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六〇五(1 / 3)

一連幾天天氣格外暖和。別的人都在抓緊時間將凍僵的筋骨好好舒鬆一下,溫三和反而變得比最冷的時候還木訥。指揮部的人以為他身上有地方不舒服,大家分別問過幾次,溫三和就是不做聲。他寧可讓別人認為自己是真的木訥,那樣就可以更加旁若無人地在心裏計算,檢舉王勝的信這會兒被郵車送到哪裏了。從秋兒的家到指揮部總共隻有不到兩公裏的路程,一封正式交寄的信,卻必須經由白果鎮到達縣城,再到六安,然後繼續向東走,到了省城合肥後,才開始大掉頭,一直向西到達湖北省省會武漢。然後又一次大掉頭重新向東才能送到李胖子和馬指導員手裏。假如李胖子和馬指導員不想處理這事,而轉給指揮部,那麼這封信還得再到區裏和公社裏,最後才由三天跑一趟的鄉郵員,送到目的地。

天氣最暖和的那天中午,溫三和將棉衣脫了拎在手裏,到邊界上去買瓜子時,秋兒硬是將他的棉衣搶走,說是拿回家替他洗洗。誰知秋兒一去幾天不見再來。

這天晚上,宛玉打開三用機,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溫三和正捧著那本《小流域水利工程的設計與施工》,對照喬家寨水庫的實際情況進行分析,想從中找出年知廣為何如此膽大,敢用黃沙土築核心牆的理論依據。忽然聽見廣播裏說,受西伯利亞寒流的影響,從明天起,長江中下遊地區將大麵積降溫。溫三和心裏一驚,想著自己的棉衣還在秋兒那裏,若是真的降溫了,自己可就要凍慘了。睡了一覺醒來,氣溫果然下降了許多。因為沒有棉衣,溫三和在被窩裏多待了半個小時,等到起床時,指揮部的人都上早工去了。

溫三和正在哆嗦,忽然發現自己的棉衣幹幹淨淨地疊放在門口的椅子上。

溫三和以為是秋兒送來的,趕緊拿起棉衣穿在身上。

上工地轉了一圈,再回來吃早飯時,指揮部的人都在,可大家都將嘴閉得緊緊的。

溫三和覺得奇怪,正要找人問,意蜂主動湊上來小聲地說,縣公安局的李局長帶著縣中隊的馬指導員,一大早跑來找宛玉談話。意蜂猜測,很有可能是宛玉的“軍婚”在前線犧牲了。一說到打仗意蜂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那種表情既像久旱的禾苗盼來雨露,又像曠世的英雄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溫三和瞅了瞅廣播室緊閉的門,心裏明白是那封檢舉信起作用了,表麵上卻裝做信了意蜂的話。

興奮一陣,溫三和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按照計算,他讓秋兒寫的檢舉信最快也隻能在合肥通往武漢的公路上。

吃過早飯,溫三和正在屋裏磨蹭,想聽聽宛玉和李胖子他們談話的動靜,工地上來人找,說是主壩的反濾壩要鋪最後一層石頭了,讓他去測個水準。溫三和帶著水準儀在主壩的反濾壩上忙了半上午。真正要測量的事並不多,主要是大家不相信水準儀測得的結果,憑肉眼觀測,溫三和放的線是東頭低西頭高。正好與未來從反濾壩頂經過的明渠流向所要求的相反。負責修反濾壩的老屋垸營董營長,逼著溫三和再測一遍後還是不相信,沒辦法隻好將年知廣叫來。溫三和以為年知廣也會不相信,哪知道年知廣二話沒說,就要董營長他們百分之百地按照溫三和的要求施工。年知廣前後判若兩人的舉止讓溫三和百思不得其解。

溫三和剛剛離開反濾壩,還沒爬到壩頂上,斜刺裏跑來臉色漲紅的意蜂。

意蜂攔著溫三和,興奮得舌頭不斷地打結。

“彌天大謊!大謊彌天!宛玉不是‘一六〇五’!”

意蜂有些說不清,幸虧溫三和會聽。

李胖子和馬指導員從宛玉嘴裏審出大大的怪事了:宛玉從來就不是軍婚。她說自己是軍婚完全是騙人的,其目的有兩個。一是防止有些男人對她想入非非,二是想利用軍婚這重關係,將臨時工轉為正式工,如果轉不了,起碼也可以不讓區裏將她和別的臨時工一樣對待,說清退就清退了。那些從部隊寄來的信,是她自己寫給自己的,她屋裏擺著的照片,其實就是她自己,隻不過是借了別的軍裝穿在身上。宛玉最初照那張像時隻是為了扮俏,到廣播站來的前一年,她才想出這種騙人的辦法來。

意蜂將這些話全說完,才說他是來通知溫三和,李胖子和馬指導員要和他談話。

溫三和心裏不斷地出現恍惚,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指揮部的。他以為李胖子發現檢舉信是自己寫的,因為他隻想到不讓李胖子查出自己的筆跡,忘了信紙上留有自己的指紋。

