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上燈花(3 / 3)

知道緣故後,秋兒趕緊跳下床去。

溫三和在床上繼續待了一陣。想著夜裏的事,他覺得自己仿佛還在夢中。

恍惚之中,像是聽到秋兒在叫。

溫三和一撩被子穿上鞋便往外麵跑。

已經起床的秋兒正在堂屋裏掃著夜裏從門縫裏鑽進來的雪。問起來才知道不是秋兒在叫,是自己的頭腦裏出現了幻覺。溫三和看了看門外那些被雪埋得不見蹤影的溝溝坎坎,回過頭來正要再說些什麼,一掃眼發現堂屋的正麵牆上貼著幾張舊獎狀,上麵一律寫著:獎給來秋同學。

溫三和心裏一驚,大著聲問:“你家裏怎麼還有個叫來秋的?”

秋兒不解地說:“來秋就是我,哪來的第二個?”

溫三和疑惑地說:“你不是姓溫嗎?大家都說你姓溫!”

秋兒笑盈盈地說:“她們這樣說是在開你的玩笑。要是你做了安徽女婿,到時候她們還會往你的茶杯裏放潲水,將你碗裏的臘肉用線串起來。”

溫三和覺得這事有些不可思議。他將自己年初的時候,去東湯河洗溫泉時,撿到一本《戰地新歌》,上麵寫有一個叫來秋的人名的經過說了一遍。

秋兒聽後一本正經地說:“那個來秋不是我,我從沒去過東湯河,也從未買過這本書。”

溫三和一下就由詫異變成失望:“我還以為自己遇上天大的巧事,沒想到隻是同姓同名而已。”

秋兒的表情稍稍放鬆了些。

“你真的撿到一本《戰地新歌》?”

溫三和認起真來:“這還有假,要不你跟我一道去指揮部,我現拿給你看。”

秋兒在一邊笑起來,她說:“這本書就是我丟的,我怕你現編故事哄人,故意試試你。”

這一次輪到溫三和不相信了,他追問道:“那天中午有哪些人在澡池外麵洗衣服?”

秋兒說:“哪些人我不記得,我隻記得有個從安徽嫁過去的新媳婦。”

溫三和還不罷休:“在東湯河洗溫泉一個人要交多少錢?”

秋兒想也不想就說:“大澡池要五分錢,單獨的盆池要一角錢。”

一說到這裏,秋兒的臉就紅起來,像是還有話要說,又不好出口。溫三和耐心地等著,一點也不催她。過了一會兒秋兒才羞羞答答地開口說,那是她頭一回在別人麵前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要不是同夥幫忙,說什麼她也不會將最後的兩件小衣服脫下來。秋兒的話讓溫三和想起當初與同學們一起躺在澡池裏,盼著隔在中間的那堵牆倒下來的情景。他更能想到秋兒第一次當眾站在那水汽騰騰的溫泉中的樣子。

“來秋兒,我愛你!”

溫三和突然將心裏從未對人說過的一句話掏了出來。

秋兒抬頭看了他一眼後,臉色紅得更厲害了。

溫三和伸出手將大門關上,再伸出手將秋兒手裏的掃帚拿過來扔在一邊。

“我愛你,來秋兒!”

溫三和這一次說得更堅定了。他將雙手伸到秋兒腰後,輕輕一托就將她抱了起來。進到房裏,溫三和將秋兒放在床上。有雪的早晨,屋子裏很暗。秋兒眯著眼睛也要燈花。她將三個指頭放在溫三和胸口上。溫三和轉過身去將煤油燈裏重新灌上煤油,點著了,直到燈芯上冒出第三朵燈花時,他才聲聲重複地叫著:“我愛你!”

