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上燈花(1 / 3)

離開喬家寨之前,溫三和特意到邊界上看了看,秋兒還沒有回。他對幾個賣瓜子的安徽女子說自己要回家一趟。那些安徽女子故意不說秋兒的事,而是笑話他,說是小湖北佬想吃大湖北佬的奶了。

雨沒下了,安徽女子的笑聲卻還是水淋淋的。

安徽女子還說,宛玉和她的男人正在安徽這邊的一家裁縫鋪裏做結婚的衣服,忙得中午的飯都沒吃,溫三和為何不送碗醋去。

溫三和沒有理會這樣的取笑,他開始沿著下山的機耕路往回走。路過喬家寨供銷社,溫三和進去請了一張毛主席像。售貨員見外麵盡是飄來飄去的水汽,有些不想賣。溫三和再三保證,自己會將毛主席像保護得很好。售貨員將毛主席像拿給溫三和時,很深情地告訴溫三和,沒有毛主席就沒他一家現在的幸福。溫三和嘴裏說,全國人民都是這樣,心裏卻在擔心自己下一步想做的事。

因為思想鬥爭的激烈,溫三和一口氣走了三個小時,也不知道累。

如果是天晴,這時候是能夠望見紅磚屋的。

然而,天際間到處都在陰沉沉的。

溫三和又走了一個小時,才勉強看到高居在整個鎮子上麵的紅磚屋。走進百貨門市部的大門,溫三和衝著正在櫃台後麵發呆的母親叫了一聲。溫三和以為母親會很高興地見到兒子突然歸來,他將笑容堆滿了自己的臉。母親用很自然的目光將他看過一眼後,緊接著投過來的目光像一記重拳那樣擊打在溫三和的心頭。

“你回來幹什麼?你們溫家的男人不是早就死光了嗎!”

溫三和一下子懵了。還沒等到他說話,母親已經回過頭去,衝著貨架上那些好看的花布低聲抽泣起來。母親從開始哭泣到擦幹眼淚,這中間的時間極短。她一聽到門外有人要進來買貨,就堅決地將自己的眼淚堵了回去。

進來的女人是附近的農民,她一邊誇獎溫三和,說溫三和如何地長得一表人才,如何地孝順,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塊疊得很嚴實的手帕,一層層地將它打開後,取出三分錢,說是買二兩鹽。母親大聲地嗬斥她,說她不該每次總是這樣,算好了二兩鹽要三分二厘,一經四舍五入就能占國家的二厘錢便宜。母親還沒將話說完,那個女人眼圈先紅了。女人也不真哭,隻是喃喃地說,她知道母親心腸好,所以總是等到母親站櫃台時,她才來買鹽,這樣做也是沒辦法。一見這樣,母親語氣又軟了。母親說,自己之所以這樣,也是因為這幾天心情不好。

女人雙手捧著剛剛蓋住碗底的二兩鹽,千恩萬謝地走後,母親模樣淒慘地讓溫三和先回去,家裏有人。

一路上的感覺讓溫三和忘了自己回家的真正目的。

穿過區委辦公的院子,順著向上的階梯往紅磚屋爬去時,正好望見站在自家窗後的“黃瓜種”。“黃瓜種”的臉腫得亮堂堂的,像是快要做繭的大蠶。見到溫三和“黃瓜種”咧著嘴笑了一下。

“要落雪了,我就曉得你會回來的。”

“我是有事才回家的。”

“你不想帶我去洗溫泉澡了?”

“我現在參加工作了,哪有這麼多的空閑時間。再說,東湯河的溫泉水也髒得不得了!”

“你這樣說是在找借口!”

“不。你在屋裏當然不曉得,有人常在澡池裏麵拉屎。”

“我不信。真是這樣我隻有死路一條了。”

“你絕望算什麼,就連我都快絕望了。”

“黃瓜種”想說話,他將嘴張得很大,等了好久也不見有聲音出來。

“黃瓜種”的舌頭比死人舌頭還可怕。

溫三和不敢看,他轉身爬到紅磚屋跟前。

廣播站的魯站長正在門口弄著一隻冒煙的生栗炭。見到溫三和,魯站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了望他,說出來的卻是一句很普通的話。魯站長說完話後再次流露出來的神情表明,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溫三和為什麼沒有留在喬家寨,喝宛玉他們的喜酒。溫三和裝著沒有看出來,一邊說自己越來越不敢喝鐵菱角酒了,一邊往家門口走。

