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區委大門進,後門出,正要爬坡回到紅磚屋去,“黃瓜種”趴在窗後叫了一聲。疲憊不堪的溫三和被這叫聲嚇了一跳。
溫三和不高興地說:“你又吃了半斤米的飯,用這麼大力氣叫人?”
“黃瓜種”露出一副討好的模樣:“聽說學校讓你回去打籃球了?打完籃球後,你一定要去洗溫泉澡,是不是?”
溫三和明白“黃瓜種”說這話的意思,趕緊否認:“不,我不去洗溫泉澡。”
“黃瓜種”的眼睛又在放射出金子一樣的光澤:“你會去的。帶上我吧,我想將身上這層又黃又髒的東西洗幹淨。”
溫三和抬起兩條又酸又脹的腿:“過幾天,我們就要住進縣招待所,招待所裏有洗淋浴的澡堂。所以,我真的不想跑那麼遠去洗溫泉。”
“黃瓜種”失望地將頭仰得很後,他說:“我隻想洗溫泉澡。溫泉裏有硫磺,可以幫我的皮膚增白。”
溫三和沒有做聲,他用手幫了一下那隻過於僵硬的腿。
“你這樣子不是打籃球,而是籃球打你。”“黃瓜種”在身後說,“縣裏真是怪,既要槍斃知青,又要開中學生籃球運動會。你怕不怕看殺人,要是怕,你就不要去落令河。那時我還沒有得病,有一次,縣中隊馬指導員用他的三輪摩托車帶我到縣裏去玩,從落令河邊經過時,聽到馬指導員說,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天然刑場。”
“黃瓜種”還說了一些別的話,溫三和沒有聽進去。
區高中籃球訓練了三天,倪老師就帶著溫三和他們來到縣城。沿途遇到各種各樣的民兵隊伍,扛著老式的三八式、美三〇和漢陽造步槍,不時喊著口令,邁著整齊的步伐,往縣城方向走去。
在招待所報到處,溫三和碰到不少熟悉的麵孔。還在學校讀書時,溫三和就跟著學校籃球隊到全縣的各個高中打過比賽,對情況很熟悉,那些看上去麵熟的人與自己是一屆的,也不應該是學生而是社會青年了。別人也認識溫三和,大家的眼神偶爾對上,一個個都是心照不宣。報到之後,組織比賽的人就讓各區帶隊的老師去開會。開完會回來,倪老師又組織溫三和他們開會。
倪老師將大家叫到一間屋子裏,咳了好幾聲才說出話來。
“明天縣裏要開公審大會,還要槍斃一個知青。上麵要大家都去參加公審大會,比賽的事一場場地往後順延。縣體委的領導要求大家到時候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一向說話流利的倪老師,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將上麵的精神傳達清楚。說完之後還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散會後,同學們聚在一起悄悄地議論,倪老師不僅是武漢人,而且與知青們的關係非常好,來往也特別多,這時候情緒反常,肯定是與活不過明天的那個知青有關。溫三和沒有提倪老師在自己與老白交手徹底失敗後說過的話,大家也認定倪老師內心情感的天平早就傾倒在知青那一邊。溫三和還聽到他們說,別看倪老師從來沒有被學生貼過小字報,總有一天也會聰明反被聰明誤,犯下天大的錯誤。溫三和不喜歡同學們說給老師們貼小字報是對老師們最大的幫助,轉過身,獨自去另外一個房間裏看倪老師。
溫三和在倪老師房間坐了一陣,又站了一陣。
倪老師什麼也不願意說,隻叫他天黑後帶著同學們去燈光球場適應一下。
燈光球場在縣委院內,溫三和他們到那裏時,球場上已經有幾十個人在打散球。溫三和剛站到人堆外邊,那隻籃球就衝著自己飛過來。他抓起來正要往籃筐裏投,那個被別人口口聲聲叫做李胖子的男人跑過來,吼了一聲,劈手將球奪過去。溫三和一愣之後馬上反應過來,飛身上去將李胖子剛剛投出的籃球從空中蓋下來。四周響起一片叫好聲。李胖子有些惱怒,抬起腳照著溫三和的肚子踹過來。溫三和沒有防備,被踢了個正著。他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沒法還手。四周響起來的仍舊是叫好聲。就在溫三和也開始惱火時,老白帶著一幫知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老白他們將那個李胖子團團圍住後,有四個知青上來扯住溫三和的四肢將他抬了起來,然後像榨油一樣讓溫三和的雙腿狠狠地向李胖子的身上撞去。隻一下就將李胖子撞趴下了。四周還是一片叫好聲。
知青們將溫三和放下後,老白衝著那個李胖子說:“一人一下,很公平吧!”
