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上燈花(2 / 3)

站在一邊的秋兒這才說,剛才在菜園裏掐香蒜時,聽到喬家寨那邊傳過來不小的動靜。

“該不是結婚典禮上出事了?”

“意蜂和王勝那麼厲害,沒人敢鬧他們的事。”

“隻有你敢。你怎麼不吃他們的醋了?”

秋兒有些害羞的樣子,讓溫三和不好意思去想昨天晚上的事。他站起來走到門外,風雪很大,稍遠一點的動靜就聽不清。溫三和想去邊界的山岡上聽聽,秋兒卻不肯。

“指揮長不是剛剛吩咐過,哪怕天大的動靜,你也不要露麵。”

“這個人的心思有十丈深,他說的那話,不一定就是那種意思。”

“你還是不出去為好。我家的大人都不在,要是別人發現隻有你在我家裏,他們會將我笑話死。”

說完這話,秋兒趕緊往屋子深處的黑暗中躲了躲。

溫三和心裏咯噔一響,連忙將門關上,回到桌旁繼續吃掛麵。從山上刮下來的強風,從牆縫裏鑽出來,吹落不少梁塵。兩個人心裏都有些害羞,說起話來常常是有一句沒一句。說到後來,秋兒幹脆將灶裏剩下的炭火鏟進火盆,再添上幾坨栗炭,一起拿進自己的房間裏不再出來。溫三和吃得很飽,身上也暖和了許多。他借口要喝開水,問秋兒開水瓶在哪裏。秋兒隻告訴他開水瓶的位置,人卻沒有露麵。又說了幾句別的,溫三和有些明白秋兒的意思,他將腰一挺,端起桌上的煤油燈,便往秋兒房間裏走。

一見溫三和進房來了,秋兒連忙將什麼東西藏到身後。

溫三和以為是秋兒給自己買的短大衣,便有意問:“你怎麼在安慶待了這麼久?”

秋兒說:“本來可以早點回來,因為帶的錢不夠,就在那邊多搞了幾天副業。”

聽說秋兒是在安慶碼頭上幫人卸煤,溫三和心裏很難過。他不停地打量著秋兒的細腰,覺得它一定累斷過幾次。他挺感激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捉秋兒的手。

秋兒一個躲閃,隨手將藏在身後的一張《人民日報》遞給溫三和:“這上麵有你寫的詩。”

溫三和接過報紙看了看,除了作者署名,詩的正文一個字沒改。溫三和有些不理解,《人民日報》在北京,省裏的報紙在武漢,他們卻像暗地裏開會討論過一樣,將溫三和改成了問山河。溫三和將發表出來的詩看了幾遍,剛有一點高興的意思,又馬上陰起臉來。

秋兒有些不理解,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麼突然不高興。

溫三和想了半天,還是將喬家寨水庫最多隻有半庫水可裝,另一半庫容隻能用來裝空氣的實話對秋兒說了。

秋兒有些不相信:“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湖北佬不應該這樣苕。”

秋兒怕溫三和不高興,馬上又說:“湖北佬都苕也不要緊,隻要小溫聰明就行。”

溫三和沒有理秋兒,他將自己的詩從《人民日報》上摳下來,扔進火盆裏。

見溫三和真的不高興了,秋兒轉身從衣櫃裏取出一件短大衣,紅著臉要溫三和試一試。溫三和伸開兩臂讓秋兒將短大衣套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將雙手插在荷包裏來回走了幾步。溫三和正要對秋兒說自己很喜歡這件短大衣,突然一轉念頭,將短大衣脫下來扔進秋兒的懷裏。

秋兒不明白他的心思,以為是不喜歡,頓時就將臉上的紅色全集中到了眼圈上。

一見秋兒誤會了,溫三和隻好解釋說,年初的時候,縣裏槍斃了一個叫丁克思的女知青,女知青死的時候所穿著的短大衣,同秋兒買的這件短大衣一模一樣。還有倪老師。倪老師被捕時也是穿著這種樣子的短大衣。

秋兒當即嘩嘩地淌起眼淚來。她正是看到下放到白果鎮附近的那些上海知青,一到冬天就穿這樣的短大衣,才想著要給溫三和買的。哭了一陣,秋兒就怪起湖北佬來了,說是湖北佬從辛亥革命開始,就一直喜歡殺人。