還沒進門,就聽到兩個妹妹在屋裏小聲地抽泣著。溫三和叫著她們的名字,快速推門進屋,迎麵碰上像木頭一樣站在屋子正中的父親。兩個弟弟一左一右地拉著父親的手,兩個妹妹一左一右地抱著父親的雙腿。弟弟們沒有說什麼,妹妹們卻在哭喊,要父親別走。

溫三和憑著心裏的預感粗聲粗氣地問道:“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父親表情滯重地看了溫三和一眼,木木地說:“你回得正好。我和你母親要分開過一陣。”

父親說他帶著溫三和兩個弟弟去樟樹坪工地,兩個妹妹則隨母親在家。

溫三和越來越知道在父親身上發生什麼了,他不想問這事的起因,愣了半天才說:“這樣也好,反正他們也放了寒假。”

溫三和往一旁閃了一閃,留出去路給父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一動也沒動,隻知道瞅著溫三和小聲地喃喃:“三和,你是長大了!”

聽著這話,溫三和很想哭。他將兩個妹妹拉起來,指著門口對父親說:“要過年了,工地上的事多,你們快走吧!”

溫三和帶著兩個妹妹將父親送到區委門前的公路上。父親一句話也沒多說,先將最小的男孩抱起來放在自行車的前麵的橫梁上,又讓大一點的男孩坐到後麵的貨架上,這才吃力地抬起右腿,從兩個男孩中間伸過去,坐在自行車的座凳上。

父親騎上自行車走出近百米後,又在馬路上拐了個彎繞回來。

溫三和知道父親有話要吩咐,緊走幾步迎上去。

“這種天氣,肯定是要落大雪了。你趕快回喬家寨去,找機會悄悄地告訴年知廣。讓他想辦法將工地上的民工放回來,不然的話,那麼多人被大雪封在山上,會鬧出大事來。”

父親騎著自行車繞著溫三和轉了一圈,這才徐徐遠去。

溫三和正要帶著妹妹們回家,“黃瓜種”披著一件軍大衣從區委大門裏衝出來。

溫三和說:“天這麼冷,你怎麼跑出來了!”

“黃瓜種”說:“我再也受不了身上的髒亂,沒有人帶我去洗溫泉澡,我自己也可以去。”

溫三和說:“你別著急,等放了年假,我也許會有空帶你去的。”

“黃瓜種”說:“你不用再騙人了。宛玉要和意蜂結婚,你父親又犯了作風錯誤,你會有心情理我!”

一輛手扶拖拉機駛過來,“黃瓜種”衝到公路中間將其攔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了上去。

溫三和想上前將其拉下來,兩個妹妹在身後死死用力拖住自己,說是“黃瓜種”的病會傳染,不能用手摸他。溫三和想想也對。

回到屋裏,溫三和無聲地坐了一陣。

屋子裏亂紛紛的,父親用過的東西全在地上。

不用問,溫三和也知道,一定是母親扔的。特別是床底下的那隻繡著大紅牡丹的枕頭。妹妹們將它拾起來時,眼眶都濕了。溫三和記得母親每一次拆洗枕套時,都會幸福地責怪父親,說父親頭上的油太多,一樣的枕頭,他枕的那隻總要髒一倍還不止。妹妹們默默不語地將父親的枕頭放回原處後,又開始收拾著亂紛紛的屋子。

天色正在黑下來。紅磚屋外麵一派寂靜。

大妹妹忽然將剛剛撿起來的一件衣服重又扔到地上。

“我恨,我好恨!”

溫三和依舊盯著毛主席像。

“你還不懂恨是什麼!”

大妹妹還要說話,溫三和將她攔住,讓她放下手裏的事,帶著小妹妹到門外去看著點。

屋裏隻剩下溫三和了。他從門縫裏往外看了好幾次,也向妹妹們問過好幾次,直到確信再沒有其他人後,這才站到那隻早已準備好的凳子上。雖然鼓足了勇氣,溫三和的手剛一碰到毛主席像,額頭上還是冒出一串豆大的汗珠。他咬了咬牙,正要將縮回來的手再伸出去,身後的門響了一下。

溫三和全身一哆嗦,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

大妹妹從門縫裏探進頭來,哭喪著臉問,要是父親不回來了,過年後上學校報到時,還能不能說自己的家庭成分是革命幹部。溫三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安慰她說,要不了多久母親就會讓父親回來的。大妹妹剛將頭縮回去,小妹妹又將頭探進來,說是隔壁廣播站的魯站長正在往這邊看。

