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俠五義》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86296804360]}],\"93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93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3,\"start_container_index\":93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6},\"quote_content\":\"《包法利夫人》reference_book_ids\":[7249577067824548898,6987309443528526884,7046309031668878350]}],\"18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8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7,\"start_container_index\":18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83},\"quote_content\":\"《送別》reference_book_ids\":[716881718893609270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章
穀雨一過,天氣說熱就熱。心碧昨天還穿著一件黑絲絛滾邊的駝絨夾襖,今天已經換上了家常的素緞旗袍。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樣:袖子上窄下寬,下擺很大,兩邊不開衩,有點像外國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舉止打扮總帶著大地方的洋氣,跟海陽城裏的太太們站在一起,怎麼看怎麼搶眼。
天井裏的遮陽卷篷下麵,廚師得福擺開了一大攤子壇壇缸缸,正用發好的酒釀製糟鰣魚。旁邊除心碧之外,還有老太太顧氏,及幾個看熱鬧的丫頭奶媽們。董家的主子們向來待下人寬厚,酒糟鰣魚又是一年一次難得看到的稀罕事兒,心碧允許主仆同樂也就不足為奇了。
得福拿一片風幹的鰣魚在手裏來回彎弄了幾下,意在將魚皮放鬆,便於盤曲到小口大肚的宜興泥壇裏。新來的粗使丫頭蘭香叫道:“好大的一條魚!怎麼又不刮鱗?”得福白她一眼:“鰣魚怎麼論條?要講片,一片兩片。再說鰣魚還能刮鱗?說這話也不怕人笑話。”
老太太顧氏袒護小丫頭說:“不怪她,西鄉裏來的人,沒吃過又沒見過,怎麼弄得懂這些道道兒?”
心碧順著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論吃鰣魚,怕也隻有海陽人有這口福了。我剛來那年,也是一百個不懂……”
得福就有點誠惶誠恐,搶過話頭:“太太是大地方來的人,經過見過的不知比我們要多多少,別說鰣魚,就是孫中山孫總統的水晶棺……”
老太太“嗤”地一笑:“還水晶棺碧玉棺呢,我問你,鰣魚可也有刮了鱗的做法?”
得福臉漲得紅了起來,囁嚅道:“老太太說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隻是小人經見得太少……”
老太太就很得意,嘻開缺牙的嘴巴,朝眾人笑著:“瞧瞧,可把他問住了吧?可見世上沒有人是樣樣都通的。說段古話你們聽聽:從前人家娶媳婦,新娘子三朝日要當著至親近族麵前下廚執炊,說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個過場,娘家婆家總要先商議好了,擇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蔥薑作料準備齊全,新娘子到時辰抓起鏟刀意思一下,就算過關了,落個皆大歡喜吧。”
說到這裏,插進來一個脆脆的童聲:“我爹娶我娘的時候,也考我娘了嗎?”
眾人抬頭,才知道十歲的四小姐煙玉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學,書包還在肘彎裏夾著,也湊在人堆裏聽奶奶講古。心碧就手在她頭頂輕輕一拍:“大人說話,小孩子隻聽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孫女靠到她懷裏來,摸出塊紙包的米花糖讓她吃著,接下去說:“偏有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藝高明,小姑子又來得刁鑽古怪,這天廚房裏擺出來的是一片新鮮鰣魚,作料什麼的通通沒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場,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魚鱗全刮光了。這下要出大笑話了,婆婆抿嘴在旁邊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災樂禍,招呼合家大小來看嫂子出醜,還說些什麼: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嬌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憑著別人冷嘲熱諷,沒聽見似的,不慌不忙從發髻裏拔出一根繡花針來,又找出紅黃藍綠紫五色絲線,把剛剛刮下來的鱗片串成五條,反釘到鍋蓋下麵。而後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魚熟,鱗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魚盤子裏,香味傳出三裏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魚鱗呢,自動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兒,新娘子順手一圈,盤成五朵梅花,蓋在魚身子上。新娘子將這盤魚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麵前,輕聲細語說:五福臨門,恭請二位大人賞臉。這時候婆婆的臉啊,真比挨媳婦打了還難過呢。”
老太太說到這裏,聽眾中已是一片咂嘴之聲,有驚歎新媳婦心靈手巧的,有說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縐紗裙子,笑道:“你們聽得快活,倒耽誤我抽這一袋好煙。”
話才說完,一隻肥肥的小手伸了過來,把一架鋥亮的白銅水煙袋舉在老太太眼前。卻原來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開眼笑說:“看看,誰能有我的小玉兒乖巧,這回你們誰也別怨做奶奶的偏疼偏愛了吧?”
小玉的奶媽桂子連忙湊趣:“老太太要疼個誰,別人還有什麼好說道的。大房裏五個孫女一個孫子,加上三房的一個長孫,個個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煙,拔出煙嘴把煙灰吹出去,舒暢地眯縫起眼睛:“人都說做奶奶的疼孫子,我倒不一樣,疼孫女更甚。怎麼講?我這五個孫女,站出來哪個不是人尖子?一個比一個水靈,一個比一個乖巧。將來還不知道是哪五個有福氣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邊聽了,跟著就在心裏歎一口氣,又歡喜又酸澀的那種味道。她拉過小玉的一隻手,捂在自己手心裏,剛要接老太太的話頭說句什麼,老爺濟仁的跟班小尾兒過來喊她:“太太,老爺請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裏。”
大太太指濟仁的原配夫人心錦。心錦十六歲嫁到董家,將近三十年未曾有過生養。後來濟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連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錦跟著也就歡喜,此後吃齋念佛,一應家事都交給心碧,落得清閑自在,家裏上上下下都對她敬重。為了方便,下人們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錦前麵加上個“大”字,稱“大太太”。心錦對這些向不細究,答應得極是爽快。
心碧站起來,把坐出了皺褶的旗袍下擺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頭發,吩咐得福務必將壇子裏的酒釀鋪平鋪勻,到夏天開壇時魚肉才能入味、新鮮。又趕煙玉回自己房間去寫仿,晚上爹要一個個查驗的。然後她牽了小玉的手,帶她一塊兒去心錦房中。
心錦住在第二進院子女賓客廳的東房裏,從前麵過去,要經過敞廳和書房。敞廳高大氣派,據說有人站在城牆上往城裏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廟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層洋樓,就數董家的敞廳有派頭了。大九架梁的木結構房子,梁柱足有一個男人的腰身粗細,站在屋裏抬頭看橫梁,就覺得脖子發酸,頭暈目眩。從橫梁中間垂掛下來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旁邊是八盞稍小一點的圓形吊燈,星星擁月亮似的圍著。晚上若有宴飲娛樂之事,九盞燈一齊開亮,敞廳裏如同白晝,甚至比白晝更加華麗輝煌。這是當年董濟仁在上海做煙酒稅總辦的任上,從洋行裏訂購了,雇船專門裝運回來的。別說在小小的海陽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華的燈盞也不多見。
心碧從敞廳穿過去的時候,習慣性地抬眼掃視各處,看看有沒有灰塵和不妥的擺置。濟仁是個整潔到幾乎成癖的人,決不允許家人把東西亂丟亂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潛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時她一眼發現有張紅木寶座椅的位置稍偏了點點,跟前麵一張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忙走過去動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開的一雙半大腳,走路做事還算方便,隻是紅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鑲了大理石的椅背,搬起來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見了,上去就要幫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腳,一迭聲地阻攔道:“小玉別動。”小玉仰了臉說:“娘我能搬。”心碧笑著:“娘知道小玉能搬,隻是娘還沒老呢,一個人還能搬動呢。”
這時候從門外撞進來兩個人,心碧的兒子克儉和三房裏濟民的兒子克勤。克儉八歲,模樣像極了娘,一雙細長媚人的鳳眼,鼻梁纖秀高挺,嘴唇薄而紅潤,頭發軟軟地披在額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個秀氣漂亮的小姑娘。濟仁五女一子,按理說這個兒子視若寶貝了,卻又相反,他對兒子從來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兒子寵壞了呢,還是嫌兒子身上沒有男兒的陽剛之氣。心碧怎麼也想不明白。六個孩子中,濟仁最喜歡大女兒潤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隻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他平素板結的麵孔才放鬆下來,跟女兒有說有笑,慈愛至極。去年潤玉外出求學,讀鎮江蠶桑專科學校,家裏馬上就覺冷清許多,心碧總感到濟仁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克勤十四歲,已經是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了,長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卻在眉眼間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頑俗之氣。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綾褲褂,褂子敞開著,露出裏麵的青色盤扣小背心,青絲絛的腰帶上拴了隻玉刻的玩意兒,走起路來隨了步子悠來蕩去,完完全全是大戶人家紈絝子弟的派頭。濟仁對這個侄子是極看不入眼的。就連克勤的親生父親濟民,對兒子也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儉和克勤混在一起,心裏便不高興,不好說克勤什麼,隻拿克儉開刀:“克儉,學堂裏這麼早就下學了嗎?”
克儉隻怕父親,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兒先生家裏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儉的話,她知道他常常會撒個小謊。明兒要記著叫煙玉到學堂裏問問克儉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著克儉的眼睛說:“男孩子學問要緊,空下來要想著溫書習字,別瘋瘋癲癲到處亂跑,你爹看見了不會高興。”
克儉得意洋洋說:“克勤哥哥剛才帶我到花香樓去了。”
花香樓是海陽城裏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裏咯噔一跳,沉下臉來:“怎麼去那種地方?小小年紀……”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儉,嘻皮笑臉對心碧說:“路過那兒,順便瞧了一眼。克儉沒見識過,稀罕。”
心碧說:“那地方用不著見識。”
克勤應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儉一把,兩個人一溜煙地走了,快得讓心碧來不及喊出什麼。
小玉抬頭看看娘的臉色:“娘,你別生氣,回頭我告訴爹,讓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學好,爹不喜歡不學好的人。”
心碧彎下腰,在小玉頭上親了親:“乖,別告訴爹了,你哥他還小呢,不懂個什麼,娘沒生他的氣。”
小玉又仔細看看娘,確信娘說的是真話,才一本正經地點頭,把個小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心碧心裏就歎一口氣:這孩子才這一丁點歲數,怎麼跟個人精兒一樣,這脾性勻一半給克儉多好!
海陽城裏大戶人家的房子,一般主臥室旁邊都連著個套房,給年幼孩子們睡的,便於做母親的夜裏起來照看。心錦因為沒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終年供著觀音菩薩的香火,走近這院子就聞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兒,叫人不由得靜氣斂神,輕舉慢動,說話都留著幾分小心,別不經意間衝撞了菩薩。
逢年過節,或是家人中有個三病兩災的,心碧也會到佛堂裏燒幾炷香,誠心誠意拜上幾拜。平常她就很少進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錦體貼她,總是說:“我替你拜過了。”心碧便知道觀音娘娘不會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帶著小玉一進到院子,小玉就歡歡快快喊起來:“大娘娘!”
心錦答應著,迎出房來,先攙過小玉的手,又對心碧說:“濟仁等你好一會兒了。”
心碧問:“有要緊的事嗎?”
“倒也沒有。冒家送了個帖子來,請我們去看戲。”
說著話,進了房間,見濟仁在椅子上坐著品茶,旁邊有一碟精製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從徽州茶莊裏買回來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湯碧綠,香氣四溢。
心碧問:“這茶還好吧?”
