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典故(3 / 3)

翠娘故意說道:“你真大方,牛黃白白地送人了。”

滿叔說:“堂客,你的覺悟就是低!哪是送人?送給國家!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就像往年林彪,是個不讀書不看報的大黨閥、大軍閥!林彪要是活到現在,還要加上條不看新聞聯播。你也不看新聞聯播。國家有困難,三峽建設、南水北調、西部開發,都得花錢哪!警察哪會貪汙我的牛黃?”

翠娘被弄得雲裏霧裏了,不再理滿叔,隻顧自己罵罵咧咧了。翠娘罵起話來,很有創意,就跟講故事似的,塑造了各種小偷形象,還為人家安排了很多悲慘的結局。

當天晚上,村裏的狗叫得特別厲害。反正牛已丟了,滿叔跟翠娘沒誰在意。

清早醒來,聽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滿叔出門看看,見很多人站在坪裏說話。原來昨夜派出所到村裏抓賭,當場搜走了幾萬塊錢。滿叔的侄兒祥坨也被抓了,光他身上就搜出一千多塊。

陽春說:“這個祥坨,平日盡裝窮,昨夜他身上的錢最多!好了,都交給警察叔叔發獎金了。今年派出所的又過熱鬧年。”

滿叔問:“他人呢?”

“抓到派出所去了!要錢去贖。我哪有錢?”祥坨媳婦銀花蹲在旁邊哭。

翠娘罵道:“一個女人,管不好男人,算什麼女人!”

銀花搶白:“你那侄子,哪個管得了!”

突然,滿叔像是火燙了背,哎喲一聲,歪著嘴巴往屋裏跑。回頭喊道翠娘:“堂客,你進來。”

滿叔問:“派出所的到哪幾家抓賭?”

“大禮家、陳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陳麻子家、陳雲生家……”翠娘一五一十說給滿叔聽。

滿叔嘴巴張得像蛤蟆,過了老半天,罵道:“我捅他娘!”

翠娘感覺半天上一雷,問:“你罵誰?”

滿叔說:“誰是胖子我罵誰!”

翠娘說:“你神經病!胖子惹你了撩你了?世界上胖子千千萬,你捅得過來嗎?”

滿叔說:“胖子浪費布,胖子走路爛地方,胖子喝水喝得多,胖子連空氣都要多咽幾口!”

翠娘說:“陳滿生,你越老越不像話了。”

滿叔忽然跌坐在椅子裏,說:“堂客,祥坨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前些天他不是問我們借錢嗎?”

翠娘怔住了,說:“你怕是祥坨……”

滿叔搖搖手,說:“錯不了,肯定是這畜生偷的牛!他問你借錢,你不肯借,他說了什麼鬼話?”

翠娘說:“他說沒錢過年,隻有去偷。我怕他是講氣話,哪知道他真的偷,從自己叔叔家開張!”

滿叔說:“快去問問銀花。”

翠娘出門沒多久,回來說:“銀花去她娘家借錢贖人去了。年頭年尾的,人不能在班房裏過年。”

天黑了,聽得銀花高聲嚷嚷:“雷打的,火燒的,不是我娘家出錢,你就在班房過年!”

一聽,知道祥坨贖回來了。滿叔同翠娘過去喊門:“祥坨,你開門!”

銀花開了門,還在嚷:“幸得托了人,八百塊出來了。要罰三千!”

祥坨坐在角落裏,不敢望人。

滿叔坐下來,說:“祥坨,你自己承認就算了。”

祥坨抬起頭:“承認什麼?”

翠娘說:“要是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滿叔說:“你自己承認了,叔侄一場,算了。不承認呢?莫怪叔叔不認人。隻要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有辦法讓你承認!”

祥坨撲通跪在滿叔跟前,痛哭流涕:“叔叔,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做人了。我想先把你牛賣掉打牌,贏了錢再買頭牛還你。哪曉得我這麼倒黴呀!人家天天賭沒有事,我頭回賭,就被抓了。”

滿叔重重地扇了祥坨幾耳光,罵道:“你這個畜生!”

