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女子幾乎總是把臉藏在肩頭,或是濃濃的黑發裏,從深深的後台慢慢向觀眾蕩來,感覺像是從湖水裏遊出的一條千年美人魚。在那不停的,短暫的向觀眾一扭頭的瞬間,她露出了蒼白的臉,展開了還很年輕的麵部。王金栓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板牙漢子,大煙鬼一樣的爹,高利貸……會是春燕,怎麼可能是春燕!他又盯著看一眼。不會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幾的人,沒這麼年輕。她怎麼成了總設計師?這麼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處轉過了臉。那是一張淚水縱橫的臉。這張臉朝著王金栓死死地看著,久久不肯回頭。

王金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突然間,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門,他大步向北走。他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種近乎於失重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董小雲和國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呆坐了一會兒,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他們。

“請問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們是什麼關係?”

董小雲一推國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個巨大的毛澤東塑像前,董小雲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聲:“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雲繼續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這樣,他沿著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著。

天黑下來後,他才稍稍平靜了。他可以稍稍客觀地看待這個奇跡了。這為什麼不可能?簡直可笑。春燕是個有天分的女子,應該有今天。可他麵對春燕的今天,心裏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這是他期待的結果,可分明又不是那個結果了。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他不清楚。

帶著一團亂麻的腦袋,王金栓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內已經坐了兩個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兒呢?找你找了一天。”剛剛扶正的任處長起身問道。

“星期天出去轉轉的自由也沒有嗎?我一個正團職幹部,不會去偷,不會去搶,更不會去賭,去嫖,幹嗎那麼緊張?”

蔣處長一看這陣勢,也不好開口了。兩個小輩的領導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這頓邪火從哪裏來。過了好一陣兒,看著王金栓洗完臉,蔣處長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對麵坐下,說道:“老王,我們確實有重要事情找你談。”

兩個處長繞來繞去,半個小時後終於繞到主題上來了。

“老王,組織上決定你今年轉業,”任處長接著說,“我們今晚想和你談談。”

王金栓跳起來,急忙接過來:“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決定了?”

蔣處長說:“昨晚開了黨委會,已經決定了,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軍床上,上身彎成半蹲著的形狀,脖梗微向上翹,右拳頂住腮幫,兩眼盯在前上方的牆角,一動不動了。

“精簡整編,上麵布置下來的,我們也覺得突然。”這是蔣處長的聲音。

“其實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處,我是想走走不了。”任處長開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個字。

兩個處長交替發言,持續到十一點,王金栓連個姿勢都沒更換過。他們都感到事態嚴重起來。又堅持了一會兒,兩個人使個眼色,先後出了門,在走廊裏商量對策。

一個說:“這種倔種,弄不好會出事。”

一個說:“前年車隊招待所有個連長為這事跳樓了。”

一個說:“要不要報告?”

一個說:“晚了,部長和主任們恐怕都睡了,叫他們來,要是沒事,鬧得雞犬不寧可不好。”

一個說:“他沒個態度,真不好辦,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個說:“看來隻好這樣,真出了事就說不清楚了。”

一個說:“再談一會兒,過了十二點要還這樣,就再支張床,你先回去,四點鍾來接我的班,記住把鬧鍾定個時。”

一個說:“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還是沒有動一動,整個成了雕塑了。

八點十分,兩個部長,兩個主任,都來了。王金栓眼珠兒滾一滾,停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人一跳。

“各位領導都聽著,我王金栓以黨性和人格擔保:第一,我服從組織決定,叫我明天離隊,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會自殺,這不在我設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會做出違法違紀的事情。有幾件事我今天必須辦一下,請半天假。宣布命令後,離開部隊前,請你們給我找個住處。我現在要去吃早飯了。”

他旁若無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後大步走出辦公室。

十八

一個月時間,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越發變得沉默了。他常常一個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著,還是不變一個姿勢。

