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山河(1 / 3)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非常暖和。過完年,日曆換成了一九七三,仍沒有雪飄落下來。上一個冬天可不是這樣:放寒假的那天,大雪將小一點的路偽裝得完全失去了模樣。閉學典禮後,溫三和挑著同班同學金子荷的箱子與棉被送她離校。溫三和是幹部子弟,肩上挑、手裏提的活幹得少,還沒出校門就將金子荷的箱子摔破了。金子荷來不及責怪溫三和,便慌慌張張地蹲在雪地裏收拾那些散落的東西。金子荷暫時沒有理睬自己的花衣服,她首先從雪地裏撿起來的是一本有些泛黃的書。金子荷將書揣進懷裏的那一刻,溫三和正好看見了書名。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社會上,《普希金愛情詩選》都是禁書。溫三和與金子荷一直是同學,相互間有些兩小無猜,所以他想也沒想就問這書是不是倪老師送的。在溫三和的想象中,倪老師是唯一有可能擁有這種書籍的人。金子荷紅著臉不肯承認,她說溫三和的眼睛被雪映花了。

現在,溫三和已經讀完高中,賦閑在家。沒有雪的冬天讓他過得很難受。前幾天,縣裏分下來三個上大學的名額。區委幹部家有幾個與溫三和一起畢業的同學,因為他們是吃農業糧的,可以不經鍛煉,直接推薦,一個個因此而神采飛揚。按政策,凡是吃商品糧的應屆高中畢業生都得下鄉當知青,溫三和沒有下去,是縣委洪書記特別批準的。溫三和家太困難了。看著別的同學都在忙碌地想辦法上大學,母親怕溫三和埋怨父親,就給了五分錢,要他到東湯河去洗個溫泉澡。溫三和是那種比較聽話的一類,他見家裏人的心意到了,也就不再深究,拿上五分錢,就到區委院子裏邀人去洗溫泉澡。沒想到正在家裏等消息的同學們都要去。大家一起上公路,攔了一輛到縣城去接人的拖拉機。

因為是白天,大家都在忙著修水利造大寨田,來東湯河洗溫泉澡的人很少。溫三和剛將衣服脫光,就有人盯著他的下身癡笑。為了不讓自己不好意思,溫三和也望著別人的下身笑。好像受到他們的影響,從隔壁女浴池裏傳來一陣的嬉笑打鬧聲,聽聲音都是安徽女子。這一帶都與安徽交界,安徽佬過來,湖北佬過去,都是常有的事。聽見女人笑,一個同學馬上說,假如正洗澡時,中間這道牆突然垮了,那才好玩。另一個同學說,那樣馬上就會有人衝進來,要在我們當中找破壞分子。總聽見大家說著關於女人的話,不知不覺地人就興奮起來,溫三和趕緊跳進水池並往出涼水的地方遊。熱水池裏的涼水特別清爽,一會兒就讓體內的不安分平靜下來。溫三和看到那幾個同學正湊在一起說話,便遊過去問。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他們想比比誰身上的毛長得多。這話若是放在以往說,溫三和肯定會不理他們,可現在他不再是學生。既然是社會青年,就可以做些社會上的事。猶豫片刻後,溫三和衝著他們說,要比就比。大家從水池裏站起來,圍成一圈。溫三和的那一帶從前年開始就像春季發芽的草地一樣,冒出鬱鬱蔥蔥的一叢,但與同學們的樣子一比,還是很慚愧。好在大家沒有將此當成笑話說。他們一致認為,溫三和要抓緊時間多與女人接觸,最好還有實質性的內容。有兩個同學還專門提到金子荷。他倆一唱一和地說,從高二開始,金子荷的乳房長大了許多,屁股也長圓了一圈,上高一時穿的衣服都繃不住它們了,這種樣子的女人,最想與男人睡覺。聽到這話,大家都勸溫三和去和金子荷好一陣試試。溫三和又覺得身子開始不聽使喚。他貓腰坐進溫暖的水中,正色地提醒大家,金子荷是王勝的未婚妻,他們的關係是小時候就由家裏的大人確定的。大家聽了都不相信,說是王勝如果這樣封建,就不可能一下子從喬家寨大隊的副書記躍升為區委第一書記。溫三和隻好將當初如何聽倪老師說起這事的經過再說了一遍。一聽這事是從倪老師嘴裏說出來的,同學們就不再懷疑這事的本身,轉而想知道倪老師是武漢人,又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怎麼會知道這種比搞皮絆被人捉住了還令人害羞的事。

溫三和不喜歡大家這樣懷疑倪老師,他不客氣說:“倪老師曉得的事比我們多一萬倍。”

為了加強這話的分量,溫三和還說:“倪老師曾經斷言,過不了幾年,上麵就會取消推薦上大學的辦法,回到從前的高考路線上來。”

幾個同學一起驚訝地反問:“這樣搞,不就等於資本主義思想複辟!”

