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打電話通知他,讓他來接你。你是不是剛下火車?你們河南我去過,你喝水。我這就去打電話。”
堇小雲被這個多話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這些戰士為什麼都這麼熱情。
王金栓這正正在仔細閱讀《解放軍報》當日的軍事理論版。大辦公室角落的電話間門開了,探出小黃參謀碩大的腦袋。“老王,王參謀,你未婚妻來看你來了。”
王金栓抬起頭,扔出一句:“亂彈琴。”
黃參謀對著知簡說:“王參謀馬上去接。”他走出電話問,嘖嘴笑笑,“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沒得說,什麼時候能吃喜糖啊?”
王金栓頭都沒抬:“別尋開心了。”
“你不去我可去了,”黃參謀笑道:“芳名董小雲,現年二十三歲,未婚,家住涅陽六裏屯,身份證號碼:五……太長了,我沒記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語說:“她竟找來了,”突然問黃參謀,“你是不是……”開始擦皮鞋。
黃參謀道:“門衛小李說的,人家已等好久了,快去接吧。你那皮鞋夠亮了。對了,我明天探家,走時鑰匙交給你。不反對你當新房用,回來可要給我補發喜糖。”
聽著黃參謀的話,王金栓人已經到了走廊裏。
當天晚上,這件事被當做特大新聞,傳遍了整個軍區大院。王金栓又要結婚了,要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結婚了。那個姑娘長得像演員。王金栓家鄉出俊妞兒,怪不得王金栓離婚離上了癮。輿論也開始形成?
王金栓當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第三天,董小雲就搬進了黃參謀的單身宿舍。這更加印證了人們的猜測。人們見到作戰部秘書柳五變,總要問一句:“王金栓寫結婚申請沒有?”
幾天時間過去,陌生的柵欄已經不複存在,王金栓漸漸走進一種狀態當中。這個董小雲帶給他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個瞬間將要發生什麼。
董小雲這次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她來的原因很簡單: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沒見上,她就來了。
正是這種無目的,王金栓感到某個金黃的收獲的秋季正向他走來。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熱望。
兩個人的談話終於由淺入深了。王金栓幾乎是故意誘惑董小雲給他動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檢驗一下這把刀子的鋒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雲終於也邁過了這種路障,話題進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處。
“是什麼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你的侄媳婦靈芝?我以為那決不愛情。”董小雲兩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著王金栓。
“你是怎麼想的,你說說,我很想聽聽。”
“你不愛馮靈芝這個人,你熱愛的是她經曆的苦難。我認定你是這麼想的,所以六年來我一直沒有絕望。我明白,當馮靈芝徹底走苦難,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城裏人,你又會感到無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沒有回答,在等待著。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鄉人常把無限的同情給你,把李春燕當作一個忘恩負義的樣板來看待。這麼說冤枉了春燕,她是個替罪羊。道理很簡單,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時候救了她,把她帶到這個大城市,她卻在你在前線流血的時候背叛了你……”王金栓簡直無話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卻尋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幾口煙。
董小雲呷口茶水接著說:“我不這麼看這件事。我認為你是主動離開了或者說你把她推開了。你覺得你已經,不是,你就要成為春燕新生活中多餘的一部分,你把自己當成春燕的盲腸,你怕將來有一天這截盲腸發炎了,會帶給春燕新的痛苦,你不願意看到這一天,你就決定隱去了。這是多麼高尚的犧牲嗬。”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沒想這麼多。”
“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的。你在這麼大的城市,難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勁兒?”
談話就這麼繼續著,不知不覺中,起床的軍號已經響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慮一個問題:董小雲該不該留在他身邊。幾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可眼前這個董小雲有一種感動自己又能激發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種被稱之為心靈或靈魂的東西,而且這心靈是那樣能與自己息息相通,這是他在數次婚姻中從未有過的發現,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從現在開始的一切對自己的今後是至關重要的。盡管他並不十分明白董小雲這次來的目的,但還是想把一種隱隱的期盼表達得清楚一些。自己早過了青春期,而董小雲卻含苞欲放,一個還在春天裏漫遊,一個已經能嗅到冬天的殘酷了,要跨過夏日的距離,那熊熊的盛夏會不會把他燒成灰燼?這裏當然還有一種難越的障礙。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份結婚申請。他明白這事該這麼直截了當解決,還在考慮是不是該給董小雲看的時候,又一個人撞了進來。
那個黑瘦的青年一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雲呢?”王金栓當時就感到一種不祥。一見董小雲,他發現董小雲的神色也有些怪異。
董小雲一見那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表,表哥,說好安頓下來了,你,你們咋的,怎麼就來了,這不是讓王大哥為難嗎?”
