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兒尖尖(1 / 3)

隨著落雪的跡象一天比一天明顯,工地上的民工開始騷動起來。從早到晚都能聽到民工們在大呼小叫,一會兒問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過年,一會兒又直截了當地說,一年三百六十六天,被他們忙成了四百天,不管怎麼說都要回家過個完整的年。雖然民工們沒有鬧事,指揮部的人還是越來越緊張。

山上不比畈下,一落雪就要封山,哪怕是機耕路也不敢走人。

為了落雪的事,王勝專門來指揮部開了一次會。王勝嘴上說,就是讓所有民工留在山上過年,也要一鼓作氣地將喬家寨水庫建設好。實際上王勝比誰都擔心,上萬名民工若是真的被大雪封在山上,會鬧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和年知廣在會上一唱一和,逼著那些說民工們太累的營長們同意連搞幾天夜戰。並當場給每個營發了兩隻夜壺外加十斤煤油。

開夜戰的最後一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一,意蜂才回指揮部。

意蜂不僅將宛玉的招工表拿到手了,還將他與宛玉的結婚證也拿到手了。意蜂與宛玉結婚的日子和地點,與王勝和金子荷一樣,也是臘月二十二,也是在喬家寨大隊部。這些消息都是意蜂宣布的。

意蜂宣布這些事情時,宛玉躲在廣播室裏不出來。

意蜂說宛玉害羞,要大家別計較。

意蜂還是沒管工地上的事,他在指揮部待了一個小時,便帶著一個民兵,悄悄地穿過邊界,到安徽那邊去買東西,準備明晚宴請賓客。

溫三和也到邊界上轉了轉。那些買瓜子花生的安徽女子,一見麵就笑嘻嘻地說:“秋兒已經回來了,正在家裏等著你小溫哩!”

溫三和聽出來她們是在逗自己,也跟著開玩笑:“秋兒要是回來了,肯定先來看我,不會讓你們先曉得。”

安徽女子噓了一聲:“湖北佬臉皮就是厚,什麼樣的話都能說出來。”

溫三和一點也不在乎,甚至覺得這話是說意蜂的。

安徽女子要溫三和多買點瓜子,她們說,秋兒的父親母親一直不喜歡湖北佬,溫三和若想做他們的女婿,就得將她們巴結得緊一些,她們會在秋兒父親母親麵前多說一些溫三和的好話。溫三和說,他心裏倒想這樣做,可就是怕她們的丈夫知道,會從此不讓她們到邊界這邊來。溫三和得了便宜就跑,那些安徽女子隻能在背後說,小心哪一天她們也會像工地的女湖北佬一樣,將溫三和褲子扒下來,量量他的尺碼有多大,能不能讓秋兒得到快樂。

天黑之前,女兒尖上的豎井裏響了最後幾炮。

沒過多久,有人將那些用夜壺做成的煤油燈點著了,像撒星星一樣掛在工地上各處。

依照事先排定的順序,今晚輪到溫三和值班。溫三和往女兒尖走時,工地上所有的民工還在開夜戰。負責打豎井的民工也在抓緊時間,將放炮炸鬆的土運出豎井。

夜越來越深了,一直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的年知廣,親自下到豎井裏看了一番,出來後才將一把鑰匙交給溫三和。

年知廣一走,大壩上挑土和打夯的人群也跟著稀疏起來。

溫三和站在女兒尖上,看到鬆盤營的馬營長還在副壩上轉悠,便努力地將耳朵對準馬營長聽過去。一會兒,果然聽到馬營長隨身攜帶的袖珍收音機傳出整點報時聲。

工地上的人越來越少。

夜壺燈大概快沒油了,忽閃忽閃地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熄。

馬營長站在一個記正字的女人後麵,用腳尖悄悄地碰著她的屁股。記正字的女人回頭笑一下,馬營長便離開了副壩。沒過多久,記正字的女人便收起手上的賬本。一個男人見她擺出一副要走的樣子,故意高聲叫著,要她將頭頂上的夜壺燈取下來,帶給馬營長。記正字的女人,毫不含糊地回敬那個男人,說是馬營長早就發了話,等這盞夜壺燈裏的油燒完了,就送給他,讓他拿回去裝酒過年。

記正字的女人順著馬營長走過的路,一溜小跑地消失在工地外圍的黑暗中。

那些夜壺燈像是餓得撐不下去的人,終於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

最後一撥民工扔下手中石硪,喊著哦嗬,瘋狂地跑開,將偌大的工地扔給溫三和一人。

突然黑暗下來的工地上,有幾隻煙頭在北風中斷斷續續地跳躍著。溫三和正想著,馬營長與那個記正字的女人,在這種穿著棉衣也凍得打哆嗦的野地裏能做些什麼,仍亮著燈光的指揮部裏,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歌聲。

聽得出,不是三用機在放唱片,是宛玉親口在唱。

不管宛玉唱得如何好,溫三和也無法找到過去對《阿佤人民唱新歌》的那份美好感覺。宛玉一直在努力地唱著。溫三和一開始還能站在女兒尖的最高處聽,過了一會,他就用年知廣交給自己的鑰匙,打開守夜的小草棚,躲避寒風,待在草棚裏聽。宛玉唱得很忘情,在區廣播站時總也唱不出來的那些高音,全都按著節拍一個個地唱出來了。溫三和慢慢地有些感動了,並且又想起早先他倆之間的那個約定。

