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河楊柳亂荒煙。
幾經兵火凋殘日,
難問滄桑浩劫天。
唯有缽中龍護水,
至今回繞抱溪眠。
宋朝的定慧寺已經破落如此,其間不經五百年以上風雨兵火,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有人推算實際建廟年代當在唐貞觀年間,據史料留下來的隻言片字,所算大致無謬。
到得明朝萬曆年間,有三個和尚來定慧寺暫住。其中一個叫性乾的和尚,發誓要募款修複寺廟。他用油燈烤腳、鐵索盤胸等等虔誠而殘酷的手段展示於善男信女,使慷慨解囊者甚眾。大殿落成之後,他又突發奇想,立誓取海外旃壇香木雕塑佛像。於是他偏袒南遊,曆盡千辛萬苦,終於在南洋歸來的商船上獲得丈六長旃壇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盧大佛,再運回海陽,前後共經八年。其間,在家的另兩個和尚募款修起鍾鼓樓、藏經樓,去嘉禾等地購回明藏收藏。此後定慧寺香火空前興旺。
清朝乾隆年間,兩次大修鍾鼓樓、藏經樓、大雄寶殿。光緒年間僧人們興師動眾去北京請經,又浩浩蕩蕩一路吹打著回來,實際是向海陽當地士紳的一次示威活動,阻止地方上占用廟產興建學堂和各種慈善機構。濟民還記得少年時代見過的這一壯觀景象:自城外迎春橋起,數十人的吹鼓手在前頭開路,住持和尚根沅手舉慈禧所賜“輝映中華”墨跡緊隨其後。挑夫們身穿特製禮服,二人一抬大號經箱,每兩隻經箱中夾一位盛裝的和尚,均頭頂傘蓋,身披朱紅袈裟,手執香爐,香煙一路繚繞飄散。當時海陽城內萬人空巷,老老小小夾道觀看,踩掉的鞋子不計其數。寺中僧人的勢力和能耐由此可見一斑。
海陽城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寺廟,恐怕合起來也不及定慧寺的富有。海陽有好事者替定慧寺算了一筆大帳,前後幾百年間,信徒們捐給寺裏的山田就有上萬畝之多,廣布在海陽東鄉北鄉。寺裏專門設立了幾處莊房在這些地方收租,租金是僧人們生活和佛事費用的主要來源。
這裏便要說到濟民為何聽心遙提起定慧寺,就心為所動,覺得有計可想了。
心遙本是海陽北鄉人。從她這輩子往上數,也不知要數到第幾代了,祖上出了個大官,終老之後歸葬故裏,其子孫為求先人的蔭福,在他墓地旁蓋起一座前後兩進的香火院。到了心遙的曾奶奶這一代上,鄉裏瘟疫流行,曾奶奶一步一叩頭地走到海陽城裏,在定慧寺求簽拜佛,要佛祖保佑她的兒孫平安。碰巧寺裏來了個懂醫術的雲遊僧,為老太太的虔誠感動,送給她一張祖傳秘方,又教會她如何如何泡製煎煮。老太太回家便命人架起大鍋,日夜熬煮藥方裏的東西,任憑病者取喝。結果非但她的兒孫們安然無恙,附近鄉裏的瘟疫竟得以控製,救了無數生靈。
瘟疫過去之後,恰巧定慧寺來了幾個僧人到北鄉一帶收租,無處落腳,老太太因著心中欠有寺裏的情分,主動提出將家裏的香火院借給他們使用。這一用,一直用到老太太去世,一方沒說收回的話,一方也沒說歸還的話。香火院實際上成了定慧寺在北鄉設的一處莊房。
老太太去世之後,後人們就不那麼好說話了:既是老太太生前沒有將這處香火院贈送寺廟,後人便有權收回。再說,香火院無償借給寺廟一住多年,有多少情分也算報答了。退一步,定慧寺如果實在需用,也該照價收買——地皮費、當年這前後兩進房子的建造費、院裏一應家具用物和香爐菩薩的置辦費。
卻不料莊房裏的幾個僧人翻臉不認帳,一口咬定老太太生前在定慧寺許過願,如果菩薩救她家人,此香火院將捐贈寺廟。雙方各執一詞,且老太太已經去世,人死無對證,事情就棘手起來。心遙的爺爺告到官府,欲求一個公斷。哪知定慧寺僧多勢眾,在海陽城裏從來都是將縣太爺一班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怎麼會把一個鄉下的土財主放在眼裏!心遙的爺爺告狀不成,反受侮辱,回去之後一口怨氣憋出舊病,不治而死。
心遙的父親接著再告。此時正逢定慧寺住持從北京請經歸來,鋒芒大增,聲譽顯赫,不光海陽,連通州府衙門都要避讓幾分。心遙父親這時去告,豈不是雞蛋碰上石頭?白白折進去錢財罷了。
到了心遙結婚,做父親的心想,董家是海陽城裏人,心遙的夫婿和大伯子又頗有身份,打幾場官司該有把握。父親就將香火院劃到了心遙名下,一並算進嫁資裏,歸了董姓。這塊燙手的山芋就這麼到了濟民手中。