冥想的結果,是大徹大悟了,還是鑽到更細一個牛角尖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雲和國朝來向他征求意見。

李春燕願意介紹他倆進那個服裝公司,小雲去了先做模特,幹上一段可以考慮做一些廣告方麵的文字工作,國朝到公司後,先學開汽車,然後再分配幹什麼。

王金栓聽後,半天不說話。

董小雲以為王金栓反對,就說:“大哥,你要是反對,我們就不去,其實在小飯館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動腦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給你們說著玩呢,我就那麼小氣,這是好事,反正以後戶口會慢慢變得不重要了。再說如果小雲成了大作家,出國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這一輩子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了。做了大半輩子參謀,一肚子的軍事理論,一個腦袋軍事知識,能不能把飛機大炮換成計算機、股票,還要打個問號。”說著說著他有些傷感起來。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還說,她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個男人。”

“是嗎?難為她還記得起我,你們再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個好。當年我很對不起她,請她原諒。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幾歲了吧。”

“大哥,”董小雲眨眨眼睛,終於沒讓眼淚流出來,“先前怕你難過,一直沒和你說春燕姐,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還,還……你不知道她談起你時那種神情,她多想見見你呀,她,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一直在等著,她知道你如今仍一個人生活,她要我對你說,如果有可能她還願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裏射出一絲驚訝,旋即就被更複雜的東西淹沒了,“春燕算是一個多情的人,又有才華,不難再遇上一個才子,才子佳人,那時她就完全了。這事不宜做了。你們倆不要早婚,三十多歲也不晚,趁年輕,什麼都要試試。我這一輩子……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王金栓在這次見麵後沒兩天,再次遭到打擊。這次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的六枚軍功章也無法幫助他完成最後一個願望:留在這個城市。

按轉業幹部條例規定,他現在隻能回到涅陽去,在那裏的某個單位做一個小職員。蔣處長陪他從軍轉辦回來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空落。

“小蔣,你們幹嗎這段時間對我說話挑三撿四,藏頭去尾?我真病了嗎?有什麼話還是說出來。我能受得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想不開呢?”

蔣處長試探地說,“其實你和靈芝複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這裏。那邊靈芝早在等你一句話呢。知道你轉業,她和兩個孩子都要來看你,林部長怕你不同意,也就沒讓他們來。”

王金栓怔住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自言自語說:“怪不得最近老看見鐵柱和小瑞,又不打照麵,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說:“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

蔣處長說:“你們這批,上麵要求嚴,四個月內要求全部離隊,複婚後還得聯係工作,麻煩事還多,你抓緊點。”

晚上,小雲和國朝來看他。他說:

“我得娶個有本市戶口的老婆,才能留下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麼香餑餑了。

可不這麼辦,自己就得在四個月內滾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須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王金栓無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暈裏,還能不能自由地呼吸。靈芝那裏還有一兒一女,盡管上帝也無法保證這兩個小家夥在胡茬變得黑粗、胸脯變得鼓鼓之後,叫出的爸爸會不會發出酸奶的味道。不過這終歸是一兒一女,而且現在都在把他當星星盼呢。

他選擇了靈芝。

初冬的一天裏,正是黃昏,靈芝母子三人拿著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著一雙皮鞋和一網兜髒衣服在後,穿過枯黃的足球場,慢慢走進家屬區。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憶一個在自己大半生中重複了多次的場景。他帶著一個個未婚妻走進這個家屬區,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兒、春燕、靈芝低著頭在後。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後麵。想起自己重新走進這個家屬區的目的,他低下了頭,學著玲兒、春燕、靈芝的樣子,和靈芝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

在那個熟悉的門洞前,他站住了。夕陽正從兩幢樓的夾縫裏射過來,把他的一個修長的影子留在地上。門洞裏吹出一股風,他的滿頭花白抖成一團淩亂,他微微抬起頭,一個複雜的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部綻出,久久地保持著,保持著……

十九

機關黨委會議紀錄(之四)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林部長:最後一個名額,我看看就給王金栓同誌吧。我也快退了,在休息前,我想看到王金栓同誌能有個好結果。直說了吧,我很欣賞王金栓同誌的才幹,願意為他做點什麼。別人說是以權謀私,我也不反駁。王金栓的痛苦,都來源於他那些不幸的婚姻,有時候我想,如果他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他會不會有更大的作為?

