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再繼續下去,可能又要走進新的空虛。果子熟了,就應該摘下,長在秧子上恐怕就會腐爛。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在他的臉部輕輕地滑動。他捉住了這隻小手的同時,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月光中,一隻修長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個聲音輕輕送了過來:“以後我隻聽你的,金栓,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個孩子呀。我會把孩子帶得很好。我聽人說,你們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麵拋頭露麵,能這樣,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會兒,一把把她攬進懷裏。這半夜,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感覺。

春燕睡熟之後,王金栓燃了一支煙,坐起來繼續冥想。

春燕是個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時候,王金栓窮於應付,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像這樣純粹性愛的滿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為數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是匆忙上陣,草草收場。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後,發現春燕在用輾轉反側來化解一種極不滿足的情緒。這對春燕算不算是一種折磨?這已經不是一個公平的契約了,如果說這個契約開始於一種不公平,那個時候他王金栓還能以一種高尚一種救苦救難悲天憫人的俠義情感進行補償,那麼現在出現的傾斜,王金栓就隻能充任一個可憐的角色,接受春燕從報恩心情生出的憐憫。王金栓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春燕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開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環境,她早在另外一個起跑線上。就像一個人苦於生計練就一雙飛毛腿,後來入選國家隊。她不應該隻讓那個發現她的伯樂一人觀賞,而應該到亞運會、奧運會上參加比賽。在今後的道路上,王金栓已無力再為春燕做什麼了。這麼一想,王金栓連和玲兒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這個契約該中止了。他的事業應該在前一個階段,也隻能在前一個階段。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來了火種,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於人類拿這個火種去創造生活還是毀滅同類,都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功績和過失。他看看手裏一明一暗的煙頭,終於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遞交了一份到前線值班一年的申請。他想在真正的戰火中撿回一兩個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戰爭理論殘夢的碎片。早幾年,部裏以工作走不開為由,三次回絕他的請求,他沒有任何怨言。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離婚的韌勁兒,為爭取這樣的機會竭盡全力。四個月後,他終於登上了南去的軍用飛機。

和春燕分別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覺到自己這次去前線,還有一種逃避什麼的目的,甚至還對某個結果抱有一種希冀。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結局。

王金栓在前線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麵,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

“回去救火吧。”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麼難堪的場麵。

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麼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麵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裏。來回在客廳裏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裏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臥室門。

臥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刹那間,他心裏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

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麵。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入,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裏人。”

王金栓這麼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麵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產生了這種心理,在春燕打開房門進來時,他竟也能麵帶微笑地迎過去,接受春燕瘋狂的親吻。

“為什麼不發個電報?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一連串流暢的川味普通話砸得王金栓暈頭轉向。

“餓了吧,你一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掛麵。老家的規矩,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麵,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麼不說話?”

“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

“看你又黑又瘦的,胡子紮得我臉疼,吃完麵我陪你去發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哪裏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麼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打開電視,隻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裏咕嚕,沒完沒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發店成了發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裏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癡呢!

春燕端來雞蛋麵,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點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的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春燕隻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幹嘔。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幾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裏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咀嚼的雞蛋麵噴薄出來。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麼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麼啦,你洗一洗。”

春燕洗了臉,臉上堆出幾縷苦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是傷風後遺症,厭食,過一段就會好的。”

這一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裏早隻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

他一巴掌扇過去,春燕在地板上滾了一個滾,一頭撞在牆上。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麼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幾,氣衝衝走出家門。

王金栓在街頭遊蕩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麼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隻是苦難,隻是用救人於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注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麼對待他又是公平的。

“還是安安靜靜劃個句號吧。”

回到家裏,春燕像隻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裏。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裏,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麼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麵就泣不成聲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發:“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二)

參加人員:朱部長、劉副部長、林主任、張副主任……王處長(列席)、董副處長(列席)、任千裏(記錄員)。

……

朱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正式議過兩次,做出過不準離婚的決議。王金栓同誌不同意追查這件事,更不願意因此使李春燕身敗名裂,同時他也不願意再維持這個已經破裂的婚姻。我們今天就這個問題再研究一下。

劉副部長:這已經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第三者插足插到軍人家庭了,這會給部隊幹部思想政治工作帶來極大的難度,這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後患無窮。

張副主任:我們的幹部在前線流血犧牲,自己妻子卻和別人睡覺,影響惡劣。

王處長:王金栓在這個問題上,哪裏還有一種軍人的榮譽感?自己老婆和別人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這還像個男人嗎?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應該追查,不能遷就王金栓,我承認這是他個人的事,但組織上應該插手這樣的事。

張副主任:軍婚受法律保護,這些人真是色膽大如天,如不嚴懲,不是給其他蠢蠢欲動者壯膽嗎?需要殺一儆百。

朱部長:當事人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問題上已經栽過跟頭了。

王處長:當年要是依了我,不準他離婚,也不會有今天。那麼好的一個老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這醜事,現世現報。

林主任:有一件事說一件事,不要翻舊賬。毛主席還結過四次婚呢。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問題,組織幹預向來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我看還是盡快了結了這件事。

張副主任:真不明白資本主義這些汙七八糟的事怎麼就出現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麼多奇形怪狀的衣服、發式。危險,我看十分危險。

王處長:把李春燕叫來審一下,還能查不出是誰?其實誰都明白,就是那個小白臉。

林主任:這麼拖下去,對王金栓有什麼好處?把這種事搞得沸沸揚揚,也不光彩。王金栓這麼做是對的。

劉副部長:解決這種問題,得依靠全社會,應該向上麵呼籲一下,引起重視。

朱部長: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具體議議這件事。

劉副部長:不準離吧,難堪,準離吧,又窩火,兩難取一易吧,窩火總比難堪好。

王處長:簡直是窩囊,是恥辱。

林主任:沒那麼嚴重吧。王金栓同誌對待這個問題是冷靜的、慎重的。

王處長: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們看,王金栓今後還會栽跟頭。有人做過調查,離婚是越離膽越大。

劉副部長:王金栓這麼一個好同誌,婚姻問題怎麼會有這麼多麻煩。

董副處長:王參謀比我年齡長,軍齡長,原以為當他的領導,比較難處,實際上他處處尊重我,支持我,處裏能有現在的成績,功勞當首推王參謀。他早幾年都想搞一個研究局部戰爭的機構,一直想去前線,這種工作熱情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見了。

張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該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長:董副處長,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調職,你要事先準備王金栓一個材料。

王處長:他不是已經立個二等功了嘛。

林主任:采用他三條意見,少傷亡上百人,這個功難道不應該嗎?

朱部長:任秘書,你就起草個證明材料。

任千裏:寫不寫上後院起火這個原因。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難。

朱部長:還是寫感情破裂吧。

王處長:真憋氣。

附件三: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八裏廟農民李春燕已在東城區校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