一錢如命的濟民自然是不肯讓香火院白白落入定慧寺的,隻是他做人向來謹小慎微,當年從黃埔退而歸家便是證明。既要把香火院收取回來,又要不至傷筋動骨費太多麻煩,這事就十分難辦了,濟民十多年中有過多次嚐試,總因勢力財力均不敵定慧寺,悄悄伸出的一隻腳又悄悄縮回。
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倒打上定慧寺的主意了呢?這就是他精明過人的算盤:他既不想在大哥濟仁的官司中充當任何角色,又怕大哥日後回來要知道他的坐視不救,便策劃著故意不遲不早地將自己攪入香火院的官司之中。既然他本人也有官司在身,那麼他自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財力去為大哥奔走效勞了。如若官司碰巧能贏,更是他的福氣,造化。一舉兩得,何其幸運!
想到這裏,他當即起身出門,去找他的朋友、青幫頭子範寶昆。
第五章
海陽城南的萬鴻典當,是當時城裏幾家赫赫有名的大商號之一。差不多的當鋪,不過在門口牆壁用白灰刷出一塊圓,裏麵用黑墨大書一個“當”字。萬鴻典當不同,是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特意請揚州漆器師傅來上的漆水,烏光鋥亮。字是書法名家沙老先生的手筆,四個字付出四十大洋。蒼勁古拙的魏碑體雄踞門樓之下,使店麵平添許多的威嚴森鬱,昭示著此店的資本和信譽。
店主姓吳名宣,安徽休寧人。當年在江南一帶開典當的,大都以安徽人居多。吳氏的父親曾在慈禧手裏做過四品京官,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時告病還鄉。因宦囊富裕,很快成了休寧著名的三大地主之首。吳宣在海陽的萬鴻典當隻是他資產的一小部分,他另外在休寧、上海都開有更大的店鋪,他本人常年居住上海,偶爾來海陽巡視一次,就當鋪裏主要的人事安排作一些調整。其餘時間,鋪子由另一個休寧人趙學周管事。
這天中午,因暮春天暖,又半天沒有人來做什麼生意,櫃台裏的朝奉不免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在胸前晃蕩,瓜皮帽子從頭頂滾落都不知道,旁邊的黑檀木算盤上還停了一隻大膽的蒼蠅,得意洋洋舉著兩條前腿,自我欣賞般地互相搓來搓去。幾個學生意的徒弟見無事可做,落得歇歇腳,坐到了店堂後麵的過道裏吹涼風扯閑話。
心碧手裏抓著她的絲絨串珠錢包,麵色平靜地跨進店堂。見裏裏外外悄無人聲,她眼睛裏閃過一絲猶疑。轉眼看見滾落在地的瓜皮小帽,再一踮腳,落入視線的是老朝奉光禿禿垂掛在胸前的頭頂,她便放下腳跟,用指尖輕輕敲一敲櫃台側板。
朝奉猛一驚醒,嚇了一跳,以為是管事趙先生來查訪,連忙欠身站了起來。這一站,發現下麵的人是董家太太心碧,心裏的吃驚更甚,拿不準她為何而來,腦子裏急速地轉了一百零八個彎兒,努力回想最近幾天有沒有與董家相關的人來此典當,是否有什麼讓人家吃虧之處。沉吟間,否決了這種事情的存在,心裏遂平靜下來,先恭恭敬敬對心碧點頭彎腰,又回頭呼喚學徒過來接待客人,請心碧到店堂後頭沙發上坐了,泡上安徽新茶。
“董家太太,今天有空過來,是不是想看看小店裏有什麼出典的好玩意兒?”朝奉笑嘻嘻詢問。
按當鋪規矩,送來典當的抵押品是有一定期限的,過期不贖叫“出典”,當鋪有權拍賣。因為進當鋪來的有不少大戶人家的破落子弟,也有那些不肖之子在外麵吃喝嫖賭沒錢還債、偷拿了家中東西來抵押的,所以當鋪裏不乏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一類的好東西。
心碧不動聲色,幾根玉蔥似的纖指鬆鬆捏住串珠錢包的拉口,對朝奉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有幾件東西,想請掌櫃的幫忙看看。”
老朝奉在五尺高台上坐了許多年,是何等精明老練的角色,心碧一開口,他立刻領悟了她的來意。但是對心碧這樣的主顧,他又不敢擅自作主,忙對學徒們使個眼色。其中有個心眼兒靈泛的,明白了朝奉的意思,悄悄轉身,撒腿就往後院裏跑,去通知當鋪管事趙學周。