心錦笑著說:“你昨兒拿來,我還沒舍得喝,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問濟仁:“你喝著怎麼樣?我跟茶莊掌櫃的說,先少買點試試,要喝著好,再抬舉他做筆大生意。”
濟仁輕輕吹去湯麵上浮著的一片茶葉,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片刻,咽下去,說:“新茶,怎麼喝都是好的。認真論起來,這茶炒得過火了點,有微微的一點焦苦味。”
心碧說:“那就不買他的。城東有一家浙江人新開的茶莊,明兒去看看。”
心錦說:“也別為這點子茶葉累著。新茶火氣大,放一放會得綿軟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親,食指含在嘴巴裏,眼睛不斷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濟仁發現了,招手讓她過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來,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裏。小玉托著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著點了頭,才歡歡喜喜地揀出一片,舉到嘴邊,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點點。心錦在旁邊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幾片一並加給她,說:“吃吧吃吧,大娘娘給的,不怕。”回頭嗔怪濟仁,“你看你,規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見貓。”
濟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話,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書桌上抬了抬,眼睛看著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張帖子來,要請我們去看戲。”
心碧說:“剛剛大姐告訴我了。既送了帖子,還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錦連忙搖手:“怎麼是我去?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懶動,又不喜熱鬧。那些戲班子裏的鑼鼓家什,我聽了就煩。”
心碧看看濟仁:“到底是為個什麼事呢?老太太做壽還是小孩子過生日?弄清楚了,好備份賀禮,不至於到時候措手不及。”
濟仁先不說話,把一片麻糕掰開,拈半片放進嘴裏,嘴巴閉著動了幾動,咽了下去,才說:“怕是用不著送賀禮的。這回的事由特別,冒家太太獨妍籌辦的那個女子傳習所明天開學,南京、鎮江、通州都派了人來參加典禮,我估摸這場戲是為了招待賓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還是大姐去吧。”
心錦笑道:“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又反悔?”
“我不待見獨妍那副目中無人的作派。”
濟仁有點驚訝:“你又沒跟她打過幾回交道,怎好這樣說她?”
心碧哼了一聲:“她從沒正眼看過我,這我還覺不出來?”
心錦在旁邊幫腔:“冒家太太的確是傲。其實論模樣、論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識了幾個字,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罷了。”
“還不光是這個。”心碧補充說,“她是新派人物,聽說還信著洋教,瞧不上我這個做……”心碧望了心錦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心錦是個厚道人,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就不知道如何應答才好。濟仁這時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過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會冒太太的作派。隻是場麵上的事情,該應酬的還得應酬,過分計較了會讓人看著小家子氣,心碧你懂不懂?”
濟仁對心碧說話總是這樣慢條斯理,像父親對孩子。奇怪的是心碧聽著受用,舒服。進濟仁家這麼多年,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也算是個能幹要強的女人了,就是在濟仁麵前脫不了孩子氣,隻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裏教訓著、點撥著才好。如果說這是“賤”的話,心碧可是心甘情願認了這份賤。
心碧至今認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濟仁前世有緣。
小時候,家裏是個什麼樣子,心碧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沒有母親的,母親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幾個哥哥姐姐,她總是跟著他們在野地裏瘋跑滾打。有一天父親給她一個糯米粑粑,背著她到鄰村去耍,結果沒帶她回家,她被父親賣了,做人家的童養媳。
做童養媳不是白吃飯的,要頂家裏一個女仆的用。可惜心碧實在太小,派不了什麼用場。買家覺得很虧,轉手又把她賣到蘇州紗廠裏,做童工,學繅絲。心碧對那段日子的記憶特別深刻:車間裏總是熱汽滾滾,白胖胖的蠶繭在大鍋裏上下翻騰,彌漫著一股惹人作嘔的屍體的臭味。跟心碧同樣大小的女孩子們一溜排站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傾,睡眼朦朧,紅腫透明的小手不斷伸進滾水鍋中,撈起絲頭。凶神惡煞的拿摩溫手裏抓著板尺來回巡邏,發現有誰站著打起瞌睡,馬上走過去,屁股上狠狠抽上一記,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連晃幾晃。有人打瞌睡跌進鍋裏,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滾水燙死了。沒跌進鍋裏的孩子,一雙手終年紅腫潰爛,流血流膿,惡臭不止。
這樣的日子記不清過了一年還是兩年,有一天心碧到絲廠外邊的小河裏汰衣裳,河邊來了個中年女人,柔聲對她說,她老家來人了,要見她一麵。她不知道老家還有誰會來看她,隻悠悠忽忽的、下意識地跟著那女人走。不料那是個地道人販子,當即坐船帶她去了上海,賣給一戶商人家做丫頭。也該著她命運多蹇,在商人家呆了沒幾個月,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又被另一個人販子拐走了,這回賣得更遠,賣到了天津。當時她已十三四歲,初長成人,柳眉鳳眼,唇紅齒白,一口糯糯的姑蘇軟語,十足是人見人愛的美人胎子。買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著等她長大給自己受用的,誰知官運不好,被同僚擠兌,非但下台,還要罰賠銀兩。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賣到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難得心碧這樣嬌小玲瓏的人兒,真個是誰見誰憐。老鴇拿她當寶貝,特地請了老師教唱曲兒,教彈琵琶。心碧還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但是日後會是一棵搖錢樹,眼下要舍得施肥,澆水,花本錢。老鴇想,有一天出奇不意將這個蘇州美人推出去的時候,該是她這個妓院轟動京城、名揚四海的日子。
接下來,命運把濟仁推到了心碧身邊。
海陽城裏董記布店的長子濟仁,自小隻讀過四年私塾,就棄學幫父親照料生意。做父親的怎麼也沒想到兒子誌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務,夜裏掌燈讀書,四書五經讀得爛熟於心,一手好算盤名揚全城。十七歲那年,他給父親留一紙書信,說明自己無論如何要外出闖一回天下,五年之內如不能發跡,他老老實實回海陽,從此不提別的話。
頭三年濟仁浪跡天涯,雖不至衣食無著,卻也沒有大的幸運。眼看二十歲即將過去,既沒置田買地,又沒娶妻生子,不免暗自著急。哪想到就在這一年時來運轉,他的一手好算盤被北洋軍裏的某個少將軍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邊,委了個連級職位,鞍前馬後甚為得寵。
一年之後,濟仁的大機遇到了。少將軍需官為一個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頂頭上司有了齟齬,上司心狠手毒,馬上參他一本,說他帳目不清,有特大貪汙罪嫌疑。官司直送到北洋軍閥總理段祺瑞手上,當時軍閥戰爭正打得熱鬧,軍餉普遍吃緊,貪汙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來查帳。也活該那軍需官倒黴,三查兩查,帳目竟是亂成一團,越理越叫人頭大。既是一筆亂帳,便順理成章地定下罪來,判處死刑。軍需官關在牢裏等死的日子,忽然頭腦清醒,想到了連級小軍官濟仁。他把濟仁叫去,一番深談,濟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帳本躲進密室。三天三夜,吃飯由勤務兵從窗口遞進,拉屎撒尿用房間裏備好的恭桶。三天時間燈火徹夜不熄,人們隻聽見算盤聲劈哩啪啦連綿不斷。第四天聲音停了,濟仁開了房門出來,日光驟然射進眼睛,頭暈目眩,濟仁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帳本理清了,所謂被貪汙的巨款一筆一筆都有出處,誣告別人的人自己反被下了大牢。濟仁如同少將軍需官的再生父母,這樣的恩情怎生了得!軍需官回家就湊出三萬大洋贈送濟仁。濟仁受之無愧,攜款風光歸回故裏,在老宅旁邊又置新房,去上海定購全套時興家具擺設,娶了東鄉大財主家的小姐為妻,取名心錦,婚後一個月帶回北京任上。此後濟仁在北洋軍中聲名大振,號稱“神算”,連連升官,直做到陸軍軍需總監,中將軍階。
遇見心碧的那天,正是濟仁晉升中將職位不久,一幫同事起哄,拖他去八大胡同打茶圍請客。
此時的濟仁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挺,皮膚白皙,濃眉薄唇,留著很時髦的八字胡須,眼梢略有點下垂,正好把一臉的聰明氣收斂到恰到好處。他不穿軍裝,卻著一身玄色團花緞的長袍馬褂,挽起的袖口露一角雪白綢絹,細長的手指上套一枚碧綠如滴的翡翠搬指,渾身上下儒雅中透出富貴,富貴中又不失沉靜莊重。
老鴇親自出來迎候。貴客上門,如同銀元往懷中滴溜溜滾,沒有不上勁的。來人中有常逛八大胡同的老客,問老鴇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老鴇一連說了幾個姑娘的名字,都被客人笑著搖頭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見過,太俗,肉欲味太濃,沒的辱沒了濟仁。老鴇生怕進門的客人又走,搜腸刮肚想著挽留他們的招數,終於把腦子動到了心碧身上。她告訴他們說,有個新來的蘇州姑娘,正在學昆曲,還沒太上路子,客官真要想嚐新鮮,不妨喚出來見見,隻怕唱不好,汙了貴人的耳朵。老鴇最後囁嚅著強調一句:“姑娘還小,隻賣唱,不賣身。”
心碧由她的琴師領著,從屏風後麵低眉垂眼地轉了出來,未及張口,粉臉上已經是飛紅一片。那年她剛滿十六,生平第一次要當著這麼多陌生男人的麵表演藝技,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琴聲響起,慌張中她錯過了第一遍過門。老練的琴師不動聲色,把調子轉了回去,從頭又拉一遍。心碧唇邊抖了幾抖,怎麼也吐不出開頭那一個字來。眼見得淚水慢慢湧上眼睛,如煙如霧,顫顫欲滴,客人們哈哈大笑,覺得有趣之極。
濟仁不笑。心碧流淚的那一瞬間裏,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巨大的憐憫像子彈擊中他的心髒,頃刻間熱血從彈洞裏汩汩湧出,淹沒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飄萍一般浮遊在這片溫熱之中。他眯縫了眼睛,仔細端詳麵前這張楚楚可憐的俏麗臉蛋,依稀中這麵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風景,柳枝飄拂,杏花帶雨,乳燕呢喃。他不知不覺站起來,走向心碧,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濃濃的海陽口音問她:“可願意跟我回家?”
