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鍾時,李胖子出現在主席台上。李胖子大聲要求,參加會議的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百倍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從中破壞。還不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中途退會。
宣布完會場紀律,縣委洪書記就帶著縣裏的主要領導從幕後魚貫而出。一排人剛坐定,一個身背步槍的男人快步走出來。坐在洪書記身邊的一個領導見了,趕緊起身讓座。溫三和正在猜測這個後來的男人是不是喬家寨大隊的支部書記喬俊一,旁邊的兩個同學異口同聲地告訴溫三和,那個人本來就是喬俊一。說著話,那兩個同學又相互爭論起來。一個說喬俊一背的是半自動步槍,一個說喬俊一背的是自動步槍。爭到後來,別的同學也卷了進來。認為是半自動步槍的人最終占了上風,因為縣中隊的士兵背的全是半自動步槍,喬俊一背的槍不可能比縣中隊的士兵們好。溫三和一開始是支持自動步槍說的,後來他又覺得半自動步槍說道理更充分一些。一直沒有做聲的倪老師,等到所有說法都塵埃落定後才開口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出乎溫三和意料,倪老師支持自動步槍的說法。倪老師認為讓喬俊一背上全縣最好的槍,在政治上有極大的意義。倪老師的話太深奧了,大家聽得似懂非懂的。
溫三和他們還沒結束爭論,台上的李胖子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凶惡地對著麥克風大叫一聲:“將李國慶、張解放、王愛民、林東亮、方虎子等十五名罪犯押上台來!”李胖子話音一落,十五個被剃了光頭的男女,就被一群背著步槍的民兵押上台來。那些人在主席台左邊台口剛剛站定,李胖子再次大叫一聲:“將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丁克思押上台來!”廣場上頓時騷動起來。隻聽到台後發了一聲怒吼,緊接著縣中隊的兩個士兵,架著一個看上去已經不能走路的人,風馳電掣地衝上台來,單獨站在右邊台口上。
縣裏槍斃人的規矩就是這樣,凡是要被執行死刑的人,公審時總是單獨站在一邊。
不用李胖子再多說,大家就明白那個看上去已經死了的人,就是傳言中要被槍斃的知青。
溫三和看著台上的知青正不知自己應該想些什麼,身邊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那個知青是女的!”隨著這聲驚叫,周圍的人紛紛叫起來:“真的,真是個女知青!”緊挨著溫三和他們的那些人,本來挺有紀律,經過這番驚訝後,男男女女都悄悄地鬧起來。一個男人指著台口上的女知青說:“你看那對乳房有多大。”另外的男人馬上接著話說:“武漢女人是喝牛奶長大的,乳房不大怎麼說得過去?”兩個男人的話被幾個女人聽見了,她們一邊吃吃地笑,一邊叫身邊的那些男人回家後,多讓自己的老婆吃白饅頭,也能長出大乳房來。女人們還說男人其實一點也不懂女人的事,女人才不喜歡乳房大,乳房太大了做衣服費布。而且大乳房的女人隻要一過三十五,就比別人多一處顯老的地方。女人們一開口,男人們就趁機做些小動作。經過一番打情罵俏,女人們又開始感歎台口上的女知青的皮膚真好,坐了這麼長時間的牢,手上臉上還是細皮嫩肉的。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女人,忍不住提高音量說了一句:“這麼好的條件,家又在武漢,為什麼非要去研究社會問題,真不如找一個好男人,那樣的話好日子一輩子也過不完。”女人的話自然是針對台口上被五花大綁的女知青說的。
