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3 / 3)

五叔忙央求:“王所長,你就幫我們破了這個案吧!”

所長說:“忙不過來,全鄉超過五萬元的詐騙案就有六個沒破,除非你們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們這個案子我記下了,說不定哪天順手能把它破了。”

世風真是大變了,變得讓我們心驚肉跳。這種計劃周密的詐騙,竟是衝著我們農民來的,這日子還能過得安穩嗎?派出所所長批評我們太善良,騙子正是利用了我們農民的善良,我們感到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話說,聽著那天桂雲哭訴,我們心裏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們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軟了。難道我們也該變得鐵石心腸才對嗎?我們一聲一聲問老天,可老天像個鼇,一聲不吭。挖內奸的問題火燒眉毛般地急迫起來。為此,村長五叔主持召開了全寨人大會,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內奸不主動坦白,一旦找出證據把他挖出來,就把他驅逐出高王寨。長生對我們幾千號人跪下了,哭訴事情的經過,說他根本沒想到會引狼入寨。他隻是對城裏一個叫老八的人講了九哥打工回來帶錢的事,老八給了他兩百塊錢,讓他把桂雲和桂林帶回寨子,灌醉桂林後假裝和桂雲幹那事,讓桂雲扯破嗓子叫個夠。長生說他隻是覺得這是個巧合,根本沒想別的。我們沒法再說長生什麼,心裏暗罵自己多事,應該把耳朵都塞了,任憑醉漢長生弄假成真奸了那個妖精騙子,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平心而論,如果我們不想做善事,九哥和這個小妖精連麵都見不上,正是我們的善良害了九哥。我們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樹下蹲成一隻黑烏鴉,拚命嘬著煙頭。

村長五叔說:“長生,老八在城裏吧?”

長生耷拉著秋茄子樣的頭,說:“在,常坐茶館。”

五叔就說:“你帶我們去抓老八。”

正是農閑時節,我們高王寨的青壯漢子差不多都隨長生和九哥去縣城抓過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還是長生怕城裏的亡命徒事後報複,我們沒見到老八。麥梢黃了,村長五叔傷感地對九哥說:“九哥,五叔和寨裏人對不起你。啥罪不是我們農民受的?啥氣我們農民不能忍?寨裏人也都為你這事盡了心。日後你就把長生當成一條狗吧。九哥,我是村長,不該信命的,可我還想對你說,認命吧。”

九哥不說話,隻是拗著頭看天,黑藥丸深邃烏亮的眼珠子燒著,像是要把天燒個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寬心話我們不會說,說了對九哥也一無用處。我們隻是在農忙少有的空隙裏默默地看他,認定九哥也隻能認命,心裏卻不由替他能有個柳暗花明禱告老天。

九哥像是鐵了心要獨自解決這件事,扔下窯場,撇下田裏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騎著老黑龍破自行車往返於縣城和高王寨之間。在我們看來,九哥這種行動已經算是對命運的最後一次抗爭了。幫九哥收了麥種了秋,有人勸他忍下吧。九哥說,既然是縣城的人,縣城就那麼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們。說話時眼睛仍賊亮賊亮。整個秋天快過去了,九哥變成一個精瘦黑魂,隻在清晨的炊煙和黃昏的暮靄中飄出飄進。我們心裏一揪:九哥怕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誰勸他都勸不下,答話隻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這件事。

終於,這件事有了結局。村長五叔親自帶一輛四輪拖拉機從到醫院骨科病房接了回九哥。九哥終於在縣城遇見了那個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掙脫了跑,九哥拚命追趕,一輛摩托撞斷了九哥的右腿。我們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磚院子看望了他,長生還當著九哥的麵掉了眼淚,發誓要好好伺候九哥養好傷。

九哥卻說:“我能做,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嗎?我能挨過去。我說我能找到他們,你們還不信,這不是找到了嗎?可惜我沒來得及問桂雲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們的年紀,不該這樣壞。我去縣城找他們,也不是為錢,那錢他們怕早花完了。隻是我沒想到會斷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還是做我的事,整窯場,娶個好女人。我答應過珍珍,這你們都知道。”

我們都聽得鼻尖發酸,心裏說:九哥,農民該受的罪你都受過了,你沒有垮掉,用不著再說這些話撐麵子了。其實,在我們心裏,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人了。四十歲了,又斷了腿,真該認命了。日子早就好過多了,高富仁做過的不仁不義事,我們早遺忘了,就是九哥什麼活也幹不動,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飯吃,這話用不著對九哥說。

整個冬天,九哥一直在養傷,寨裏人難得見他一麵。他拄著單拐出寨子沿著河堤朝土崗走,在寨裏人看來已與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談起青壯時的勇武毫無分別。如果不是怕太傷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轉包窯場的事了。掙錢的門路越來越多,荒春也變成了農忙時節,誰都沒有在這個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麼。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時候,寨子裏的漢子們聽采槐花的孩娃們說九哥在修一個大壩子,都吃了一驚,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隻有夏天洗澡時才去的南河灣深潭附近。一條幾十丈長的大鵝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彎彩虹,緊抱著九哥承包的土崗。八年前的那場大水,正是從這裏衝垮了河堤,毀了九哥的窯場,毀了珍珍和他們未出世的兒子。九哥沒有認命,他還在做。漢子們對著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著,深深地感歎著。從河灘裏尋找幾萬顆小人頭樣的鵝卵石,一個壯漢沒兩個月工夫也做不成。而這樣一個工程,竟在瘸著一條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漢子們都沒有驚動九哥,隻是遠遠地看著九哥永動機一樣地做著。九哥的右腿好像還有點不便,不過看上去已無大礙了。陽光刺穿濃密的槐葉,樹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點點濺落在河灘和河堤間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個上午,我們很多人都躲在槐林裏默默地看九哥。我們得承認,拖不垮打不爛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們還得承認,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剛剛四十,日子還長。我們甚至這樣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遠了,而且肯定是最後一次喜酒。又過了八年光陰,老天爺難道不能再為九哥造一個珍珍那樣好的好女人?一定會的。看著九哥一個冬春就修起來的石頭長堤,我們再也沒人懷疑這一點。

終於,高王寨當家的漢子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槐林朝寨子裏走去,他們的孩娃喚他們回家吃晌午飯了。下河堤的時候,他們都回頭用目光和還在勞動著的九哥作了告別。最後一個人拱出槐林,搖頭抖落頭發上的槐花,親昵而意味深長地罵一聲:

“狗日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