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還不肯在申請書上簽字,你不要逼得我將你的老底子全抖出來。”
一聽到倪老師的愛人是來鬧離婚的,溫三和緊張得心裏怦怦地跳個不停。
溫三和一口氣跑進區委院內後,“黃瓜種”又在窗口叫住他。
“黃瓜種”說:“落雪了,你怎麼還不去洗溫泉澡?”
溫三和說:“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你這個小屁東西真是多管閑事。”
“黃瓜種”說:“往年你可不是這樣,隻要落雪,你就到處找人做伴,去東湯河洗溫泉澡。”
溫三和說:“我現在再也不會去洗溫泉澡了,你不要總用這話來煩我。”
“黃瓜種”說:“可我還是想去,非常想。前幾天,我爸帶回一包炸藥,我偷了一點泡在熱水裏,然後往手背上擦了十幾遍,結果手背就變白了。不信你看看!”
“黃瓜種”從窗戶裏伸出手來。
溫三和不想看,他說:“你這是胡鬧,炸藥又不是中藥西藥。”
“黃瓜種”說:“我一直在家裏研究這事,它是有科學道理的。炸藥裏麵有硫磺。從前我家在農村時,我媽總在用麥草編草帽賣。你沒有割過麥,不曉得麥草有多黃。我媽每次編好十頂草帽後,就將它放進一隻大缸裏,再用爐子燒一坨硫磺放進裏麵熏,過一個小時再拿出來,草帽就變白了。”
溫三和被“黃瓜種”說動了,心想,是不是帶他去洗一次溫泉試試。
“黃瓜種”壓低嗓門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曉得你喜歡宛玉。王勝也喜歡宛玉,昨天夜裏他在宛玉屋裏玩了好久才出來。”
溫三和不高興地說:“你的眼睛又不能拐彎,怎麼看得見上麵紅磚屋的事。”
“黃瓜種”說:“王勝從紅磚屋裏出來時,嘴裏一直吹著口哨。隻有和女人玩,男人才會這樣快樂。”
溫三和生起氣來,他沒有再理“黃瓜種”,幾步走回到紅磚屋,想也沒想就去了宛玉的屋子。
如果不是“黃瓜種”這番話,溫三和絕對沒有勇氣徑直闖進宛玉的小房間。也是一股氣的作用,將溫三和推進宛玉的小房間。至於有沒有敲門,是不是宛玉親手將門打開,溫三和事後竟然毫無記憶……
溫三和終於看清楚,靠床的桌子那頭放著一麵小鏡子,小鏡子上麵夾著一張穿軍裝戴軍帽的男人照片。他問:“這就是你那軍婚的照片?”
宛玉說:“怎麼樣,還看得上眼吧?”
電爐的電線接頭上有弧光閃了一下。宛玉低頭用螺絲刀將電線撥弄一下。
溫三和扭頭將宛玉看了看才說:“看上去挺像你的!”
宛玉笑著說:“一個床上不睡兩樣的人。兩個人長得像,這叫夫妻相。”
溫三和被前半句話說紅了臉,過了一陣才問:“你怎麼還不去部隊結婚?”
宛玉說:“我現在還不想結婚。”
溫三和不知哪裏來的膽子,他說:“也好。下半年我就滿十八歲了。到時候你就幹脆悔了軍婚,不做‘一六〇五’,我們來談戀愛好了。”
溫三和還沒估計好自己說話的分量,就將自己想到的話全從肚子裏倒了出來。一開始宛玉沒有做聲。溫三和還以為宛玉的心被自己打動了,他激動地將胸脯一挺,隔著地上的電爐,用手指碰了碰宛玉那垂在胸前的長辮子。讀初中時溫三和在打打鬧鬧中摸過女孩子的頭,進了高中後這樣的情形就沒有了,像宛玉這樣已經成熟的女人頭發更是無從摸起。手指與宛玉的辮子乍一接觸,溫三和才知道,女孩子一成熟後,頭發就變得極其柔軟的,還有一種冷颼颼沉甸甸的下墜感。溫三和沒來得及將其中滋味品透,自己的手就被宛玉捉住。宛玉的手有一種特殊的柔軟,還有一種吸附力,溫三和覺得自己的皮膚像外麵的雪一樣,輕而易舉地就被溫水化開了。
“你嘴巴裏還有奶腥,就這樣想事,也不怕犯錯誤?”