溫三和馬上回應說,湖北佬這樣做也是從安徽佬那裏學來的,湖北佬還沒有搞辛亥革命,安慶的知府大人就將光複會的徐錫麟砍了頭。

說了幾句閑話後,溫三和心裏又有了新的想法,主動要將短大衣再穿上試試。秋兒當然很高興。溫三和穿著短大衣時,心裏想著倪老師和女知青丁克思,舉手投足之間不知不覺就有了些英勇的滋味。

秋兒看出他的心思,馬上提醒,要溫三和相信年知廣的話,再忍幾年,他還年輕,有些大事還不到他擔當的時候。

溫三和這時已經打定主意要將倪老師托付給自己的東西寄放在秋兒家。他先將倪老師頌揚了一通,說倪老師是自己所接觸過的老師中,人品最好,也最有學問。惹得秋兒好不羨慕,能讓溫三和佩服的人肯定錯不了。溫三和見時機已成熟,便從懷裏拿出那隻紙包,交到秋兒手裏。

秋兒一拿到紙包就想打開。

溫三和一見,連忙製止住:“這是倪老師的東西,我們可不能動。”

秋兒卻有道理,她說:“既然倪老師信得過你,你就有資格打開看看,何況倪老師現在被關在牢裏,萬一有個意外,能曉得這些東西的底細總歸要主動一些。”

溫三和覺得秋兒的話有道理,想了好久之後才說:“我不方便看,不過秋兒你可以看。”

秋兒飛快地打開紙包,顯出十幾封信和一本厚厚的日記本。

溫三和站在一邊用眼角掃了一眼,發現最上麵那隻信封上的字非常眼熟。秋兒將信封拿在手裏看了看,回頭對溫三和說,如此清秀的字跡簡直就像是女生寫的。

秋兒取出那封信,拆開後隻看了幾行就紅著臉驚叫起來。

溫三和不明白信上寫了些什麼,他要秋兒念一念,秋兒不肯,遠遠地將信遞了過來。

溫三和猶猶豫豫地接過信,隻看一眼,身上就像著火一樣騰地燃燒起來。

倪:

能這樣稱呼你,我太高興了。從這學期開學的那天起,我就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你了。可是,我一直不敢認定你是不是也愛我。直到下午去你的房間拿作業本時,發現你一直在看我,眼睛裏還有一團火在燃燒,我才相信我們之間確實已經有了愛情。你不要怕,就是將來有人知道了,也不要怕。是我先吻你的!也是我要你要我的身子的!……!我很高興自己能像普希金的詩裏所說,真正為愛情而獻身。你真的不要擔心,千萬不要!你要是對自己太責備了,反而會讓我擔心。我已經不小了。十七歲的女子,在我們大隊結婚生孩子的有十幾個,我的一個表姐十八歲時,就已經結了兩次婚。表姐說,她第一次結婚時是一點感情也沒有,所有她才怕。第二次結婚是有感情的,她一點也不怕。我們是有感情的,隻要有感情,天塌下來也不用怕。倪,你說對嗎?普希金也抒過這樣的情,對不對?

1972年9月11日

溫三和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他知道這信是金子荷寫給倪老師的。

他將金子荷寫給倪老師的十幾封信一口氣看完,接下來又將倪老師自己寫的日記匆匆翻了一遍。

關於金子荷,倪老師第一句話是一個驚歎號。

在驚歎號後麵,倪老師才寫道,這是一個從自己夢鄉裏飄落出來的女子,他為這樣一個女子尋找了很久,在沒有見金子荷之前,他甚至認為這樣的女子在這個世界裏已經不複存在了。在倪老師的日記裏,金子荷很美!他一會兒將金子荷描寫成冰雪雕成的小美人,過幾天又將金子荷說成是美玉做成的仙女。在秋天,金子荷是倪老師心中的朗月。在冬天,金子荷是倪老師眼裏的臘梅。到了春天,金子荷也會隨著季節的變化,成為環繞在倪老師身邊的春風春水裏會吐鵝黃的柳絲。夏天來後,金子荷又會在倪老師思緒的升騰中,幻化為從天上傾瀉下來,經過最高山峰上最高的那片嫩葉,滴入半崖中終年不散的白雲,而後再流過九疊清岩和十八重亮澗,最後才被晨露送到心裏的一汪純泉。