溫三和零零星星地聽著那些人的議論,同時還零零星星地聽著台上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人,揭發女知青反革命罪行的發言。戴眼鏡的高個男人也像李胖子一樣將女知青叫做丁克思,他說丁克思從下鄉的第一天起,就不想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下鄉的第二天就對別人說,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可以萬萬歲的思想和萬萬歲的人。戴眼鏡的高個男人還說,丁克思將下鄉改造和鍛煉的五年時間,全部用於書寫反革命著作《××××××》。戴眼鏡的高個男人是外地人,說起話來口音很重。要不是有倪老師在身邊可以詢問,溫三和也會像那些一眼就看出女知青的乳房和皮膚與眾不同的人一樣,以為女知青寫的書真的叫《毛啊毛,毛啊毛》。詢問的人不是溫三和,溫三和本來想問,但被別人搶先了。倪老師沒有說話,隻是用腳尖在地上劃出《××××××》字樣來。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戴眼鏡的高個男人剛揭發完,會場便輕輕地騷動起來。一些人彎著腰順著人縫往外溜。溫三和正在看倪老師,他覺得倪老師的眼角裏多了一種潮濕的東西。這時,同學當中有人悄悄地拉了溫三和一把,並小聲地請他出麵同倪老師說說,讓他們也去刑場,看一看女知青是怎樣被槍斃的。
倪老師像聽見這些話了,不等溫三和開口,搶先說:“不行,你們不能去刑場。”說完這句話,倪老師便低頭蹲在地上。溫三和雖然看得很清楚,卻仍然不敢斷定倪老師的眼睛裏噙著的東西就是淚花。
這時候,盤腿坐在會場正中間的那些荷槍實彈的民兵,被一陣低沉的命令喚起來。停在主席台旁邊的刑車也發動起來了。李胖子再次出現在台上。李胖子用了太多的力氣來宣布對前麵十五個罪犯的有期徒刑判決,等到要宣讀縣公安局關於對丁克思執行死刑的判決書時,李胖子的聲音已經沙啞得像是一麵破鑼。
李胖子終於喊出:“將現行反革命分子丁克思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站在右邊台口上的女知青剛剛有些動靜,從台後衝出一群人,同先前就揪著女知青胳膊的兩個士兵一起,吆喝著將女知青拖上刑車。
會場上頓時亂成一鍋粥,許多人都在異口同聲地嚷著:“快點到一裏沙去!刑場肯定在一裏沙!”
李胖子在台上聲嘶力竭地要各單位的負責人出麵維持好秩序,不要讓人離開會場,洪書記還要發表重要講話。除了那些武裝到牙齒的民兵,極少有人聽李胖子的。刑車一開動,絕大多數人便情不自禁地跟在後麵跑。溫三和被人群推著下意識地往前走,等到想起倪老師時,倪老師已不知去了哪兒。走了一陣後,看著刑車行駛的方向好像真的要去一裏沙。溫三和正想要不要繼續跟上去,忽然聽見有人在喊,扭頭一看,正是先前就想去刑場看看的同學。那個同學將溫三和拉出人流,拐上一條少有人跡的小街,一邊跑一邊對溫三和說,他剛剛打聽清楚,將縣城西門外的一裏沙作為刑場,是縣公安局搞的調虎離山之計,真正的刑場在北門外的落令河。至此溫三和已經將倪老師忘得幹幹淨淨,由於擔心會落在刑車後麵,看不見槍響時的情景,溫三和在小街上跑得飛快。那個同學在後麵說,刑車還要繞個大彎,用不著快跑。兩個人在小街上奔跑的樣子不久就引起別人的注意。隨著那些嗅覺敏感的人不斷地加入進來,溫三和身後的人流越來越洶湧。溫三和他們走的是小路,快到落令河時,那輛刑車真的從小河那邊的公路上急速地過來。
刑車駛過的路上全是人。溫三和他們跑過的路上也全是黑乎乎的人群。
就在他們喘著氣順著落令河奔跑時,刑車突然停了下來。車上那些帶著槍的人,一邊往地上跳,一邊順勢將女知青從車上拖下來。幾個穿便衣的人將女知青向公路邊的小河堤上死勁一推,縣中隊的一個士兵便平端起半自動步槍。
不遠處的溫三和看見槍口跳了一下。
與此同時田野裏響起了清脆的槍聲。
溫三和以為接下來還會有第二、第三、第四,甚至更多的槍聲。他站在原地沒動,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穿軍裝和穿便衣的男人一個接一個地站在女知青的背上,使勁地踩。李胖子和馬指導員也在現場。兩個人輪番吼著,要那些站在女知青背上的人再使點勁,非要將背上的槍口踩出血花來。在李胖子和馬指導員的指揮下,四個男人相互摟抱著,一起跳躍著用力踩了幾腳。
李胖子高興地一揮手說:“好了!冒血花了!”