“阿呀,是你偷了叔叔的牛?我怎麼風都沒聞到?”銀花在旁哭道,“滿叔,你打死他都要得,就是不能讓他去坐牢!他才從班房出來!”

祥坨道:“快過年了,我屋裏一兩肉都沒有。問滿叔你借,你一句話,就是沒有。”

滿叔氣憤道:“我不借錢給你,你就要偷我牛?”

銀花說:“滿叔,他不是人,你打他吧。”

滿叔罵道:“你若是我親養的兒子,我要喝你的血!”

祥坨哭道:“我爹早死了,叔就是我的爹。你就打死我算了。”

翠娘罵道:“你從小就不學好,從我家鹽水壇裏酸蘿卜偷起,如今開始偷牛了!小時候當你不懂事,如今你是養兒做爹的人了還不懂事?”

兩老口回到家裏,滿叔歎息半晌,說:“堂客,散財免災吧,不能再讓警察查了。真讓祥坨坐了牢,他媳婦、孩子還不是我們照顧?畢竟是自己親骨肉啊!”

翠娘罵道:“冤家,哪有這樣不孝的侄子!”

可是過了幾天,派出所不知從哪裏聽到風聲,帶走了祥坨。滿叔慌了,忙求村長幫忙,全村人聯名,要保祥坨出來。

銀花站在滿叔門前大罵:“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我祥坨不是你的親兒子,也是你的親侄子,自小跟著你長大,你就舍得把他送到班房裏去!”

翠娘回道:“你講不講理?你滿叔老早就跑派出所去了。他挨戶求人做保山,要把祥坨保出來。你男人抓進去了,怪誰?怪我?怪你滿叔?”

銀花道:“誰知道是祥坨偷了牛?當麵說得好,背後害人!你們不告誰會告?又沒偷別人家牛,管別人什麼事?”

派出所值班的又是那位胖警察,他看了看村民聯名信,笑道:“你以為是舊社會?寫個聯名信,就能改變法律?”

滿叔說:“祥坨是我自己侄子。”

警察說:“侄子偷叔叔的牛,也是盜竊。”

滿叔說:“祥坨他爹死得早,我帶大的。他從小就老實,膽小怕事。”

警察說:“搭幫他膽子小,膽子大些,要搶銀行了。”

滿叔說:“放了他吧,他家孩子還小。”

警察說:“你說放了就放了?孩子小偷牛就要放,沒有孩子的就可以殺人了?”

滿叔說:“牛我不要了,就當我送給他的。”

警察笑笑,說:“牛黃你還要不呢?”

滿叔說:“你問問他,牛賣到哪裏去了。你去訪訪,訪到了,牛黃歸你。”

警察說:“牛黃你還是自己拿著吧。你得把辦案經費交了。”

滿叔說:“我沒錢,除非找到牛黃。警察,你把人放了。”

警察說:“你是怎麼回事?我們好不容易破了案,你口口聲聲要我放人。早知如此,當初你就不要報案呀!”

滿叔說:“我真的後悔報了案。”

警察說:“你看你看,你的法律意識就是淡薄!”

滿叔說:“你的法律,我弄不懂。”

警察說:“我替你挽回了損失,你沒有半句感謝的話,還氣衝衝地朝我來!”

滿叔問:“你哪裏挽回我損失了?退了我的牛,還是賠了我的錢?”

警察說:“案子還沒有最後審結。牛錢、辦案經費都問你侄子要。”

滿叔問:“那我祥坨,你們要怎麼辦他?”

警察說:“怎麼辦?法辦!坐牢是肯定的,隻看幾年!”

滿叔臉嚇得鐵青:“還要坐牢?你估計幾年?”