聽說是董家太太心碧親自來辦事,趙先生立刻迎了出來,又把心碧領到另一間僻靜的會客室。也是體諒有身份的客人,不肯多多張揚的意思。
心碧大大方方說:“我家老爺吃官司的事,城裏已經無人不知,所以我也就對你直話直說:官司自然要花錢,我這幾樣東西先存放在你這裏,等老爺一出來,我還是要贖回去的。”
趙先生為難地搓著雙手:“這好像有點……叫人家說起來……”
心碧一揚下巴:“你也別管人家怎麼說,你收了我的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忙。我心裏會有數。”
趙先生看著心碧的臉色:“今天中飯前,你們董家綢緞店的王掌櫃已經來過一趟了,在我這兒放了五匹上好法國金絲絨。”
心碧愣了一愣:“有這事?”
趙先生做出很吃驚的樣子:“怎麼?你竟不知道?哎喲,掌嘴!掌嘴!”
心碧說:“你放心,我不會去說什麼。”一邊就想: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此時也正押在牢中,王掌櫃偷偷典押店裏的貴重貨品,自然也是要錢去為兒子活動了。隻是濟仁一向誇說姓王的忠厚老實,可以信賴,如今看來並不完全是這麼回事。心碧這回知道的就有五匹金絲絨,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實在很難說了。現在自然是顧不到這些,等日後濟仁回來,務必要說給他聽,讓他防著點才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古話一點不錯的。
心碧定一定神,把心思收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打開錢包,先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金麒麟。趙先生接在手裏看了看,這麒麟雖是普通赤金鑄就,卻遍體點翠,別的不說,光這做工就精細到讓人讚歎。
心碧解說道:“這麒麟兒可不是普通來曆,當年西太後宮中的玩物呢。”
趙先生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透著股說不出來的王氣,原來竟是有來頭的。”
心碧苦笑笑:“民國二十幾年了,也不講究這些了。放在二十年前,誰家得著宮裏的寶貝肯拿出來!”
“那是!那是!”
“你聽我把這麒麟的來曆告訴你,免得過後心底下亂猜疑。”
“太太說笑了,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你聽我說:早年我們在北京住家的時候,胡同裏有個鄰居是個老太監,聽說在宮裏的時候品位還挺高的呢。我們潤玉當時不過兩三歲,潤玉長什麼模樣,你該是知道的,小時候就更好玩了,粉雕玉琢的一般,真正是人見人愛。老太監尤其喜歡她,沒事就把她抱回去玩。後來又求著我們硬是要收她當幹孫女兒。我看老太監無兒無女怪可憐,就答應了他。結果他馬上掏出這個金麒麟掛在潤玉脖子上。若不是有這麼一段奇緣,宮裏的寶貝又怎麼會到我們手裏!”
趙先生連連點頭:“東西也罷了,珍貴就珍貴在從皇宮裏流出來的,可讓我開了眼界。”
心碧說:“你替我收好,過段日子我準定要來贖。”說完低頭拿第二件,是一塊核桃大小的金表。
趙先生接到手中,從手心沉甸甸的感覺就知道無疑是塊好表。細看果然不假,瑞士的“勞力士”名牌貨,非但表殼是微微發紅發白的外國金鑄就,光表圈鑲上去的八粒鑽石,便可以知道其價值不菲。八粒鑽石不是碎鑽,粒粒都在半克拉以上,將表麵對著門外光線輕輕一轉,八道晶光璀璨地流瀉出來,眼睛裏就像吃了肉一樣地解饞,一直舒服到心裏。再抬手,把表湊近耳朵,嘀嗒聲極清脆有勁,每一聲都帶著金屬的彈音,在表內輕微地蕩漾。
趙先生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把表交還到心碧手上。
第三件拿出來的東西,是一隻翡翠玉鐲。此鐲翠色碧綠,內中有暈染開來的血色紅斑,指甲蓋彈上去叮當脆響,聲音輕靈悅耳,屬翠玉中的上好成色。心碧歎口氣說:“這是我們大太太的東西,當年她嫁到董家來的時候,祖老太太親手給她帶上手腕。照理我不忍心動她的,也不該動她的,她吃齋念佛這些年,夠不容易。倒是她非要我添上不可。我想想:也罷,人總是比東西貴重,人回來了,還愁東西回不來?趙先生你說呢?”