接下來的事情,是發生在濟仁和妓院老鴇之間的一場秘密交易。濟仁始終沒有告訴心碧他花了多少錢替她贖身,他覺得說出這些是對她的侮辱。他特意把她帶回海陽完婚,用的是僅次於心錦的娶親儀式。他給她取名叫心碧。
十七歲,心碧生下女兒潤玉。濟仁三十多歲才得此長女,欣喜若狂,恨不能把女兒銜在嘴裏護著才放心。夜裏睡覺,濟仁怕心碧年輕覺多,不懂照料孩子,親自把潤玉用小被子圈在身旁,一夜幾次爬起來察看,換尿布,喊醒心碧喂奶。此後的幾年他不斷添兒得女,卻始終格外溺愛潤玉,便是因為潤玉是他親手帶大的緣故。
心碧不可能再有什麼不滿足的了。在她從小到大傳奇般的人生經曆中,她早已懂得了“情愛”二字的含意。她珍惜已經擁有的一切,竭盡全力地守住它們,小心翼翼地品嚐它們。她深信自己從裏到外有足夠的柔韌,可以把胳膊伸展成大鳥的羽翼,把懷中的東西緊緊抱住,一點一滴也不丟撒。
第二章
興商茶園位於海陽城裏最熱鬧繁華的十字街北。名為茶園,實際是個挺大的戲園子,加上東西北三麵樓座,共計總有六七百個座位。不知承造人學了西方劇院的建築構思還是怎麼的,樓上也造有包廂,時髦的太太小姐們去看戲,也可以順便用望遠鏡把戲園裏各色人等飽覽個夠。近戲台另有十多排座位,稱為特座,不光價錢最貴,差不多的人去還買不上票子,那是給本城的達官顯貴、士紳豪族們留著的。許多的嫁娶迎送、人情往來,都借這裏熱熱鬧鬧進行,包場的和捧場的皆大歡喜。在當時,茶園是海陽城唯一的社交娛樂場所,出門看戲是海陽人的一件值得興奮的大事。提前幾天就精心準備屆時必須享用的茶點小吃,臨出門前更是要收拾得頭臉光鮮,穿上平常壓在箱子裏麵的新衣服新鞋,漂亮的珠翠首飾盡數用上,總之要讓自己達到相當的亮度。
興商茶園演戲,每場足有四個小時,戲迷們花幾角錢買張票子,便可以大大地過一次戲癮。年紀大些的戲迷們不敢貿然來湊熱鬧,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坐四個小時,這不是一件輕輕鬆鬆的事,老胳膊老腿受不了這番折騰。逢星期日,茶園裏上演日戲,半價優待學生,屆時場子裏有一半以上的觀眾是十多歲的孩子們。花一角錢買張三等票,在亦真亦幻、似人似鬼的離奇境界裏消磨一個假日,是再好不過的享受了。
前不久戲園子裏還鬧出了一件奇事:一個湖北來的魔術團在這裏上演節目,其中的一段“火燒金錢表”要用上火藥,結果那演員戲法兒不夠熟,火藥迸到台下去炸了,又活該那麼巧,偏就炸瞎了台下坐著的一個觀眾的眼睛,當下場子裏亂了窩,喝倒彩的,驚慌失措的,架著傷員去醫院的,整個兒就是一場喧嘩騷動。茶園老板愁眉苦臉,以為這下子生意砸了,起碼請這家魔術團的本錢收不回來了。卻不料海陽人偏偏好奇心重,越是透著離奇的事兒,越有人鑽洞打眼要瞧個清楚。第二天觀眾猛增,演了夜場又加演日場,原本不知道魔術為何物的人,都紛紛掏錢買票要開個眼界。樂得茶園老板三天裏長了兩斤肉,忙不迭地打酒買肉犒勞那幫耍魔術的,隻求他們上點勁兒,把活兒做得更加新鮮刺激,別對不起他的老主顧們。
這是在冒家包場子之前的事。到了他家發帖子請客的時候,戲班子已經換了,換成通州的唐家班,演出全本京劇《玉堂春》。這是一出流傳極廣的大戲,熟知劇中情節及所有唱念做打功夫的人極多,這就免不了在演出期間冒出來無數個“業餘評論家”,對角兒們評頭論足。弄不好,戲演不下去不說,砸了戲班牌子的事也會有,所以差不多的班子不敢貿貿然上演這出戲。敢演的,就是有點底氣有點自信的了,正如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沒有金剛鑽,甭想攬那份瓷器活。”
據海陽四門大街貼出來的戲目,這唐家班的全部人馬是通州伶工學校的畢業生,受過正規教育,唱做俱佳,旦角尤其色藝雙絕,竟是不可不看。
心碧雖覺得自己跟獨妍這個人不投緣,奈何場麵上的事情不能不顧,早早吃過晚飯,便開始裝扮起來。
論說心碧的風姿儀態,整個海陽城中怕沒有第二個可比的。人長得漂亮還在其次,這心碧十多年中跟著濟仁走南闖北,北京、上海、沈陽、武漢,一個個大城市挨著住下來,見多識廣,談吐風度跟著就變得豁達開朗,落落大方,這是一輩子沒出過海陽城的太太小姐們無法相比的。人們私下裏說,心碧那口摻雜了北京腔和蘇州腔的半調子海陽話,不知道把多少個士紳富商弄得九迷六道,靈魂出竅。隻是礙於濟仁的麵子,沒有人敢於在心碧麵前表示出來罷了。又有人知道了心碧是濟仁從堂子裏買出來的姑娘,馬上就表示不屑,跟著覺得心理十分平衡,認為心碧擁有這樣出眾的儀容是理所當然的事,否則她怎麼會有如今的地位?
心碧的大氣可愛就在這裏:她全然不把別人私下的議論放在心上。隻要濟仁是真心對她的,管那些個竊竊私語幹什麼?因了她這份豁達大度,全家上上下下,從老太太到心錦、到底下掃地做飯的傭人們,沒有不喜歡心碧,不拿她當管家太太的。偌大的家庭,可以說有了心碧才有了凝聚力,她是家裏的靈魂和核心。
心碧雙手別在腦後,三把兩把,梳出一個眼下時興的“S”頭。這種發型不容易梳得好看,“S”形的發髻既要梳得溜光水滑,又要貼在腦後不高不低恰到好處。家裏幾位太太們看著心碧梳得漂亮,都想仿上一仿,結果都弄得不倫不類。心碧手把手教了她們幾次,也沒有教得十分會。後來逢到出門會客什麼的,她們就來求心碧幫忙。這是心碧聰明過人之處。
梳完頭,接下來換衣服。是一件顏色極嫩極嫩的肉紅色真絲鏤花旗袍,配同色的盤雲花扣。這件衣服是濟仁前不久去上海辦事,特意在製衣店裏為心碧定做的。隨衣服郵過來的還有一頂相配的女帽,是顏色稍深的喬其紗質地,帽簷有一大朵薄紗堆製的玫瑰花,十分的雍容華貴。見了的人都說濟仁好眼力,會挑東西。心碧今天是第一次穿這件衣服出門。
黃包車已經在門口等好,心碧收拾停當,挽了濟仁的胳膊上車。
興商茶園門口燈火輝煌,人影幢幢。心碧離老遠就聞到了交際場合特有的那種脂粉、頭油、樟腦和香煙混合的氣味。茶園外麵的八字牆上,貼著桌麵大小的大紅海報:“重金禮聘通揚馳名花容月貌青衣花旦綺鳳嬌”。旁邊是綺鳳嬌鑲在玻璃框中的放大照片,著戲裝,臉上粉墨重描,扮相確實嬌豔俊美。戲園門口懸掛女戲子的照片,在海陽似乎還是頭一遭,心碧不免拉了濟仁細細看了幾眼。濟仁笑道:“這個綺鳳嬌,麵容輪廓倒有點像你。”心碧輕輕推濟仁一把:“我有她這麼年輕?”濟仁就說:“待會兒她上了場,仔細看看。”
說笑間,賣花生瓜子鬆仁酥餃的小販圍上來一堆,個個爭著要做心碧的生意。小販們都是些半大孩子,衣著並不十分破爛,每人肘彎裏挎一隻長長的腰果形竹籃,上蓋家織的白布手巾,掀開來,一包一包放著各種吃食,紙包都開著口,讓你看得見裏麵的貨色。心碧被纏不過,隨便買了包花生米,放進手裏抓著的織錦緞手袋裏,對濟仁笑笑說:“帶回去給小玉吃。”
這時候發帖子的東道主冒銀南冒先生已經看見了他們,把他的太太獨妍一拉,兩個人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歡迎歡迎。”冒銀南雙手握住濟仁的手,連晃幾晃。“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濟仁也就笑著:“倒是要謝謝你們才是,否則也看不到這個‘花容月貌’綺鳳嬌呀。”說著回頭朝牆上的海報努了努下巴。
冒銀南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顯現出他這個人的豪爽。他是個身高體胖的漢子,麵色白裏透紅,戴一副圓溜溜的水晶眼鏡,著襯衫、吊帶西褲,打斜紋領帶。這副西式裝扮在當時的海陽城裏還是不多見到的,由此可以看出冒家的新派。他旁邊的獨妍,同樣是襯衫西褲,襯衫用上等絲綢做成,沉甸甸的極有質感,下擺塞進咖啡色凡立丁西褲中,下麵配一雙褐色軟牛皮平底鞋。頭發剪得很短,用電夾鉗燙出微微的幾道波浪,加上她身材高大挺拔,遠遠一看,會以為來了個外國女子。可惜她眉眼長得遠不如心碧,眉毛過粗,末梢處又突然斷掉一截,眼睛也過大過凸,顯出一種不似女人的果斷和嚴厲。心碧說她見了獨妍會覺得氣短,其實也就因為獨妍這副男人化的相貌和打扮。
冒銀南其實倒是個心地和善的人,見獨妍把心碧冷在一邊,不跟她招呼,就笑笑對心碧說:“歲月在董太太身上似乎是倒流過去的,有什麼保顏的秘方,能不能對我們獨妍介紹介紹?”
心碧注意到獨妍用皮鞋在冒銀南的腳上狠狠地碾了一下,不由抿嘴一笑,眉眼鼻子極其嫵媚活泛,回答說:“冒先生說笑了,冒太太的風度氣派是海陽城裏無人可比的,我倒是很想學學,就怕弄個四不像,白惹人笑話。”
濟仁怕心碧說下去更要得罪獨妍,趕緊插進來打圓場:“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進場去吧。”
冒銀南說:“好好,給二位留了特座,請跟我來。”說著一邊去挽獨妍的胳膊,一邊半側過身子,把濟仁和心碧讓得差不多跟他並排,這才帶笑地往戲園子裏走。
正戲尚未開場,台上的小鼓點子已經敲得聲聲緊急,一班學員模樣的孩子在台上翻跟頭、打虎跳、拿大頂、旋腿子,你來我往,旋風般穿梭,不斷惹出觀眾的喝彩,把場上氣氛攪得十分熱烈。側幕邊不時探出一張塗抹好了的粉臉,似乎想窺視一下座中觀眾的情緒。聽得見鑼鼓點子中夾雜了幕後胡琴的調弦聲,和角兒們吊嗓子的哦啊聲,把人們刺激得越發興致勃勃。
場子裏跑堂的雜役們充分利用這開場前的喧鬧,一溜小跑地端茶送水,把熱熱的毛巾把子甩得滿場滴溜溜飛,活像耍把戲的在人前炫耀自己的一手絕活。不斷有人站起來招呼他們,要瓜子要水果,他們便殷勤地答應著,將胳膊伸出去極長,從喊他的人手中接過銅板或是銀錢,到小販那兒買了,再小跑著送回來。找錢自然就不用給了,這是他們眼勤手勤腿勤掙來的小帳。
心碧跟在濟仁後麵,邊走邊用眼睛瞄著戲台。她是極喜愛看戲的,台上的悲歡離合總能賺出她的眼淚。她又是個聰明強記的人,同一出戲至多看三遍,能一字不拉背出台詞,哼出唱段。看完戲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會向她打聽劇情,她詳詳細細、繪聲繪色說給老太太聽,婆媳倆能夠為劇中人物的命運感慨良久。有時候她在書店裏買來戲本子,憑自己的記憶一句一句對著看,原本大字不識一個的她,就用這種特別的辦法粗通文墨,能夠看帳記帳,讀一些通俗讀物。濟仁常常對家人說,可惜了她是個女子,若是個男人,憑這種聰明好學的勁兒,什麼家業不能夠掙下來?