警察說:“當然坐牢!幾年不是我說了算了,得法院判,依法辦事!你沒帶錢,我會上你家裏去的。反正我們還要去你家裏調查取證。我們辦案,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

胖警察上門來了。

滿叔說:“牛我不要了,牛黃我也不要了,人你們抓走了,還來幹什麼?”

警察說:“牛你可以不要,國家法律我們還得要。”

警察往滿叔家屋前屋後轉了圈,做了些筆記,然後坐了下來。翠娘倒了茶來,小心放在警察麵前,馬上躲進屋子裏去了。

警察打量一下缺了口的茶杯,沒有喝茶,隻道:“我已現場勘查了。”

滿叔說:“你不要勘查了,你再勘查,我也會讓你帶走了。”

警察說:“那要看你表現。”

滿叔說:“我一貫表現很好,認真改造思想,辛辛苦苦勞動。當然,往日在生產隊上也沒評過勞模。”

警察說:“勞模不勞模不管我的事。你把辦案經費交了吧。”

滿叔說:“我除了骨頭就是皮,反正沒錢。我說牛不要了,也不要你辦案了,行不行?”

警察語重聲長的樣子:“陳滿生,你得有法律意識啊!你丟了牛,不把牛黃算在裏麵,就值千把塊錢,隻是個小事。可這是刑事案件,犯罪分子我們不能放過。你必須積極配合公安部門調查。”

滿叔說:“我怎麼不配合了?我該說的都說了,人你們也抓了。”

警察說:“但是你沒有按規定交辦案經費!這就是阻撓辦案!”

“我們哪敢阻撓破案?”翠娘在裏屋答話,人不敢出來。

警察說:“不配合我們工作,就是阻撓辦案。犯罪分子我們要追究,阻撓辦案的人也是要追究的!”

翠娘又在裏屋說:“八百塊,太多了,能不能打點折?”

警察說:“我們是按規定收費,又不是菜市場買小菜!”

滿叔朝屋裏嚷道:“你真想出這冤枉錢?”

翠娘說:“不出錢,讓你去坐牢?”

滿叔說:“我又沒犯法!”

警察說:“看來,得向你們進行普法教育了。講個故事給你聽。有對男女在賓館同住,沒有結婚證,被抓住了,罰款三千!”

滿叔說:“我這輩子夥鋪都沒落過腳,還住賓館!”

警察說:“我沒說完,你不要打岔。開罰單的時候,警察無意間問道,你們這是第幾次在一起?兩個男女忙說,我們是頭一次在一起。警察馬上說,你們是頭一次在一起?罰一萬塊!兩個男女慌了,問,為什麼頭一次在一起還罰得重些呢?你們猜,這是為什麼嗎?”

滿叔說:“這個警察腦子有毛病!”

警察大搖其頭,說:“陳滿生呀,你這就是缺乏法律意識。他們如果經常在一起睡覺,說明是戀愛關係,最多隻是非法同居,處罰從輕;他們是頭一次,肯定就是賣淫嫖娼,就得重罰!這就是法製啊!你們得加強法律學習,不然哪,犯了法自己還不知道!”

滿叔說:“我犯法就犯法,認了。修班房我也是出了錢的,那裏有幾寸地皮算我的,我該到裏麵去睡幾天!”

警察說:“陳老,你莫要這樣子。那是人民專政工具,就讓害群之馬去住。你要是真有困難,辦案經費就免了。”

滿叔說:“那我就感謝警察同誌了。”

警察說:“我們派出所還要獎勵你。這次我們抓賭成功,你是有貢獻的,要發你八百塊錢的獎金。獎金就不另外給了,同辦案經費互抵。我們另外發個獎狀給你掛在家裏,讓全村村民都向你學習。”

聽警察這麼一說,滿叔早嚇得臉色鐵青了。翠娘從裏屋跑了出來,壓著嗓子罵道:“你這個老鬼,誰叫你多嘴?村裏人要是知道你報了賭案,你還要不要在村裏活下去?快七十歲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警察笑眯眯地:“大娘,你這話就不對了。陳老一身正氣,大義凜然,我們都要向他學習。村民都像他這樣,哪裏還有偷盜?還是還有賭博?”