載著李胖子他們的刑車剛剛離開,倒在血泊中的女知青就被黑壓壓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近處和遠處還有更多的人在往這邊湧。溫三和在原地站不住了,隻好跟著大家一起湧了過去。隔著十幾層人,溫三和聽到在人群的最裏邊,有幾個人大聲嚷著,讓將女知青翻成臉朝上。一種叫聲才平息,另一種叫聲又響起來。不知是誰要另外的人趁熱上去親那女知青一口,其餘的人則跟著起哄。大家全都笑哈哈地說,放在平時,女知青比“一六〇五”還厲害,誰也不能碰,這麼好的機會可不要錯過。可能是有人真的上去親了已經死去的女知青,眼前的人堆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經過一番努力,溫三和終於擠到最裏邊。女知青的屍體果然是仰麵朝天。
一個外表挺敦厚的中年女人正用小木棍在女知青胸前的槍眼裏撥弄著。
有兩個顯然是當過兵的人在一旁大聲爭論。一個人說,隻有開花彈才能將人打成這麼大的窟窿。不同意他的說法的人則說,那是老黃曆了,現在的槍,勁特別大,膛線也轉得比從前快,不管什麼子彈,射出去的效果都是一樣的。兩個人爭了一陣,見別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那個中年女人,他們也就不做聲了。
中年女人想在女知青胸前的槍口裏找什麼,小木棍撥弄得很認真。大約等的時間長了,有人忍不住問她想幹什麼。中年女人恨恨地說,她丈夫前年到武漢出了一趟差,就被一個武漢女人迷住了,到現在也不回頭。她想看看武漢女人的心到底長沒長那種會勾引男人的肉鉤子。能聽到她的話的人再次笑起來。有人勸慰她,如果她男人再不回心轉意,她可以將男人在枕邊上說的一些話揭發出來。中年女人說,她男人是說了一些見不得人的話,可她目前還不願意讓她的男人坐牢。
前麵的人隻顧說話,後麵的人開始著急地拚命往前麵擠。不時有人站不穩腳跟跌倒在女知青的屍體上。惹得那些沒有倒下的人一陣陣地哄笑。這種哄笑反過來又讓後麵不知情的人更想上前來看個究竟。
溫三和差一點也被推倒了,幸虧他反應快,在身子將要失去平衡之際,他雙腳一使勁,躍過女知青的屍體跳到對麵那極小的空地上。對麵的人笑嘻嘻地還想將他往女知青的屍體上推。溫三和一急,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趁著別人被罵愣了,溫三和趕緊順著人縫擠出人堆。
在縣城邊,溫三和碰上老白。
第一眼看到老白時,溫三和差點沒有認出來。
老白不僅將自己的頭發剃光了,還將那把大胡子剃得幹幹淨淨的。老白拖著一輛板車,板車上放著一床紅彤彤的被子,像去為那女知青收屍。一大群知青跟在老白的身後,低聲唱著一首非常憂傷的知青歌曲,緩緩地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那些去刑場看熱鬧的人不敢招惹這幫知青,不等他們走近便早早地閃開一條路。