秋兒沒有做聲,她用一對漲紅的嘴唇,承接突然爆發的一切。

多好的雪呀,溫三和在心裏叫道。

落雪的時節,一朵總說要開的花兒終於開了!捧一捧,手裏盡是二月裏南方的杏子吐蕊。親一親,舌尖掛滿八月裏桂樹醇香。撫一撫,舒舒展開的是綿綿織錦般的五月牡丹六月芍藥七月荷花,不隻是溫情脈脈,更動人的是質感豐腴而洋溢著的快慰,還有冰清玉潔的九月黃菊貫穿通體的流暢。溫三和將秋兒摟得不能再緊了,那枚細腰因為不能收縮開始輕輕地炸響。秋兒一點也不怕,她將枕頭上那塊正潔白的手帕拿起來,沉醉地問溫三和,要不要在手帕上麵寫一封這世上最美妙的情書。溫三和大聲地回答了一個字:想。喘了一口氣後,溫三和再次與秋兒深深地吻在一起。短暫的間隔讓兩個人投入得更深了。溫三和想不起別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是從熱氣騰騰的溫泉中直接來到秋兒的懷裏。秋兒的身子更加輕柔起來,一絲一縷都在化入溫三和的身子裏,唯一留在外麵的是她的聲聲叫喚。也不知什麼時候,秋兒上衣的扣子全解開了。溫三和將自己的臉緊貼在那對乳房之上。

“小溫!小溫!你別將我的命全拿走了,給我留一點吧,隻要燈花那麼大一點就行!”

在秋兒的聲音裏,溫三和聽到倪老師在說:除了美麗的女子還有什麼值得去留戀!美麗的女子,總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倪老師是那樣的勇敢,卻還要說這全是美麗的金子荷給了自己最後的力量。倪老師還說,因為金子荷太美麗了,一旦受到傷害時,也將是最徹底和最殘酷的。假如真有這樣的時候到來,倪老師認為自己也要承擔這樣的責任。北風掠過窗紙的頻率,越來越趕不上兩個人心跳的節奏。突然之間,溫三和聽到不知是身子裏什麼地方發出一聲迸爆,那種最接近生命的東西便開始急速下沉,溫三和覺得四周充盈一種美妙無比的天籟。他輕輕地將秋兒從身前推開一些,像雪花一樣,那塊手帕從秋兒的手中飄落下來,款款地鋪在床上。溫三和的目光越過潔白的手帕,久久凝望著秋兒的身子。他知道,天上的雪一片片地,再多也隻能落在屋前屋後的土地上。溫三和心裏也會落雪,他渴望著將這種內心之雪一遍遍地落在秋兒的身子裏。那樣的話,秋兒也會落雪的。隻不過她的雪是紅色的,每下一滴,就有千千萬萬個美麗,在潔白的手帕上升騰成到死也讀不夠的情書。

溫三和咬著牙將手帕拿起來,覆蓋在秋兒挺拔的乳房上。

秋兒驚訝地看著胸前說:“你不愛我了?”

溫三和堅定地說:“我不能讓你也變成宛玉和金子荷。”

秋兒用力抬起來頭說:“你這湖北佬是不是又耍狡猾?”

溫三和說:“我不會騙你。”

秋兒說:“倪老師都會騙人哩!”

溫三和說:“你不要瞎說,倪老師沒有騙我,是我自己理解錯了。”

溫三和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他拿回剛剛放到秋兒乳房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疊好了。他說:“這手帕我拿走,等到那最好的日子到來時,我們再在上麵寫最好的情書。”

說完話,也不等秋兒點頭,溫三和就將她摟在懷裏。

兩個人隻顧接吻,戴在秋兒手腕上的梅花表,不知不覺就到了上午十點十分。聽得肚子裏咕嚕作響,兩個貪歡戀愛的年輕人才從床上爬起來。秋兒給溫三和做了六個雞蛋,說是這一天一夜消耗太多,給他補補身子。溫三和從未一次吃過這麼多的雞蛋,放下筷子他就高興地嚷著,要回指揮部去將《戰地新歌》拿來還給秋兒。

秋兒卻不同意:“外麵的雪太大,沒辦法出門。”

秋兒還說:“按照老經驗,這雪一落下來,至少要十天才能出門,工地上的民工隻能在山上過年了。”

聽到這裏,溫三和反而堅決起來,非要回指揮部看看。

秋兒就用年知廣昨夜說過要他這幾天不要去指揮部的話來提醒。

溫三和正不知如何反駁秋兒,肚子裏忽然咕咕噥噥地響了起來,下身突然一陣發緊,像是有種東西要往外冒。溫三和一邊提起括約肌,一邊往門外跑。秋兒不知道他是急著要拉肚子,攔在門口,不放他走。

秋兒說:“你不要和別的湖北佬一個樣,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

溫三和肚子裏的東西越來越滑溜了,他顧不上多說話,伸手就將秋兒往一旁撥。

秋兒沒有溫三和的力氣大,險些被突如其來的力量弄歪了身子。她趕緊死死抓住大門,並大聲地嚷道:“你幹嗎這樣狠心,是不是也像喬俊一他們中了階級鬥爭的毒?”