心碧看見戲台上麵新添了一塊橫幅,深藍色底子,用白色油彩塗寫著四個字:“無非是戲”。心碧認識這幾個字,卻對字的含義似懂非懂。她捉摸著是說戲台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叫人別太往心裏麵擱。捉摸到這裏她就想:戲台下的事情又何嚐不是這樣呢?該讓的讓,該糊塗的糊塗,要事事頂真,日子還怎麼過?
想著,就用眼睛去看濟仁,想知道他的態度,卻見座中站起一個精瘦的男人,著一身雪白杭綢褲褂,梳一個溜光的大背頭,手裏拿著半開半收的黑檀木折扇,笑起來的時候嘴巴極大,閃爍著一顆顯眼的金牙。
冒銀南忙著給濟仁做介紹:“這是本縣父母官,昨天才走馬上任。”
縣長又像矜持又像謙恭地略一彎腰,對濟仁伸出手來,鬆鬆握住:“鄙姓錢,錢少坤。初到海陽,還未及登門拜訪,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卻是早已有耳聞了,以後還望多多關照。”
濟仁微微笑著:“錢縣長說哪裏話,縣長是海陽的父母官,日後要求縣長照應我們才是。銀南你說呢?”
冒銀南打著哈哈:“互相照應,互相照應。”
錢少坤的眼睛這時候忽地一轉,看見了嫻嫻立在濟仁身後的心碧,不由地打一個愣怔,嘴巴半張不張,仿佛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濟仁在外麵為官多年,是從上海煙酒稅總監的職位上離任的,論官銜論派頭都要比一個小小的縣長大出許多,因此頗不把錢少坤放在眼裏,見他眼睛望著心碧,隻馬馬虎虎作一個介紹:“這是內人,董心碧。”
錢少坤“哦”了一聲,聲調拖得很長,有點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騰騰地伸出手來,仿佛出於習慣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覺不妥,又縮了回去,改為矜持地點一點頭。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禮數。
恰在此時,鑼鼓聲忽然急促起來,台上耍把戲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紛紛下場,正戲似乎快要開演了。管事的來催冒銀南和獨妍上台,因為事先定好要由他們在開演前講幾句話,實際上也就是為獨妍的女工傳習所做個宣傳。
銀南和獨妍走後,錢少坤和濟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後忽然想起:“哎喲,來看人家的戲,怎麼倒忘了表示個祝賀的意思!”神色中很有點不安。
濟仁說:“不說也罷,人來了,就算捧了他們的場,說得過去了。”
心碧說:“冒先生倒無所謂,就怕獨妍心裏那個。”想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姓錢的,錢縣長,我看著有點陰陽怪氣。你注意到他手上那隻鑽戒了嗎?大得少見,憑他當縣長的薪水,恐怕是買不起的。”
濟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見濟仁不肯多說,也就坐直身子,預備專心看戲。
第三章
在海陽縣方圓百裏的範圍之內,冒家的名聲說起來要比董家響亮許多。董家本來不過開一個小小布店,自濟仁十七歲外出闖天下,憑自己的聰明才幹掙下一份家業,這才興興旺旺地發達起來。冒家卻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父輩中過光緒年間恩科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戊戌政變之後,冒老太爺辭官歸裏,抱著教育救國的維新思想,先辦海陽高等小學堂,再辦海陽公立簡易師範學堂,且有一段毀廟興學的壯舉,早年曾被守舊人士及迷信民眾唾罵,多年之後又被人廣泛傳頌,大加褒揚。不管怎麼說,事情證明了冒家老太爺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動都屬超前。
冒銀南出身這樣的一個書香之家,自小耳濡目染,當然是個典型的新派人物。他二十多歲從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正欲留學西洋,一展鴻圖之時,冒老太爺不幸去世,作為長子,他不得不犧牲學業,回老家來照顧老老小小,讓家族得以光大延續。他家可算是人丁興旺,他和獨妍生了一溜排三個兒子,個個軒昂挺拔,儀表堂堂。如今大兒子之賢在上海念大學,老二之良和老三之誠即將從通州中學畢業。按獨妍的意思,老二老三畢業之後直接就去國外留學。銀南心中不舍,認為兒子年紀太小,飄洋過海難以讓人放心,還是在國內讀個大學,年紀稍長之後再走。這事至今也沒有能最後定奪。
早晨冒銀南起床後,就著女傭送上來的一盆滾燙的洗臉水,在房間裏刮胡子修麵。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當年在聖約翰大學時,跟著那些外國老師學來的一套。海陽大多數男人們沒有這麼講究。
他從燙水中撈起毛巾,嘴裏唏唏嗬嗬地吸著涼氣,毛巾在手裏來回地翻個兒,順便用些勁,水就絞幹了。他趁熱將毛巾捂在臉上,隻留眼睛眉毛在外麵,腦袋往後一仰,舒舒服服擱在沙發式椅背的一個凹下去的半圓坑上。此時他雙眼微閉,聽任潮濕的熱氣順著鼻腔流竄到五髒六腑,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微醺的快活。
獨妍懶懶地躺在床上,一條薄絲棉被蓋到胸間,高聳的乳房把被頭撐出兩個小小的山峰。獨妍的三個孩子都是奶媽喂大的,所以她雖說年近四十,站出來依然是一個曲線完美的豐腴體型。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麵,渾圓潤滑,脖間稍稍有幾條皺紋,不是老年婦女那種幹癟的皺,卻類似肥胖嬰兒胳膊上腿上陷進去的肉痕,十分有趣。
獨妍大睜著眼睛,直盯盯望著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紋,良久,突然一個挺身坐起,胳膊撐在床沿上,朝銀南探過身去:“我想來想去,設四個分科不夠,還得再添兩個分科。”
銀南嘴巴上捂著毛巾,嗚嚕嗚嚕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是先起床再說吧。”
獨妍重新躺了下去。“我頭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她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開,指尖分別緊按住太陽穴兩邊。“這裏,你幫我揉揉。”說完閉上眼睛不動。
冒銀南無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屁股坐上床沿,探身向裏,胳膊肘支撐住身體,用雙手的中指頂住獨妍兩邊的太陽穴,輕輕地一圈一圈揉起來。獨妍感到舒服,發出愜意的呻吟聲。銀南揉了一會兒,手臂被身子壓得發麻,就停下來,想換個姿勢。獨妍半是撒嬌半是責怪地“嗯”了一聲:“哎喲,我疼。”銀南隻得繼續勞作。他在場麵上雖是個處處兜得轉的新派開明士紳,在家裏卻拿任性的獨妍毫無辦法,對她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銀南手裏動著,嘴裏說:“既是頭疼,還想學校的那些事情幹什麼?”
獨妍睜了睜眼睛:“為這個女工傳習所,我已經花下去那麼多心血了。我這人就是這樣,要麼不幹事,要幹就一定幹得漂亮。”
銀南笑著:“我看夠漂亮啦。”
獨妍翻一個身,拂開銀南的手,側臉對著他:“你幫我想想,再添個縫紉分科和蠶桑分科怎麼樣?”
“你既已想好了,還要來問我?”
“說給你聽聽嘛。你看我們這個海陽城裏,走在街上,極少見到穿西式製服的,連中山服都推行不開,恐怕倒不是沒人愛穿,是沒人會做。差不多的人家自然是自己做衣服了,就是那些開裁縫鋪的,有幾個知道西裝怎麼裁?所以推廣機器縫紉十分必要。將來我們的學生還可以攻一攻手工挑花的傳統工藝,加工一些枕套、桌毯、窗簾什麼的,運到上海蘇州去賣,銷路絕不會差。學生既學了手藝,又掙了錢,何樂而不為?”
銀南讚許道:“這主意確實不錯。”
獨妍得意起來:“我說過,我幹事一定幹得漂亮。我第二個要添的是蠶桑分科。我們海陽農村裏桑樹極多,不少人家又有養蠶的習俗,就是蠶繭質量不高,競爭不過蘇南。為什麼呢?一是沒有優良蠶種,每年都是自留自用,年複一年種質退化得厲害;二是不懂桑樹嫁接技術,沒有推廣湖桑新品種。總之一句話:缺少科學養蠶的方法。我們可以聘請一些專業人才,搞一個蠶桑試驗基地,弄出名堂來,蠶農就會搶著上門來學。”
銀南激動地拍一下大腿:“啊呀,這可是造福鄉梓的善舉呀!獨妍你不簡單,是個當所長的料子。”
獨妍笑笑,抻開胳膊,伸一個大大的懶腰:“要不我怎麼頭疼,就是想這些想的。”
銀南關切地問:“還疼嗎?我再替你揉揉?”
獨妍就不動,任由銀南在她太陽穴兩邊輕輕地撫來撫去。過了一會兒,她又睜開眼睛說:“縫紉科的教師人選,我已經想好了,城東沙家有姐妹兩個,人稱二姑娘、三姑娘的,是出了名的巧手,會製衣、編織、挑花、勾針,又都是高小畢業,教課該沒有問題。就是蠶桑科,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得幫我留意。”
銀南滿口答應:“這沒問題,明天先在報館裏登個廣告。”
說著話,門房拿來一張錢縣長錢少坤的片子,說是人在敞廳房裏等著呢,問老爺太太見不見?
獨妍慵懶地往被子裏縮了縮:“姓錢的這人,我對他印象不好,怎麼陰陽怪氣的?”
銀南已經站起來,隔了房門對下人說:“先上盞茶吧,請他稍等。”又回頭對獨妍,“還是去周旋一下好。這種人,有的你明知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角色,可他既在這裏占了縣長的位置,你要辦事就不能不求他。”
獨妍很不情願地起身,喚女傭拿洗臉水進來,草草梳一梳頭,穿著家常的月白色滾邊衣服,腳上趿一雙皮質拖鞋,跟在來不及細細刮臉修麵的銀南後麵,下了樓,穿過牡丹和芍藥競相怒放的花園,到前院敞廳見客。
錢少坤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香雲紗褂子,戴一副墨鏡。鏡片很大,跟他精瘦的麵孔很不相稱,獨妍幾乎認不出他來。獨妍心想,他幹嗎要擺出這副微服私訪的模樣?有必要嗎?
錢少坤憂心忡忡,見了他們就說:“大清早到府上打擾,委實心裏不安。然而事關重大,不得不了解清楚,好讓我心中有數。”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片刻,眼睛在墨鏡後麵觀察銀南和獨妍的神色。見夫婦二人依舊坦然,表現出遇事不驚的大家風範,不免有所失望,沒有情緒再吊他們的胃口,單刀直入說:“董家出了點麻煩。”
銀南不慌不忙:“董家有兄弟四個,幾年前鬧婚變出走一個,還有三個,不知錢公指的是誰?”
