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山河(3 / 3)

溫三和將手裏的《戰地新歌》晃了晃,試探著說:“你是不是掉過這樣的一本書?”

宛玉沒有伸手來接《戰地新歌》,她說:“這上麵的歌,我都會唱,用不著再買它。”

溫三和詫異起來。他瞪大眼睛正在不相信,宛玉就叫他隨便翻到哪一頁,她保證在一秒鍾以內唱出來。溫三和按宛玉說的試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他的手指剛一落定,宛玉便輕輕地唱起來。翻了幾下,一不小心將扉頁露了出來。宛玉的眼睛很尖,掃一眼就認出上麵寫的字。宛玉不理解,既然溫三和知道這書的主人叫來秋,為什麼還在問她。溫三和不敢將心裏的想法說出來,隻好借口說,自己以為宛玉還有別的名字。

為了不使自己的心思露餡,溫三和趕緊另找一個話題。

“王勝剛才講完話後,怎麼還賴著不走?”

“下麵辦公室裏有十幾個知青在鬧著要上大學的推薦表,他隻是在這兒回避一下。”

“這麼大的事,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知青都有文化,他們是在心平氣和地與區委講理。”

“你聽說沒有,縣裏要殺一個知青。”

“不可能吧?”

“我說的話可是千真萬確。”

“他們從城裏下到鄉裏,已經很不容易了,難免會有想法!”

“你曉得那個知青寫書的事?”

宛玉用手指戳了一下溫三和的額頭,小聲地說:“你忘了,這裏麵長的東西是會想事的!”

溫三和從未想過宛玉會對自己這樣親切,一時間恨不得將心裏的話全說給宛玉聽。他說:“我都玩膩了,再這樣下去,還不如離開家下鄉當知青去。”

宛玉瞅了他一眼說:“你是元月份畢業的,現在才三月份。”

溫三和歎了一口氣說:“你不曉得,我父親每次回家時臉色有多難看,好像我是家裏的寄生蟲。”

宛玉將溫三和的頭發撫了一下。她說:“你父親心裏一定有難言的苦衷,你要學會體諒他。”

溫三和突然回過頭來問:“你是不是也有難言的苦衷?”

宛玉愣住了,過一陣才笑起來。“你還不曉得吧,我是軍婚!”

溫三和瞪大眼睛叫了一聲:“你是‘一六〇五’?”

宛玉笑得更動人了:“當‘一六〇五’才好,你要是有機會娶個女兵,當男‘一六〇五’,會更幸福。”

溫三和說:“我也覺得你很幸福。不過你得小心王勝。王勝和我同過學,我太清楚了,他不是好東西。”

宛玉說:“我曉得你很關心我。我會感謝你的。”

溫三和見宛玉幾乎知道了自己的心事,頓時局促起來。勉強站了片刻,便轉身往門外走。眼看就要出廣播室了,宛玉將溫三和叫住,問能不能去他母親那裏買一支中華牌牙膏。溫三和很高興宛玉有事要自己幫忙,他爽快地答應後,正要走,宛玉再次將他叫住。這一次,宛玉還是問他願不願意幫自己,如果願意,以後無論什麼時間,隻要一聽到《阿佤人民唱新歌》,不管是她自己在唱,還是高音喇叭裏在播送,便盡快過來敲她的門。溫三和想也沒想就堅決地點頭答應了。

離開區委食堂回到家裏,正在灶前灶後忙個不停的母親迎上來,迫不及待地接過溫三和手裏的碗。母親剛用筷子將碗裏的紅燒肉撥弄幾下,就變著臉色罵起意蜂來。母親說意蜂的勺柄上長了眼睛,專門將骨頭和肉皮賣給她家。母親非常心疼,一元錢的菜票隻買這樣一些東西,她要溫三和將紅燒肉拿回食堂退給意蜂。溫三和有些不願做這樣的事,他剛剛表現出自己的猶豫,母親就在一旁責怪起來。

母親說:“原以為你高中畢業了,家裏會少一份負擔,沒想到你硬要將這張吃閑飯的嘴掛在家裏。”

母親的話有些傷溫三和,他生氣地說:“是你們不讓我下鄉當知青,你們留我在家,當然就得養著我。”

母親被溫三和氣壞了。“我曉得你的心已經野了。告訴你,別以為離開了父母,沒人管著,當個二流子不夠、一流子半卻有多的知青,可以為所欲為。你曉得他們過的什麼日子嗎?沒有油,沒有肉,連飯都吃不飽,還要和農民一樣搞了日戰搞夜戰。有本事的話,今天下午你將地裏的菜全收了,再將菜地翻挖一遍,種上菜秧。如果天黑之前你能幹完的話,我就叫你父親安排你去當知青。”