李胖子瞪著老白說:“我曉得你是誰。”
老白說:“我也曉得你是誰。”
正說話時,燈光球場上打球的人突然散開了。溫三和扭頭一看:縣中隊的士兵正排著隊從進口處走過來。李胖子丟下溫三和他們,迎上去與那個帶隊的軍官握手。溫三和趁機問老白,那個李胖子是誰,在縣裏幹什麼。老白沒有回答,旁邊的一個知青衝著溫三和數落起來,說他是本地人,連李胖子是幹什麼的都不曉得。溫三和沒有理睬那個知青,他發現老白的嘴在動,像是要說話了。
果然,老白附在溫三和的耳邊說了句:“劊子手來了!”
溫三和沒想到老白會這樣說,頓時驚訝萬分。
老白繼續小聲說:“每次殺人之前,他們都要來這兒打籃球,放鬆神經。”
溫三和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白說話的聲音更低了:“我曉得你們是來適應場地的。你去和那帶隊的說說,他姓馬,是指導員。你就說要同他們打一場比賽。這樣既讓他們放鬆了神經,又讓你們適應了場地,還體現了軍民魚水情。”
老白的話有種不容抗拒的魅力,同時溫三和也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妥,便照他的話去做了。馬指導員將溫三和和他的同學依次看了一遍後,竟然同意了。脫去外衣的溫三和他們同那些當兵的一比,顯得格外瘦弱,完全經不起對方的衝撞扛擠。再加上不適應燈光下打球,一開場他們就輸了整十分。好不容易才投進一個球,卻被當裁判的馬指導員吹為三秒違例。溫三和正在窩火,老白在球場邊做了一個換人的手勢,然後帶上四個知青跑進球場。老白上場後好像對別的都不感興趣,隻想蓋對方的帽,誰要投籃他就飛身撲過去,不到五分鍾就蓋了那些當兵的四個帽。其餘的知青則抓住時機反擊,一口氣連得三十分。李胖子一見情形不對,就替那些當兵的叫了暫停。
李胖子肯定對馬指導員說了老白他們的壞話。本來因為輸球就很不高興的馬指導員,鼓著腮幫用口哨吹出的響聲一下子變得很淒厲。馬指導員的哨音一響,縣中隊的人馬上站起來,重新回到場上。那些知青卻不肯再上場了。老白穿上棉大衣後,要溫三和帶著他的同學繼續比賽。
溫三和有些怕看縣中隊那些士兵們冒火的眼睛。猶豫之際,年知廣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不動聲色地要溫三和帶上同學們快走,不要再和縣中隊的人比賽了。溫三和一時沒了主意,隻好對馬指導員說,自己要走。馬指導員將哨子從嘴裏拔出來,沒有理睬溫三和,而是衝著老白狠狠地揮了一下。老白裝著沒有看見,穿好衣服後便往人群後麵走。李胖子叫了一聲,要老白他們講點紀律和規矩。縣中隊的士兵們也跟著吼起來,那個被老白蓋帽蓋得最多的士兵,衝著老白的背影,幾個箭步追上去。就在這時,燈光球場上空的電燈突然熄滅了。縣城的天空刹那間變成一片漆黑。隨著一個男人尖銳的叫聲,四周極短的寂靜迅速變成極度的恐慌。溫三和的手臂被年知廣緊緊地抓住,站在原地不能動彈。幾道手電筒的光柱齊齊地射在他們的身上。李胖子在黑暗中大聲叫嚷,別讓那幾個知青跑了。老白也在黑暗中回答說,他們不會逃跑。燈光球場上的燈重新亮起來後,老白他們果然沒走。馬指導員也沒有再堅持一定要同他們將比賽進行下去。那個想將老白追回來的士兵摸黑時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倒在地上時,剛好將右手的食指弄成了骨折。不僅不能打球,就連槍扳機也沒辦法扣了。