“董濟仁。”說完這三個字,再無下文。
獨妍很煩他這副欲說還休的做作派頭,故意搖一搖頭:“董濟仁向來為人嚴謹,可說是十分的潔身自好,本地士紳都很敬重他的。”
“可知他名下有個不小的綢緞店?店裏的掌櫃姓王?”錢少坤又拋出一塊食餌。
銀南說:“這個人父子兩代為董家經營綢布生意,深得濟仁信賴,想來不至出什麼大事。”
錢少坤輕輕一拍桌麵:“你說得很對,如今事情不在王掌櫃的身上,是他兒子犯了通共罪。他兒子出城的時候被我們保安隊抓住了,從他車上搜出四杆漢陽造,兩把駁殼槍。”
銀南不屑道:“這跟濟仁怎麼能扯到一起?”
錢少坤湊上前去,做出一副機密模樣:“麻煩就在這裏。這個姓王的小夥子是早已被縣保安隊記錄在案的人,他出的又是西城,無疑是送槍給西鄉遊擊隊了。問題是他這些槍從何而來?如果是花錢買來的,那麼這一大筆錢又是出自何處?據有人密報,董濟仁參與了這件事,買槍的錢是他拿出來的。”
冒銀南不由得回頭望望獨妍,兩個人的臉色都有點慘白。雖說冒家極少過問政治,但這段時候剿共很嚴,這是他們都知道的。通共罪是要殺頭的大罪,乍一在自家的客廳裏聽到這種事,難免心裏不打鼓點。
“證據確鑿嗎?”愣了一會兒,冒銀南很嚴肅也很書生氣地問出這句話。
錢少坤歎一口氣:“事情尚在調查階段,還請二位不要外傳。我此番來,是想通過二位了解一下董濟仁這個人,據你們看,他有無通共可能?”
銀南望一眼獨妍,獨妍正下意識地咬著手指發愣。
“直說無妨。”錢少坤露出一絲叫人捉摸不定的笑意。
銀南斬釘截鐵道:“決無可能。”說完鬆一口大氣。
錢少坤猛地叫一聲:“好!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有數了。”又把屁股往前挪一挪,進一步朝冒銀南湊過去,“事在人為,這是句老話了,憑他董家的根底,總能想到化險為夷的法子。”
銀南歎一口氣:“難說啊,董家兄弟三個,除了濟仁,那兩個都是吃飯不管事的角色。老三董濟民,怕是心裏還巴不得他大哥吃一場官司呢。”
“這話怎麼說?”
“濟仁的家產,誰不眼紅?”
錢少坤嘎嘎嘎像鴨子般笑起來:“兄弟袖手旁觀,太太總不會坐視不救吧?那個叫心碧的,看樣子是個能幹的人嘛!她不能出麵想想辦法?”
冒銀南被他說得發愣,腦子還沒轉過彎來的時候,錢少坤擺出一副點到即止的架勢,起身辭行。
錢少坤走了之後,銀南問獨妍:“你聽著是什麼意思?莫非姓錢的想吃天鵝肉,在打董太太的主意?”
獨妍明知故問:“哪個董太太?心錦嗎?”
銀南皺皺眉頭:“我在說正事。錢少坤這趟來一定是有目的的,他想要我們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心碧發現濟仁這幾天頻頻外出。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總喜歡坐在書房裏,看看書,練練字,跟來訪的朋友下幾盤棋。即便什麼也不做,就那麼坐著,他也能一坐坐好久。
她問小尾兒,老爺這些天裏總到哪兒去?小尾兒光笑,什麼也不肯說,心碧就有了疑心。心碧本可以親自出馬弄個明白,偏偏老太太顧氏病了,請醫問藥,端湯倒水,忙得她分身無術,也就暫且丟了這事不提。
老太太是氣喘的老病根,每年春夏之交總要發作一次。發得嚴重時,胸腔裏鼓蕩得如同在拉風箱,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空隙,眼珠子憋得要跳出眼眶。心錦不敢來看,說她看了心裏受不得,就從早到晚地躲在佛堂裏誦經焚香,求觀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三房濟民的媳婦心遙,人倒是好人,隻是身子太弱,生克勤時落下的病根一直不斷,一年裏有半年離不開藥罐和床,當然不能指望她幹什麼。四房濟安家的心語,是濟安在外麵混事時娶回來的北方女子,說話侉聲侉氣,做事毛毛糙糙,老太太平常就有點不待見她,一病病下來,更不要她在眼前頭晃來晃去了。所以家中雖然人手眾多,真正在老太太麵前日夜服侍的,也就剩下心碧自己。
小玉兒是心碧的尾巴,心碧走到哪裏,小玉兒跟到哪裏。心碧對奶媽桂子說:“這孩子比她幾個姐姐都弱,將來恐怕是走不遠了。”桂子笑道:“走不遠不是更好?留在身邊替老爺太太養老呀!”心碧問小玉:“娘老了,你也像娘服侍奶奶這樣服侍娘嗎?”小玉說:“娘老了,我要叫娘天天睡在床上,給娘吃蟹黃包和雲片糕。”心碧就摟著小玉笑,一直笑出眼淚。
小玉很想幫娘的忙,跑前跑後又不知幹什麼才好。看見奶奶呼哧呼哧喘得難受,就把奶奶幾天沒碰的白銅煙袋拿起來,拚命往奶奶手裏塞。她隻知道這是奶奶平日離不開的東西。老太太眼巴巴望著小玉,笑又笑不出來,說又說不出來,一個勁擺手,搖頭,臉憋成豬肝色。心碧發現了,急急地過來替老太太胸口好一陣揉抹,才算轉危為安。心碧說小玉:“怎能拿煙袋給奶奶?她這陣子沾不得煙味!”
小玉好事沒做成,反而險險地闖大禍,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克儉放學回來路過門口,聽見了,探進一個頭,刮著鼻子羞妹妹。心碧喝住他:“在哪兒瘋來著?看這一頭汗!還不進來問問奶奶的安?”克儉就磨磨蹭蹭進了屋,朝老太太扮一個鬼臉,身子一滑,滑出門檻,撒腿跑遠了。心碧起身欲追,老太太呼哧呼哧喘著說:“隨他去吧,七歲八歲狗也嫌呢,跟這麼大的伢子有什麼氣可生。”
心碧歎口氣:“也不知這孩子怎麼生的,一點兒沒學到他爹的心氣性味。”
話音剛落,門外一聲脆脆的喊:“娘!奶奶!”
心碧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苗條的影子已經竄到跟前,一雙胳膊軟軟地圈住她的脖子,令她出氣不勻。她笑著在那胳膊上拍了一掌:“快放手,娘要被你勒死了!”
這個才放了手,跟著又上來一個,猴在心碧背後又笑又跳,親熱得不行。
這是心碧的二女和三女,一對十二歲的雙胞胎。姐妹倆都長得像娘,瓜子臉,丹鳳眼,兩隻嘴角微微翹起,眼光是流動的水,波光粼粼,能把人看得恨不得跳進去紮個猛子。
兩位小姐,一位叫思玉,一位叫綺玉。兩個人雖都是千嬌百媚,在心碧看起來,卻還不及她們的姐姐潤玉那般珠圓玉潤,光彩照人。潤玉小的時候,她牽著她的小手上街,走在路上都有人嘖嘖稱讚呢!有個看相的對心碧說,她這位大小姐若放在從前,一準是皇後娘娘的命,瞧她的額角和耳垂就知道了。話是不能當真,不過潤玉那副雍容華貴的氣度擺在那兒,別人要學也學不來。
一對雙胞胎不及姐姐絕色,脾氣卻活潑可愛之極,是家裏少不了的開心果。哪兒有了她們,哪兒就笑聲不斷,再多的愁悶也一掃而光。心碧喜歡她們,看到她們便高興,原因就在於此。
此時兩個人跟娘親熱夠了,兩張小嘴又爭著給娘學說學堂裏今天發生的點點滴滴的事。一個說她上體育課了,體育老師領她們上城牆跑步來著;一個說音樂老師請她上台獨唱,唱的是新教的《送別》。心碧聽了這個又聽那個,連老太太躺在床上都跟著樂,邊樂邊喘。
屋門口忽覺一黑,心碧抬頭,才發現四女兒煙玉也下了學,靜悄悄站在門口聽兩個姐姐說話。煙玉個子高挑,十歲的孩子,跟思玉綺玉已經差不到哪裏。她是幾個兒女中長得最像爹的一個,相貌像,脾性也像。她濃眉薄唇,膚白如雪,眸黑似漆,眼角微微地有一點下垂,端莊嬌羞,恰似一朵凝霜帶露的出水芙蓉。
心碧招呼道:“煙玉怎麼不進來?”
煙玉說:“不了,我看了娘和奶奶,要去做功課。”
思玉伶牙俐齒開導妹妹:“又不考狀元,做什麼這麼用功?你那點功課,半支香時間就做完了。走吧,跟我們到城門口放風箏去。”
小玉雀躍起來:“噢!放風箏羅!”
心碧想要勸阻:“家門口玩玩算了,女孩子家,跑到城門口瘋去。”
綺玉撒嬌:“娘!人家都跟同學約好了,同學等著我們哪!家門口一點點地方,哪能放風箏嘛?”
心碧關照說:“帶好小玉,早去早回。”
姐妹四個笑成四朵花兒,你勾著我的肩,我攙著你的手,開開心心走了。心碧回頭對床上的婆母說:“這一個一個的,什麼時候才能都長大成人噢!”
老太太喘著氣兒答:“快得很喲!一眨眼的工夫喲!”