溫三和正要答應,門口一暗,父親帶著四個剛剛放學的弟妹進來了。父親坐在飯桌旁將溫三和掃了一眼,厲聲問他為什麼同母親吵架。溫三和支吾幾聲還沒說出話來,母親已在一旁替他開脫了。母親沒有提起溫三和要下鄉當知青的事,隻將意蜂有意欺負人,打給溫三和的一份紅燒肉裏,起碼有五分之四是骨頭和豬肚子上的肉皮。父親將那份紅燒肉看過一眼後,什麼也沒說,拿起筷子將它們一一夾給幾個眼巴巴看著的孩子。

母親不好阻止,隻好在一旁說:“溫家的人,要麼不懂事,要麼隻會做好人,所以才被拿吹火筒的人欺負。”

說話時,從食堂方向傳來一陣喧嘩。

有兩個孩子想出去看看。母親正在盛飯,她用鍋鏟在鍋邊上敲了兩下,要他們快吃飯,吃完飯上學去。父親對這個動作很不滿,他提醒自己的妻子,敲碗窮一個,敲鍋窮一窩,難怪家裏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母親客客氣氣地回敬了丈夫一句。她問,為什麼王勝的工資隻有他的一半,可吃的喝的穿的都比他好。母親不是嫌棄自己的丈夫,但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對王勝的羨慕。父親回答說,隻怪自己的手比人家的短,嘴也比人家的短。母親懂得見好就收,不再往下說了。

一家人在飯桌旁坐下來。

父親拿起筷子後像是想起什麼,扭頭問溫三和:“你今年多大了?”溫三和鼓足勇氣說:“我是不是你的兒子?你怎麼連兒子的年齡都不曉得?”

父親沒理溫三和,繼續問自己想問的問題:“聽說你寫的詩在報紙上發表了?”

溫三和點了一下頭,四個弟妹立即歡呼起來。母親正要笑時,一轉眼發現丈夫的臉色不大對,連忙搖搖頭不讓孩子們起哄。

父親盯著門外的陽光說:“詩是沒用的東西。我們家現在承受不起。”

溫三和不解地說:“我不會給家裏製造麻煩。報紙上發一首詩要過好幾道審查關。”

母親也幫著溫三和說:“別人都說這孩子是當文人的料,反正現在也沒別的事,想寫就讓他寫吧!”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說:“怎麼事情一到自己的頭上就犯糊塗。你想想,這些年來,哪一個寫詩的人能有好下場?”

父親揮手不讓別人再說話,他將目光再次移向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順著父親的目光傳進屋裏,沒容大家細看,年知廣便闖了進來。因為著急,年知廣的眼睛格外亮堂。聽說那些賴在區委要推薦表的知青跑到區委食堂,將意蜂炒的十幾斤紅燒肉吃光了,父親禁不住輕輕地笑了一下。父親一笑,全家人都跟著笑起來。

年知廣朝門口望了一眼,小聲說:“隻有你們還能笑得起來。王勝都快氣瘋了,正在那裏打哆嗦。你去解解圍吧。”

父親說:“知青的事不歸我管。”

年知廣說:“我曉得。我是怕區委的威信被人丟光了。”

父親嘴裏還在說,事情不會有如此嚴重,屁股已經抬起來了。

父親跟著年知廣走後,母親立即叫溫三和跟上去。母親說,不管是從武漢來的,從黃石來的,還是從縣裏來的,隻要沾了知青的邊,就沒有想做善人的。她要溫三和將父親的後背看著點,別讓他中了知青們的陰招。溫三和聽了母親的話,往食堂方向走去。宛玉正站在路邊,手裏拿著一個被炭火烤得發黑的饅頭,向食堂方向張望。宛玉關切地讓溫三和告訴父親,別與知青們鬥狠,那些人一旦被惹急了個個都是亡命之徒。溫三和聽得很順耳,便同樣關切地要宛玉別太節約,將早上剩下來的饅頭當中午飯。一來一去說了幾句,有板有眼的樣子,就像是一家人。

離開不遠的地方,幾個區委幹部陪著王勝站在那裏。

年輕氣盛的王勝太生氣了,兩塊臉皮完全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個不停,卻又不甘示弱。“我早就說過,對知青不能總是采取懷柔政策,如果早點開殺戒,知青們就不會變得如此沒有王法。”