心碧說完就抬頭看趙先生的臉,口氣和神情自然都是有錢人家少奶奶的一派天真單純。
趙先生心裏卻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呢,她想用她的貌似天真引我不設防備,又逼得我不好意思太殺她的價,這是不露聰明中的聰明。趙先生盤算了一會兒,不忙開口,隻喊學徒來替太太續水,又東扯西扯了一陣市麵的不景氣,很多出典的物品賣不出好價,生意難做。
心碧眉毛一挑,一雙鳳眼亮麗地盯住對方:“趙先生,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不不,哪能呢,隨便說說。”
“那就開門見山吧,你那些生意經,說給我聽我也不懂,竟是對牛彈琴呢。”
“太太言重。”
“你開個價我聽聽。”
趙先生不知因為天熱還是什麼,臉上開始流出汗來。他又在心裏盤算良久,小心翼翼說了個數字:“麒麟兒一千,金表一千,玉鐲五百,總共是二千五百大洋,如何?”
“太少了點。”心碧直截了當表示不滿。“麒麟兒是無價之寶,金表當年值五千銀洋,就是玉鐲,也不是尋常之物,如今外麵哪兒去找這樣成色的東西?叫我說,也不多要你的,三千塊吧,湊個整數,日後來贖的時候大家方便。”又探身向前,緊盯趙先生的眼睛,輕輕地一聲,“嗯?”
趙先生歎一口氣:“好咧,請到櫃台上拿錢吧。也就是對太太您,對別人我是萬不肯出這個價。”
心碧剛走一步,這時就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別人有我這些招人喜歡的東西?”
縣長錢少坤每日早早起床,梳洗過後不吃早飯就往縣政府來,跟隔日約好的某位局長處長共進早餐,邊吃邊談,其樂融融,把該辦的事情順便辦了。錢縣長錢大人美其名曰“工作早餐”,且津津樂道地向下屬推薦。
錢縣長肚量不大,卻是口味精細,早點非“老鬆林”和“望春樓”兩處的不吃。老鬆林是海陽掛頭牌的菜館,兼做早晨和下午的葷食點心:蟹黃湯包、鮮肉大包、蝦仁餛飩、牛肉鍋貼、草爐燒餅、雞湯麵、魚湯麵、肉絲麵,等等,隨著季節的不同而有品種的不同。望春樓是一家蘇州人開的糕團店,傳說已有百年以上曆史,做出來的糕團甜而不膩,綿軟柔韌,咬在嘴裏,有滑軟如絲的感覺。且花色品種繁多,造型色彩各異,嵌鬆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夾紅絲綠絲的、包豆沙的、包豬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讓人挑得眼花繚亂。海陽城裏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無一不是望春樓的忠誠顧客。
吃名店做出來的名點,價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著縣長掏錢。跟下屬共進早餐已經是給足了下屬的麵子,何況談的是下屬部門的工作,哪裏有縣長掏錢的道理?再說了,吃早餐是為談工作,吃幾客點心也不同於下館子大吃大喝,將來上頭有人來考查廉政之類的問題,必然也上不了錢少坤的綱線。
今天來跟縣長“談工作”的是縣財政局長薛誼白。叫來的點心是一碟老鬆林的蟹黃湯包,一碟蘿卜絲燒餅,一碟翡翠燒賣,一碟牛肉鍋貼,外加兩碗望春樓的四喜湯團。錢少坤連連搓手,表示:“太多了,太多了。”
薛誼白就說:“哪裏多?不過本地幾樣還算拿得上台麵的東西罷了。縣長素有美食家之稱,今天如果能對得上縣長的口味,則是我誼白的榮幸。”說完起身替錢少坤斟茶。茶是福建烏龍,海陽本地人是不喝烏龍的,但是都知道錢少坤喜歡在早餐時喝此茶,便都這麼準備。
錢少坤吃過幾回老鬆林的蟹黃湯包,因為包子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夾上去就破了,湯汁盡數流在碟子裏,非但享用不成,還搞得狼狽不堪。今天見又有這道點心,錢少坤便不去伸箸,先夾一隻翡翠燒賣。這燒賣不過比銅錢略大,皮薄如紙,清清楚楚透映出裏麵碧綠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瑩可愛。吃在嘴裏,鹹中帶甜,清新爽口,又有濃濃的豬油的香味,實在非同一般。