一曲唱完,宛玉又接著從頭唱起。

像潮水一樣,一陣感動過後,溫三和又冷靜下來。他實實在在地想,就算這是宛玉在喚自己,也是為了彌補王勝離去後所留下來的空白。王勝不敢得罪喬俊一,已經百分之百地不再理睬宛玉了。隨後冒出來的意蜂則是意外中的意外,與這個約定沒有任何關係。溫三和開始從心裏由衷地佩服母親。母親說過,宛玉敢嫁意蜂,也有可能嫁給意蜂。在那種宛玉放屁,意蜂都沒有機會聞的時候,母親能做出這樣的預言,並最終得以應驗,足以證明她看人看事能入木三分。

一想到這些,溫三和就覺得全身發冷。

草棚裏放著一床用來值班的公共棉被。溫三和正要打開棉被鑽進去,手上忽然感覺到一種特別的冰涼。他用手電筒對著一照:棉被上有一塊還沒完全幹透的精斑。溫三和覺得很不好意思。明知不會有別人,還要將手電筒向草棚門口照了一下。回頭再用手電筒往棉被上照射時,溫三和發現棉被上竟有十幾塊邊緣呈黃色,中間卻是乳白的斑塊與斑點。溫三和衝著棉被愣了一下,然後極為生氣地將棉被狠狠地踢了幾腳。棉被滾了幾下,空出來的稻草上露出一隻花布角。溫三和下意識地伸手一扯:一塊揩過某種潮濕東西的花手帕,結成一團地懸在眼前。到這一步,再笨的人也明白:昨天夜裏,有貪歡的男女在這裏瘋狂過。按照指揮部的排序,在溫三和之前值班的是意蜂,因為意蜂沒回來,隻好由年知廣頂替。

溫三和的腦袋在一瞬間裏脹得太大了,很多事都沒法去思索,隻能不停地回憶喬俊一曾經說過的話:男人心理壓力太大了,最好經常找個女人睡一睡。年知廣都這樣了,那麼在樟樹坳的父親哩!他也會這樣嗎?

草棚外像是有人在行走。

溫三和一怔,正要出去看看,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

溫三和厲聲喝問:“幹什麼的?”

金子荷站在黑暗中柔柔地說:“別這麼大聲說話。”

溫三和用手電筒照了一下金子荷的臉和身子。

金子荷將臉扭了一下避開手電筒的光亮,並沒有想鑽進草棚的意思。

金子荷說:“我曉得今天是你值班,我想到豎井裏呆一下。”

溫三和說:“豎井裏黑咕隆咚的,還死過人。你一個人下去幹什麼?”

金子荷說:“我想下去哭一場。”

溫三和心裏直想笑:“女人哭嫁還要躲進地底下,難得你能想到這一點!”

溫三和將搭在草棚外麵的一架梯子,搬起來,放進豎井裏。

他還沒說請,金子荷就順著梯子下到豎井深處。

轉眼間,一縷哭聲就從地下傳出來。

溫三和覺得很有趣,那聲音就像是在井壁四周碰撞了幾次,然後打著旋飄飛上來的。在這樣感覺裏,溫三和一次次地想到夏季裏常在學校操場以及農民的稻場上舞蹈的小旋風。幾分鍾後,金子荷的哭聲發生了變化。不再飄飛,而是從心肝肺腑中一把把地掏出來,擲在地上,再反彈起來,像金屬聲一樣尖銳鋒利。溫三和覺得情形不對,他用手電筒往豎井裏照了幾次,井底沒有人,金子荷顯然鑽進哪個子洞裏了。

金子荷大聲地哭了半個小時後,終於喘了一口氣。

溫三和在上麵聽得都很累,以為她哭夠了該歇下了。

他剛剛將繃得緊緊的神經放鬆下來時,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哭聲從豎井裏傳出來。伴隨著哭泣聲的還有一聲聲叫喊:“老天呀!你讓我去死吧!”

溫三和一下子慌了手腳,他想也沒想,就跳進豎井,三下兩下地攀到井底。

金子荷哭得更厲害了。溫三和還沒站穩,金子荷就撲上來,將他抱得緊緊的,不停地大叫:“倪老師,你為什麼要跑去坐牢呀!快來救救我吧!”

溫三和用力推了幾次也沒有將金子荷從懷裏推開。

貼著金子荷的耳朵,他大聲地說:“我不是倪老師,我是溫三和,倪老師是你的老師,我是你的同學!”

金子荷仍舊沒有鬆開的意思,嘴裏哭喊的內容卻變了。“你這個挨千刀、挨萬刀的溫三和,我又沒有請你來管我的閑事,誰要你自作聰明。我早就想好了,就讓宛玉在前麵替我擋著,她想和王勝怎麼談戀愛都行,我就可以趁機將自己的心藏起來。那樣多好!你以為你是幫我。你曉不曉得,我這輩子就要毀在你手裏了!到了這種地步,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和王勝結婚。你殺了我吧!要不你就將我強奸了,我恨王勝,你要不強奸我,我就沒辦法和王勝在一床被窩裏睡覺,也沒辦法和他在一隻鍋裏吃飯。”

說著,她像那個在工地上脫溫三和褲子的女人,張開嘴,在溫三和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溫三和將金子荷抱起來,猛地抖了幾下,並大叫一聲:“金子荷,你瘋了嗎!”

這一聲吼終於讓金子荷平靜了些,抱著溫三和的手臂也柔軟了很多。

片刻後,金子荷小聲問了一句:“溫三和,真是你嗎?”

溫三和說:“不是我還是誰哩!”

過了一陣,溫三和又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見金子荷不做聲,溫三和再次說:“你不要將問題的責任全推到我身上。隻要你不想要喬俊一做靠山,你就可以不和王勝結婚!”

金子荷喃喃地說:“沒有喬俊一,這輩子我就別想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