“你要是這樣看我,我就不再理你了。”
溫三和忽地站起來,盯著宛玉頭發中分處的一小塊頭皮屑。
溫三和說:“我曉得昨晚王勝到你屋裏來了。是不是王勝讓你心動了。我不怕你告訴王勝。我和王勝在一張課桌旁坐了兩年,他這個人非常下流。”
宛玉一動不動地說:“你若再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以後就不要進我的屋子。”
溫三和生氣地離去時,還不忘扔下一句話:“你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來找你。”
天黑後,隔了一天沒發燒的溫三和又依然如故。就像回頭的感冒一樣,卷土重來的毛病總比先前要嚴重。母親每隔十幾分鍾就用體溫表給溫三和量一次體溫,眼看著那紅色的刻度躥至三十九度二,溫三和就發起糊塗來。夜深人靜時,他一遍遍地叫著:“王勝是流氓!不是小流氓,而是大流氓!”一家人都被這樣的叫聲嚇壞了。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母親隻好用被子將溫三和的頭捂得緊緊的,同時不停地叫著溫三和的名字,要他別叫別喊。好不容易才讓溫三和停止罵王勝,母親還沒喘過氣來,溫三和又開始叫:“宛玉,我不許你與王勝談戀愛!那會害你一輩子!”這一次除了母親著急,其餘弟弟妹妹們都在一邊捂著嘴笑。母親衝著他們罵了幾次也沒用。
看看沒有其他辦法,母親隻好去敲宛玉的門。
宛玉過來時,溫三和還在被窩裏大聲叫著宛玉的名字。當著母親的麵,宛玉不好意思地伸手在溫三和的額頭上摸了一下。正在叫喊的溫三和突然靜下來,睜開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便安詳地睡去。
早上起來,溫三和精神特別好,根本就不像昨夜發過高燒的人。母親以為沒事了,就沒有將夜裏的事告訴他。哪知道到了夜裏一切又是照舊,就連喊出來的話也是一模一樣。鬧到最後,還得將宛玉叫過來,將溫三和的頭上臉上和手上輕輕撫摸一遍。
鬧了兩個晚上,母親又氣又急,隻好又讓年知廣到樟樹坪去通知溫三和的父親。年知廣帶信回來,說是溫三和的父親隔天就可能回來。
一家人等了四天才將父親盼回來。說起來才知道,父親這幾天一直在到處求人,為溫三和找了一份到樟河水庫管理處做臨時工的工作。父親不像做母親的那樣委婉,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溫三和,今明兩天還可以在家裏當一陣少爺,後天早上就是吐血屙血也要去報到。父親說他不想自己的兒子像《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一天到晚沒事幹,然後就飽暖思淫欲,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鬼混。父親從口袋裏掏出十元錢,交給溫三和,除了七角錢作為後天到樟河水庫管理處的車費,剩下的九元三角,是溫三和第一次領工資以前的生活費。
父親走後,溫三和便開始了向少年告別的短暫曆程。除了家裏的人,第一個知道溫三和將要真正走向社會的人是倪老師。剛坐了不一會,倪老師就婉言讓他走。從倪老師屋裏出來,穿過幾座正在變得古老的天井後,溫三和看見金子荷在一座花牆後麵閃動著。溫三和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金子荷!”本來還可以用目光把握住的身影,隨著他的叫聲,一下子不見了。溫三和趕緊跨過小門追了過去,花牆那邊已經沒有人影了。
溫三和愣了愣,心想一定是自己這幾天接連發燒,將頭腦燒迷糊了,看人看花了眼。
往回走時,剛到家門口,正好碰到宛玉穿著與溫三和交換過的棉襖走出來,衝著太陽伸了一個非常美麗的懶腰。
溫三和咬緊牙關像是沒有看見。那樣子惹得宛玉笑起來。她說:“聽說你要參加工作了?什麼時候走?”
溫三和沒理由不再回答了。他說:“你怎麼曉得?”
“區委辦公室已經給你開了介紹信,大家都曉得了!”宛玉轉身進屋,片刻後,又走出來,將一本嶄新的《戰地新歌》交給溫三和,“一點小意思,算是我對你的祝賀。不是祝賀你參加工作,而是祝賀你長大成人了。”
溫三和一邊接過去,一邊說:“我有。我在東湯河撿了一本。”
宛玉說:“那是第一輯。這是最新的,第三輯。”
宛玉將手伸向溫三和,做出一副握別的姿態。
宛玉的手又白又嫩甚至還特別薄,像是一片水晶可以透過陽光。溫三和有些遲疑。在此之前,他還沒有發現宛玉的手是如此與眾不同,光是指尖上五個小巧玲瓏圓潤如玉的指甲,就足以讓他癡癡地思念好久。溫三和沒有讓那隻手空著縮回去。他將自己的手握過去時,還多少有點不情願。一旦握上後,溫三和才發現要是真的少了這番握別,他在心裏策劃的告別就要失去一半的意義。宛玉的一個手指在自己的掌心裏輕輕地撓了一下,接著又撓了一下。從心底誘發出來的快感,讓溫三和的全身充盈著滾燙的血液。
溫三和不自覺地將緊握的手鬆開了些。宛玉輕輕地將手抽回去,然後在那本新出的《戰地新歌》上指了幾下,說明哪幾首歌曲是她所喜歡的。
這時候,牆角那邊有人大聲咳嗽一聲,跟著意蜂就出現了。
意蜂臉上掛著少有的笑容,他客氣地衝著溫三和說:“今天中午有紅燒肉,要不要我替你家留一份?”
意蜂如此親切,讓溫三和大為意外。他如實地說:“我家的菜票快吃完了。”
失望的意蜂繼續對溫三和說:“我找你有點事。”
見意蜂用言外之意將宛玉支開了,溫三和心裏很不高興:“你找我能有什麼事?”
意蜂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壓低嗓門說:“我家的老人已經病得不行了,到時候得為他燒些冥錢。我到處找都沒找著,你能給我一些嗎?”
溫三和警覺起來:“這種封資修的黑貨,我家不會有的。”
意蜂說:“我都曉得,前幾天夜裏,你媽還帶著你在後山上燒冥錢。給我一點吧,十張就行。不然老人死了沒法上路。”
溫三和說:“你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將你的話告訴喬俊一。”
意蜂心有不甘地走開了。
這天晚上,溫三和沒有再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