薛誼白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見錢少坤眼睛往蟹黃湯包上略略一瞄,就丟開它去夾另外的東西,心裏立刻明白他是不會享用的緣故。薛誼白心裏笑笑,不去說穿,自己率先將筷子伸向湯包。他感覺到錢少坤的眼睛在注視他的每一個動作,便盡量把過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頭輕輕夾住湯包的臍嘴,手裏悠著勁兒,慢慢地把湯包整個兒提起來,提離蒸籠。此時的湯包沉甸甸下墜著,如同一顆碩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湯汁晃晃蕩蕩,隔了一層皮能看得分明:上麵飄浮的金黃是螃蟹的膏脂,下麵的則是半透明湯水,能看見一絲一絲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薛誼白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點的精致,又仿佛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讓湯包水滴樣墜掛好一會兒,其間還歪頭跟錢少坤說了句什麼話。錢少坤隻顧著為顫顫悠悠的湯包提心吊膽,嗯嗯嗬嗬竟沒聽見對方說的什麼。薛誼白至此才嘴巴尖起來,湊上前去,在湯包邊上咬個小洞,撮住不放。眼見得他喉頭上下滑動,而湯包逐漸收縮和幹癟,錢少坤嗓子裏下意識地發出“咯”的一聲輕響。湯包終於完全被吸幹湯水,剩下麵貼麵的一層薄皮,薛誼白不慌不忙在小碟子裏沾了薑絲醋,一口送進嘴裏。錢少坤也跟著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薛誼白一樣斯文和漂亮了,卻沒有立即動手,再吃一隻撒滿芝麻、外焦內軟的蘿卜絲燒餅之後,才漫不經心地把筷子轉向湯包,成功地吃下去一隻。閉了嘴巴細細品味,果真不同凡響。
薛誼白這時候哈哈一笑,說:“海陽人吃東西,有點孔夫子遺風:食不厭精。照我這個粗人來看,蟹肉和豬肉、麵片一鍋燴了,也同樣好吃,營養更是一般無異,豈不省事很多?”
錢少坤嘴角掛了一滴醋汁,用筷子點著薛誼白:“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兩件事上體現:一為飲食;一為男女。兩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試想我們此刻麵前不是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點,卻稀溜稀溜地喝著一鍋麵片雜燴湯,我們又怎能有細談工作的閑情逸致?”
薛誼白說:“既是縣長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順竿兒爬,有件事跟縣長彙報。”
錢少坤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烏龍茶,在喉嚨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心滿意足地點了點腦袋:“說吧。”
薛誼白跟著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慣,趕緊在舌尖上打個滾,吞下肚裏。放下茶杯,他將上半身擱在桌麵上,脖子伸出去老遠,緊盯住錢少坤的眼睛:“本局剛剛空缺出一個職務。”
隻說這句話,就兀自打住,靜觀對方的反應。偏錢少坤是個官場老手,遇事沉得住氣的人,隻裝不知道薛誼白的意思,探手從桌上的牙簽盒裏取出一根牙簽,放在口中橫過來豎過去地剔著,不發一詞。
薛誼白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閑之輩,便在心裏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這個職位非同尋常,本縣相當一部分財政收入要從他手上出來的,因而不是普通一個會讀會寫的人便能勝任。我之所以要提出來跟縣長商量……”
錢少坤慢悠悠地打斷他的話:“本縣財政收入的重頭戲是田賦稅吧?”
“田賦稅當然占了海陽歲入的大頭,此外還有生豬專稅、屠宰稅、牙稅,也是不可小視的一筆。”
錢少坤忽地坐直身子:“啊,對了,聽說海陽人善養豬,喜歡養豬,可有這話?”