張主任:我同意,我看王金栓的有些想法不正常,真出了大事,可不是他王金栓個人的問題。我的意思並不是要把一個逆種逐出門外。給他做了多少工作,都沒效果嘛。這麼做或許能給他大觸動。記得《儒林外史》上有個範進,幾十歲中了舉人,迷了本性,他老丈人一巴掌就打好了。

王副部長:早怎麼沒想到這條路。這幾年花在他個人問題上的精力有多大?以前我們光看到他的工作、工作,他還消耗了嘛。他可算是個死不改悔的人,這不,又來了。膽子越來越大,先前還寫結婚申請,這回可好,申請還沒交,就整夜整夜呆在一起。

張主任:是呀,這事群眾反映強烈。小青年未婚同居,還,還說得過去。

王副部長:四十多了,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算哪回事嘛。

林部長:這事恐怕不宜傳播,查無實據,我沒見,你們也沒見,誰都沒見,都是聽說的。越是人才,身上毛病越多,這可能具有普遍性。王金栓如果不是四十三,而是三十四,我還舍不得讓他走。

周副主任:我同意林部長的提議。但要做好鋪墊工作,善後工作。我發現王金栓身上有一種少有的軍人榮譽感,對部隊有這樣深的感情,突然間告訴他要走了,感情上可能一時會轉不過來彎。

林部長:還是周副主任想得周到,觀察得仔細,形成決議後,小蔣和小任負責做通王金栓的思想工作。對了,今年的立功名額不是還有兩個嗎?去年他鬧離婚,根本沒提,我看還是補一個,這也是個安慰。

王副部長:我不同意給他立功,總是無風不起浪吧。

張主任:算了,老王,要走的人了,誰會去攀比?

蔣處長:從感情上講,我也舍不得王參謀離開。可是要精簡整編,他也快到線了,這幾年幾個年輕人在王參謀的指導下,進步很快,可以獨當一麵。處裏已經考慮今年給王參謀一個功。我倒是擔心王參謀的將來。他到哪裏去呢?在大城市呆了二十年,家裏一無親人,二無房產,聽說那裏的宗法勢力還很強,王參謀肯定不願回去。可是不回去,他現在又無法留在這裏,這是個難題。

林部長:這確實是個問題。小柳,你跑了兩年轉業幹部安置工作,王參謀要是和馮靈芝複婚,他能不能留下來?

柳五變:可以,馮靈芝有本市戶口,她與王金栓的婚齡也有五年以上,就是不知道離了一次婚再算婚齡有沒有其他規定。

林部長:那個馮靈芝是個好妻子,你們事先去和馮靈芝通個氣,如果她也願複婚,這就好辦了。地方上遇到麻煩,組織出麵協商。小柳,這事就交給你去辦,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任處長:我一直很欽佩王參謀,他身上有一種精神千金難買。我常想,如果王參謀搞股票,我可不是對手,他……

張主任:這幾天忘了問你,我們那股票是漲了跌了?

任處長:又漲了一點。

王副部長:小任,明天我把五千元交給你折騰,可要選好嗬!

任處長:你放心,隻要……

林部長:留著散會後說吧。沒什麼意見就散了吧。小蔣,小任,明天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通知給王金栓。

附件八: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六裏屯女青年董小雲建立了戀愛關係。董小雲係涅陽農民,現年二十三歲,身體健康,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現申請與董小雲結婚,請組織批準並出具介紹信。

申請人:王金栓

(注:此結婚申請沒有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