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過去是一種深刻(1 / 1)

不知不覺中,對過去的痕跡產生莫大興趣已有一段時間了。在我心情鬱悶時,這痕跡就像鄉土中晚來的炊煙,時而蟄伏在屋後黝黑的山坳裏,時而恍恍惚惚地飄向落寞的夜空。假如我的心情不錯,本是無影無蹤的痕跡,就會是雨過天晴之際,經由那肥碩的蚯蚓一聳一聳地爬過,犁出一條宛如房東女人的粗針大線,並且更像小路彎彎的五彩和七色。更多的時候,心靜如水,一切如同從來沒有發生。痕跡便成了秋收之後彌漫在田間地頭的各種印花,有四瓣,有五瓣,有敦實,有輕盈,那是狐狸和黃鼠狼,還有狗獾、豬獾,甚至還有果子狸,總之都是小獸們留下來的腳印。我明白,在這些想法的背後,是自己離開鄉土的太久太久,太遠太遠。

在人生的旅途上忘乎所以地走了又走,最終也不會像一滴自天而降的雨水,化入江湖不見毫發,就是因為我們的靈魂總是係著我們的痕跡之根。

在習慣裏,靈魂是果實,是人的貢品;痕跡是枝蔓,能作為薪柴就不錯了。其實,人是大可不必對靈魂如此充滿敬畏,對靈魂的善待恰恰是對它的嚴酷拷問。唯有這些充滿力量的拷問,才有可能確保生命意義與生命進程息息相關。

很多時候,一個看上去毫無異相的人,會用其生命爆發出一種異常強大的力量,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得到的解釋都與奇跡有關。與之相反的是那慣於登高振臂呼風喚雨的一類:他們的偉岸是不真實的,是別人的匍匐襯托出來的。他們的強悍也不真實,因為與之對應的人並不是真的無法把握自己,是他們自己繳了自己的槍械,自己廢了自己的功夫。在時光的長河裏,隻要有人敢於蘇醒過來,哪怕隻是對曾經的作為,畫上半個問號,那些自傲的巨人就會半身不遂,筋骨酥散。坐著轎子行走,就算能日行千裏,那本領也是虛偽的。問題的實質是,我們願意還是不願意將拷問的鞭子對準自己的胸脯。事關曆史的過去不會開玩笑,也不會鬧誤會,刻在它們身上的那些錯誤從來就不屬於它們。過去的光榮與恥辱,甚至連創造這些過去的人都不屬於!他們已經逝去,煙消煙滅了!不管接受還是不接受,它已經屬於後來者。於是,過去是一堆包袱,過去也是一筆財富,過去更是一種深刻。對於肉體,這樣的深刻毫無用處,它隻能麵對後繼者的靈魂而存在。

懷想過去是實在的,無論它所帶來的內容是憎恨、憤懣,還是懊惱與醒悟。站在生活雄關上的人,離未來隻有幾步之遙。真要走到那邊去仍然很難。有過去在身後適時提出警醒,就是憧憬太多,也不會迷失方向。所有能夠被稱為過去的東西,都會有它的用處。

小時候,曾在一本書中讀到一句讓我終生不忘的話:若問朝中事,去問鄉下人。放在過去,這樣的話是不用多作解釋的。可惜再提起這話時已是現在了。大批大批的人被現代化迷霧麻木了自己的思維,忘了鄉土的遙遠,足以使人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和高眺,也忘了鄉土的平淡,可以排遣阻礙自己認知與批判的濫欲。在這本書中,我一遍遍地問過他們。時間上雖然是過去,要問的道理卻是現今的。同樣,我也一遍遍地問自己。即便是蝸居在整日喧囂的都市裏,我還是想聽到有鞭子閃擊而來,在頭頂陣陣作響。

而我的寫作是隱喻的。這是生活所決定。在過去,生活就是如此神秘地向我訴說著,能不能聽懂完全是看我的造化。現在和將來,生活繼續是這樣。還有一句話,也是我常常聽到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我所寫的那個七十年代算起,正好又到了新輪回新變遷的起始。生活的表象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別,生活的精髓變化並不大。仿佛還要經曆一次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真的這樣那也太可怕了。一個人如果畢生呆在煉獄裏,不知道世上還有天堂,他一定會認為煉獄是最好的去處。值得高興的是,不僅僅是我,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經知道天堂是一種真實的存在。這一點正是過去了的東西不再在我們生活中輪回的力量之源。

2001年10月12日於武昌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