黑瘦青年說:“家裏出事了,我隻好來打工,需要錢。”
“早就說好了,這樣多不好,早就說好了……”董小雲重複著。
王金栓沒看到更多的異常,就說:“我還認識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活兒。”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王金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進屋後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同時喊了一聲:“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還這麼客氣,喝水。”王金栓說。
他在瞬間沒有了疑問和憤怒。始終微笑著,來來回回為表哥服務著,一支支煙遞過去,把氣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時候,走了。
董小雲陪王金栓坐著,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煙,仍沒有要走的樣子。平常,這個時間,王金栓為了避免閑話,早到了辦公室。董小雲終於發現王金栓的目光裏有問詢和期待的成分,她下意識地把頭勾了下去。
“講講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麼時候開始連我也編了進去,說說吧。”
董小雲開始講她的故事:“我考過兩年大學,一次差兩分,一次過了線,沒有關係,沒有錄取。後來,我就到廣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麼罪。大年初三,我們幾十個姐妹坐兩輛包車從涅陽到廣州。車到唐河,前麵一輛掉到河裏去了,當天就死了十九個,我們又被送回來。很多人怕了,不願出去。初六,我和幾個男的又出發了。在漯河換車,根本上不去,他們幾個把我塞進車窗,車就開了。我一個人到了廣州。一下車,我就被拉進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麼遠了。後來我進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幹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當年做戰士時的經曆,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後來為什麼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去當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應這事的後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後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一起合租一間民房住,和廠區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發廊老板的大包頭纏我幾次後,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頭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幹什麼?”王金栓追問道。
“我拚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後果嗎?我幾個姐妹開始也不願離廠,後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雲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發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雲呷口茶水繼續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曆,又是同鄉,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後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麼後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論,什麼事不說?都很羨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裏人,然後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後在城裏做什麼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麼辦又有什麼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不到外麵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在要我們老死在那裏,真不甘心。後來他勉強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說你說那些往事時,樣子多麼迷人呀,從前我隻在小說裏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麼,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後來我隻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心的想法,你一定能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人”的角色轉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雲。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裏,四麵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鹹水。我像一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麼錯?他對董小雲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雲,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幹的工作。你的文學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雲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裏鑽去。
十七
天漸漸涼了,王金栓看見董小雲仍穿著夏末秋初的衣裳,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他決定給這個少年知己買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飯館打工的董小雲執意不要。王金栓發了一頓脾氣,董小雲才改變了主意。
事情商定後,王金栓、小雲和國朝三個人就在一個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場。衣服在百貨大樓買到了,王金栓讓董小雲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個小酒館吃了點飯菜。王金栓說:“下午看場電影吧。”
董小雲道:“大哥,我看報紙了,近期沒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說:“好久沒這麼高興了,不看電影幹什麼,就那麼幾個公園,早逛過了。”
董小雲道:“藝術宮有時裝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請客。”
王金栓微笑著看看董小雲:“你愛寫東西,多看看有好處,大作家都是從生活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這對你有好處。國朝,別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蠻不錯嘛。”
國朝笑笑:“大哥,我這上不了盤麵的狗肉,給那些模特當保鏢,人家恐怕還嫌我飯量大呢?”
“此一時,彼一時,”王金栓笑著道,“說不定你還真成了黑馬王子呢。”
三個人說笑著,到了藝術宮。
小表演廳隻有兩百來個座位,多數還空著,小舞台上空空蕩蕩的。
“大哥,我們到前麵占個座位吧。”董小雲拉著王金栓就往前麵走,“前麵看得清。”
他們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坐下,舞台上的燈刷地一下全亮了。整個表演廳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
表演開始了。在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光束中,一個個穿著不同季節時裝的女模特,邁著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們走來。每個少女都麵無表情,隻用服裝和身體和觀眾交流著,若隱若現的音樂,忽明忽暗的光線,使人覺得如人夢境。
董小雲看得如癡如醉,王金栓幾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個妻子李春燕。最近不知怎麼搞的,他總是耽於對往事的回憶,一想,不弄到十分傷感就回不來。她現在在哪裏?
該不會像玲兒一樣吧?該不會像那裁縫一條街上的婦女們一樣,背著孩子為著生計操勞吧?玲兒在賣蘑菇。想著那個身影,他心裏就生出了對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終究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沒再邁向那服裝廠半步,每次路過那條街,自己為什麼總有一種做了賊的感覺?回憶起當時和春燕一起度過的兩年,剛剛生出的負疚感一下子變成了罪惡感。我就做得對嗎?我像扔一個包袱一樣,把她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離不開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卻有意地疏遠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長時間和她分離,像陰謀家一樣,把她朝另一個男人懷裏推。不,是推她進入地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是個城市裏的孩子,隻有兩歲,以前二十年積累的農村生活經驗在這裏毫無用處。
他再無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她跪下求我,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可見我是一個沒心沒肝的冷血人。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肮髒的謀殺嗎?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兩年,她至少能成為一個小廠的技術骨幹,她應該有這樣的能力。雖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這樣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於沉淪。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用這一聲聲的痛斥割開自己的心。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他們的總設計師要親自登台了。剛才她從我們麵前過,還看了我們幾眼,她那走路的風度,她那身衣服,算了,我不說了,你看吧。”
董小雲強行把他拉回現實當中。
小舞台的布景全變了,遠處用了燈光布景,是一個草綠草綠的湖。幾個穿著白色套服的模特,伴著《天鵝湖》的旋律,緩緩地在背景處走動著。王金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這衣服在哪兒見過呢?至少是見過相似的衣服。沒有肩,那裏生出四隻飄帶,領口開得很低,恰到好處地裸出姑娘身體最美麗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隻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來,沒有絲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這種效果決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達到的,還需要設計者對生活、對美的領悟。“這是從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竊的,至少是借鑒的。”王金栓完全記起來了。他就是因為看見春燕設計了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絕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結變成了飄帶,所不同的隻在分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