馬指導員看著那個士兵的斷指,表情非常可怕。
溫三和想離開馬指導員和老白。年知廣不肯放手,還將他介紹給馬指導員他們。馬指導員最終沒有找溫三和他們的麻煩,隻是同李胖子一道問了幾句他和老白的關係。溫三和這時才知道,李胖子是公安局長。
有年知廣在身邊,事情的起因不僅用不著溫三和多作解釋,他還有空聽馬指導員他們議論:縣中隊的士兵一聽說要被執行槍決的人是武漢知青,便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經過反複政審,才將那個受傷的士兵選定為明天行刑的第一槍手。現在,第一槍手受傷了,這事又得從頭再來。年知廣同李胖子很熟,他說李胖子土改時親手殺了那麼多地主惡霸,從未膽怯過,萬不得已時,還可以親自上陣。李胖子也不謙虛,接著話就說,到時候如果縣中隊的士兵一槍打不死犯人,他隻好親自動手。
溫三和心裏憋著一句話,趁著李胖子正在高興,他連忙問:“那個知青寫了一本什麼書?”
李胖子張了幾下嘴,才說:“你這樣問,我是沒法回答的。你可以用心想,一想就曉得了。”
溫三和說:“你們定那知青的罪名時,也是用心想的嗎?”
李胖子不高興地說:“你這樣子就不像老溫的孩子了。”
年知廣在一旁插嘴說:“他呀,最近寫了一首詩,在報紙上發表了,所以對寫書的事特別留心。”
李胖子將溫三和盯了一眼才說:“寫什麼狗屁詩,回頭我同你父親說說,讓你跟著我扛槍杆子。”
溫三和也不高興了。他往旁邊走了幾步才說:“有狗屁人,才會有狗屁詩!”
離開燈光球場後,年知廣才將溫三和放開。年知廣帶了一百名民兵進城,配合縣中隊為明天的公審大會助威。他要溫三和馬上回到住處,不要在街上逗留。沒有年知廣在身邊後,溫三和才發現一向氣氛平和的縣城突然變得很可怕。大街上不時有人拎著鐵皮桶,往兩邊的牆上刷大標語,一不小心目光就會撞上嚴懲、專政、打倒、鏟除和消滅等氣勢洶洶的字樣。那些戴紅袖章、扛著老式步槍的人,在街上不停地走來走去。溫三和被攔著盤問過三次。頭一次被攔住時,他還想說,那些人是在自己給自己製造緊張空氣。等到第三次被攔時,溫三和心裏真有一些受到某種威脅的感覺。
溫三和剛回招待所,就被倪老師叫到一邊。
天氣突然變冷了,倪老師站在北風裏,伴隨著咳嗽聲,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全是問溫三和畢業後在家幹什麼,並且準備將來幹什麼。剛開始溫三和還以為倪老師真的是在關心自己的前途,慢慢地他才覺得倪老師真正想說的,是與知青有關的話。他見風太冷,倪老師快將喉嚨咳破了,就主動將老白他們與縣中隊的士兵打球,差點惹出禍來的情況說了一遍。
溫三和一說完這些,倪老師果然不再說那些閑話了,他告訴溫三和,地區中學生籃球賽已經取消了。倪老師歎氣說,他總是在尋找機會讓溫三和出去看看,增長一些見識,這次看來是不行了。
倪老師的話總讓溫三和感動不已。
整個夜晚,窗戶外麵的廣場上沒有安靜過一分鍾。上半夜裏一直有人在廣場上試喇叭。喇叭大概試得沒問題了,從各區來的民兵又開始學著年年冬天都要進山來拉練的部隊,不停地拉歌比賽。並不是那些民兵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廣場旁邊就是能夠裝進兩千人的大禮堂,全縣十個區,每個區來一百人,也隻有一千人。溫三和對這種情形早已司空見慣了。用上麵的話說,這樣做是一種震懾,要用這樣的專政手段,達到不使階級敵人亂說亂動的目的。溫三和被廣場上的拉歌聲驚醒過好多次,每次醒來他總會想一想,這種時候那個將要被槍斃的知青在幹什麼。