溫三和想起倪老師說這話時的囑咐,馬上叮囑大家不要將這話告訴別人。

洗完溫泉,穿好衣服出來,溫三和走在一群人的最後麵。溫泉流成的小溪旁,蹲著十幾個洗衣服的女人。一個十七八歲女子是剛出嫁的,女人們都在圍著她說話。那個麵相最苦的女人,聲音最大,說她真苕,為什麼不將她的丈夫招到安徽去當上門女婿,往湖北嫁,是找罪受。剛出嫁的女子說,她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所以戶口還留在安徽,沒轉到婆家來。雖然是寒冬,溫泉旁仍然很熱,剛出嫁的女子隻穿著一件毛衣,溫三和的同學都在放肆地看著那隻後腰上露出來的一段白肉。

溫三和沒有看她們,他發現路麵上有一本嶄新的《戰地新歌》。

溫三和衝著四周叫起來,問是誰掉的書。那個麵相很苦的洗衣女人搭腔說,又不是撿到錢和糧票,撿到一本書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溫三和堅持著又叫了幾聲。冒熱氣的水田裏站起一個撈水浮蓮的男人,說是剛才有幾個女安徽佬從這兒過去了,可能是她們掉的。聽撈水浮蓮的男人一說,同學們開始重視這件事了。越是重視便越覺得奇怪:他們一直在前麵走,白花花的一本書就在路上,要說某個人沒注意是可能的,這麼多人都沒注意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既然發生了這種不可能的事,隻能作為奇跡了。

在大家的建議下,溫三和不再堅持要將《戰地新歌》交給專門管溫泉的那個男人。溫三和也跟著將信將疑地認為,這是一段浪漫故事的開端。大家跟著那個專門愛說金子荷的同學一起認真地說,幸虧剛才沒有對隔壁的女安徽佬亂說,不然就對不起溫三和了。

《戰地新歌》的扉頁上寫著一個十分秀麗的人名:來秋。

溫三和的同學都在心裏記牢了“來秋”二字。

大家都表示,不管什麼時候,隻要發現有叫來秋的女人,一定會及時通知溫三和。哪怕她是六十歲的老太太,或者是不到十歲的小學女生。

回家的路上沒有攔到拖拉機,十幾公裏路隻能靠兩腳走。溫三和拿著撿來的《戰地新歌》,一邊走一邊學唱最近廣播裏總在播的《阿佤人民唱新歌》。溫三和的簡譜知識學得不好,十幾公裏路都走完了,一首歌還沒學會。

溫三和一家單獨住在區委後麵的紅磚屋裏。與大家分手後,他獨自出了區委的後門。正要往後山上爬,身後的窗戶裏有人叫了他一聲。溫三和剛一轉身就看見年知廣的兒子站在自家的窗戶後麵,用一對黃得像金子做的眼睛盯著自己。

“我曉得,你們去東湯河了。我一個冬天沒洗澡,身上髒得不得了。”

“你一天到晚不出屋,什麼東西都染不上,怎麼會髒哩!”

“我一看到別人就覺得自己髒。我覺得我可以洗溫泉澡。”

“你這樣子再洗溫泉澡,連頭發都要變黃。”

“我的皮不是真黃,洗一洗就會變白的,要不我怎麼可以一餐吃半斤米的飯。”

“半斤米算什麼!要是讓我吃,我可以一餐吃一斤米的飯外加一斤肉。”

“下次去洗溫泉澡時你帶我去吧!我爸很喜歡你,他不會罵你的。”

見溫三和搖了搖頭,年知廣的兒子失望了一下,轉眼之間又說:“你家隔壁的廣播站,新來了一個很漂亮的女播音員,名叫宛玉,是個臨時工。”

溫三和將信將疑地往家裏走時,年知廣的兒子在身後再三說,這個好消息肯定是他首先告訴溫三和的。年知廣的兒子還說,以後他還會首先告訴溫三和很多事。溫三和堅決地回答他,就是將天大的事告訴自己,也不會帶他去洗溫泉澡。回到家裏,溫三和將年知廣兒子的話說給母親聽。母親直歎息,說年知廣是個苦命,費了老大的勁也隻生出一個孩子,卻又得了這種怪病。

說著話時,溫三和一直豎著耳朵聽著隔壁廣播站的動靜。

天色已經暗下來,溫三和聽到的隻是一些風聲。他正覺得年知廣的兒子說的是瞎話,一個女人忽然在廣播站那邊唱起了《阿佤人民唱新歌》。

女人的嗓音很好,唱得也很標準。聽著聽著,溫三和就有些動心了。他跑到外麵,出其不意地喊了一聲:“宛玉!”那個女人果然停下歌聲,答應了。一見年知廣的兒子說得沒錯,溫三和趕緊躲進屋裏。

廣播站的大門響了一下,宛玉站在門口一連問了三聲:“誰呀?”

宛玉問到第三聲時,廣播站的魯站長出來說:“大概是區委的男孩在逗你玩。”

宛玉輕輕一笑說:“我才來不到半天,他們就曉得了!”

