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河灘裏拉石頭。

那一年我家準備蓋房了,哥哥已經是一個大孩子,大孩子娶媳婦得準備好新窩兒。

拉石頭的河叫滄河,父親拐上河灣眼裏就有了朦朧的青石頭,耳窩裏有了流水聲,雀鳥兒從岸上的槐林裏彈出來嘰嘰喳喳的叫一陣。石頭沉,比金子還沉。第一次拉石頭父親貪狠,吭吭哧哧把架子車幾乎裝滿了。父親攥起車把往前弓著身,走一步,車軲轆往坑裏陷一寸,父親寬大的肩膀被拉帶勒出了紅道子,車子還是拱不動。父親歎口氣,可憐地把那些石頭往腳下卸,還把卸下來的石頭用路邊的草掩起來。父親再拉,車還是往下陷,他往前弓,沙地拽著車軲轆往後扯。父親不得不把石頭再往路邊卸幾塊,再把卸下來的石頭用草掩起來,用草棒在藏石頭的地方做個記號。一路上,父親幾次無奈地往路邊卸石頭,最後卸得隻剩下半車了,父親走幾步扭回頭心疼地看著那些被藏在路邊的石塊兒。

星期天我陪著父親去滄河灘拉石頭,去的時候,我坐在車上,頭頂是滿天的星星。回家時父親在我的肩頭搭一根紅麻繩,我和父親一起拉著回家的路,總覺得回家的路很漫長。每一次父親總貪狠,看中的石頭就不願再撂到河灘上,回家的路上又不得不把石頭從車上往下卸。我和父親一起去河灘的時候,走幾步父親就指使我往下卸,他用一種疼疼的眼光看著我。父親總讓我一塊一塊地往下卸,有時趁父親不注意我往下卸兩塊。有一次我多卸一塊被父親看見了,父親吆喝我再往回搬一塊,我嘩啦往石頭上尿一泡,我說,石頭稀了!父親放下拉帶,從車轅裏鑽出來把那塊石頭裝回去。可是往前拱幾步還是拱不動,父親又讓我把那塊卸下來了。

現在我看見家裏的老房子,都會想起父親當年彎腰弓背的身影。

有一天,我父親在拉石頭上堤坡時,架子車的後檔繩子開了,石頭嘩啦地流出來,順著堤坡往下流,轅一沉,車把趴在硬路上,拉帶還掛在父親的肩上,父親被車子拖著往堤坡下滑,拖得父親滿身都是血痕,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父親在路邊躺了好長時間,後來還是瘸著腿把石頭裝上車,一瘸一拐地把石頭拉回家。那一次,讓母親的心疼了好幾天。

父親出事是我跟他去拉石頭的那一天。已經是涼秋,拉石頭回村的路上汗把他的衣裳洇透了,臉上的汗像從天而降的雨珠兒不住點。上西河橋時父親摔開了架子車,一車石頭滾下橋,發出嗵的一聲震天的響聲。父親捂著肚在河灘上打滾兒,一條腿上滲滿了血。我哭著往家跑,一路跑一路喊著媽——

父親得的是腸梗阻,外加一條腿骨折。曾經動過手術的父親肚子上又一次挨了刀。父親出院是我和哥把他從城裏拉回來的,車過西河橋時,父親喊我們停下來,讓我們拉著車往西河灘上拐。

那一天,我們是拉著父親也是拉著一車石頭回家的。

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