天亮後,從各區來的民兵再加上縣直機關的民兵,一共有兩千多人,在廣場上集結後,排成隊,喊著整齊的口號,沿著縣城的主要街道舉行武裝遊行。
溫三和被倪老師早早地喊起來跑步,他們在縣城僅有的一處十字街頭上,碰上這些仿佛望不到頭的遊行隊伍。溫三和暗地裏數了數,那些民兵除了人手一支步槍外,還有二十挺輕機槍、五挺重機槍、三挺高射機槍和三門六〇炮。溫三和特別喜歡機械廠的那些女民兵,她們懷裏斜抱著半自動步槍,穿著嶄新的藍色的背帶工裝,每個人的眼神都在飛著溫柔的小刀。喜歡歸喜歡,溫三和心裏還是為她們可惜。他覺得她們應該像宛玉一樣,穿著王芳式的軍用棉襖,那樣就更神氣了。
兩千多名全副武裝的民兵在縣城走來走去,縣城的房子、街道和附近的小山都在震動著。
溫三和與一幫同學看得非常出神。倪老師在武漢見過十萬以上的武裝民兵大遊行,他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
等到溫三和他們看夠了女民兵的樣子再回招待所時,旁邊的廣場已開始熱鬧起來。
那些經過組織安排,事先在廣場上用白石灰圈好各自地盤的人還沒有到。先來的都是縣城周圍那些村鎮的人。平常時候,說是開萬人大會,實際到會的人有五千就不錯了。隻有公審死刑犯的萬人大會才是名副其實。一聽說要開會槍斃人,大家就莫名其妙地興奮。溫三和聽父親與年知廣談起過這事,他們說這種情形從前就有,但是真正越來越風行卻是土改之後。春節之前,那個破壞軍婚的民辦教師被槍斃時,區裏很多農民扔下手裏的活,有麵子坐拖拉機,沒有拖拉機可坐的人一大早就徒步出門往縣城趕。機關幹部們,多數是騎自行車。大家一齊往縣裏趕,不管是大隊幹部還是各級的書記都不好管他們,就連一向態度凶狠的王勝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因為要去看槍斃人,所有的人都變得理直氣壯。這一次被槍斃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看熱鬧的人顯得比以往更興奮。錢多的人花五分錢買上一節長甘蔗,錢少的人花兩分錢買上一節短一點的甘蔗,然後爬上廣場四周的大樹,坐在樹杈上等待看一眼肯定會被判死刑的知青。
溫三和是八點半進場的。按照上麵的要求,他們一律穿著比賽服裝。溫三和這一陣已經習慣了穿棉衣,不能穿棉衣了,就是將衛生衣強行塞在比賽用的長衣長褲裏,還是覺得冷。倪老師好像更冷,他站在一縷溫暖的陽光裏,手腳在不停地顫抖著。溫三和想回招待所去將自己的棉襖拿來給倪老師披上,細一看又覺得不對:倪老師那麼愛咳嗽,如果是真冷,他早就會咳嗽的。
天越冷時間過得越慢,溫三和往四周看了看。他發現相隔不遠那排穿著白大褂,背著紅十字藥箱的隊伍中,有個很像金子荷的年輕女子也在往這邊看。溫三和細看幾眼,才認準那個年輕女子就是金子荷。他高興地衝著金子荷揮了幾下手。沒想到人堆裏鑽出一個麵無表情的男人,衝著溫三和厲聲嗬斥,問他為什麼要進行秘密串聯。溫三和辯了幾句,那人便威脅說,如果他再不老實,就將他抓起來。溫三和還要說話,倪老師聞訊過來將他勸住了。那人走後,溫三和將金子荷指給倪老師看。順著溫三和的手指方向看過去,倪老師身上的顫抖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