溫三和一直聽不慣王勝說話的腔調,這時候就更不願去聽了。

一進食堂大門,就看見一群披著軍大衣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蹲在飯桌旁的圍凳上,個個頭發蓄得老長,腳下清一色地穿著人字帶的海綿拖鞋。在這一帶,隻有從武漢來的知青才會這樣打扮自己。從黃石來的知青清一色剃光頭,穿的是工廠發的勞保大衣。本縣的知青則沒有定數,有穿軍大衣的,有穿勞保大衣的,有剃光頭的,也有蓄長發的。溫三和心裏有些發怵。隔著一段距離,同意蜂他們一道,看著父親擠在武漢知青中間。意蜂炒的紅燒肉已被知青們吃光了,剩下一隻空盆子被十幾雙筷子敲得乒乓亂響。父親問意蜂有沒有藏著沒有拿出來賣的肉,若有,幹脆全拿出來。溫三和早就發現,意蜂為王勝留的紅燒肉還在灶頭上放著。父親一問,他便連忙替意蜂回答說:“還有。”溫三和將那碗肉端到知青們的麵前時,知青們挺高興地拍著父親的肩膀說,還是老溫頭夠朋友,並要溫三和的父親再弄些酒來。溫三和的父親叫了聲沒問題,轉身朝年知廣使了個眼色。年知廣出去一會,返回來時,手裏拿著一瓶醫用酒精。溫三和知道這是替“黃瓜種”治病用的。前一陣年知廣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個偏方,說是用醫用酒精擦身子可以退黃疸。試了幾個月,一點效果也沒有。很濃的酒精氣味將區委弄得像是有人一天到晚在大吃大喝搞特殊化。父親將那瓶醫用酒精放在桌子上,他對知青們說,自己和愛人的工資加起來隻有一百元,可家裏上有兩個老人,下有五個孩子,人均生活費隻有十二元多一點,所以他隻能請知青們喝這種酒。說著話,父親從水井裏打起一桶涼水,放在身邊,連連逼問知青們是不是真想喝酒,如果真想喝酒,他就將酒精倒進水桶裏,大家一起來過一把癮。大約是前年起,這一帶開始流行用醫用酒精兌水當酒,特別是辦紅白喜事時,多數人家都是采取這種辦法。上高二時,溫三和的一個同學要結婚,就托人從縣醫藥公司一次買了四瓶醫用酒精。

溫三和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知青們如何回答父親的問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並用武漢話叫他讓一下。溫三和回頭見是一個長了很多白頭發,並留著一把大胡子的男人,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老白!”

聽到溫三和的叫聲,屋子裏的知青一齊將頭扭向門口。老白也是武漢知青。從上初一開始,溫三和經常看見老白帶著他那個知青點上的人四處比賽籃球。溫三和非常喜歡老白在球場底線附近跳起來,在空中轉身的投籃動作。倪老師沒來之前,不管是學校的老師,還是區直機關的幹部,無人能防住老白。直到前年秋天,經過部隊農場鍛煉後的倪老師分配到區裏教高中,老白才有了真正的對手。

看見老白好生地站在麵前,溫三和明白那個將要被執行死刑的知青是別人,他心裏咯噔一響,就像一塊石頭落在地上。老白走過去,揪著其中一個男知青的耳朵便往外扯。別的知青訕笑地正要跟著走,一個女知青在旁邊叫起來。

“老白,你不要太表現自己了,區委不會給你開上大學的綠燈。”

老白沒有理睬那個女知青,他朝著那些耷拉著頭便往門外走的知青們吼了一聲:“誰叫你們走了?將夥食錢留下來!”

父親連忙說:“算了,就當是區委請客。”

父親將知青們打發走後,王勝才來食堂察看。

意蜂迎上去問:“紅燒肉已經沒了,等會兒喬俊一來,就沒菜了。”

不等王勝開口,意蜂又說:“實在不行的話,就炒幾個雞蛋。”

意蜂說了一些別人不愛聽的話後,趁人不注意,連忙湊到王勝麵前不知說了些什麼。王勝拉長著臉,回過頭來老大不高興地責怪父親,不該就這樣讓知青們白吃白喝。王勝吩咐意蜂將知青們吃的肉記在父親的賬上。

父親淡淡地笑著,什麼也沒說。

母親因此氣得用菜刀在砧板上剁了一整晚上。

溫三和也會算這筆賬,他知道母親將會如何艱難地省出這筆還賬的錢。

第二天早上,溫三和將弟妹們叫到一起,要他們表態,隻要母親沒有省出錢來還這一筆賬,他們就像宛玉一樣,每天中午隻吃早上剩下來的饅頭。溫三和以為母親會為他們的決定而高興,哪知他還沒有將要說的話說完,母親就抱著五個孩子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