溫三和跳下凳子,跑到門口看時,魯站長已經不見了。

溫三和再次叮囑,要她倆不要再探頭往屋裏看了,有人來時就在門外唱《東方紅》。溫三和將門反鎖上,借著往凳子站的慣性,橫下心來一伸手將毛主席像正中弄出一個大洞,然後從牆洞裏將那隻紙包取出來,塞進自己的懷裏。溫三和什麼也不敢想,三下五除二地將破爛不堪的毛主席像,一塊一塊地撕下來,扔進灶膛裏點上火。撕碎的毛主席像還沒燒光,溫三和已經用釘書釘將那張嶄新的毛主席像釘在空出來的牆壁上。

做完這一切,溫三和從水缸裏舀起半瓢涼水,一口氣喝了下去。好不容易讓自己靜下來,溫三和站到門後,悄悄地聽了一陣,見什麼動靜也沒有,這才將門打得大開。

紅磚屋外麵一個人也沒有,兩個妹妹也不見了。

溫三和覺得好生奇怪,他小聲叫了幾遍,見沒回應,又大聲叫了幾遍,還是沒有回應。溫三和心裏突然預感,妹妹一定是通過什麼方式發現自己撕掉毛主席像的行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寒風,銳利地鑽進溫三和的心裏,他覺得全身出奇的冷。

溫三和越想越後怕,還沒來得及猶豫,就決定馬上離開家。

溫三和獨自來到百貨門市部,將妹妹們扔在家裏的鑰匙交給母親,並說自己有急事得馬上回工地。

母親正從櫃台後麵取出一盞煤油燈。

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母親取下煤油燈上的玻璃燈罩,用掌心捂住頂端,再將嘴對著底端長長地哈了一口氣。就像外麵正在下著的雨霧一樣,母親用食指頂著一小塊抹布塞進已是白茫茫的燈罩底端,輕輕轉了幾下,又將燈罩掉過頭來,用小拇指頂著抹布從頂端塞進去,依然是輕輕地轉幾下。這之後母親又將燈罩舉起來,對著窗口細細地看了一番。煤油燈頂端很小,底端比頂端要大一倍左右,最大的地方是中間部位的葫蘆肚子,而葫蘆肚子與頂端交接的地方,是最不容易擦幹淨的。母親對著窗口望了幾次,每望一次後,都要用手指頂著抹布將燈罩裏麵試著再擦一擦,直到她認為徹底幹淨了才罷休。

母親細心地將燈罩擦完後,低頭從櫃台後麵喚出兩個妹妹。

母親說:“三和是你們的好哥哥!”

兩個妹妹的臉上同樣地顯露著對溫三和的恐懼。

溫三和剛要笑,小妹妹便搶先躲到母親身後去了。

母親說:“告訴哥哥,你們在家裏什麼也沒看見。”

大妹妹嘴唇喃喃地動了幾下,溫三和聽到的是小妹妹的聲音:“我們在門縫裏什麼也沒看見!”

母親說:“這就對了,我們溫家的人,從老到小,都熱愛毛主席!都喊毛主席萬歲!都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按照母親的吩咐,溫三和到隔壁副食品門市部買了兩角錢的水果糖,拿回來分給兩個妹妹。小妹妹接過去時,臉上有幾分高興。大妹妹卻死活不肯接。母親逼問了幾次,大妹竟哭起來,說是溫三和給她的水果糖裏一定摻了毒藥。母親讓溫三和帶頭吃了一顆水果糖,她自己也吃了一顆。大妹妹還是不肯吃。

這時候,天色真正黑了下來。

母親要溫三和先做自己的事情去,兩個妹妹就不用他操心了。溫三和往門口走去時,母親在身後嚓地劃著一根火柴,將剛剛擦好的煤油燈點亮了。

燈亮之前,母親對大妹妹說:“你們是血統關係,一個人紅,全家都紅;一個人黑,全家都黑。”

煤油燈光勉強照亮屋子後,大妹妹突然山崩地裂般號啕大哭起來。

由下雨向落雪過渡的黃昏特別陰冷寂寞。小街很短,一會就走到了盡頭。

天上還有一些亮光。過冬的油菜地邊,有幾個女人正艱難地用撬杠撬著一塊很大的石頭,像是在壘那道被夏季洪水衝垮的石岸。透過寒風能夠隱約地聽到她們在發牢騷,說是男人們都在水利工地上騷得不想回來,這麼多的田地全丟給幾個女人,明年又得挨餓。

這類牢騷溫三和聽得多了,再聽一回也不起什麼作用。

除了這些女人,通往喬家寨的機耕路四周再也沒有人。

溫三和將手伸出懷裏,像是給自己搔癢一樣,不停地在懷裏摸索著那隻紙包。本來是想將紙包夾得更緊一些,因為緊張,身手一笨,反而將紙包弄得丟了。溫三和彎下腰去撿時,猛然發現一雙大腳站在自己的身後。

溫三和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從身後伸出頭來。

“有女人給你寫戀愛信啦,這樣慌張。”

溫三和嚇了一跳,他將紙包往懷裏一塞,回頭一看,是五一大隊的呂大隊長。

“你怎麼鬼鬼祟祟的像個特務!”

