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帶著一萬民工離開家鄉開赴樟樹坪改河造田工地時,區裏舉行了盛大的迎送儀式。供銷社的領導安排母親跟在宛玉的後麵,腰纏紅綢帶,在街上跳了一天的忠字舞。熱熱鬧鬧的日子過去後,暗地裏就有流言在傳播,說是父親這次搶了王勝的風頭。別的區裏都是一把手親自帶隊去樟樹坪,隻有王勝這個一把手,被撂在家裏。因此,王勝準備抓住溫三和高中畢業後應該下鄉而沒有下鄉當知青的事,做一番文章,讓縣委認識到,絕不能用父親這樣的幹部來帶領群眾學大寨。
一天傍晚,溫三和在紅磚屋前的菜地裏碰到宛玉。宛玉告訴他,自己剛剛在食堂裏聽意蜂說,溫三和十有八九會被下放到王勝蹲點的五一大隊去。宛玉很關心這事,她勸溫三和隻要有一線希望,就絕不要下鄉當知青。
母親聽到消息後急得不得了,她要溫三和親自去樟樹坪,將這些消息通報給父親。正在這個時候,父親托前去送糧草的年知廣帶回一封信。父親已經知道區裏的那些傳言,他要溫三和就在家裏待著,並替母親將菜園整理一下。
母親將信讀了三遍後,硬說溫三和參加工作的事有希望了。那封信溫三和隨後看了不少於三十遍,無論如何也讀不出母親說出的那種意思。
讀完父親的信,溫三和就去菜地將那些成熟的白菜一棵棵地割倒。
連續二十幾天陽光普照之後,天空中終於出現厚厚的陰雲。宛玉有些憂鬱地盯著搭在鐵絲上晾曬的棉襖,後悔自己早不洗晚不洗,偏偏要趕在天氣變壞時將棉襖洗了。宛玉特別怕西伯利亞寒潮趕在這時候過來,那樣的話她就慘了。溫三和正在翻挖自己家的菜地。按照母親的吩咐,他還要再在地裏栽上白菜。聽了宛玉的自語,隻穿一件衛生衣的溫三和,馬上將脫在一邊的棉襖掛到鐵絲上。溫三和安慰宛玉,如果她的棉襖曬不幹,到時候就穿他的。反正是一個樣子,別人也看不出來。宛玉笑一笑,沒有接受溫三和的好意,她覺得那樣會將溫三和凍著。溫三和打定主意要這樣做,他不再多說話,揮起挖鋤向地裏猛地挖去。宛玉回屋裏後,溫三和抱著鋤柄站在菜地中間發了一陣愣。印象中,宛玉似乎有不少很漂亮的衣服,隻要隔上一夜,再見麵時,他就覺得宛玉各方麵都與昨天大不一樣。如果不是宛玉自己說出來,溫三和絕對不會相信,這樣出色的女子隻有一件過冬的棉襖。
身後的北風吹來一股臭氣。
意蜂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
意蜂拿著一隻糞舀,一邊將自己挑來的糞水澆在食堂的菜地裏,一邊戲說溫三和。
“你對鋤柄的感情真是深,一會兒工夫就給它喂了三遍奶。”
溫三和記著母親的話,沒有答理他。母親對意蜂在打菜打飯時的小人做派很反感,但她還是囑咐溫三和,不要與意蜂發生衝突。現在吃的小虧,就是將來的福分。見溫三和不說話,意蜂認為這是對自己的瞧不起,說起話來更有挑釁性了。
“你逃避上山下鄉,就算王勝放過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溫三和咬著牙還是不說話。心裏憋著氣,身上反而更來勁了。溫三和揮起挖鋤在菜地裏猛烈地挖著。意蜂也不做聲了。各人幹著各人的活兒。又過了一陣,溫三和的臉上忽然感到有細小的水珠在飄落。他以為下小雨了,下意識地放下挖鋤,一邊抬頭看天,一邊用衣袖在臉上揩了一下。同宛玉說話時相比,天空不僅變高了還亮堂了一些,真要下雨也是午後的事。溫三和正在奇怪,又有一陣水珠飄過來。從眼角的餘光中,溫三和發現意蜂澆糞的動作做得很大,像是有意讓北風將糞水吹起來。溫三和暗地裏留著神,將眼角的餘光集中到意蜂的身上。
意蜂又去廁所挑了一擔糞水回來,他不急不慢地揮舞著糞舀,嘴裏還哼著語錄歌。
“我讚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意蜂唱得好好的,突然像發電機熄了火一樣不唱了,還扭頭向溫三和這邊張望著。溫三和知道意蜂是在膽怯。上麵早就發了文件,不讓唱這些語錄歌。意蜂以前就因為下意識地將唱慣了的語錄歌哼出來,而挨過王勝的批評。溫三和繼續用眼角餘光注意著意蜂手上的糞舀。竹林裏又在沙沙地響著,一陣風從山岡上刮了下來,席卷起地上的塵土與枯葉,衝著溫三和撲了過來。意蜂將臉向著溫三和撇了一下後,以為沒人在注意自己,便將手裏的糞舀使勁一揮,一團糞水化做一片水霧,隨風飄向晾在鐵絲上的棉衣。
溫三和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想也沒想就衝著意蜂叫起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變態?”
