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斑鳩在附近的竹林裏陰森地叫個不停。
溫三和抬頭往竹林深處看了幾眼,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那副好彈弓。如果那副彈弓不被王勝弄丟,溫三和完全有把握將這幾隻愛叫的斑鳩一一射落。溫三和正在回憶那副彈弓的去向,年知廣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
見年知廣將一疊報紙攤在懷裏開始尋找,溫三和心裏有一種預感。
不出所料,年知廣果然找出一封信並遞過來。
溫三和接過信,並勉強衝著年知廣叫了一聲:“謝謝年叔!”
年知廣提醒說:“快拆開看看,是用稿通知哩!”
溫三和將信封放到眼前,一隻長方形的印章裏果然有四個紅色的黑體字:用稿通知。上高中二年級時,溫三和曾經寫過一首詩,學校的倪老師認為很好,讓他向報社投稿。在他即將畢業時,報社回了一封信,雖然沒有用他的詩,信裏的話讓溫三和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成為真正的詩人。此後溫三和再也沒有向報社投過稿,他不明白報社的用稿通知是什麼意思。年知廣又催了一次。溫三和拆開信封,鉛印的通知書裏,有人用鋼筆填了一個很陌生的詩名。旁邊還有一段手寫的話,說是溫三和一年前寄來的那首詩中,有些意思與現在的形勢相符合,所以報社決定稍加修改後給予發表。
年知廣沒有追根究底,他將詩名看了一眼後一轉話題,小聲對溫三和說:“過兩天,縣裏要槍斃一個武漢知青。那個知青寫了一本很反動的書。”年知廣顯然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說過多的話,不待溫三和對此話做出反應,便轉身走開。
站在陽光裏的溫三和一想到現在連知青都能槍斃,哪怕穿著棉襖,身上也一陣陣地起著雞皮疙瘩。春節之前,在王勝蹲點的五一大隊,一位民辦教師被槍斃了。罪名是破壞軍婚。那個民辦教師最會演樣板戲裏的郭建光,被他破壞的那個軍婚,經常與他搭配演沙奶奶。民辦教師被槍斃後,好多女人私下裏不僅為他哀歎,還替他抱不平,說軍婚的那東西既不是玉雕的,又不是金子做的,一天不洗,照樣又臊又臭,憑什麼軍婚就不能有野男人!溫三和很早就知道軍婚碰不得,自從有了知青後,軍婚的事就變得不那麼要緊了。這幾年的政策傾向保護知青,槍斃了不少亂搞女知青的人,搞軍婚的頂多隻判幾年徒刑。不知為什麼,溫三和總覺得將要被執行死刑的,有可能是五一大隊知青點上,那個名叫老白的知青。
溫三和坐不下去了。他站起來,離開滿地陽光,鑽進陰冷的屋子開始在舊報紙中翻尋起來。按照通知書的說明,溫三和寫的詩應該發表在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三日的副刊上。溫三和推算出這一天是農曆正月初九時,心裏冒出一種不祥預兆:因為正月十二是父親的生日,那天一家人在一起包餃子,用了好多報紙做鋪墊。溫三和隻能抱著僥幸心理試一試,找了一陣沒找著,他正在失望,忽然發現那張二月十三日的報紙竟然完好無損地放在父親的床頭櫃上。溫三和很快就找到用稿通知上所寫的標題。詩的全文一共隻有八句,溫三和看了幾遍,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哪一句,甚至哪一個字是自己寫的。更讓溫三和失望的是,編輯竟然將他的名字也改了,使溫三和成了問山河。
溫三和這才明白,為何這些報紙不知被翻過多少遍,卻沒有發現自己的作品。接下來溫三和發現,在與那首詩並行的位置上,有一篇關於王勝的小特寫。小特寫說,王勝前年秋天到大寨參觀學習時,從虎頭山上帶回一包飽含革命精神的土壤。為了更好地發揮革命土壤的作用,去年春天,王勝親自將這包土壤撒進全國學大寨紅旗單位喬家寨大隊的試驗田裏。秋收時,試驗田裏果然如願實現高產。小特寫的題頭上畫著一個男人播撒種子的樣子。溫三和一看到畫中的男人將一隻手伸向腰部以下作撒播狀,就忍不住想起王勝讀書時,在他麵前表現過的齷齪舉止。