每逢看到這樣的文字,溫三和就會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

在倪老師的日記裏,金子荷還很香!清晨之際,金子荷是那種披上衣服打開學校裏一道道滄桑的門後,從田野上拂過來賞心悅目的芬芳。正午時分,金子荷獨自行走在空山之中,忽然有一隻鳴叫的翠鳥從耳邊飛過,所帶來的一支不知根生何處的幽香蘭花。天將傍晚,金子荷則是陽光與大地相擁太久後,行將分離時醉得令人心疼的濃醇。最讓倪老師沉湎的是,一朵燈花在眼前開了,又有一朵燈花在眼前開了,並且再有一朵燈花在眼前開了。夜深人靜,一朵燈花開時,忘情的嘴唇也開了。兩朵燈花開時,聖潔的乳房也開了。三朵燈花開時,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的女兒之身也開了。隻有開了三朵燈花的時刻才屬於處女,隻有開了三朵燈花才會有處女之香。倪老師在日記裏對自己說,金子荷是用他心裏的三朵燈花開成的,是他心靈裏永遠的處女,永遠的芬芳。

說不清是陶醉還是驚訝,溫三和隻知道不停地看,不停地讀。絲毫不去想,自己曾經何等地希望,能在倪老師的日記裏,找到眼前這種社會生活的答案。除了金子荷,倪老師的日記裏,再也沒有出現第二個人。除了愛情,倪老師的日記裏,再也沒有出現第二種情感。

秋兒一直在旁邊無聲無息地聽著。

溫三和開始讀倪老師所寫的最後一篇日記。

倪老師說,這個寒假一定會非常之冷,天不落雪,地不飄香,唯有金子荷如冬日裏盛開的燦爛荷花,給他帶來靈魂上的安撫。倪老師說,趁著寒假他將金子荷帶回武漢,獨自守在一所充滿來蘇爾香味的房子外麵,聽著金子荷在潔白的世界深處,為一種曆史正在走向它的絕路,大聲地抒情吟唱。當金子荷張開潔白的笑臉,回到身邊時,倪老師說自己這一輩子除了愛情,已經一無所有了。

因為有些讀不懂,也因為這是最後一篇日記,溫三和回過頭來正要將它重讀一遍,秋兒小聲地告訴他,倪老師這是在說,他與金子荷曾經有過孩子。

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眼前的煤油燈芯上結出第一朵燈花時,溫三和才又開口說話。

“我對不起倪老師。”

“你做錯什麼了?”

“我不該讓喬俊一出麵,逼王勝和金子荷結婚。”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

“不怪我還能怪誰。金子荷若是不結婚,一定會等到倪老師從牢裏出來。”

“依我看,這事還得怪你們湖北佬太好背後算計了。”

“倪老師也是湖北佬,可他從沒有算計過別人。”

“你也沒有。”

“不,我讓你寫過匿名信。”

“寫是寫了,可是我沒有替你往外寄。”

“真的嗎?”

秋兒從抽屜時拿出那封匿名信交給溫三和。

溫三和看也不看就扔進火盆裏。

溫三和有些不解地思索起來:他不明白,除了自己,還有誰會檢舉王勝?

秋兒提醒說:“宛玉不是剛與那個叫意蜂的男人結了婚嗎?”

秋兒的話讓溫三和越想越有道理。他點著頭說:“意蜂一出手就這樣毒,王勝的好日子隻怕是到頭了。”

秋兒說:“我覺得你和倪老師最要學的本領就是以毒攻毒。”

溫三和說:“聽這話,我都要崇拜你了。難怪好幾個人都勸我將來娶個安徽女子做老婆。”

突然間說出這樣的話,溫三和自己都有點吃驚。火盆裏所有的栗炭全都燒紅了。溫三和抬頭看了看煤油燈,好像沒過多久,燈芯上就結出了第二朵燈花。他將眼角輕輕一挪,發現秋兒也在悄悄地看那剛結出來的燈花。溫三和的心突然懸了起來。秋兒坐在他的對麵,一隻手在下意識地反複撥弄得胸前的紐扣。

“我想再聽你讀那篇日記。”

“哪一篇?”

