柱子,識得多少字了?”
靈芝答道:“能認得幾百個字,小瑞也能背幾十首詩了。聰明倒聰明,可有什麼用?我能供起兩個學生?一想起這,我這心裏就發愁。”
王金栓再看看靈芝,一句話滾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疊錢,從中抽出五張,遞過去,“給孩子添件衣裳吧。”
靈芝不接錢,也不說話,低頭咬指頭。王金栓看見靈芝的襯衣,馬甲型背心上繡的幾個花瓣透過襯衣的幾個破洞蹦了出來,他又拿出五張錢合在一起,道:“你也買件衣服吧。”
靈芝取出指頭,抹一把淚,隻一個姿勢固執地定在那裏。兩人就那麼看了一會兒,王金栓像是被一種神秘的飛行物擊中了,手一直僵在那裏,吐出一個聲音:“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先拿著吧。”
靈芝突然抓過錢,蹲下身子,慢慢拉過一雙兒女,猛地在兒女臉上親吻起來。
王金栓默默地看完這一幕,心裏有點敬佩這個女子了。大侄子車禍後並沒立即死去,闖禍的司機早逃之夭夭,似乎這一切都在考驗著這個女子的堅韌,她靠賣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維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這件事情,二叔事發後曾去信給他,請他托關係幫助查到那輛車,能賠一些錢給這個家,幾十年來,王家灣就出了王金栓這一個人物,有了災難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卻隻能保持緘默。他明白,自己即便是公安部長,也無法破了這個無頭案了。現在回想自己的態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當時無論如何也該寫封信過問一下這件事,寫封信又不需要多長時間花多少精力的,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無情。他感到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彌補一下這個過失,自己應該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麼苦難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這麼想著,似乎要把一個什麼決定在這一瞬間完成。
“三叔,三叔”,靈芝擦幹了眼淚,“你,你一個人過活兒,也不是個長法。柱子去叫爺爺來。三叔你快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
“還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來,“他年紀大,走路不方便。”
靈芝站在門的當中,一動不動,柱子端著臉盆立在門外。王金栓拿過旅行包,取幾件換洗衣服。靈芝端過洗臉盆朝地上一放,拉著兩個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剛要吃飯,柱子和小瑞扒住門框站著,頭朝屋內張望。
“日你媽真是貓托生的,吃個屁你們都能聞到,”大嫂從碟子裏捏出幾顆花生米,罵著塞給兩個孩子,“回去給你媽說,你奶不是開糧店的,早分開另住了。”
兩個孩子並不接。
“媽那個×,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飯桌又撿了兩顆添上,“接住快走吧。”
兩個孩子仍不動。
“啞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揚起了手。
柱子說:“媽叫我喊三爺爺去吃飯。”
王金栓已經感覺到靈芝和大嫂間的仇視,轉身對二伯說:“剛才靈芝說過的,隻顧說話忘了這事,我還是過去吃吧。”
老態龍鍾的二伯直起腰杆,對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牽著兩個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見自己的衣褲晾在鐵絲上隨風飄動,看見那條內褲和洗幹淨的手帕,他頓時感到不自在,進門時便不敢看靈芝的臉。
桌上擺著五個菜,一壺酒。兩葷兩素,還有一條魚。王金栓搖搖頭,沒說什麼。
上午的那些錢,有一部分已經變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發現桌上再沒別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過來一起吃吧。”
靈芝從廚房拿了筷子過來,就和兩個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兩個孩子吃一口,就轉過臉眼巴巴地看著靈芝,靈芝點下頭,兩個孩子才又動一次筷子。王金栓過一會兒便看出了名堂,對靈芝說:“孩子嘛,不要管得太嚴,弄不好長大性格就古怪,到社會上缺少競爭力。”
“想吃什麼你們就吃吧。”靈芝吩咐道。
兩個孩子頓時狼吞虎咽起來。王金栓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你瞧,真像兩隻小豬崽。”
靈芝一抿嘴,把半條魚挾進王金栓碗裏。
七
一個突發事件改變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線,他沒有機會給剛剛破土的一枝嫩芽澆水施肥了。
兩大人兩小孩正在吃飯,村裏的人有幾個惶惶張張闖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邊跑邊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飯碗,披上軍衣衝到院內,拉住中年婦女,“三嫂,是跳井,還是喝藥了?人在哪裏?”
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把人搶去了,十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婦女扯著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遲了。”
王金栓回頭望了靈芝一眼,伸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圍了一群人,鬧哄哄的,不時蹦出尖利的爭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動讓出一條縫隙。
十幾個外鄉男人圍成一個圈,麵對著王家灣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滾動。
圈內,兩個精壯漢子挾持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人圈滾。年輕女子被反剪雙臂,散亂的長發垂成半個筒裝著女子的臉,每一次挪動,長發一擺,黑發的縫隙裏就閃出一抹慘白。手持棍棒鐵鍬的王家灣男人從各個院落朝這個路口彙聚。“不要亂動,再動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寫的字據。”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張軟遝遝的白紙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閃,又不見了。王家灣的男人們不由得後退幾步,人圈又向外麵滾動了一大截。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綁架,稍有不慎,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王金栓看準一個寂靜的空隙,大聲說道:“大家都不要亂來。”
外鄉人沒想到一個軍官會突然出現,都愣住了。
“誰是領頭的?”王金栓擋住人圈的去路大聲問道,“光天化日,你們想幹什麼!無法無天。”
著一身皺巴巴西服,梳著分頭的中年漢子從圈子裏走出來,嘴沒張滿口板牙就露了出來,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生出幾分猙獰。
“是我,怎麼樣?”板牙疤瘌漢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厲內荏地說,“她爹欠了我的錢,還不起,就答應把她給我做老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拿不到錢,找到人帶走還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錢是錢,人是人,你這麼做就是綁票,啥時候都犯法。”
“她爹答應的,不信你看看字據,還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漢子的口氣又軟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能有錯?”
人群裏喊出一個聲音,“金栓哥,這是個壞種,仗著幾個臭錢欺負多少人,你掏槍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賭放高利貸,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個聲音附和著。
“崩了他。”“崩了他,我償命。”“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裏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裏,王家灣的男人呼啦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麵。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裏蹦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