溫三和將報紙放回父親的床頭時,廣播站的發電機再次響起來。
溫三和對這台發電機的聲音太熟悉了,心想它會像前次一樣,響一響就會沒氣力再響了。溫三和等了一陣,發電機不僅繼續轟鳴著,就連好久沒響的高音喇叭也叫了起來。聽到宛玉在高音喇叭裏脆亮地說:“現在播送歌曲《阿佤人民唱新歌》。”溫三和趕緊回到屋外的陽光裏,拿著那本撿來的《戰地新歌》,跟著廣播大聲學唱。
溫三和想以此將宛玉引出來。
唱了一陣,宛玉那裏沒動靜,王勝的頭倒是從菜地裏冒了出來。
區委的院子在那片菜地下麵,要到廣播站或者溫三和的家所在的紅磚屋,必須爬一道陡坡。王勝從菜地走過時,溫三和看了他好幾次。王勝像是沒發現這些,他將戴得好好的軍帽取下來,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拂著那些黑油油的頭發。王勝是來通過廣播站向全區人民發表講話的。他將軍帽重新戴好後,站在廣播站門口,一點也沒理會負責的魯站長,開口就是一聲:“宛玉!準備好了嗎?”說著話,王勝就鑽進屋裏。不到片刻,突然變得鬼頭鬼腦的魯站長就溜了出來,隨手將廣播站大門上的牛頭鎖拉上,然後消失在長勢茂盛的白菜中。因為要槍斃知青而彌漫在溫三和心頭的憂鬱突然間空前膨脹起來。在初中讀書時,王勝從沒有通順地朗讀過一篇課文,當了幹部後,雖然有高音喇叭替他裝腔作勢,每三句話裏就要吃兩隻螺螄的習慣卻還在。王勝講話的意思很清楚,開春之後,全區幹部群眾要用更大的誌氣,開展遠學大寨,近學喬家寨的運動,要革窮山惡水的命,要造人多地少的反,爭取早日實現人定勝天的偉大理想。王勝當了區委書記後,說話特別有氣勢,一點也沒有當初老師點名叫他回答問題時的吞吞吐吐。溫三和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好不容易等到王勝結束講話。高音喇叭裏開始播送樣板戲《紅燈記》。
《紅燈記》的音樂一響,溫三和就盼著宛玉打開廣播站的門去上廁所,讓自己那顆懸在喉嚨上的心踏踏實實地回歸原位。
宛玉來之前溫三和曾經替魯站長數過:區廣播站一共有六十七張唱片。那些唱片大多數是用紅綠塑料做的,又軟又柔,很像做早操時的宛玉,將手伸在空中,被剛剛升起的太陽照成半透明的樣子。這種唱片隻有街上賣的麵窩那麼大,從頭到尾隻能播十五分鍾。還有一種黑色的老式唱片,它又粗又硬,也夠大的,但上麵錄著的都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一類的老歌。隻有《紅燈記》是塑料做的大唱片,可以一口氣播上半個小時。宛玉來廣播站沒有幾天,溫三和就摸索出她的習慣。在遇到諸如上廁所之類急著要做的小事,魯站長又不能頂替時,宛玉就會將《紅燈記》的唱片裝上去。
廣播站的門一直沒有打開,溫三和心裏越來越緊張。
他沒法細想,扔下手裏的《戰地新歌》,踮著腳竄到廣播站的窗下。發電機還在轟鳴,聽不見屋內的動靜。溫三和操起一根竹竿,爬上窗台,悄悄地將竹竿伸進屋子,撥了一下發電機的油門,然後轉身就跑。發電機突然冒出幾團黑煙,像垂死的病人,哼哼嘰嘰地等著斷氣。溫三和回到自己曬太陽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坐下來。
在冒出最後一團黑煙後,發電機徹底安靜下來。高音喇叭也不再叫了。
廣播站緊閉的門顫動了一下,隨之被完全打開。王勝緊繃著臉走出來,頭上的軍帽壓得很低,都快遮住眉毛。溫三和本來有點緊張,一見王勝這副樣子,心裏就放開了,他故意高興地唱了一句:“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鑼,阿佤唱新歌——”王勝隻顧走自己的路,沒有理睬。也是得意忘形,眼看王勝就要穿過菜地,溫三和竟敢大聲叫著王勝的名字。王勝下意識地抬頭看了溫三和一眼後,依舊裝得像什麼也沒聽見。
“王勝!”溫三和像是受到輕視,一下子來勁了,他用更高的聲音叫道,“你拿了我的彈弓,怎麼還不還?都三年了!”
這時候,宛玉的身影在廣播站門裏晃了一下。
“別以為當了區委書記就了不起,想賴同學的賬。”溫三和叫得更起勁了。
王勝終於憋不住回答:“你要彈弓幹什麼,是不是小資產階級的日子過膩了,想當小流氓?”
