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個什麼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實你根本不用猜,我這就告訴你。

我叫董小雲,今年二十三周歲,已經過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齡,可如今仍孑然一身。這個詞不知道我用得是否恰當,你當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當之處請你雅正。但我不是一個不諳人心,隻能讀懂瓊瑤小說的毛丫頭,我早開始了我的戀愛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飲一河水,這個說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為你離開故鄉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時。我隻是在你有限的幾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飲一河水。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裏麵已染上你的一些氣息,因為我在你的下遊十裏的地方。

好幾年你都沒有回來了,特寄我的一張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從照片上的我身上辨別出趙河水這些年是變得甘甜了,還是變得苦澀了。

我搜腸刮肚擠出上麵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語文程度,看看這個高中二年級就在地區小報副刊發表過散文的中學生,經過幾年風吹日曬,文字是否已變得不忍卒讀。走麥城也需要和你談談,正是因為我太偏愛祖國的語言文字,才導致我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最後卻名落孫山。

這裏不是解答一個幾何題,所幸要讀懂一個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學實驗,隻用一顆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夠了,我發育最好的器官,就是這顆心了。

再轉遠了,我怕回不來,因為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真火車,我確實是一個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隻井底之蛙。因為我知道外麵有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隻能在夢中去那裏暢遊。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你那傳奇的經曆,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當時走近三家灣你的家裏。後來你走了,帶著馮靈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灣人把你驅逐了,那裏再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在別人眼裏,從那時起,你成了一片無根的浮萍。我承認愛情會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現在沒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氣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麵前嗎?你比我大二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沒人能理解你,你終歸都要自覺地離她們而去,我抱定了這個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對你說這六年我是怎麼度過的。

不用說了,不是說人在絕望時才去回憶嗎?我已經知道了你又離婚的消息,我已經不再悲觀。

我覺得我讀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讀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種人,又是一個具備磁石特性的那種人。你總在行動,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狀態,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體裏蘊藏多少激情。你已經盡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隱身知己,看著你一點點把苦難的故鄉帶到樂園。這是不可能的。你該停下來歇息歇息了,你該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該找到一個知你的人一吐為快了,你該消受一下真正的愛情了。這難道不是你期望的嗎?

我並不奢望能很快見到你,但我會一直等著這一天。王家灣不是你的家了,那個院子住著王家的四子和他用兩千元錢買來的妻子。王家灣早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了,我真的不願你傷心。我也不用告訴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個村落。

我甚至不明白給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亂的。我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認為理解你的全部苦難的女子,像你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會引起女人注意,或許這個人已經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聽一次一個多情的少女的傾訴吧。

董小雲×月×日

辦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瀏覽一遍,繼續看報紙。他想這可能是縣城某個同學的惡作劇,並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都人到中年了,閑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那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

字裏行間充盈著一股激情,矛盾心理也傳達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雲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裏,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

和靈芝離婚後,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麼契機刺激他這方麵的思維。

他躺在小行軍床上,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騷動,又有靈芝那種堅強,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裏,最後一次結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這種事在故鄉流傳得很快。想到這一步,王金栓已認定這個董小雲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麵具。

“如果不是發自肺腑,不可能有這種真切。”

接下來,王金栓發現了這女子的粗心。內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係地址。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欲望。這種感覺的產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雲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裏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鬥,飽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後來的幾天裏,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大院裏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哪怕隻是談論一下地震來時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然,沒過幾日,這風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害產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湧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光閃過之後,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刹那,哪怕隻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麵,那是渴望溝通,哪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雲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裏發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雲×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雲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裏請了探親假。董小雲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你的事業,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杆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杆上係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於出現了,而暗號裏竟蘊涵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雲的誓言嗎?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裏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隊工作了一周,買了十來隻黃色手帕,串在一條線上,帶上回了涅陽。

再等下去對董小雲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細算下來,她已經等了二十來天,張良拜師也不過等了三個晚上,如果她真的還在等,這將意味著什麼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感動了。這樣一個結果,從前他萬萬沒有想到過。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風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攢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幹菜櫃台,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踞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細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麵。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於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杆下麵,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衣內褲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一看。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裏拿出來,冷冷地回答:

“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兒,他見太陽越發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鍾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裏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麵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得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麵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那女子慢慢扭過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動幾個來回,終於把一個膽怯的聲音送了出來,“金栓哥——”

“你怎麼在幹這個呢?”

這一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蘑菇咋賣哩?”老婦人的聲音加了進來。

玲兒沒看到那老婦人,抬頭對王金栓道:“有什麼辦法,廠裏效益不好,快倒閉了,幾個月發不下來工資,廠裏要我們自謀出路。我會幹什麼?隻好回老家種蘑菇。”玲兒指指背後正在掰蘑菇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沒有了,不掙點錢,吃什麼?總得活吧?”

王金栓遲鈍得連話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種鈍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卻又不知傷在哪個位置。他伸手扯過男孩看一看,對玲兒說:“他該上學了吧。”

玲兒朝男孩張張口,大概是想讓男孩叫一聲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願讓王金栓做兒子成千上萬個叔叔伯伯中的一個,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想到一個合適的稱呼,“快叫舅舅,你跑什麼,你看看吧,學是上了,上不進去,總是逃學,他爸說上學也是白花錢,就由他的性兒。你回來……你怎麼一個兒?”

王金栓胡亂答道:“我,我是出差路過。”下麵又不知該說什麼。

玲兒過了好一陣,都沒問話。兩個人就這麼幹看著。

“蘑菇咋賣?”一個老漢的聲音。

“五塊錢一斤。”

“哪有這種價?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閨女,買賣不是這麼做的。”

“大伯,你別走,是一塊五,我說錯了……”

王金栓感到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從身體的每個細胞深處崩裂出來,一個勁兒地隻往眼中躥動。他忙對玲兒說: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裏還是廠裏?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兒笑道:“住廠裏,還是你安排的那間房,窗簾都沒換過,金栓哥,你可一定要來呀。”

王金栓答應一句,拎著包扭頭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那個浪漫的約會,也忘了剛剛說出去看玲兒的承諾,他朝黃手絹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車站,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車票,回部隊了。

十六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軍區門崗攔住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是董小雲。

“你幹什麼?”

是那種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你找誰?”

“作戰部的王金栓參謀。”

戰士好奇地打量了這個姑娘,似乎對她背的小包袱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對姑娘說:“你去傳達室登記一下,王參謀在上班,我們都認識他。”又扭頭朝後麵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門喊道:“小李,有位姑娘來看王金栓,你快點登記一下。”

董小雲朝門崗笑笑,走進傳達室。

“姓名。”

“董小雲”。

“證件。”

“我沒有工作證,隻有身份證。”

“身份證也行。年齡。”

“二十三歲。”

“和王金栓什麼關係。”

董小雲沒有回答。

“親戚?”

“不是。”

“同學?”

“不是。”

“朋友?”

“算是吧。”堇小雲朝小李一笑,大大方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