濟仁連著請唐家班子的角兒和琴師們吃了兩次館子之後,班子裏的人就有了數,知他是為綺鳳嬌而來。濟仁第三次再請,大家便知趣地婉謝,不去做電燈泡了。
濟仁年近五十,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北京上海的時髦女子也不知見了多少,卻偏偏對這個卸妝之後未見得有多漂亮的戲子一見鍾情,這事不但心碧沒有想到,就連濟仁自己也覺得捉摸不透自己。
是老了吧?人之將老的時候,反會回複到一種兒童的天真,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指的便是這樣一種令自己吃驚的狀態。在暮年將至之前,生命需要奮起一躍,以證實自己活力尚存,還可以行動,可以抗爭,可以為所欲為。
再一個原因,濟仁沒有想到,是深藏在他意識深處的潛埋的欲望。他第一次在興商茶園門口看到綺鳳嬌的大幅戲裝照片時,就對心碧說過,這個女人的麵容輪廓很像心碧。那麼,他是想在綺鳳嬌身上重新體驗過去的時光,他要重活一次,從當年用花轎娶回心碧的時刻開始,一點一滴地、從從容容地品味人生美酒。過去他是喝得太匆忙了,三口兩口,酒杯已經快要見底,他望著杯底殘留的那一小點,驀然意識到先前的匆忙是一種揮霍,如今他要重新往杯中注入酒液,他要把品酒的快樂盡可能拖延得長久。
隻是這話他沒有明白地對綺鳳嬌說過。他旁敲側擊地了解到鳳嬌對舞台生涯並沒有太多留戀,她知道這是碗青春飯,女人家總是吃不長久。她是那種非常實際的、為自己能打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綺鳳嬌的願望雖然正合濟仁心意,無奈中間還隔著個心碧,濟仁是不忍讓心碧傷心的,他想這事要慢慢來,一步一步的,讓心碧在最後平靜地接受。這樣,他在跟綺鳳嬌相會的時候便小心翼翼避免提到嫁娶的話頭。即便他知道對方時時刻刻在盼著他提。
老太太發病臥床是一個機會,心碧這段日子無暇出門,濟仁帶著綺鳳嬌四處遊玩可以無所顧忌。民國雖然成立二十多年,海陽城裏的男人納妾玩妓依然司空見慣,女戲子的身份差不多都是半藝半妓,不同的是價格更高,非豪門望族消遣不起。如此,濟仁包一輛黃包車,一天之內陪綺鳳嬌逛了海陽的水沁園,三官殿,碧霞寺,定慧寺。在城裏最有名的菜館“老鬆林”吃了海陽名菜熗白蝦、鮮蟶炒韭黃、油浸火腿和清蒸鰣魚。濟仁一時興起,吃飯的時候要了當地名酒“棗兒紅”。這酒紅豔澄淨,入口甘甜綿軟,卻是極有後勁。綺鳳嬌不知厲害,上來就連喝幾盅,很快麵若桃花,借著酒勁說些瘋瘋癲癲的話,又拿身子往濟仁那兒靠。濟仁顧著身份,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留下話柄,喚堂倌拿醒酒湯來,給綺鳳嬌一頓灌,又給她撫胸拍背,哄她吐了,親自替她擦臉拭嘴。完了之後他輕輕握住她一隻手,慢慢地、逐根指尖地搓捏過去,不住聲地問她:“好點沒有?舒服一點沒有?”又說,“都怪我不好,沒給你說清楚這酒的厲害,下回萬萬不能喝得太猛。”
綺鳳嬌就抬起頭,臉紅紅的,一副酒後無力的嬌弱模樣,眼淚汪汪說:“還能有什麼下回?老爺您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呢,在海陽混個十天半月,到賣不動票子了,我們戲班子也就該換碼頭了。我頭天走,您第二天便忘了我,再去另尋新歡。你們有錢男人的性子,我還能不知道嗎?隻是我綺鳳嬌長到二十多歲,沒有遇見過您這樣會體貼人會疼愛人的老爺,我有心把自己的身子給你,倒不是圖你別的什麼,隻圖在這溫柔鄉裏走上一遭,死也無怨了。可惜你竟是不肯……”
濟仁被她說得心神激蕩,望望包間裏再無他人,情不自禁地用雙手去捧她的俏臉,嘴唇湊了上去,伸出舌尖從下到上地舔她臉上的淚水。綺鳳嬌趁勢用胳膊繞住他的後腰,屁股一抬,坐到了他的腿上,把整張臉都埋到他肩胛之間,張口咬住他脖子上的一小塊皮肉。濟仁哎喲一聲,說鳳嬌你怎麼當真用勁?綺鳳嬌就拚命把他摟緊,說是她要叫他記住她,忘不了她。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濟仁反倒頭腦清醒,不肯繼續再陷下去。他拍拍她的屁股,帶笑說:“起來吧,這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一刻。你聽我的話,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怎麼樣,關鍵的一句話他始終不肯貿然出口。綺鳳嬌拿他沒有辦法,隻得怏怏地站起身來,略略整一整頭飾衣物,隨濟仁出了包間。
在水沁園的僻靜之處,濟仁依舊對綺鳳嬌百般溫存,體貼備至。綺鳳嬌卻拿捏起來,不肯主動俯就。濟仁也不介意,該說的時候說,該笑的時候笑,氣度胸襟自是不同一般。綺鳳嬌越發對他難以割舍,隻因沒把握收住他的心而焦急不安。
到了定慧寺,綺鳳嬌搶先買一大把香,在丈多高的如來金身前焚了,又跪下來,頭在磚地上磕得咚咚有聲。濟仁笑問:“許了什麼大願?要這般虔誠?”綺鳳嬌眼淚嘩嘩地流了一臉,說:“我如果今生今世得不到你,就求佛祖保佑來生吧。”
濟仁想:來生是什麼樣子,誰又能說得清楚?倒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去看怎麼把心碧說服,及早把鳳嬌安頓下來才好。
黃昏之前,他叫車夫把他們拉到城門口,他最後要帶綺鳳嬌登高望一望海陽城全景。結果一鑽出車篷,他意想不到地在這裏看見了他的四個女兒。她們讓風箏落在地上,四個人高高矮矮排成一溜排,驚惶地、仿佛是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和他身邊的女戲子綺鳳嬌。濟仁那一刻如同一步掉進了冷水缸裏,渾身冰涼,手足僵直。他想他完了完了,做父親的老臉被女兒們瞬時間扯得稀爛了。
獨妍坐著自家的黃包車去女工傳習所辦公。車夫老高是個饒舌的人,一路上偏著腦袋不斷地跟獨妍說這說那,從他老婆剛生的小六兒有八斤四兩重,說到城裏新開了家抽紗廠,他的大女兒就在那廠裏學徒,每天能掙一角小洋,做出來的玩意兒還是賣到國外去,給那些洋人太太用的呢。獨妍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抽紗是怎麼回事,立刻又惹出老高一連串話頭,從經線緯線說起,說到怎樣用絨繡花滾邊,什麼是水浪邊,什麼是荷葉邊,什麼又是狗牙邊,抽出經緯線又繡上去的空心花是如何如何漂亮,末了還罵一句:“狗日的洋人真會享福,擤鼻涕的手絹兒還弄得那麼精致。”獨妍被他說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女工傳習所的原址是一座玉皇殿,到傳習所開辦的時候,殿裏的香火已經十分冷清,房屋也破敗不堪。後來由縣政府出麵出錢,修繕房屋,改建大門,弄得像個學校的樣子。總共隔出來一百餘間房舍,有所長和教師的辦公室,有陳列各學科工藝生產樣品的營業間,有教室、寢室、食堂、廚房、茶水間、實驗室、保管室。最東邊一座九架梁的寬大房屋,原為玉皇殿的大殿,就改做文科綜合教室。加上院落裏新辟的大操場,從水沁園苗圃裏移栽過來的桂花、梅花、玉蘭花及四季草本花卉,整個傳習所的環境也就算得上姹紫嫣紅,是當時當地初中等學校中少有的典範。
獨妍下車進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兩丈來高,所裏各個班級正在上課。上午的課程基本都是文化課,學一些語文、社會、自然、算術、音樂什麼的。獨妍悄悄沿教室走廊巡視一遍,學生們雖程度深淺不一,年齡大小不一,上課卻都知道用心聽講,一個個坐得腰背筆直。獨妍想,到底是些窮人家的女孩子,知道入學的不易,誰也不肯把時光荒廢了不用。
獨妍回到她的所長辦公室,剛剛坐定,新聘的縫紉專科的沙家兩姐妹就來找她彙報課程設置的打算。沙家二姑娘說,縫紉機到上海訂貨去了,先訂了六台,主要怕城裏做西式服裝的人不多,機子買回來閑置不用,買機子的這筆錢就死在那兒了。還不如先上點花本錢少的項目,繡花啦,結網啦,挑花啦,抽紗啦,都行。
獨妍聽她說到抽紗,想起剛才路上聽老高講的一通話,就問這活兒難學不難學?學生學了回家之後,是不是保證都能找到活兒做?
沙家的三姑娘搶著說,活兒是不難學,就是太費工夫,做一天掙不到幾個錢。況且這東西是銷往外國的,萬一哪天銷路不通了,做這活兒的人可就抓瞎了。所以還不如學繡花來得保險。三姑娘說,現在有一種絲絨繡品很俏銷的,繡的都是小件物品,像枕頂、飄帶、鏡袱子、粉撲麵、順袋、扇袋、筆袋、眼鏡袋、水煙袋之類的,花樣簡單,配色也不複雜,頂適合學生們初學練習。等學得上路子了,再接那些大幅繡品,鏡屏、中堂、帳沿、桌幃、椅被,在上麵繡字、繡像、繡名人山水,繡得好,就是藝術品,可以送出去展覽的。
獨妍聽得極有興趣,又問了些有關繡法和湘繡、蘇繡的區別等等問題,就讓沙家兩姐妹把繡作課先定下來,由她們負責招生,要招心靈手巧的女孩子來。又提醒她們招人的時候別忘了查驗眼睛,有那眼光近視的、不辨顏色的,通通都不能要。
沙家兩姐妹前腳才走,後腳又來了“西畫分科”的淩老師。所謂“西畫”,在這個女工傳習所裏隻是木炭畫的代名詞。學生掌握了木炭畫的技巧之後,將來出去就可以開小畫鋪,專門替人放大人像。這活兒不難學,一定的基本功加上細心,差不多的人便可以勝任。大致上就是把人家送來的照片用尺子畫上比例格,然後在畫像紙上把眉眼什麼的按比例放大,如果能夠畫出一個清晰的麵容輪廓,再加一雙傳神的眼睛,那就是頂好的手藝,求畫的人會趨之若鶩。畫一張人像要價一塊銀元,值大米二十斤,收入相當不錯。
淩老師是來找獨妍抱怨教材科的人訂購的一批木炭的。繪畫用的木炭要取清明節前的楊柳枝燒製燜幹而成,這樣的材料畫出來的人像才能色澤均勻,經久保存。淩老師說,現在送來的木炭肯定不是楊柳枝燒出來的,起碼也不是清明前的楊柳枝。她懷疑教材科的人是收了人家的好處,才把這種明顯不合格的東西買回來。
獨妍雖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在處理校務的事情上卻能夠識得輕重。她聽淩老師絮絮地抱怨完,就勸告對方說:“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可不能亂猜疑人家。買錯東西的事總是難免,他們對繪畫是外行,哪裏就能分得清楚木炭的好壞?你這話給他們聽進去,以後在一處共事,關係很難處呢,淩老師你說是不是?”
淩老師略有點臉紅:“我是為學校好……”
“我知道,我都清楚,淩老師一向以敬業出名的。”
“所長別這麼說,看都把我說難為情了。”淩老師臉上果然有兩坨興奮的紅暈,目光閃閃地含著笑意。
獨妍至此才下逐客令:“那就這樣吧,木炭質量如果實在太差,就叫他們重新進一批貨來用。好在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所費有限。下次再買這類東西,你幹脆辛苦一點,親自去辦,這是最保險的。不然也要將品種要求詳細寫出來,以免再有差錯。”
淩老師連連點頭,滿心高興地去了。
獨妍起身離開辦公室,信步走到食堂附近。夥房裏風箱呼啦呼啦地響出令人愉快的聲音,夾雜著大師傅和打雜女工的嘻嘻哈哈的調笑。敞開的門洞飄散出濃濃的肉香,似乎是黴幹菜燜肉什麼的。獨妍記起來今天是星期三,學校裏逢星期三、星期六加葷。她想進夥房看看,又怕那裏麵的油膩,更不待見那幾個開著粗俗玩笑的人,終是繞開食堂走了。
食堂旁邊的一小片空地,原本是準備蓋個豬圈的,免得剩飯剩茶和涮鍋水什麼的白白浪費。獨妍嫌髒,沒讓蓋。此時她望著這塊空地,心裏想,若是把蠶桑專科弄起來,這兒倒可以栽幾棵桑樹,做個小小的試驗園。
再接著走,便回到了原來的路。獨妍看看沒有需要她操心的事情,索性連辦公室也不進了,直接出校門,準備上車回家。
車夫老高正坐在不遠處一家藥鋪子的長條凳上,和幾個閑人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事情。他衣襟敞開,一隻鞋子脫下來,光腳擱在鞋麵上,腳丫子高高蹺著,食指伸進指縫裏,十分愜意地摳著癢癢,那架勢真是神仙不換。
獨妍皺皺眉頭,眼睛避開他起勁動作的手腳,喚道:“老高!”