翠娘哭了起來:“警察同誌,你行行好,獎金我們不要,獎狀我們也不要。我們出辦案經費!”

警察收了錢,很沉重的樣子,感歎說:“真是正不壓邪,現實很嚴酷啊!整治農村社會治安任重道遠!”

幾天後,兩位穿西裝的來到滿叔家。滿叔一眼就猜出這兩個人是城裏的幹部。

幹部問:“哪位是陳滿生?”

滿叔答道:“我是。”

幹部又問:“你就是陳滿生?”

滿叔說:“是。”

幹部問:“是你家丟了牛嗎?”

滿叔回道:“是。”

幹部說:“你是陳滿生,就交三百塊錢吧。”

滿生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半天才問:“辦案費我已出了,還要什麼錢?”

幹部說:“價值評估費。”

滿叔聽不懂,問:“什麼費?”

幹部很耐心,解釋道:“你家牛丟了,公安破了案,抓住了盜竊犯。要給盜竊犯定罪,就得查清案值。案值懂嗎?就是那頭牛值多少錢。”

滿叔說:“還用查嗎?一頭當用牛,少的話一千一二百塊,最多不超千五六。俗話說,長豬短牛,我那頭牛膘體短,至少也值千三四百塊錢。這個行情,鄉下人都清楚。當然,要算上牛黃,就不止這個數了。”

幹部說:“不是誰都有權核定案值的,得依法辦事。我們是物價局的。必須是我們物價部門出具的證明,才有法律效力。如果沒有我們的證明,案值就定不下來,犯罪分子的罪也就定不下來,犯罪分子就得不到應有的懲罰。老人家,你明白了嗎?我們替你的牛估價,得有償服務。”

滿叔說:“我丟了牛,賠了辦案費,再拿不出錢了。”

幹部說:“老陳,你得感謝政府才是啊!這麼快時間,就替你破了案。不用打官司,你注定贏了。你贏了官司,三百塊都不願出,說不過去啊!我們沒有按牛黃價收評估費,已經很優惠了。”

滿叔說:“我隻有這把老骨頭了,錢沒有。”

幹部說:“你的骨頭我們不要,又不是虎骨。你拿錢吧。”

滿叔說:“你就把我這骨頭當虎骨賣了吧。”

幹部說:“聽派出所的同誌介紹說,陳老你的覺悟最高,全村人都應該向你學習。你不會為了這三百塊錢就……”

翠娘忙打斷幹部的話:“獎金和獎狀我們都不要了,我們出錢!”

辦案費八百塊,加上案值評估費三百塊,總共一千一百塊,正好是頭牛錢。如果連牛黃算在裏麵,那就是另外回事了。這是滿叔家積蓄多年才餘下的,翠娘天天關著門嚷。日子長了,外頭人都知道了。

有人問滿叔:“聽說你丟了一頭牛?”

滿叔說:“哪是一頭?兩頭!”

那人說:“我聽說你隻丟了一頭牛。”

滿叔沒好氣:“被賊偷了一頭,被強盜搶了一頭!”

滿叔嘴巴不再像原先那樣利索了,倒是脾氣越來越壞了,總是摔東西。翠娘也有氣,卻不再在外頭叫罵,隻對滿叔嚷:“你摔什麼呀?有本事就上派出所去呀!”

滿叔怒道:“你怎麼不罵了呢?你滿世界罵去呀?你敢出去罵,我提著茶壺跟在你背後侍候你!你罵得口渴了,我給你喂水!”

有日淩晨,滿叔早早的醒了。聽屋後有人路過,說著話兒。一聽,便知道他們打了通宵麻將。

“昨晚你贏了。”

“贏?滿叔贏官司!”

一個典故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