“有人將眼鏡戴錯了地方,隻有用彈弓才能將它擊落。”溫三和說的話像是暗有所指。
附近的山岡上突然放了一個土炮。腳下的地麵猛地一抖,一股沙石飛起老高。王勝瞅著天空不敢貿然前行。飛起的沙石中有一小部分不知趣地落在區委食堂的瓦脊上,發出一片嘩嘩聲。
意蜂手裏拿著一把菜刀,氣急敗壞地衝出來,站在門口朝著山岡方向大聲叫罵起來。王勝不高興地說:“你這是怎麼啦,討厭大家學大寨了?”意蜂不甘心地說:“你進屋看看吧!瓦都破了,還有一塊石頭差點掉進鍋裏了。”意蜂有些驚魂未定,說話時竟將手裏的菜刀朝著王勝揮了一下。王勝見意蜂在自己麵前耍粗,就板著臉訓斥起來,說既然要愚公移山改造山河,就是犧牲了也是值得的。意蜂回過神來後,衝著王勝發出一連串的訕笑。等王勝訓斥夠了,意蜂才說:“我可以回廚房去嗎?鍋裏還燜著紅燒肉哩!”王勝揮了一下手,同時說:“給我留兩份,好久沒吃葷了,身上沒勁。還有,喬俊一要來區裏吃中午飯,你也給他留兩份紅燒肉。”
區委的人都知道喬俊一是王勝的恩人。沒有喬俊一,別說二十一歲就當區委書記,就是到了四十一歲,王勝也不敢做當區委書記的夢。所以喬俊一每次來區裏,王勝都要給他弄好吃的。王勝一說,意蜂就會意地連連點頭。
王勝和意蜂從視野裏消失後,溫三和變得無精打采起來,費了很大力氣才揀起掉在地上的《戰地新歌》。就在這時,宛玉在屋裏唱起歌來,而且是接著溫三和剛才唱給王勝聽的歌詞往下唱。“毛主席號召學大寨,阿佤人民齊歡樂,人民公社好哎架起幸福橋——”溫三和聽得正抒情,魯站長的頭從白菜地裏冒了出來。
隔著幾畦菜地,魯站長慌慌張張地對溫三和說:“你媽讓你中午上食堂裏買一份紅燒肉。”
溫三和一聽就說:“意蜂將好肉都留給別人了,我們再去買,就隻剩下皮和骨頭了。”
魯站長進屋後,溫三和馬上想了一個可以跟進去看看宛玉的主意。咬了幾次牙,他才鼓足勇氣走進廣播站。魯站長正在發電機麵前拚命地搗弄著,才十來分鍾時間,臉上就塗滿了黑油。宛玉在一旁半蹲著。溫三和從陽光燦爛的地方進到屋裏,雖然看不見宛玉完整的樣子,卻知道她正衝著自己笑。溫三和的臉唰地紅起來,他覺得宛玉看破了自己的企圖。正在這時,魯站長睃了他一眼,讓他幫忙將掛在牆上的活動扳手取下來。
“剛才你在外麵說什麼,我沒聽清楚。”溫三和趁機將事先想好的借口對魯站長說了出來。
“你這個兒子也太好玩了,你老子明天就要帶全區的民工去樟樹坪移山造田,你竟然不曉得?”魯站長取出那顆叼在嘴裏的螺絲,又將在外麵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縣裏要在樟樹坪那兒劈開一座山嘴,將彎曲的河流裁直,這事已經傳聞好久了,據說那樣可以新造三千畝良田。溫三和將信將疑地聽著魯站長繼續往下說:讓父親帶著區裏的民工去參加會戰是縣裏決定的,為此王勝很不高興,這幾天他正在到處活動,準備同樣再在全區抽調一萬民工,到他蹲點的五一大隊修座水庫。
溫三和一高興,便情不自禁說:“難怪王勝要意蜂留兩份紅燒肉,原來他是想再長點氣勢。”
魯站長還沒有做聲,宛玉就在一旁笑起來:“溫三和,你這樣說話真像個孩子。”
溫三和想也不想就說:“你別充大,我曉得你今年二十一,隻比我大四歲。”
溫三和站到宛玉的身邊,他將腰稍稍挺了一下,就顯得比宛玉高出半個頭。宛玉也挺了挺腰,本來就很高的胸脯變得更高了。宛玉再次麵對溫三和笑起來時,眉飛色舞之中多了一種柔情。她往溫三和的肩膀上靠了靠,一隻手還在背後將溫三和的腰輕輕地摟了一下。一股酥酥的感覺從溫三和頭頂最高處開始起源,如清泉一樣流貫全身。
溫三和癡癡地望著宛玉,嘴裏卻說:“真的,我沒事做,經常比你們先到食堂。隻要有肉賣,意蜂就會先替王勝挑一些留起來。”
魯站長插嘴說:“說你小,你還不服氣。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將宛玉巴結好,讓她替你上食堂買肉。”
溫三和不高興地說:“你是站長,不能這樣說自己的下級!”
趁著這股勁,溫三和轉身進了播音室。同宛玉來之前一個樣,屋裏沒有什麼異樣之處,那張《紅燈記》的唱片還在唱機上放著。播音室裏有一扇上了鎖的小門。溫三和對廣播站的情況太熟了,他知道隻有這扇小門後麵的屋子才可以做宛玉的臥室。溫三和想問自己可不可以進去看看,試了幾次後,他明白自己還沒有這個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