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棱棱飛起,抖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
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髒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裏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誌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裏坐坐。一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裏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橫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紮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麼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裏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淒苦。上午在洗那隻髒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麼,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
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趙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裏捶打第一件衣裳。
“靈芝,這太可怕了,剛才你沒見?”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麵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裏。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看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隻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兒吧。城裏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盡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種什麼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地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回到家裏,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後的黑影裏,門外的院子內也戳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幹了眼淚,一直大膽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麵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惜,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麵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得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隻要肯幹,做個服裝設計師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裏,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中年婦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大煙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淚一把並罵起自己來了。王金栓覺著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怪異,有點手足無措,眼光掄到靈芝身上,這侄媳一低頭,咬著指頭出去了。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掄去,手撚著白山羊胡,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連個桃子梨子都沒偷過,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還哭了幾天鼻子。”
王金栓道:“二伯,你提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濃痰,接著道:“果真那邊就沒有說下人?”
“沒有,上午已和你講過,還是想在家裏找。”
“沒有也好,城裏人刁滑,你會吃虧的。還是鄉下人實誠。你覺得春燕姑娘咋樣?”
“剛才我還誇她呢,要是在城市,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哩。攤上這件事,真是……”
“不說那個真是了,”二伯打斷他的話,“剛才你長生嫂子帶著春燕和我說了,想讓你把春燕帶過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裏咯噔了一聲,事情急轉直下終於躥到這個河溝裏來了。他緊張得出了一頭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沒摸到。靈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把王金栓晾幹的手帕遞了過來。王金栓忽然想起靈芝在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心裏更亂。他看看春燕,對二伯說道:“你知道,才辦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伯喊道:“你再當著金栓說你願不願意。”
春燕一勾頭,腰身一扭,撲在中年女人肩頭,一隻眼露著朝王金栓直撲閃。
王金栓東張西望一陣,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點倉促。”
“這是救人,什麼倉促不倉促。”二伯有點生氣了。
王金栓艱難地說:“那容我考慮兩天。”
人都散盡後,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開始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無論拿什麼標準衡量,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勝造六級浮屠,而春燕又是那麼朝氣蓬勃的生命。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還有哪樣的事情值得去做?故鄉人的苦難多如牛毛,自己沒看見也就罷了,自己看見了又無能為力也能尋到一種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脫掉,那是說不過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長,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個樣子來。他又想起了軍規,想起了《婚姻法》的有關規定。如果和春燕辦了結婚手續,幾個月內,她就可以在西南那個城市辦起自己的剪裁鋪,或者進入一家服裝廠做工人,然後人們發現她的才華,調她做設計工作,再後來……王金栓被自己這樣的設想感動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爭高下,心裏就湧動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激情。
可分明還有一個東西橫亙在這條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楊一樣的身體,王金栓對這女子的其餘就一概不知了。頭一天夜裏,他在爛醉之中,根本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許人也。想來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覺得這樣一件事又有那麼一點荒唐。
靈芝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切著豬草,砍刀一起一落,敲擊出一聲又一聲懶洋洋的鈍響。王金栓被這聲音弄得心驚肉跳了,不由得這麼問一句:“你覺得春燕姑娘怎麼樣?”