意蜂嚇了一跳,來不及聽清楚溫三和的話:“你說誰要絕代?”
溫三和接著意蜂的話說:“變態的人就該絕代!”
溫三和的話讓意蜂頓時變成一頭發瘋的黃牯。
意蜂操著糞舀衝過來時,那些成熟的白菜被踩得喳喳亂響。溫三和來不及躲閃,隻好將手中的挖鋤舉起來。天下的糞舀都沒有挖鋤結實,兩相一碰,糞舀便斷成了兩截。手裏隻剩下半截木柄後,意蜂反而變得更凶惡了。斷柄前麵鋒利的截麵像長矛一樣靈活。溫三和再用挖鋤去攔阻,意蜂將斷柄稍一轉向,溫三和就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截斷柄刺向自己的腰。意蜂當兵時練就的刺殺技術還在,如果他真的將眼前的動作做到家,就是一根鈍頭鈍腦的打杵也會將溫三和的腰刺穿。就在最後時刻裏,一棵成熟的白菜幫了溫三和。那棵白菜讓意蜂的前弓腿往一旁滑出。失去重心的意蜂隻能用自己的身子來撞溫三和。溫三和一下子沒扛住,仰麵倒在菜地裏,後腦勺正好與自己的挖鋤撞在一起。在一陣劇烈的刺痛中,溫三和看見那隻糞舀就在手邊,他什麼也沒想,拿起來照著意蜂的頭狠狠地砸下去。意蜂的頭應聲不見了。
兩個人都沒來得及喊疼,從屋裏跑出來的宛玉搶先山崩地裂地尖叫起來。
聽到宛玉的叫聲,王勝第一個趕了過來,跟著年知廣也到了。意蜂的樣子讓王勝和年知廣極為少見地相視一笑。笑過之後,王勝才厲聲問是怎麼回事。意蜂的頭被匝在糞舀裏,他在說話,別人聽到的隻是一串嗡嗡聲。王勝絲毫沒有考慮糞舀有多髒,走上前去雙手抱住糞舀使勁扯了一下。意蜂叫了一聲,糞舀卻沒有脫下來。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王勝有些性起,他讓意蜂蹲矮一點,將一隻腳踩在意蜂的肩膀上,然後手腳一齊用力。隻聽嘭的一聲空響,意蜂的頭終於重又露出來。
意蜂顧不上洗去頭上的穢物,迫不及待地將溫三和如何咒罵自己的經過說了一遍。
溫三和看見王勝在取匝住意蜂的糞舀時,就像學演樣板戲裏的人物。他不想讓王勝再有在宛玉麵前表演的機會,任由意蜂在那裏誇張,也絕不做聲。年知廣小心翼翼地說了幾句公道話,他認為溫三和與意蜂之間一定還有別的事,不然一向斯文的溫三和不會這樣出語傷人。
正在這時,宛玉捧起自己的棉衣再次驚叫起來:“誰往我的棉衣上澆了大糞?”