溫三和不得不將一隻手伸到背後去幫括約肌一把,嘴裏哆嗦著說:“我從未一餐吃過這麼多雞蛋,腸胃受不了。”

秋兒聽明白後禁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通向門外的路一讓開,幾分狼狽的溫三和便快步衝了出去,連滾帶爬地穿過門外的雪地,鑽進稻場邊的廁所裏。全身的急迫感一泄而空後,溫三和才想起自己沒有帶上揩幹淨的東西。他不好意思叫秋兒,抬頭一看,牆壁上的縫隙裏插著一把篾片。從前,他一向不肯像農民那樣用這些東西替自己揩幹淨,到這時也隻好將就了。

從廁所裏出來,見秋兒也在門外的雪地裏站著,溫三和忍不住說:“你們安徽也有和湖北一樣的東西。”

秋兒不解地問:“什麼?”

溫三和說:“篾片!”

秋兒一下子紅起臉來。她嬌嗔地罵了一句:“死小溫!”

秋兒臉一紅,溫三和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

正不知怎麼辦,茫茫雪地裏,出現一個中年男人。

看著中年男人從安徽這邊往湖北那邊緩緩地走著的樣子,溫三和情不自禁地對秋兒說:“你不是說雪太厚不能走人,那是什麼?”

話剛說完,溫三和就發現,那個背著畫夾的中年男人,正是縣文化館搞美術的田同誌。

溫三和踏著沒膝深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迎上去和田同誌打了聲招呼,並問田同誌是不是按先前說的,專門來畫金子荷。田同誌露出一副失望的眼神,說自己前兩天就來了,原打算將金子荷畫成畫,送到省裏參加展覽,沒想到隻隔這一陣子,金子荷身上的氣韻就全變了,沒辦法,他才改主意上安徽找了一個女子做模特兒。田同誌好像對女子沒興趣了,根本不看隨後趕來的秋兒。

田同誌在前麵走,溫三和在後麵跟,秋兒沒辦法隻好同他們一起走。

一隻狗在雪地裏沉悶地叫了幾聲。總是同秋兒待在一起的那個女伴從屋裏鑽出來,她那樣子本來要取笑溫三和與秋兒,當發現田同誌也在一起走著,便高興地隻顧將其往屋裏拉,說是田同誌上次來就答應要給她畫像,這一次一定不能再不畫了。秋兒的女伴為了不讓田同誌擔心,最後還補上一句,說是當家的男人到安慶去搞副業,還沒回來。田同誌衝著秋兒的女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果然跟著她進了門。

一夜之間雪就落下了差不多兩尺厚,好不容易走到邊界的山脊上,秋兒抬起手,指著喬家寨大隊部,說那兒有很多人。溫三和看了看後,也覺得這不符合常規,便改主意不去工地了,要先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艱難地往前走。路過第一個工棚時,裏麵一個人影也沒有。接下來,路過第二和第三個工棚時,裏麵也沒有人影。

溫三和奇怪地鑽進第四個工棚。第四個工棚裏也沒有民工,隻有王勝的媽媽獨自蹲在地上。王勝的媽媽被溫三和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複又蹲在地上。溫三和以為她在那裏撒尿,正要扭頭出門,身後的秋兒小聲提醒,說王勝的媽媽正在燒冥錢。

溫三和一看確實沒錯,便叫了一聲:“又沒到接祖人回來過年的日子,幹嗎燒冥錢!”

王勝的媽媽說:“小溫,我曉得你對王勝有意見。但在這種時候,你這樣說就是你的不對了。”說話時,她用手揉了一下眼睛。

溫三和聽不懂這話。他說:“這是什麼時候?大年初一嗎?”

王勝的媽媽說:“你這孩子,就算金子荷不是你的同學,這麼年輕說死就死了,你也該傷心才是。”

溫三和越聽越懵:“金子荷昨晚不是與王勝結婚了!”

王勝的媽媽用力地抬了一下眼皮說:“是我太傷心了,忘了昨晚你沒去喝喜酒。金子荷死了!宛玉也死了!”