老高一回頭,臉上就有點羞慚,趕緊套上鞋子,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大步過來,打岔說:“太太今個回得早。學校裏沒什麼事?”
獨妍不理睬他,隻簡短地吩咐幾個字:“去城南董家。”
老高今天偏來得多事,手扶著車把不動,執意問道:“太太去董家,是有要緊事不是?”
獨妍有點生氣:“老高你怎麼這麼多嘴!董家的大女兒潤玉在鎮江學蠶桑專科,聽說是今年畢業,我去看看能不能請到學校來當老師。”
老高眼睛往四下裏一溜,擺出一副極小心極神秘的模樣:“我說,太太你還是暫且別去的好,董家大先生今早被縣保安隊抓走了,我剛在藥鋪裏聽人說的。”
獨妍一條腿正往車廂裏跨,聽到這句話就驟然停住,臉回過來對著老高:“有這事?”
老高說:“千真萬確!懷疑他通共。這可是個不小的罪名。也不知道董家大老爺哪兒得罪了那幫端公家飯碗的,給他下這個毒手。”停了停,又替董家人設身處地,“這場官司怎麼打,恐怕還得費一番周折。太太你想想,人都抓去了,不剝幾層皮肯放他出來?衙門裏的人喝西北風?”
獨妍稍一思索,口氣柔和了許多,對老高說:“那就先回家吧。”又叮囑他,“在外麵少提這事。嘴上站個把門的,吃不了虧。”
老高似乎很感謝太太的提醒,嘴裏唉唉地應著,雙手握住車把,腰背一拱,腳尖在地上借了個勁,就一溜小跑拉著獨妍回家了。
第四章
短短幾個時辰之內,董濟仁家塌下了半個天去。先是老太太的喘病將好未好,被幾個兵丁一嚇,急火攻心,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裏,眼見得臉色就發了紫,眼白也翻出來了。心碧喝令小尾兒飛奔到安定橋下的廣濟醫院,請來西醫王亦堂先生。王先生用一個吸痰的器具伸進老太太嘴巴裏,腳下一踩機括,呼地一聲,痰吸了出來,老太太臉上立刻轉了活色。王先生接著拿出一隻噴霧香水瓶樣的東西,用亮閃閃的鋼片撐開她的上下牙關,往她喉嚨裏小心地噴了一點藥水,然後開藥,囑咐心碧按時用溫開水送服。
醫生走了之後,心錦兀自搓揉著心口窩子說:“虧你想起來請西醫,若是中醫,怕還沒這麼簡便快捷的法子,這一口氣憋過去……”
往下她沒有再說,旁人卻都懂了她的意思,細想想,也都後怕:萬一老太太搶救不下,腿一蹬去了,老爺回來可怎麼交待!
老太太服下了鎮靜藥,很快昏昏沉沉睡了,心碧讓桂子在旁邊看守,自己對心錦使個眼色,兩人就相跟著到了心錦房中。
坐定之後,還沒等心碧說話,心錦眼淚已經先流了下來。她從懷中掏出個綢絹兒擦著,卻是越擦淚珠兒越多,索性扔了絹子,嗚咽大哭。
心碧也不勸她,自己呆坐在椅子上,雖忍住沒掉淚,卻是麵孔白煞煞的,眼神也發癡發散。
心錦哭了一會兒,心裏覺得鬆快了一些,望一眼心碧,意識到此時不是傷心的時候,就擤了擤鼻子,嗡聲嗡氣說:“你知道我這個人的,除了念經拜佛,求求觀音菩薩,再沒有別的能耐。如今你就把家裏這個擔子挑起來吧,該找人的,該用錢的,你盡管去辦,也不必問我。”
心碧說:“我也是個婦道人家,哪裏經見過這樣的事來?我這心裏已經亂得像把草了。”
心錦眼睛又要發紅,帶了哭聲道:“可怎麼是好?”
心碧說:“隻怕非找玉兒她三叔出麵了。他們兄弟總是同胞手足,不說別的,看在老太太份上,濟民也得幫這個忙。”
心錦忙說:“這話不錯。濟安能耐差了點,濟民可是做過大事,見過大世麵的,該怎麼打理,從何著手,他一定都弄得清爽。”
心碧歎口氣:“錢怕是不會少用。”
“用,用。”
“家裏一時哪湊得齊許多現錢?就是賣房子賣地,也得等濟仁回來賣。我想著要跟濟民借筆錢,他在幾家錢莊裏都有股份,拆借點現款怕是不難。”
“借,借。”無論心碧說什麼,心錦都是這個簡單的回答。
心碧知道再跟她說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就起身告辭,去找濟民。
董家三老爺濟民的長相跟哥哥濟仁很像,也是高挑個兒,白淨皮膚,高鼻薄唇。不同的是濟仁眼睛很大,雙眼皮,隻眼角處微微垂下來,把聰明氣收斂得很叫人看著舒服。濟民的一臉英俊卻生生讓那雙眼睛破壞掉了,那眼睛長成三角狀,兩邊的眼皮掛落下來遮住很大一部分眼白,兩隻瞳仁又分外刺亮,分外靈活,分外有精氣神,在三角狀眼眶裏骨碌碌地轉動不停,使人覺得他時時刻刻都在盤算如何對付你,如何把你置於他的控製之下。你不明不白地就生出一層寒意,趕緊退避三舍,先躲了他再說。所以濟民在董家的人緣兒很壞,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他,對他敬而遠之。
濟民又是董家最有學問的人。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因為濟仁救他的長官一命,發了大財,家業走向興旺,便把這個會讀書的三兒子送往日本留學。他學的是軍事學,熟讀了一肚子兵書,回國趕上孫中山籌建黃埔軍校,被聘為教官。沒過多久,第一次北伐失敗,國民軍內部士氣渙散,分崩離析,派係傾軋厲害。濟民雖說聰明過人,那聰明都用在小地方上,遠不及職業政客的老謀深算,既沒從屬到某一個派係中去,又錯誤地估計了革命形勢,以為鬧騰下去連身家性命都難保住,於是就急流勇退,辭教歸裏,跟大哥濟仁一樣過起了賦閑的日子。又因為讀這麼多書在肚子裏,沒處使用,憋得難受,就開始給上海的商務印書館著書寫文章。他思維極快,出口成章,無論中國的孫子兵法還是東洋西洋的最新軍事教規、戰略戰術,信手拈來,馬上能敷衍成篇,不幾年工夫,寫出來的兵書竟摞了高高一疊,稿費收入也相當可觀。曾經因過早地退出革命隊伍、如今眼睜睜看著別人升官發財的那點懊惱,隨著一本本專著的出版慢慢煙消雲散。試想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坐在家中不發一兵,不打一戰,卻能夠分析天下戰場形勢,大談進退之策,勸人丟卒保車,顧此及彼,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引而不發……該是何等愜意、何等暢快的一件事!
心碧穿過連接新宅和老宅的偏門,到老宅分到濟民名下的一進院子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暴跳如雷地訓斥兒子克勤。
這兒子是他的一大心病。年紀長到了十四歲,除了一雙三角眼活脫脫像他,別處沒有繼承到他的任何優勢。他讀書過目不忘,兒子卻見書頭疼,考試常掛紅燈,弄得十四歲還未能從小學畢業。說他笨吧,吃喝玩耍他又無處不精,若有外地客人要到海陽來玩,找克勤做個向導算是找對人了,包管客人所吃所看都是海陽最值得展示於人的精華。客人不知克勤底細,由他陪玩之後往往在濟民麵前大誇其聰明伶俐,濟民有苦難言,唯報以苦笑。
今天的事情卻不僅僅是孩子的貪玩,性質上有所升級了。濟民投有股份的幾家錢莊掌櫃,最近連連向濟民通報:克勤少爺去櫃台上支了錢用,且數目還不在少。濟民心想家裏吃穿不愁,太太又接長不短地塞給兒子零花錢用,哪至於要到錢莊裏支錢?這錢又是派了什麼用場?濟民命家仆有根暗地訪查,這才知道克勤是拿錢去了妓院,且一家家逛過去,哪家都不漏下,公平合理。
濟民這一氣非同小可,差點沒送了半條命。且不說小小年紀竟沾上此種惡習,就是他十四歲嫩生生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職業妓女們輪著個兒淘耍啊!太太心遙得此消息,一急之下舊病複發,已經睡到了床上。濟民臉色蠟黃,在客廳裏跳著叫著,要有根去找木棒子來。心遙雖是恨兒子不爭氣,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骨肉,怕濟民一時性起,將兒子打出毛病,在房間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哀求哭泣,一時間家裏麵熱鬧非凡。
心碧走到影壁跟前,正好聽見濟民痛打克勤的劈哩啪啦的聲音。克勤殺豬一樣沒命地慘叫。其實濟民下手未必就有多重,克勤叫出這副慘聲,不過是想讓他爹少打幾下罷了。向來庇護兒子的心遙,此時被濟民反鎖在房間裏,欲救不得,隻把個房門拍得砰砰作響。心碧一時間有點進退不得。濟民對兒子發這麼大的火,總是兒子做的壞事非同一般;既是非同一般,濟民恐怕未必願意讓大房裏的人知道,所以心碧若冒冒失失闖進去,必會讓濟民難堪。
心碧回頭便走,想著過幾個時辰再來吧。走了幾步,忽然又想到未必妥當,濟民的家人有根已經發現她在影壁旁邊探了腦袋,一會兒準會通告他主子。既是眼睛裏看到了一切,又偷偷摸摸走掉,顯得那麼鬼鬼祟祟,倒白惹濟民疑心,還不如大大方方進去勸上一勸為好。教訓孩子嘛,哪家不是一樣,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心碧想到這裏,當機立斷,又重新回頭,從影壁旁邊轉過去,心急火燎地出現在濟民父子麵前。
“他三叔!他三叔!你當真要把克勤打死呀!有什麼錯,你在他屁股上刮兩下子算咧,傷筋動骨你不心疼?”
一邊說,一邊就拚命攔住濟民的木棍,又奮勇將克勤護在胸前。
濟民實在也打得累了,正好順台階下去,嘴裏嚷著:“這個畜生!這個孽子!”手裏停了動作,呼哧呼哧坐在有根及時遞過去的椅子上。
心碧對有根使個眼色,兩個人急忙將哭哭啼啼的克勤架了出去,心碧又回來幫著收拾屋裏零亂的戰場,揀著地上的碎瓷破片。
濟民果然對心碧此時出現不很反感,坐在椅子上定一定神,淡淡地說:“你放著,等有根來弄。”
心碧就放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推心置腹道:“男孩子是難管教,我家克儉又怎麼樣呢?隻怕比克勤還要頑劣。他爹爹也是三天兩頭為他氣得跺腳。沒辦法,等他們大一大再說吧,大了,懂點人事了,恐怕不需你教,自然會好。”
濟民聽心碧數落自己兒子的不是,心理上得到平衡,臉色慢慢好轉過來。與克勤相比,克儉實在劣跡相差無幾,所以濟民多少感覺到慶幸。
濟民是個極聰明的人,心情平和了之後,馬上猜測到心碧的來意,不等心碧開口,搶先說道:“我原是要到你們那屋裏看看的,偏碰上克勤頑皮,氣得我昏頭了。”
心碧說:“三叔你知道濟仁的事了?”