呂大隊長笑著說:“我一直蹲在這兒拉屎,我看到你了,你怎麼就看不見我!你放心,我識不了幾個字,你就是寫反動標語,我也是白看。”

呂大隊長不管溫三和開不開口,隻顧說自己的。

“戀愛有什麼好談的,隻要兩個人願意,找個沒人的地方將衣服一脫,那才叫快活。我教你一個經驗,像你這種年紀,一開始不要玩黃花女子,不然的話,兩個人都是外行,等到玩出味道來,天已經亮了。少不省事時,要多跟那些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嫂子玩,等到從嫂子們的身上學到真本事後,再去玩黃花女子,才曉得自己一點虧也沒吃,反而是沾了老大的光。”

呂大隊長流裏流氣地說了一通後,一輛東方紅拖拉機駛過來,停在呂大隊長身邊。

溫三正要跟著呂大隊長往拖拉機上爬,呂大隊長回頭說:“我們不去喬家寨。”

溫三和真心實意地說:“能捎幾步就是幾步。”

呂大隊長沒辦法隻好讓溫三和跟著自己。

東方紅拖拉機順著機耕路一直往前走。

溫三和覺得它越來越像是去喬家寨,就問呂大隊長:“明明是去喬家寨,你幹嗎不說真話?”

說了幾遍,呂大隊長都沒做聲。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駕駛員將大燈打開後,駕駛室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一層麻麻點點的東西,呂大隊長罵了一聲還覺得不解氣,緊接著又罵了好幾聲。溫三和一留神,才發現天上開始落雪了。在呂大隊長喋喋不休的罵聲中,雪越落越大,一會兒就將路麵完全掩埋起來。

拖拉機手有些慶幸地說:“呂大隊長,多虧你當機立斷,下決心今晚來接人下山,要是拖到明天,恐怕空著手都走不下來。”

呂大隊長打斷拖拉機手的話,尷尬地對溫三和說:“我們大隊的標工快完成了,有些多餘的勞力,不接回來就要窩工。”

溫三和說:“我曉得,五一大隊是王勝蹲的點,不管到哪兒,都是最先完成任務。”

溫三和嘴上應付著,心裏已經明白,呂大隊長這樣神神鬼鬼,原來是想將他們大隊的民工偷偷接走。他閉上眼睛,裝著打瞌睡。呂大隊長推了兩次,見他一直不醒,才放心地小聲吩咐拖拉機手,等到了接人的地方,一定要將溫三和控製在駕駛室裏,不讓溫三和有機會到指揮部去報信,等要接的人都上了拖拉機,再將溫三和順原路拖回區裏。拖拉機行駛到離喬家寨還有兩三公裏遠的地方,就將大燈關了。偏偏這段路最難走,拖拉機手幾次要開大燈,擔心一不留神就將拖拉機開到山溝裏去了。呂大隊長執意不許,他說路越陡,大燈照得越遠,就算沒有驚動指揮部的人,驚動喬家寨的人也會惹出燎天大禍。閉著眼睛的溫三和嚇得出了幾身冷汗。最後一次,拖拉機在爬一個連帶急彎的陡坡時,輪胎發生打滑,險些滾進路邊的深澗。實在沒辦法時,呂大隊長還是讓拖拉機手開了一會兒大燈。駛過這段險路後,呂大隊長也忍不住歎息,這麼大的雪,隻要落一夜,這鬼地方空手也走不下來。

行駛了一陣,路旁的山窩裏忽然鑽出一大群人,不等拖拉機掉頭就往上麵爬。

溫三和早就想好了,拖拉機稍一減速,他便跳出駕駛室,拔腿就往喬家寨方向跑。

呂大隊長伸手扯了一下沒扯住,眼見著追不上,隻好壓低嗓門威脅:“溫三和,你不要告密,假如有人來追,小心過年時,你沒有牙齒吃年飯。”說了幾句硬話,呂大隊長又來幾句軟的,“我們這樣做也是沒辦法,我不將大隊的人弄回去,趁著開春之前將自己的田地盤一下,明年下半年就隻有睡在河裏,喝河水,吃河沙了。”