聽著這意想不到的淒慘消息,溫三和沒來得及出聲,秋兒在一旁搶先叫道:“又不是生孩子難產。她們是結婚,不可能說死就死!”

王勝的媽媽說:“我說過,男人女人要想到一起過好日子,就該各人結各人的婚,搞不得大集體!都是王勝,非要聽喬俊一的話。結果兩個新媳婦都吃了喬俊一的槍子。”

由於眼睛裏湧出太多的淚水,王勝的媽媽不得不停下來,從荷包裏往外掏手帕。王勝的媽媽情緒開始亂起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的,不知底細的秋兒聽不明白。

溫三和因為了解了很多底細,所以他聽得很清楚。

昨晚雪落下來後,工地上的民工就開始不安心,也不知是誰傳的話,說是年知廣已經默許工地上的民工可以下馬,免得雪落下來後,困在山上既不能回家,也不能上工。狡猾的民工從小路上溜。多數民工走的是大路,剛走到大隊部門口,就被正要帶新娘進洞房的王勝和意蜂攔住了。王勝和意蜂被喝喜酒的人鬧昏了頭,再加上喬俊一喝多了鐵菱角酒,一著不慎,將走在頭裏的那些民工抓起來關進大隊部。前麵的人還沒抓完,後麵跟著又來了更多的民工。那些要回家過年的民工個個如狼似虎,不僅自己要回去,還鬧著要將先前抓的民工都放了。喬俊一和王勝自然不會答應,惹得成千上萬的民工砸了大隊部的門窗,燒了喬家寨多年來獲得的各種各樣的獎旗。氣急敗壞的喬俊一端起自動步槍就要對著人群掃射。年知廣當時就站在喬俊一身邊,見勢不妙,便趕緊上前去搶喬俊一的自動步槍。就在年知廣抓住自動步槍使勁搶奪時,喬俊一的手指扣動了扳機。一梭子子彈掃出去,民工們一個也沒傷著,偏偏將相互摟抱著,躲在牆角裏的宛玉和金子荷,打得像兩隻篩子。

溫三和站不住了,他緊緊摟住秋兒的細腰,大聲地喊著:“這不可能!”

王勝媽媽淒涼地說:“我也覺得不可能。昨天下午我還同金子荷說,要她明年就生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隻要能為家裏多掙一份基本口糧就行。”

一陣陣風雪從工棚門口刮進來,一片燒了半截的冥錢帶著火焰飄向棚頂。秋兒跳了兩次才將它從空中攔截下來。溫三和問了三遍,為什麼先前女兒尖上豎井裏炸死人時會有預兆,喬俊一開槍殺人就沒有預兆。王勝的媽媽無法回答,她要溫三和帶著這個問題去問喬俊一。

秋兒和溫三和從工棚裏出來,走了不遠就碰上小分隊的兩個民兵。

一個民兵故意將嗓門憋粗了問:“看到王勝的媽媽沒有?”

溫三和說:“找她幹什麼?”

一個民兵說:“我也不曉得。”

溫三和說:“是不是意蜂不準你們相信我?”

一個民兵說:“你當反革命還年輕了點,有什麼不相信的。是意蜂向我們下的任務。我猜他是怕王勝的媽媽在外麵亂說,要找她回去統一口徑。”

溫三和說:“怎麼統一,你們也對我說一下吧!”

一個民兵說:“如果他們按照我的辦法去做,事情很簡單,將開槍的責任全都推到年知廣頭上去。”

溫三和說:“年知廣是個空手的武裝部長,他又沒有槍。”

一個民兵說:“他從喬俊一那裏搶了槍。”

溫三和說:“這樣做總得有個理由呀?”

一個民兵說:“他那‘黃瓜種’的兒子在東湯河被溫泉泡死了,心理變得失常。”

溫三和吃驚不已。他問清了原委後,挺難過地說:“年知廣就是失常了,也比好多人清醒。這樣做是將狗屎屙到人頭上,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一個民兵說:“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扛的槍,其實是一隻吹火筒。”

溫三和說:“王勝和意蜂出事沒有?”