“知道知道。”
心碧歎一口氣:“真是飛來橫禍,好好在家裏坐著,怎麼就弄上個通共罪?這麼大的罪名,誰又擔當得起?我家裏老老小小,竟派不出個打聽事情的人。”
濟民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沉吟:“放心,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即便不來這一趟,我也準備出去找人打聽去的。你且回家候著,我打聽到是非黑白,會去告訴你的。”
心碧眼圈紅紅地說:“那就拜托三叔了。濟仁若能平安回家,自會來謝你。”
濟民揮了揮手:“一家人,不說這個。”
心碧仍由偏門進來,穿過後天井,經回廊先到心錦的房間。心錦站在房門口等她,一件長及膝蓋的灰綢褂子,下麵是紮腿褲,穿著黑緞繡花鞋的伶仃小腳,讓人看得十分淒涼。心碧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濟仁從此不再回來,這家裏的日子該怎麼過?
心錦好不容易盼到心碧,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濟民說些什麼?”
心碧哼了一聲:“人家在訓兒子,根本沒在乎濟仁這檔子事。”
心錦兩腿一軟,差點兒跌坐在地上。心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順便使腳一勾,勾過一張小杌凳,讓心錦坐下來,寬慰道:“事到如今,你得先沉住氣,一大家子人還得靠你我操持著呢。濟民已經答應打聽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麼個情況,再作打算。橫豎是破財消災的事吧。”
心錦雙手扶著膝蓋,憂心忡忡:“隻怕人家不肯盡心幫忙噢!”
心碧沒有接腔,她知道她說的是濟民。這個心思縝密的人窺視大房的財產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家克勤生下來的時候,心碧還隻有潤玉一個女兒,克勤是四房合一子,稀罕得什麼似的,大有將來一統天下、四房歸一的架勢。不料好夢不長,心碧第二年就生下一個男孩。那孩子肥頭大腦,生下來有九斤四兩,粉白粉白的一個肉蛋蛋,誰見誰愛。眼見得濟民臉色就發了灰,眉心打結,成天裏惡聲惡氣,對大房裏的大人孩子尤其視為眼中之釘。心碧剛坐完月子,一天濟民借故到她房裏,三句話沒說完就發了大火,暴跳如雷,把嬰兒小床的床欄搖得咣咣直響。嬰兒驟然受此驚嚇,放聲大哭,當夜便高燒不退,抽筋,眼仁翻白,請了幾撥醫生都沒能救得了一條小命。心碧心中雪亮,明白濟民是故意來她房中挑釁,要置嬰兒於死地的,雖則濟仁不太相信,她可是領教了這位三爺的心狠手毒。如今濟仁吃了官司,大房的頂梁柱傾倒下來,眼見得又是一次機會,難保他不落井下石,再下一回毒手。
心碧想到這裏,對心錦說:“我也就是借他一用罷了,哪能事事信了他的。我們姐妹倆往後得長四雙眼睛才是!”
說完這話,心碧臉上有一種毅然決然的果斷。
離開心錦之後,她又到前麵去看老太太怎麼樣了。老太太酣睡未醒,嘴大張著,喉嚨裏有呼嚕呼嚕的聲音。她對桂子說:“怕是還不妥。”桂子說:“不妨事,她平常睡覺也這樣打呼。上年紀的人就這樣子。”
心碧就不再說什麼,回自己房間坐下來,喊蘭香給她倒了杯茶,一邊捶著酸疼的腰腿,一邊把事情在心裏細細地過濾著,掂量著。
過了約摸兩個時辰,蘭香進來告訴她,三老爺來了,在敞廳裏坐著呢。心碧就起身到前麵去。
心碧先注意看濟民的神情,見他眉心緊鎖,心裏不由咯噔一跳。果然濟民開口便說:“通共的罪名還真不是無中生有!”
心碧大驚失色:“這話怎麼說?你哥哥他向來不是個好事的人,他怎麼會……”
濟民攔住她的話頭:“你先聽我來說。大哥做的事,也未必都讓你知道。”
心碧明明聽出話裏對她的挖苦和不屑,無奈大事當頭,還有要用得著他的地方,也就忍氣吞聲把這句話咽下肚裏。
濟民說:“你知道不知道綢緞店裏王掌櫃有個兒子叫王千帆?”
心碧點頭:“知道的,在南京念過大學,後來又叫學校開除不要了,回了海陽,把他爹氣得要死。”
“知道學校為什麼開除他?”
心碧搖頭。
“跟共產黨起哄,領一幫學生們鬧學潮呢!又是要推翻蔣委員長,又是要到東北跟日本人打仗,把學校惹火了,差點沒把他下了大牢。”
心碧說:“這跟濟仁又有什麼相幹?”
濟民伸出一根手指,在心碧麵前點點戳戳:“什麼相幹?這回買槍送給共黨遊擊隊,你道是誰出的錢?是我那糊塗的大哥!”
心碧一陣氣血衝腦,幾乎昏暈過去。她臉色煞白,魔魔怔怔地自語道:“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他怎麼會瞞了我們做這事?”
濟民冷笑著:“鬼迷心竅了,活得不耐煩了。”
心碧突然就清醒過來,對濟民沉了臉子:“你這是什麼話?濟仁做了什麼事,也牽扯不到你的身上,何苦要你來說三道四!”
濟民也憋紅了臉:“怎麼牽扯不到?‘株連九族’是怎麼個含意,你不是小玉兒,不會不明白吧?”
心碧憤然叫道:“我明白!要死大家一塊兒死,都死了才好!”說完便用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
濟民沉默了一會兒,一根根捋著下巴上幾莖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不冷不熱說:“哭也不是個事,趕緊想想怎麼設法化解吧。”
心碧擦擦眼淚,擤幾下鼻子,臉上又恢複了以往的鎮定,對濟民一五一十說出她的打算:“照說呢,你們兄弟既分了家,有事情我是不該來麻煩你的。但是你剛才告訴我,濟仁的罪名弄不好要株連九族,這樣說起來竟變成大家的一個擔憂,所以我現在求你也是理所當然:弄得好了,濟仁沒事了,不是大家的福氣嗎?”
心碧才說到這裏,濟民已經警惕起來,指尖捏在胡須半腰裏,靜止不動,微黃的眼仁從耷拉下來的成三角狀的眼皮下盯視心碧,眼皮翕動不停,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心碧說:“三叔你別這樣子看我,倒讓我話都說不利索。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官司處處要用錢的,我手上又沒多少現錢,濟仁不在家,拆借不方便,想你在幾家錢莊都有股份,臨時取一點用用不是難事,等濟仁一回來,立時三刻就還你。你不會不放心吧?”
最後一句話,心碧是故意激他一激的。她知道他平常一錢如命的脾氣,如今不能進帳,反要出借,自然是大大為難了他。好在性命攸關,命到底又比錢來得寶貴,心碧不怕他不借。
果然濟民隻沉吟片刻,就答應下來,問心碧要用多少?心碧說,先拿三千銀元吧,少了,怕疏通不下來,錢扔出去打了狗。濟民苦著張臉,絮絮地說起了家用如何之大,克勤如何會花錢,去年田裏的租子又收得如何之少。心碧似聽非聽,心裏已經盤算起錢用在哪兒才算是刀口。
濟民回家之後,跟誰也不去搭理,獨自躺在客廳的躺椅上想心思。
旁邊隔一道板壁是心遙的房間,此時她大概病犯得緊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哼哼不停。自從生克勤落下這個心口疼的老毛病,十幾年來濟民聽她病痛呻吟聽得耳朵裏生出了繭子。才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已經是花容失色,憔悴不堪。跟相同年紀的心碧站在一起,心遙老得簡直可以當心碧的娘。就為這一點,濟民也嫉妒著大哥,惱恨著心碧。
他幹嗎要答應心碧借錢的事?這錢借出去合適嗎?弄不好,官司牽扯到他身上,不是自己點火燒了自己?大哥若僅僅是受人誣陷,倒也還罷了,偏這事真真確確是有!如此他就應該三思,看怎麼才是個最妥當的辦法。
若不借,結果會是如何?大哥被判了重刑,一輩子不能出獄,那是無話可說了。但是萬一有人暗中幫忙,大哥最後又無罪釋放了呢?不是沒有可能,大哥的身份擺在那裏,雖屬於過去時代的人了,根根底底還在,關鍵時刻還能挖到主幹上。等大哥回來,知道他不肯借錢給心碧,他日後還怎麼在董家做人?
濟民思來想去,一會兒把自己擺在左邊,一會兒把自己擺在右邊,卻覺得哪兒都不合適,都不夠圓滿。房間裏心遙呻吟不斷,令他煩躁,他不得不起身去看她一看。
這是一間幽暗的老式臥房,因門窗緊閉的緣故,走進去覺得空氣有點惡濁。房間擺設中西合璧,靠窗是兩張單人沙發,頂裏麵一張雕花紅木床。心遙側身臥在床上,膝蓋彎曲著頂住心口,眼睛閉著,眉頭緊皺,痛苦不堪的模樣讓濟民不能不生憐惜。他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出一隻手,替她在心口慢慢揉著,說:“要不要請先生來看看?好像這回發得更加厲害。”
心遙稍稍伸展了手腳,把身體放鬆一些,享受丈夫難得的愛撫,答道:“請不請的也就是這樣了,忍一忍就會過去,先生來了未必有什麼好法子。”又問,“克勤呢?”
濟民不耐煩地說:“唉呀,你自己都病成這樣,還想著你那個寶貝兒子。不是他氣你,哪至於就犯病?”
心遙歎口氣:“怎麼說也是自己生的,骨頭連著肉呢。前兒個我到定慧寺裏燒香求簽,有個老和尚替克勤算了八字,說他聰明過人,就是二十歲之前不肯往正路上走,要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後才會大徹大悟。”
濟民哼了一聲:“女人家就是相信那些和尚道士的。”話才出口,忽然間就想到了什麼,手裏不知不覺停了,人坐在床邊緊張地思考起來。心遙沒有他的按揉,立刻又把身體蜷得像蝦,嘴裏重新忍不往地哼哼。濟仁這回顧不上理她,起身走出房間。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地把思路理上一理。
定慧寺號稱千年古刹,乃海陽當地一大名勝。至於為何敢稱千年,有古詩為證:
寺名定慧知何代,
橋古碑橫不記年。
古樹亂鴉啼晚照,
故園新蝶舞春煙。
七層寶塔化成路,
五色雲衢散上天。
惟有玉蓮池內水,
滄浪深處老龍眠。
說的是寺橋古老,石碑頹橫,老樹群鴉,蓮池夕照,蒼龍沉睡不醒,好一幅頹廟廢園的慘象!
據考證,此詩為宋哲宗元佑年間進士史聲所寫。
另有同時代人許納陛一首內容大同小異的詩:
不知古刹傳何代,
約略題詩五百年。
僧院樓台飛舊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