王勝一聽趕緊走過去,幾乎將自己的胸脯貼在宛玉的後背上。棉衣上的糞水漬,非常明顯,隔著老遠也能一目了然。王勝像是在研究敵情一樣,看了好久才轉過身來極不高興地問是不是意蜂幹的。
意蜂振振有詞地說:“可能是風吹的。我在風頭上幹活,一時大意了。”
王勝板著臉說:“我命令你,馬上將宛玉的棉衣拿去用井水清洗十遍,再燒一盆栗炭火好好地烘幹。”
宛玉在一旁連連說:“不用,我自己來洗。”
王勝說:“就讓意蜂幹,意蜂在北方當過兵,曉得天冷時如何洗棉衣。”
說完,王勝又回頭告訴意蜂:“別忘了,烘幹後,我要來驗收。”
王勝衝著宛玉諂了幾下媚。宛玉居然都接受了,還回了王勝幾個笑臉。
身邊沒有別人時,溫三和越想越生氣,一塊菜地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挖完了。
按照計劃,接下來應該先將菜秧栽上。因為天氣在變,溫三和想省點力氣,等落下雨來再栽菜秧,那樣就不用給菜秧澆水。前兩天收獲下來的白菜已經曬蔫了,他將它們收攏來裝進兩隻菜籃裏,打算挑到區衛生院的水井邊去洗。畢竟剛與意蜂打了一架,溫三和有些心虛。到區委食堂的水井最近,但到區衛生院的水井也隻隔著一道山岡。如果宛玉沒有站在門外,也許他就這樣做了。偏偏這個時候宛玉從屋裏走出來,還衝著他問是不是下雨了。溫三和用喉嚨哼了一聲,至於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宛玉在看著自己,溫三和不想因為對意蜂示軟而讓宛玉的心裏留下怕死鬼的印象。他將腰一挺,大義凜然地挑起白菜就往食堂走去。
宛玉在身後問:“你這是去洗菜嗎?”
溫三和有些消氣了。他說:“是的。天氣冷,我媽有關節炎,見不得冷水。”
宛玉說:“小心點,意蜂這人報複心特別重。”
溫三和這時已沒有任何生宛玉的氣的理由了。他說:“我不怕意蜂。”
一經說出這話後,溫三和心裏真的一點也不畏意蜂了。
食堂的飯廳裏有一股濃烈的炭火味。進了廚房後,炭火的氣味更濃了。食堂的水井在廚房後麵的柴屋裏。溫三和挑著菜籃又走了幾步,拐過那座占去半間屋子的大灶,一眼看見意蜂坐在一堆炭火旁,用手握著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插在宛玉的棉襖裏來回地瘋狂抽動著。意蜂已經進入了境界,兩眼閉得緊緊的,嘴裏不停地喘著粗氣,根本不理睬溫三和已經到了身邊。一開始溫三和還以為意蜂手裏拿著的是一截幹柴,不過他很快就明白意蜂正在幹什麼。上高中二年級時,班裏有個在學校寄宿的男生,各方麵表現都很不錯,突然之間就被學校開除了。過了好久才有風聲傳出來,說那個男生將一個寄宿女生的乳罩偷了去,躲被窩裏對著它幹壞事。溫三和滿臉通紅。他鑽進廚房後麵的柴屋,慌慌張張地搖動軲轆,打起一桶冷水倒進洗菜用的木盆裏,迅速將自己的雙手插進去。
大約洗了二十幾棵白菜後,意蜂一臉愜意地踱過來。
“溫三和,你膽子還真大呀!自己送上門來了。”
“要是膽小我就不敢揍你。”
“我想整你太容易了。”
意蜂伸出雙手掐在溫三和的脖子上。
“我可以一把掐死你,也可以將你丟進水井裏。”
“我又不是那個在珍寶島上被打死的瘸子少校,你打死我成不了英雄。”
溫三和將脖子從意蜂的手裏掙出來。
“你要是沒有打死我,反過來被我打死了,我就可以成為英雄。那樣的話,你就太劃不來了。”
溫三和如此一說,意蜂在一旁跺腳大笑起來。