宛玉的聲音不管是唱是說,都非常好聽。

夜裏,溫三和隻要一想起宛玉的聲音便有些發呆。

一覺醒來,母親又在床前提醒溫三和,要他一定穿上棉襖,說是別看天上還沒有落下雪來,這種冷是塗了蠱的暗箭,一傷人就滲進骨頭裏。溫三和不肯聽母親的話。住在區委裏的十幾個孩子,除了年知廣的兒子,不論大小一律不穿棉襖。年知廣的兒子因為患少見的黃疸病,腫得像一隻準備來年做種子的老黃瓜,成天裹在一件軍大衣裏,惹得大家都叫他“黃瓜種”。溫三和不穿棉襖,還因為那件棉襖是父親穿舊了淘汰給自己的。溫三和像往常一樣,穿著一件衛生衣,拿上飯菜票上食堂裏買饅頭。

他剛出門,就看到宛玉正站在廣播站門口迎著剛剛升起來的太陽做廣播體操。看到溫三和,宛玉也沒歇下來,隻是稍稍扭了一下頭,用一排比糯米還白的牙齒笑了笑。溫三和覺得很不好意思,低著頭隻顧走路。

“黃瓜種”又在自家窗口後麵站著,見溫三和過來,他馬上說:“我沒說假話吧!”

溫三和點點頭說:“太漂亮了,我都不敢看她。”

“黃瓜種”說:“你什麼時候再去東湯河洗溫泉澡?”

溫三和見四周沒人就小聲地說:“你要是能說動宛玉,讓她同我一起去洗溫泉澡,我就帶你去!”

“黃瓜種”說:“你一定是想談戀愛結婚了。”

“黃瓜種”咧著嘴笑起來,露出一條焦黃的舌頭。

溫三和走進食堂時,正碰上王勝在數落意蜂,說他做的饅頭堿放得太多了,黃得就像年知廣的兒子。王勝說話時,年知廣就在他的身邊站著。年知廣是區裏的武裝部長,聽到王勝這樣說自己的兒子,他還能笑得起來。王勝像是肚子裏有氣,說完意蜂還不解氣,轉過來又說年知廣。

“你這副瘦不拉嘰的樣子,同兒子比起來還說得過去,可往意蜂麵前一站,簡直就像人家的俘虜。你應該與意蜂換換工作,讓意蜂來當武裝部長。”

“革命工作沒有貴賤之分,隻要讓我幹,我都願意。”

年知廣毫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拿上自己的饅頭,緩緩地走開了。溫三和排在買飯隊伍最後麵,他覺得王勝的話隻說出其中一半的道理。

意蜂在珍寶島當過兵。王勝在賣飯的窗外一說,意蜂就在窗裏得意起來。

“不是吹牛,我在珍寶島上見過的雪,比全區人見過的雪加起來還要多。”

區委幹部都不做聲。意蜂有些不甘心,就盯著溫三和問:“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溫三和想也不想就說:“珍寶島上的豬看到的雪更多。”

一旁的區委幹部全笑起來。

意蜂是一九六五年退伍回鄉的。那場繳獲一輛“蘇修”坦克車的珍寶島戰鬥,直到一九六九年才打響。意蜂仍舊驕傲得就像那一仗是自己打的,隻要一有機會,就將話題往珍寶島附近扯。

溫三和買好早上吃的東西出來,剛走到紅磚屋前麵的菜地中間,迎麵碰上了宛玉。

宛玉穿著一件正反兩麵都用明線縫成道道條塊形狀的軍用棉襖,下身穿著一條的確良軍褲,一邊笑一邊同溫三和打招呼。溫三和嘴裏一一作了回應。兩人對麵走過去後,溫三和一點也不記得宛玉同自己說了些什麼,隻覺得宛玉的樣子太像電影《英雄兒女》中的王芳了。回到屋裏,溫三和就向母親要父親穿過的那件棉襖。母親有些驚喜,也不問為什麼,連忙拿過那件棉襖。

父親穿過的棉襖也是真正的軍用品。

溫三和穿上它,覺得自己的神態與王芳的哥哥王成一模一樣。

這一天的陽光特別好,溫三和有意穿著棉襖在廣播站門口轉來轉去,盡一切可能讓宛玉落在自己的視野裏。廣播站的發電機壞了,宛玉一來,就跟著魯站長忙個不停。天黑後,溫三和聽到發電機響了,便又出門去看。他剛出門,就聽見宛玉站在廣播站門口小聲地自語:

“這種鬼機器,簡直就是八十歲的男人!”

溫三和已到不用人教就能省得男女之事的年紀了。經過片刻的迷茫,隨著對宛玉說話意思的越來越明白,溫三和全身發燙,像著了火一樣。更要命的是,宛玉竟然轉身進屋雙手端著一隻紅白花的痰盂,哼著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一路走進女廁所。溫三和像是著魔一樣,情不自禁地跟在後麵進了男廁所。聽到宛玉在隔壁毫不掩飾地弄出一陣嘩嘩的水流聲響,溫三和覺得自己的身體要出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