靈芝的後背微微一顫,扔出一個硬梆梆的聲音:“我說話可不中聽,這種時候答應的事,靠不住,也長不了。三叔,你別問了,自己拿主意吧。”說完扔下砍刀和豬草,急急奔出院子,一邊走路,一邊撩起衣襟擦眼淚。
第二天清晨,春燕帶著一眼血絲,滿身疲倦,夾著兩件男式上衣來找王金栓。
隻說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試試。”扭頭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試了試,又脫下來仔細看看樣式不同的兩件上衣,馬上去了二伯家。
八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動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裏是一種不正常的,甚至發了瘋的表現。
王金栓新婚後,軍區大院的男人十分驚詫王金栓故鄉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潤美麗女子的土地。春燕換上中檔衣服後,隻要不開口說話,誰都不敢以鳥瞰的方式注視她。一兩個月後,春燕的普通話也操練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預想,兩三年後,這個女子肯定會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
有幾個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帶著春燕到各大商場的服裝櫃台,讓春燕領略各種服裝潮流。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個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話講,叫增加感性知識,或叫開慧眼。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王金栓要求春燕買回一些低價的劣質材料,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那一段時間,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個服裝作坊。到處掛著圖紙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審視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對照那些印在書上的圖,判斷春燕是否有了進步,如果春燕已經在家,他就讓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看看具體效果。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感。終於有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發生了爭執。
一段時間內,春燕設計了好幾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試效果時,王金栓發現,這些衣服用料越來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來越稀薄,如果把這些低檔的衣料換成高檔的,透明度將會加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對新的東西接受起來很容易,就這樣不愉快還是產生了。
一天,春燕穿上剛做好的套裙在家等王金栓。一見麵,春燕就模仿模特的步子在房間裏走了一趟,在一個姿勢上固定住,問王金栓:“你看這一個效果如何?”
王金栓看了看,一種陌生感油然生出。大開領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溝處,肩部已叫兩個蝴蝶結取代,濃濃的腋毛裸露無遺,特別在雙臂擺動時,透出的竟是一種醜陋感,裙服的下擺遠在膝蓋之上,行走時隻見兩片白光從那窄窄的裙擺裏射將出來,紮得自己眼痛。如果這是商店裏出售的,王金栓會勸春燕趕快退掉。這卻是春燕一手設計製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能看見春燕的內心了,這種陌生叫他害怕。最紮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在衣服裏若隱若現的粉紅的短褲和黑色的胸罩。“什麼時候她買了這樣的東西,我怎麼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國外一些電影裏的鏡頭,喉嚨裏竟生出一陣惡心。
春燕見王金栓不說話,舉起一隻胳膊,指指那一團黑,“金栓,我問過了,市麵上有一種藥,塗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員用的那種,先前我看電視,還以為演員不長這種破東西,這下好了。我們李技師說,我穿上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參加時裝表演。他還說,說不定能一炮打響。”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沒注意王金栓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我思想解放,想象力豐富,設計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也能暢銷。這種衣服性感,能充分顯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設計出一個係列,就能把我調到設計室。”
“你知道什麼叫性感,什麼叫放蕩嗎?你知道什麼叫做分寸嗎?你知道什麼叫做過猶不及嗎?有多少好的東西你不學,偏偏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感興趣。照照鏡子看看,正派人穿這種東西嗎?你那眉毛怎麼變細了?你,你再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來。
春燕從沒見王金栓發這麼大火,有點害怕,忙把衣服脫下來,找一套舊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個黑東西也取下來。”
春燕小聲嘟囔著:“這是商店裏買的,幹嗎發那麼大火,還不是叫你一個人看的,你要不喜歡,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說我不是那塊材料,還不是你逼我幹的,做出來了,你又不滿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還得做……”
王金栓這頓晚飯吃得無鹽無味,看了幾眼電視,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見王金栓真的生氣,忙收拾收拾,也到床上躺下,眼睛不時朝王金栓乜斜,見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縱能想起千百個化解矛盾的辦法,一時也不敢造次,隻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聲響出來。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娶春燕的真實動機。春燕進入城市後應該說很努力,沒有辜負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可好指責的地方,國家都在試探著慢慢朝前爬行,何況一個春燕,這樣要求春燕是有些過分。春燕這次暴露出的東西,王金栓感到已難以認識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幾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氣,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進行的節目嗎?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自身的條件,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個真實。自己對春燕的要求,實際上是對春燕天性發展的一種限製,做了一次園林工,要去剪除剛剛向外伸出的一個枝條,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緒開始接近一個事實。他能夠帶給春燕的,已經完成。他是春燕從黑暗到光明這個階段的一趟車,現在已經到站了,再開下去說不定又要開進一個新的黑暗。想到這裏,他徹底原諒了春燕身上發生的變化。他細回想起來,自己要的,也已經得到,兩年前那種淒惶惶的感覺,不是在為春燕苦鬥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