“你曉得的,就是那一篇。”

溫三和真的知道秋兒想聽哪一篇。

他將倪老師的日記翻回去,重新讀了關於三朵燈花的那一篇。嘴裏讀著,心裏卻在想著眼前的三朵燈花幾時才能開。秋兒說是要聽,眼睛裏的光芒卻與燈光一起燃燒著。倪老師的日記還沒讀完,第三朵燈花就在他們眼前燦爛地開了。溫三和開始害怕起來,假如秋兒一不小心就將那隻紐扣解開,自己該怎麼辦。雖然一直在盯著燈花,溫三和的眼角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秋兒的胸口。有幾次,那隻紐扣都到了一半在扣眼裏,一半在扣眼外的地步。秋兒的目光也落在燈花上。燈花越開越大,煤油燈也像有心事一樣,像舞蹈一樣燃燒在燈芯上的火焰變得滯重起來。

雪落得更大了。

雪花不僅密密麻麻,而且碩大肥厚,借著風勢,一陣陣地撞擊著那層上過桐油的窗紙,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著窗戶。

積在窗台上的雪已有半尺厚。

太厚的雪,讓窗戶變小了許多。

秋兒站了起來,取下燈罩,擰起扁扁的燈芯,用剪刀細心地剪去三朵燈花。

屋子裏又亮了起來。秋兒的胸脯在燈影裏重重地起伏了幾下。

“你曉得我為什麼要摸黑往湖北那邊跑?從安慶一回來,就聽說宛玉要結婚。當時我簡直害怕死了,以為她真的要嫁給你。別人說不是你,我就是不相信,非要親眼看清楚才放心。”

秋兒的腰好像會變,不僅比先前還細,上下相連的地方變得更彎曲了。

“我十八了,你呢?”

“我也十八了!”

“我們都是大人了!”

一直在秋兒手指上滑動著的紐扣,突然從扣眼裏迸出來。

溫三和身上的血沸騰了,他張開雙臂跳過火盆衝向秋兒,帶在身邊的風將煤油燈吹得閃了幾下。秋兒的腰隻閃了一下,便失去了分量,她用著最後的力氣,顫抖著閉上眼睛,柔軟地倒在身後的床上。炭火的輝照中,被剪掉的那些燈花,一齊綻放在秋兒的胴體上。開在嘴唇上的燈花是濕潤的,開在乳房上的燈花是渾圓的,開在肚臍上的燈花是肥沃的。溫三和從自己的心窩裏掏出一雙全新的眼睛,一遍遍地看著它們。

秋兒的手順著床單緩緩地溜進枕頭底下,摸出一件東西,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溫三和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將自己的一隻手指塞進秋兒的手心,使了幾次勁才將秋兒的幾個手指撬開。

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潔白手帕,燦爛地照耀著小小的屋子。

溫三和全身再次沸騰起來,他展開自己的另一個手指配合著先前已落入秋兒手心的那個手指,輕輕地拈起那塊手帕,打開後平展展地墊在秋兒的肚臍上麵。潔白的手帕像一麵鏡子,溫三和瞅著它,情不自禁地愣了起來。秋兒的眼睛仍舊沒有睜開,隻是用睫毛閃了兩下,像是衝著他點了兩下頭。

就在這時,溫三和突然叫起來。

“不!我要洗澡!”

“真的,我太髒了。我要洗溫泉澡!”

溫三和學著“黃瓜種”的樣子叫了兩聲後,秋兒才睜開眼睛。

“小溫,你怎麼啦?”

“我太髒了,我不能愛你——秋兒!”

秋兒翻身爬起來,將自己的胴體全部投入溫三和的懷裏。

“你很幹淨!我曉得的。你要是想到我的身子裏,將我的心拿走,你就來吧!”

“我髒得連力氣都沒有了,沒辦法拿走你的心!”

溫三和說出來的話越來越像“黃瓜種”。他將軟綿綿的一截身子,與秋兒身邊的棉被纏做一堆,眼淚都出來了。

秋兒愛憐地說了聲:“湖北佬就是怪。”

秋兒披上衣服,去廚房給溫三和燒熱水洗澡。

溫三和獨自坐在床上。被秋兒睡了十八年的被窩裏,彌漫著一股特別的香甜。這樣的氣息越濃,越是讓溫三和想起頭天晚上在女兒尖豎井裏發生的事。秋兒很快就燒好了熱水。她將一隻澡盆放在溫暖的灶後,將鍋裏的熱水舀了進去。這才小聲地喚溫三和。秋兒吩咐,若是洗澡時覺得水冷了,鍋裏還有半鍋熱水,可以自己繼續往盆裏添加。