溫三和在李胖子和馬指導員麵前坐下後,李胖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要溫三和看。溫三和看了一眼,見上麵是一道數學題,他才放下心來。溫三和以為李胖子不會算這道題,就說這種求未知數的題初中生就能算,無非是先算乘除後算加減,或者將等號前後的數按正負關係移位。李胖子打斷溫三和的話,他要溫三和再仔細地看看,這裏麵有什麼內在的規律沒有。

溫三和看了半天,實在是想不出這種數學題還有別的奧妙。

李胖子一連追問了好幾次。

李胖子越是追問,溫三和越是覺得這道數學題裏麵不可能有任何玄機。

一直沒有出聲的馬指導員,終於衝著胖子說了聲,如果沒有事他們該回縣裏去了。

李胖子很失望地站起來,那張寫著數學題的紙,他也沒有要回去。

溫三和鼓足勇氣問了一句:“倪老師還在牢裏嗎?”

李胖子沒好氣地回答:“這種人有牢讓他坐就算便宜了。”

溫三和想也沒想就說:“你是不是覺得吃虧了?”

聽到這話馬指導員先笑起來,李胖子也很大度地笑了笑,沒有與溫三和計較。

李胖子和馬指導員臨走時,專門到廣播室裏與宛玉告別。李胖子說,幸虧宛玉不是軍婚,要不然自己和王勝的關係再好,也救不了王勝。馬指導員也由衷地向宛玉表示祝福,並且希望能早日吃她和王勝的喜糖。李胖子和馬指導員的話,讓溫三和感到十分失望,他沒想到那封檢舉信反倒幫了王勝的忙,讓王勝可以放心地和宛玉在一起。

李胖子他們走後不到一個小時,王勝就坐著拖拉機從區裏趕來了。

王勝一來就將自己和宛玉關在廣播室裏。

宛玉在裏麵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鬧了好久才開門。

當著大家的麵,王勝大聲地宣布,回頭他就向縣委作彙報,正式與宛玉談戀愛,希望其他對宛玉抱有各種想法的人,不要從中作梗。

溫三和明白王勝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眼看著滿肚子氣無處發泄,隻好獨自爬到女兒尖上,對著不遠處的喬家寨主峰發呆。

太陽偏西時,吃過中午飯的年知廣慢慢地踱了過來。

年知廣在溫三和身邊站住後,無話找話地說:“再有幾天,主壩、副壩就和女兒尖一般高了。”

溫三和沒好氣地回答:“假如從一開始就用黃沙土築核心牆,民工們現在就可以回家了。”

年知廣像是自語地說了一句:“人心都隔著一層肚皮,何況政治與水庫,隔得更遠呀!有些事我們都得慢慢去想。”

過了一陣,年知廣又說:“為了核心牆的事,你不是找過喬俊一嗎!他是個愛管閑事的熱心人!”

溫三和一下被提醒了:宛玉的事喬俊一不會管,但王勝和金子荷的事,喬俊一肯定會管!

溫三和將感謝的眼光投向年知廣時,年知廣早將頭扭到一邊去了。

溫三和一刻也沒耽誤,他匆匆起身趕到喬家寨大隊部。大隊部裏隻有喬會計一人。溫三和問喬俊一在哪兒,喬會計笑眯眯地回答說,喬俊一被人請去做報告,一大早就走了。溫三和對喬俊一的習慣比較熟悉了,他沒有相信喬會計的說法,直截了當地追問這時候應該去哪個生產隊找喬俊一。喬會計的笑容突然變得可愛起來,他嘿嘿幾聲才說,喬俊一有可能還沒走,至於在哪個生產隊就不好說準了。

從大隊部出來,溫三和開始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地找。一路上竟然沒有碰到一個見過喬俊一的人,不管問誰,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那些人好像連話都不願意說。弄得溫三和不住地猜疑,以為喬俊一真的不在喬家寨,真的去哪兒做報告了。要不是後來聽到一聲自動步槍的射擊聲,溫三和說不定就放棄了。

循著槍聲溫三和又找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總算在王勝家裏將喬俊一找著了。二人見麵時,喬俊一正一手拿著酒杯,一手用湯勺在吊鍋裏舀著熱氣騰騰的豆腐渣。王勝的媽媽從廚房裏伸出頭來,陪著喬俊一說話。見到溫三和,王勝的媽媽高興地拿出酒杯筷子,讓他陪喬俊一喝兩杯。溫三和實在承受不了鐵菱角酒的火辣味,勉強喝了一杯,就不肯再喝了。

喬俊一舉起酒杯幾次欲與溫三和碰杯,被拒絕後,喬俊一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就是‘一六〇五’,我喝了你也可以喝嘛!”

溫三和撫了一下胸口:“我這裏麵塞滿了東西,難受,再也裝不進別的東西了。”

喬俊一馬上笑著說:“是不是又有人說我到外麵開會去了,害得你跑了許多的冤枉路?”

溫三和說:“我是如此努力為喬家寨工作,喬家寨的人卻騙我,我真的好想不通。”

喬俊一說:“這是大家在愛護我。並不是不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