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托兒所後麵的院子地上爬著藤蔓,起先,開著淡黃色的小花,小花不見了,結出核桃大的東西,青青的東西長著茸茸的茸毛。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同伴。他們已經知道了,知道好幾年了。說那是哈密瓜。他們還用手比畫著一個逐漸大起來的橢圓形,又說等到長大就能吃。好像瓜模仿著那個樣子長。

我第一次知道那就是哈密瓜,我還以為我發現了一個新奇的東西。我去摸那茸毛,很嬌氣,摸著摸著,就把茸毛摸掉了。好像出殼的小鳥褪去了絨毛。

托兒所的阿姨來阻止我,還告訴我,摸掉了絨毛,瓜蛋子就長不大了。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我不信。我好奇地去看望小瓜蛋子,一天又一天,別的瓜蛋子都長得拳頭那麼大了,可它還是核桃那麼大。我摸掉了它的茸毛,它就停止生長了,似乎我發現了它的秘密,它就不肯按著我的心願往大裏長。

過了幾天,我看見它起皺了。它死了。它縮起來,幹癟得離開了瓜藤。有那麼多瓜蛋,太陽地裏,碧綠的皮,又圓又亮,瓜葉遮著,像是躲避著我。

院子後麵的瓜地,像車鬥,三麵圍著密密匝匝的沙棗枝,枝上生滿了尖尖的刺。院子旁邊有個木柵欄門,上了鎖。我就再不能去看瓜了。

大人們的眼裏,我已知道我長得很可愛。媽媽送我上托兒所,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忍不住會撫我的頭。我的頭發,又黑又粗,小朋友的爸爸撫我的頭,好像我是一個長大了的哈密瓜。

我媽幹涉了,說:別摸小孩的腦袋。

大人說:你這兒子長得真好玩,真可愛。

我喜歡大人摸我的腦袋,摸過了,還會給我杏幹,或者葡萄幹、大沙棗。我知道農場的其他時間會長熟許多東西,我還沒見過。進了托兒所的院子,我們就不能隨便走了。大人收工的時候,才能放我們回去。連隊不大,我已認得了回家的路。

我媽不叫大人摸我的腦袋,我想,我媽怕我長不大吧。我想,我摸過小瓜蛋子的茸毛。我想,小瓜蛋子的茸毛就是它的頭發。我想,我摸掉了小瓜蛋子的頭發。我想,小瓜蛋子沒了頭發就長不成了。我想,大人摸了我的頭發我就停住了生長。我想,我的頭發幸虧沒摸掉。我發現,托兒所的小朋友都在使勁兒地長。我發現,小朋友裏,我的個子最矮。

我開始擔心我僵掉了。那麼多雙手摸過我的腦袋。我就吃。我說我還要。我還老是說我渴了。我長胖了。後來,我聞到了哈密瓜的香味。窗子後邊,一個一個哈密瓜躺在泛黃的秧葉裏,已經掩蔽不住了,像我睡覺蹬掉了被子。

一天(我知道秋天有很多東西可以吃了),午睡後,桌子上麵擺了幾個哈密瓜。我們都像聽到召喚一樣,跳下床。阿姨切瓜的時候,我聽到刀刃還沒到達,那瓜已經脆響著裂開,露出水紅水紅的瓤子。

一牙一牙的瓜,切得像彎月,像小船。已經是回家的時間,我忘了阿姨的叮囑,要我們帶回家。我一出院子,就選了個土坯屋的拐角,等到剩下一溜瓜皮,我忽然記不起哈密瓜到底是什麼滋味了。我懊悔我吃得快,好像有人跟我爭搶。

瓜汁在我的嘴唇兩邊留下了痕跡,發黏。我沒事一樣回到家。

媽媽看著我,好像我突然長高了。她問:托兒所分瓜了吧?

我舔舔嘴唇,終於說:一人一牙。

媽媽說:瓜呢?

瓜已在我的肚裏,我不吭聲。

媽媽說:你就不讓爸爸媽媽嚐嚐?

我舔舔嘴唇。

媽媽說:你一個人吃得下?

我說:就一牙。

爸爸說:你這個生瓜蛋。

媽媽說;我們不是一定要嚐那牙瓜。

後來,我常常想,我不願按照爸爸媽媽的期望長,我停止了往大裏長,爸爸媽媽一定要著急,就不會在意我吃掉了那一牙哈密瓜了。可是我長大了,小學、初中、高中。媽媽幾次提起過那牙哈密瓜的事兒。好像我身體裏還有一個我長不動了,沒跟上來,漸漸地,我知道什麼叫生瓜蛋。那是農場流行的一句貶損人的話。

謝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