秋兒一出門,溫三和便隨手將廚房的門閂得死死的。從灶膛透出的一股暗紅色光芒,疏密不均地照在溫三和赤裸的身子上,低頭看去,好像到處是髒兮兮的。溫三和坐進澡盆裏,開始用秋兒的毛巾狠命地擦洗自己的身子。每擦一下,他都要想著金子荷與宛玉,都要讓自己覺得她們留在自己體內的感覺完全消失了。一盆熱水全被潑灑在地上。溫三和站起來將鍋裏剩下來的熱水舀起來,一下下地澆在自己的身上。直到全身上下到處都在彌漫著香皂的芬芳。

溫三和擦幹身上的水珠,回到秋兒的臥室裏。

聽到腳步聲,躺在被窩裏的秋兒翻身騰出半邊床來。

溫三和在床前站了很久,他沒說話,秋兒也沒說話,隻有雪花在窗外輕聲細語地伴著他們的心跳。

秋兒終於又動了一下。她說:“洗幹淨了?”

溫三和搖搖頭後才說:“沒有。我還想再洗個澡。”

等了一會兒,秋兒才不聲不響地坐起來。

溫三和朝她看了幾眼:“你這樣子就像破四舊破掉的那些觀音菩薩。”

秋兒從被窩裏拿出塊潔白的手帕,捧在手裏不看溫三和。溫三和剛要開口,秋兒搶在前麵說:“你真的還要洗澡嗎?”

溫三和不知道該如何對秋兒說起,他本想說說“黃瓜種”的事,哪知一開口後,卻無法遏製地將自己與金子荷和宛玉在豎井裏的遭遇,一一說了出來。溫三和說話時,秋兒雙手在往複不停地折疊著那塊手帕。一開始是對角折疊,後來又改成對邊折疊,再往後就亂了,不僅是對角對邊攪在一起折疊,還不時將其揉成一團,放進嘴裏狠狠地咬著。

秋兒坐在床角上。煤油燈有些照不過來。看不見她有沒有流淚。

秋兒一直坐在床角上,煤油燈上又起了燈花,卻不再是為了他們的抒情。說完自己的事後,溫三和的心裏徹底平靜下來。他不再站在床前了,脫了鞋,坐在與秋兒相對的另一處床角上。

火盆裏的栗炭快燒盡了。

煤油燈裏的煤油也快燒盡了。

秋兒不再專注地折疊著那塊手帕了,她將早已揉皺的手帕小心地撫平了,放在自己的枕頭上,終於開口要溫三和將倪老師的日記再讀一讀。溫三和沒有點頭,他拿起倪老師的日記平靜地讀起來。讀到第五篇時,秋兒在那邊床角上輕歎了一聲。從第六篇開始,溫三和讀完一篇,秋兒就要輕歎一次。每歎一次,秋兒就將自己的身子向著另一處床角挪近一點。還剩最後一點距離時,秋兒說她想睡覺了。話音剛落,她就將頭歪在溫三和胸脯上。

外麵的雪好像落得小了,隻要沒有時斷時續的北風鼓弄,紙窗紙就會安靜地立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叭叭叭——!”

從喬家寨方向隱約傳來半自動步槍的連射聲。

再往下去,風刮得更猛了,雪也落得大了。

秋兒在溫三和懷裏安靜地睡著,一隻乳房溫柔地擱在溫三和的手臂上。從衣領裏露出來的脖子上可以看到一層細細的絨毛。溫三和看得出神,幾次想用手指輕輕地觸摸一下,最後卻是落在秋兒的眼角上。那裏有一滴淚珠,更需要溫三和手指的撫摸。溫三和繼續讀著倪老師的日記。再次讀到關於三朵燈花的描寫時,那盞煤油燈連同燈花一起熄滅了。

沒有了三朵燈花,這個夜晚特別的黑。

一覺醒來,秋兒還在溫三和的懷裏躺著。

天亮已經好久了。不知從哪兒鑽進來的兩隻麻雀,正在床前的地上逗玩著。一隻麻雀啄啄自己的羽毛,又轉過去啄啄自己的同伴,不知是要親嘴還是在替其拂拭。另一隻麻雀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後,張開翅膀小飛一下,然後輕落在同伴的背上。當著溫三和的麵,兩隻小精靈一樣的東西很輕靈地交了一次尾。交過尾的麻雀們顯得很高興,四片翅膀一抖,竟跳上床來。溫三和很小心地不去招惹它們。兩隻麻雀在被窩上麵跳了幾下後,若無其事來到秋兒的身上。這時,秋兒的眼皮正好一動,受到驚嚇的兩隻麻雀騰空飛去,秋兒也嚇得從溫三和的懷裏一下子蹦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