一個民兵說:“女人進了洞房讓男人睡了,就沒事。沒有進洞房,沒有被男人睡,就是出事。”

民兵們被自己的話說得哈哈大笑。他們沒有看到宛玉和金子荷是如何死的,隻看見平時凶狠無比的意蜂,在這種幾槍打死一個活人的突發情況麵前露出真相:槍一響,意蜂就將自己的褲子尿濕了。王勝的表現好一些,他知道上前去吩咐喬會計他們,抬上喬俊一,到對麵供銷社去醒酒。民兵們斷定,意蜂已經陽痿了,王勝的情況隻能是挺而不堅。

像是笑得不過癮,兩個民兵突然同時伸出手,在秋兒的胸前比劃起來:一個說金子荷身上挨了多少槍,一個說宛玉身上挨了多少槍。地上的雪很厚很滑,秋兒一點退路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民兵們故意用手指在自己的胸脯上戳來戳去。一個民兵的手指正好戳著秋兒左邊的乳頭。民兵說,他親眼看見喬家寨大隊的赤腳醫生,將金子荷穿著的半新的卡上衣全脫了,有一顆子彈正好射在左邊乳房上。另一個民兵馬上將手指戳著秋兒右邊的乳頭。民兵說,他也親眼看見,喬家寨大隊的赤腳醫生將宛玉身上嶄新的卡上衣脫了,有一顆子彈正好擊中右邊乳房上。

正發愣的溫三和被秋兒的尖叫驚醒,他跳將起來,飛起雙腳將兩個民兵踹倒在雪地裏,自己也跟著倒了下去。秋兒上前拉起溫三和,走出很遠還聽見民兵們在背後下流地議論,這麼冷的天,光替喬家寨修水庫太劃不來,得想辦法找個相好的女人替自己修個小水庫才舒服。一個民兵說,工地上的民工全跑了,喬家寨的女人又不敢碰,隻有像溫三和那樣,到邊界那邊去找個女安徽佬。一個民兵說,女安徽佬特別多情,就算是勉勉強強答應下來,那股臊水也能打濕半邊床,要是讓她喜歡上了,身上的臊水一旦流出來,就不隻打濕半邊床,而是一口氣衝成九條溝,抵得上湖北這邊上萬人修半年水利。

民兵們留在雪地上的兩排腳印是鮮紅的。

溫三和剛開始沒有明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待他想起來這雪地上的鮮紅,正是宛玉和金子荷身上的血後,他的雙腿立刻變成了兩根棉條。

秋兒沒有發現這些。從安徽方向飛來一隻披著彩色羽毛的野雞,長長的尾翼在大雪裏顯得很笨拙。秋兒忘情地看著野雞,眼睛裏還在為宛玉和金子荷流著淚水。野雞飛得很慢,像是迷失了方向。盡管大隊部附近有黑壓壓的人群在看熱鬧,野雞還是向著那兒一下一下地扇著翅膀。雪地裏突然出現一個男人,衝著天上大聲吆喝,讓野雞快去安徽那邊,別讓喬俊一一槍打了下來。野雞像聽懂了,突然在雪花飄飄蕩蕩的天空裏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從容地落入屬於安徽的山脊後麵。

秋兒認識這個男人,她說他叫喬大英,是喬家寨大隊最傷心的男人。

秋兒還沒說完,溫三和就將她的腰緊緊摟住,並在心裏輕輕地哦了一聲。

無比幸福的秋兒也伸手抱住溫三和。

親密片刻後,秋兒在耳邊小聲提醒說,那兩個民兵最後看溫三和的眼神中像是有很多敵意。

溫三和馬上想起民兵們提起區委的人傳達“黃瓜種”的死訊時,是讓意蜂接的電話。按常理,這樣的電話就算不方便讓年知廣接聽,也應該讓王勝接聽才是。為什麼非要讓意蜂接聽呢?一股徹骨的寒冷襲上溫三和心頭。他清楚地記起,大妹妹在百貨門市部裏麵對著母親哭泣時的目光,那稚嫩的神采中也有一種敵意的東西。會不會是她檢舉了自己哩?可大妹妹才九歲呀!

溫三和將秋兒抱得更緊了。他的心像石頭一樣堅硬,腦子裏也灌進了鏗鏘作響的鐵汁。他麻木地聽著秋兒衝著自己的胸膛說,這輩子誰也別想將他倆活活分開。

雪還在飄落,還是老樣子。

隻有屋頂上的煙囪保留著先前的顏色,其餘的東西都變了模樣。

據說喬家寨是湖北境內最早被太陽照耀的地方。

二〇〇一年八月於武昌梨園

二〇一二年十月校訂於斯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