笑夠後意蜂又說:“其實,我得謝謝你,不是你一糞勺子,我哪有機會將宛玉的棉襖抱在懷裏。你還沒有嚐過女人,不曉得那種讓男人睡不著覺的女人是什麼滋味。有些女人,可能下輩子都不是你的。這時候,你將她的東西弄來替代一下,也是天大的幸福。我不怕你去告訴宛玉,我還希望你去告訴她。她要是曉得了,那才更有味道。你說我要絕代,以為我的東西沒用,是不是?我是有誌向的,哪怕再打十年光棍,也不隨便找個女人結婚。你看看這上麵,我射的這些精,要是能配種,一次就可以讓一百個女人懷上孩子。”
溫三和被意蜂的話說得不敢抬頭,蹲在地上隻顧洗菜。
意蜂繼續說:“你有十七歲了吧,要不要試一試?這樣做也有好處,不會犯錯誤。”
溫三和正在無地自容,沒提防意蜂從背後伸手在他的襠裏摸了一把。溫三和嚇了一跳,趕緊將雙腿並攏。意蜂笑得更起勁了,他說溫三和的第三條腿挺有勁的,隻要練一練,將來對付三五個女人不成問題。溫三和了解自己的身子在意蜂說話時發生的變化,他不敢吱聲了,任憑意蜂在一旁怎麼說。
好不容易將一擔白菜洗完,溫三和挑著它們從食堂裏逃一樣地出來。
天上的雲更厚了。宛玉仿佛一直站在那裏沒動,見到溫三和,還遠遠地笑一下。溫三和很害怕這種時候見到宛玉,心裏一慌差點將一擔水淋淋的白菜挑進屋裏。宛玉在一旁提醒他,要趁早將白菜晾幹,沒有及時晾幹的白菜,醃到缸裏就會酸臭。溫三和隻好站在自家屋簷下,將洗淨的白菜一棵棵地往竹竿上晾。
溫三和怕見宛玉,宛玉反而主動走了過來。
兩個人並排晾了一會兒白菜,見四周沒有別人,宛玉才小聲說,溫三和在食堂裏洗菜時,她曾悄悄走過去看了兩次,第一次看見意蜂像是要掐溫三和的脖子,第二次看見意蜂彎下腰像是要將溫三和抱起來往水井裏扔。她差一點就要喊人來救溫三和,沒想到溫三和竟那樣鎮靜,讓意蜂不敢真下手。
“你對意蜂說了些什麼?”
“我說他是紙老虎。”溫三和覺得自己應該對意蜂這樣說。
“其實你真的不該去冒這個險。不值得的。”
“你不要同我說這個。我告訴你,你穿那件棉襖雖然很好看,但是,從今天起你不要再穿它了。”溫三和大聲地說,“你不要問我為什麼,反正不能再穿那件棉襖了。穿了對你沒有好處。”
“我隻有這件棉襖,不穿它這個冬天怎麼過哩。”宛玉發了一陣呆後才說,“這樣行不行,我們將棉襖換一下,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反正都是王成和王芳穿過的樣式,別人也看不出來。”
溫三和沒有多想,他怕自己的臉又紅了,讓宛玉覺得這事也許真的與自己有關,便趕緊答應下來。
剩下的時間裏,宛玉沒有多說一個字。她一聲不吭地幫溫三和將白菜晾完,直到臨走時才小聲地說,今天晚上她肯定要做噩夢。
傍晚,妹妹放學回家,還沒放下書包就將一張紙條遞給溫三和,說是高中的倪老師要溫三和回學校去,代表學校參加全縣中學生春季籃球運動會。溫三和看過紙條,果然是這番意思。他有些奇怪,自己已經是社會青年了,怎能再參加中學生籃球賽。母親不管溫三和有沒有想出道理來,一個勁地主張他去,免得在家裏閑著,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溫三和就去了學校。
見到倪老師,他很高興,倪老師也很高興。
當天下午,他們就跑到五一大隊的知青點上,同老白他們打了一場比賽。雖然輸得很慘,倪老師卻意味深長地說:“最近老白他們心情一直不好,這場球就是能贏也不要贏。”溫三和想到最後也沒有弄明白,老白他們心情不好,究竟是因為沒有拿到上大學的推薦表,還是縣裏要槍斃知青,使得他們兔死狐悲。這些沒有結果的想法,直接導致溫三和走路的腳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