溫三和沒有理睬那些在寒風中飄起又飄落的話,隻顧一個勁地往喬家寨方向走。

地上的雪正在一點點地變厚,每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時,都會感到鞋底的重量又增加了一些。

快到喬家寨大隊部時,溫三和碰到一大群慌慌張張的民工。

一個女人大約是走不動,要別人等一等,不用跑這麼快,幹部們都在大隊部喝喜酒,沒有人在路上設卡,也沒有人跟在屁股後麵追。另一個女人不客氣地說,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也不會有人給她安排記正字等輕巧的活幹,這麼大的雪,再過一陣子,就是沒有追沒人卡,空著手大搖大擺地走,也下不了山。

溫三和聽出來,這些人是鬆盤營的。他背對著機耕路站著,聽任鬆盤營的民工們擦著他的肩膀連滾帶爬地下了山。他覺得,這些民工偷偷往家裏跑是對的,喬家寨水庫修到這個樣子,已經不用再修了,應該早點下馬。

緊走慢走,總算到了喬家寨大隊部門口。

溫三和正要湊到門口去看看,路邊的宣傳欄下有人用安徽話叫了一聲。

“小溫!”

溫三和正覺得聲音像秋兒,秋兒就從暗處走到門口的光亮中。

溫三和習慣地將懷裏的那包東西挪了挪,然後問:“聽她們說,你去了安慶,是真的嗎?”

秋兒沒有回答,她說:“你去了哪裏?我看了半天也沒看見你的影子。”

大隊部裏麵的結婚典禮已到了高潮。敞開的大門裏麵,金子荷與王勝、宛玉與意蜂同時站在長凳上伸長脖子在咬蘋果。參加結婚典禮的人興奮地圍著他們發出一陣陣的狂叫。

溫三和正在細看,像雪人一樣的年知廣不知從哪兒鑽出來。

溫三和趕緊迎上去將父親說過的話,向年知廣轉告了。

年知廣苦笑一聲說:“工程還沒有完工,民工們能不能回去,隻能看天意了。”

溫三和說:“雪落得這樣大,又不能出工,人再多留在這裏也沒用。”

年知廣說:“這樣的工程必須一鼓作氣地幹完,一旦歇下來,就無法將人再往一起攏。”

溫三和覺得年知廣的話越說越有道理。他點了點頭後又說:“你也該回家去看看,天黑的時候,你家的“黃瓜種”自己扒拖拉機到東湯河洗溫泉去了。”

年知廣吃了一驚:“這孩子,真不聽話,他不曉得自己現在有多虛弱,搞不好就會泡死在溫泉裏。”

年知廣急著要打電話回區委,讓他們派人去東湯河照應“黃瓜種”。他一邊走一邊讓溫三和跟上秋兒走,方便的話,就在秋兒家裏住上兩天,不管聽到邊界這邊有多大的動靜也不要露麵。

溫三和搶著問了一聲:“出什麼事情了嗎?”

年知廣不理他,隻顧說自己想說的:“往後的日子肯定不會還像現在這樣。你還年輕,還不到要你擔事的時候。”

說著話,年知廣已經拍光了自己身上的雪,不知是真的喝多了酒,還是怎麼的,踉踉蹌蹌地走進燈火通明的大門。

溫三和還想愣一愣並琢磨一下年知廣的話,秋兒伸出冰冷的手使勁扯了扯,他隻好跟上秋兒往安徽那邊走。

緊趕慢趕之中,不知不覺地就過了邊界,來到秋兒家門口。

秋兒從門頂上摸出鑰匙打開門,再次伸出冰涼的手拉了溫三和一把。進屋後溫三和才知道,秋兒家裏的人出去找她還沒回來。點著了煤油燈,秋兒又搬來一架梯子,爬到屋梁上取下一塊臘肉,做了一碗香噴噴的臘肉掛麵端到溫三和麵前。溫三和正要吃,秋兒忽然叫了一聲:“哎呀!”叫聲未落,秋兒已開門跑了出去。溫三和以為是秋兒的父母回來了,坐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緊張,秋兒拿著幾根沾著雪花的香蒜鑽進屋裏。秋兒不好意思地說,她忘了往掛麵裏放香蒜。隻見她飛快地從水缸裏舀了一些水將香蒜洗幹淨,用手指一掐成一節節地放進熱氣騰騰的碗裏。溫三和很配合地用筷子將香蒜在碗裏攪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