知青們的樣子讓溫三和想到倪老師。一回到招待所,他就抱上籃球,對著一棵落光了葉子的白楊,練習運球過人。還不到出汗的時候,臉上就濕潤起來。一留心,才發現天上下起了毛毛雨。倪老師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出來。中午吃飯時,同溫三和一起去刑場的同學也回來了。他看到的東西更詳細,不僅知道那個開槍打死女知青的就是昨夜打籃球時被弄斷了右手食指的那個士兵,還知道女知青坐牢時懷了孕,肚子裏的胎兒被踩出來,落在褲襠裏。前麵的話大家沒有異議,後麵的話卻惹出很多爭論。一開始大家都不相信,女知青在牢裏待了一年多,沒有男人的精子與她的卵子結合,是不可能懷孕的。後來鄰桌的人也加入進來討論,這樣他們才有了答案:女知青坐牢時,肯定對看管的人使了美人計。溫三和比他們想得深一些,他意識到女知青有在牢裏被人強奸的可能性,但他沒有說出來。
說著話,一頓飯吃完了。見倪老師還沒來,大家都說倪老師一向對溫三和特別好,所以溫三和應該去叫倪老師。溫三和壯著膽子,來到倪老師的窗前。他一連叫了三聲,倪老師才出現在窗後。
半天不見,倪老師竟蒼老了許多。
溫三和忘了自己的目的,張大嘴再次叫聲倪老師,並問:“你病了嗎?”
倪老師反問:“你還是去了?”
溫三和知道倪老師在說自己去刑場的事。他低頭嗯了一聲。
倪老師搖了搖頭,輕歎了好幾聲。
倪老師不想吃飯,也不想再說話了。
溫三和不敢多待下去,扭頭躲進瑟瑟冷雨之中。
在一棵女貞子樹下,溫三和碰到金子荷。
兩人站在冷雨中說了幾句話後,溫三和才知道金子荷畢業回家後,被安排當了赤腳醫生,緊接著就來縣裏接受培訓。溫三和要她去看看心情不好的倪老師,同他說說話,好好安慰一下倪老師。金子荷揚了揚手中的一隻藥包說,開公審大會時,她就發現倪老師的氣色不好,便專門弄了點藥給倪老師送來。金子荷說話的聲音與在學校讀書時大不一樣,輕輕的,柔柔的,有幾分像宛玉。
溫三和盯著金子荷的背影,他看見倪老師房間的門,像一個有力的男人將她徹底地擁入懷中。
天上的小雨越下越有力,地麵上已經有水滲出來。下午兩點鍾,溫三和他們冒著雨打了第一場比賽。第二天上午,他們又冒著雨打了第二場比賽。兩場球溫三和他們都以一分險勝對手,作為教練的倪老師一點高興的影子也沒見到。再往後,雨下得更大了,球場上全是爛泥,縣體委的人讓溫三和他們白住了一天招待所後,見雨依然下個不停,隻好宣布縣中學生籃球運動會到此為止。
離開縣城時,槍斃女知青的布告還在滿城的大街小巷裏張貼著。溫三和坐在客車靠窗口的座位上,將一條落令河從頭打量到尾。讀書的時候,溫三和每年會因各種原因來縣城一兩次。不管是坐客車,騎自行車或者是步行,他都沒有注意到這條從縣城旁邊蜿蜒而過的落令河。小河沿著公路漫不經心地向前淌著,因為是冬天,河水特別淺,冷雨落在它的身上,那些白花花的沙子顯得比平常多了許多分量。女知青的屍體已不見了。滿地的過冬荒草被無緣無故地踐踏後,翻露出來的根莖,白花花地陳列著,像是一具具細小的屍首。一個穿著黑色粗布棉袍的老人和一個披著藍色呢大衣的中年人,肩挨著肩正從女知青倒下的地方緩緩走過,跟在他們身後的那條狗,像聞到什麼了,伸長鼻子在雨中不停地尋找。客車從人和狗的身邊轟隆駛過後,溫三和沒有再往回看,隻是在心裏想,要不了一會兒,那隻狗就會找到留在地上的那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