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大家的麵,喬俊一將溫三和肩膀拍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表示:“這孩子在十天之前受了驚嚇。要不是我來了,一定會落下後遺症。”
喬俊一不怕,明明白白地要母親準備一些冥錢,天黑之後,到後山上找條沒人的小路燒了。喬俊一還說:“我曉得你們沒辦法弄到冥錢。這樣吧!下午我回大隊後,就叫人送一遝來。”
母親說:“就是有冥錢我也不敢燒,讓王勝發現了,就會成為燎天大禍。”
喬俊一當即一撇嘴:“王勝算不了老幾,給我舔屁眼,我還嫌他的舌頭糙了。不是我一句話,王勝這時候也隻能在樟樹坪那兒當個普通民工,捋起褲腿浸在冷水河裏,抬石頭掙標工,看到溫書記連大氣也不敢出。”說著話,喬俊一將溫三和看了一眼:“你怎麼不下鄉當知青?到我那兒去當知青吧!我負責,不出三年,一定會當上可以管王勝的官。”
母親使了一個眼色將溫三和叫到一邊,要他到食堂去打一份肉回來,將喬俊一和倪老師留在家裏吃中午飯。溫三和告訴母親,家裏的菜票隻夠買一份肉,用光了,明天早上就買不成饅頭。母親要他不管怎麼樣,先將眼前的這一關渡過去再說。
溫三和出門時,喬俊一正在向倪老師說王勝發跡的經過。王勝和溫三和一起在初中讀書時,一點也不突出,是喬俊一獨具慧眼,不讓王勝讀書了,回大隊當團支部書記,然後又讓王勝當大隊長,再後來縣裏要突擊提拔一批年輕幹部,又是喬俊一大力將王勝推薦出來,端上了國家的飯碗。所以哪怕王勝現在當了區委書記,喬俊一就是叫他將還沒結婚的老婆讓出來,他都不敢皺一下眉頭。
出了些冷汗的溫三和,乍一出門,覺得身上無比清爽。
排了一會兒隊就輪到溫三和了。意蜂很不高興地接過菜票往票箱裏一扔,嘴裏數落說,溫三和一來就要買好菜,人長得像樹一樣,一天到晚什麼事不幹,就隻想著要吃肉。意蜂已經將肉分到各個盤子裏了。溫三和早就看清了哪個盤子裏的肉最好,哪個盤子裏的肉最不好。他正想意蜂又會將那盤最不好的肉給自己,意蜂真的就將那隻盤子端起來,倒進溫三和伸在窗口的碗裏。溫三和沒有說一個字,拿過碗扭頭就走。
出了食堂大門迎麵碰上倪老師。
見四周沒人,倪老師迅速從懷裏掏出一隻封得很嚴實的紙包,讓溫三和替他保管一陣,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方便時,他再來取。
回到家裏,溫三和將盛肉的碗往桌上一放,很不高興地走到一邊。母親跟過去問他,是不是又和意蜂鬥氣了。溫三和頭也不回地問母親,為什麼說好留下倪老師,卻又讓他走了。母親解釋說,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在灶上正忙,聽見喬俊一談起那個被槍斃的女知青,倪老師便突然提出來要走,不管說什麼話都留他不住。
母親如此說話,溫三和的臉色才恢複過來。這一邊才安撫住,喬俊一在另一邊直言不諱地問起來,溫三和這樣不高興是不是因為自己來得不合適。母親哪敢如實說出來,一轉念頭就說,溫三和是在生意蜂的氣。意蜂一天到晚隻記得拍王勝的馬屁,將好肉都留給王勝吃,其餘的人,不管是誰,隻給些嚼不動的皮和骨頭。溫三和不想太得罪喬俊一,也跟著說,他專門在意蜂麵前申明了,自己來食堂買肉,是因為要請喬俊一在家裏吃飯。意蜂像是沒聽見,非要將骨頭最多的一份肉給了他。喬俊一說,自己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吃肉,隻要豆腐渣就行,所以,自己一向不管豬身上長的是肉還是骨頭。嘴裏雖然這樣說,臉上早就露出了不高興。母親趁機將上一次知青們在食堂搶肉吃,父親去做化解工作,到頭來王勝和意蜂在一起商量,非要他們家來還這筆賬的事說了一遍。喬俊一想也不想就說,他會叫王勝將這筆賬銷掉的。
溫三和一高興,就問:“那次開公審大會時,你坐在主席台上,背的是自動步槍還是半自動步槍?”
喬俊一神情一振:“當然是自動步槍。”
溫三和繼續說:“聽說縣中隊最好的武器也才是半自動步槍。”
喬俊一得意地說:“我這槍就像我的事跡一樣,在縣裏是唯一的。你們當然不曉得,北京馬上要召開‘十大’了,本來是讓我當代表,去北京見毛主席,後來又決定讓洪書記去。上麵來人做我的工作,要我發揚風格,我就提出要求,要了一支自動步槍。”
臨走時,喬俊一再次邀請溫三和到喬家寨去當知青。喬俊一說,隻要溫三和去喬家寨,他可以讓溫三和替自己背自動步槍。喬家寨靠近安徽,那邊的女孩子一個個長得像樣板戲裏的演員,不說找一個做老婆,就是沒事時站在邊界上將她們多看一眼,也非常舒服。溫三和背著半自動步槍的樣子,一定會將那些女安徽佬迷死。
喬俊一一走,母親馬上說,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安徽女人,她說她們經常來門市部裏買東西,說的話難懂不說,還總是將一大堆錢全都掏出來,擺在櫃台上朝湖北人顯富。
喬俊一走後,母親也該去上班了。家裏隻剩下溫三和,他從懷裏掏出倪老師交付的紙包,在屋裏琢磨了半天,最後才想到當初家裏貼毛主席像時,母親執意要貼在牆壁偏左的位置,那裏有一個窟窿,可以用毛主席像遮住。溫三和小心翼翼地取掉幾顆釘在毛主席像邊上的釘書釘,將那隻紙包放進牆窟窿裏。他用釘書釘重新將毛主席像釘好後,還覺得不放心。想了一陣,索性將毛主席像全取下來,用糨糊密密麻麻地塗一遍。重新貼上去後,溫三和一想到,就算有人發現毛主席像後麵藏著東西,也沒辦法往外取時,便得意地笑了好久。想取那包東西,就得將毛主席像撕破。就算是扛著自動步槍的喬俊一,也斷斷不敢起這個念頭。
天快黑時,王勝突然出現在家門口。
溫三和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替倪老師藏東西被他發現了。
王勝一進門後,也像倪老師那樣極為神秘地將一包東西交到溫三和的手裏。聽說這是喬俊一讓大隊的拖拉機手專門開著拖拉機送來的,溫三和不免有些吃驚。王勝說起話來像質問一樣:“溫三和,你的麵子真比磨盤還大,屁大一點毛病,竟然驚動了喬俊一。”溫三和掂了掂那隻紙包,不知道裏麵是不是冥錢,隻有愣愣地聽王勝繼續說,知青們吃的那些肉不再算在他家的賬上了,由區委想辦法開支。從進門到出門,王勝呆在溫三和家裏的時間沒有超過五分鍾,王勝板著臉走遠後,溫三和將那包東西打開。一經確認是冥錢,溫三和反而想不通,喬俊一這樣做,要是傳出去,別人還怎麼向他學習?
廣播站的喇叭一響,天就完全黑下來。
有係統電來,廣播站的發電機也不響了。
溫三和同母親一道出門走到後山上。母親從懷裏掏出一盒火柴,點燃了幾張冥錢,壓低嗓門長長地呼喚不知在哪裏的閻王判官土地神以及各路神仙。冥錢燒著後冒出的火苗暗暗的,發出一種幽幽的火焰,從眼前隨風飄過。順著小路他們慢慢地從山的陽坡走到山的陰坡。一過分水嶺,迎麵刮來的風就變得十分瘮人。母親繼續走在前麵,小聲說話的頻率比先前更快了。母親沒走進陰坡正中央的那片墳場,她在離墳場還有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來,蹲在地上先用手指畫了一隻圓圈,再將手中剩下的冥錢一五一十地放進去,緩緩地燒起來。
從山上回來,溫三和捧起倪老師送給自己的書。書不厚,薄薄的一本,叫《白輪船》,是一個叫艾特瑪托夫的蘇聯人寫的。扉頁上還印著一行“內部資料供批判用”的字樣。溫三和看了兩頁後,就將批判的提示忘得光光的。讀到快九點時,係統電突然停了。等了一會兒,隨著廣播站發電機的轟鳴,頭頂上的電燈又慢慢地亮起來。
又讀了幾頁,溫三和突然發現自己沒有發燒了。
母親為這個朝思暮想的結果高興得哭了起來。她噙著眼淚將溫三和的額頭摸了好幾次,每摸一次都要說,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感謝誰。
溫三和很喜歡這本《白輪船》。第二天上午,天上還在飄著雪花,他就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到學校裏,想將自己對這本書的感受和倪老師好好談談。溫三和讀書的學校,從前是一個大地主的莊園,盡管後來建了一些教室,但是老師的住處仍然是地主當年蓋的那些房子。倪老師住的屋子離天井遠了點,別說落雪天,就是有陽光的日子,也是半明半暗。
溫三和敲門進去時,倪老師正坐在窗邊的明亮之處。
溫三和心裏太激動了,開口就說,那本《白輪船》他看完了,他覺得《白輪船》不僅是小說,而且還是詩和政論文。溫三和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陣,倪老師尷尬地咧咧嘴,算是表示他的滿意。
溫三和還要說話,忽然嗅到屋裏有股冬天裏女人愛搽的杏仁蜜的清香。定神一看,牆角的椅子上果然還坐著一個城裏打扮的女人。倪老師剛剛說了句,這是他愛人,昨天晚上來的。女人就不客氣地表示,也許明天她就不是倪老師的愛人了。倪老師無可奈何地說,溫三和是自己的學生,要她說話時注意一點分寸。倪老師的愛人一點也不客氣,反過來說倪老師做事已經失了分寸,沒有資格要求她怎麼說話。
倪老師的屋裏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櫃子裏的書幾乎都在地上。夏天穿的襯衣汗衫七零八落地扔在各個角落裏。溫三和不知倪老師和愛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女人對他說,她和倪老師之間還有話要說,讓溫三和馬上離開。溫三和走時,倪老師想送送他,但被那個女人攔住了。溫三和出了門繞到天井邊,聽到窗口裏傳出倪老師的愛人那凶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