“善養豬是一點不錯,談到喜歡不喜歡嘛,就難說了。誰願意家裏平白多幾個爹媽要服侍?也是過日子沒辦法罷了。養豬一為造肥,二為儲蓄。捉幾隻小豬仔回來,天天弄點瓜藤、野草、穀殼、涮鍋水喂喂,年底養成肥豬,能換回來白花花的銀錢,苦是苦了點兒,錢抓在手裏還是開心的。我們海陽鄉下,恐怕沒有哪家不養豬的,小戶人家一兩頭,大戶人家大大小小能養好幾圈,一年賣個上百頭不稀罕。海陽全縣人口兩百萬餘,豬又比人要多,恐怕估個四百萬頭不算虛空。錢縣長你想想,這麼多的豬,這生豬稅、屠宰稅收下來,不是鬧著玩的吧?所以說我要物色一個極為能幹、極為可靠的人做這件稅收的事。我想來想去……”
錢少坤剔牙縫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擱在嘴邊,不動。
“聽說錢縣長有個極能幹的內弟?”
錢少坤眉毛一顫:“你從哪兒聽說?”
薛誼白哈哈一笑:“本縣無人不知。都說他能雙手同時撥打兩套算盤,綽號神算子。又說他腦子比手來得更快,差不多的帳目,他眼睛一溜,心裏跟著就有了結果,不須在算盤上檢驗的。傳聞不虛吧?”
錢少坤麵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連聲說:“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薛誼白緊逼不放:“怎麼樣?舍得把令弟借給本縣財政部門一用嗎?”
錢少坤眯縫著眼睛,反問對方:“恐有不妥吧?”
薛誼白斬釘截鐵:“決無不妥!”
“你能確信?”
“卑職以性命擔保!”
錢少坤矜持地一笑:“言重了。”隨即重新舉箸,反客為主:“來來,誼白,吃湯團,吃湯團。”
湯團雪白滑軟,錢少坤的手不知怎麼有些發抖,象牙筷子在碗裏來回劃了兩次都沒夾住,頭上就微微地冒出細汗。薛誼白避免將目光投到對麵,便埋頭對付自己的一碗,吃得專注而努力。
聽差進來,附在錢少坤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錢少坤吃驚地叫出一聲:“還帶了銀票?不見!不見!”轉頭告訴薛誼白:“是董濟仁的太太董心碧,來為她的丈夫說項。女人家不懂什麼,以為我做縣長的就能當得了主,以為有了錢就能讓鬼推磨。幼稚。”
薛誼白接茬道:“董濟仁怎麼就會犯到這個案子上,也是叫人想不到的。裏頭是不是別有緣故?”
錢少坤搖搖頭:“這我就說不清楚了。通共的案子有專人負責,上頭有綏靖委員會,當中還有省黨部,縣黨部,又有憲兵隊,保安隊,我就是有心幫忙,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薛誼白沉吟道:“有句話,不知我該不該說?”
“你說。”
“其實事情跟我無關,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罷了。替縣長您考慮,有能夠幫董家忙的地方,幫一幫也好。董濟仁是本地有身份的士紳,通州大名士常卓吾,當年在上海開始興辦實業的時候,得到過身為上海煙酒稅總辦的董濟仁的全力相助,兩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常卓吾如今資本雄厚,又兼著立法委員,說出話來一言九鼎,怕是連蔣主席都要懼他幾分的。這裏麵的關係,我一說你自然就明白。”
錢少坤似笑非笑:“照你的意思,我竟是要見一見這個董心碧才好?”
薛誼白也跟著一笑:“我不過是多餘的插了一句嘴。”
錢少坤作低頭凝神狀,俄頃,猛抬頭吩咐聽差:“請董太太到公事房裏坐。”又真誠邀請薛誼白:“一起去見見?”
薛誼白懇切推辭:“不不,我局裏還有個會,脫身不得。”說罷告辭,竟如逃一般地走了。
心碧站起來迎接錢少坤錢縣長。
公事房裏早晨的光線有點暗淡,加上錢少坤又是背著光線進來的,心碧一時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是她有一種感覺,這人對她心懷鬼胎。從他進門的瞬間,雙方的生物場一下子靠得很近的時候,她就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了。她見怪不驚。在董家當了十幾年的女主人,與無數親朋故友打過交道,其中形形色色無奇不有,垂涎她風度美色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她隻在談笑自若間就把他們打發了。她心裏並不惱火,男人都是這樣,當年濟仁還不是因為她的嬌美清麗而一見鍾情的嗎?
她稍微拉一拉旗袍上的皺褶,雙手交叉放在腹前,望著對方含笑不語。旗袍極為素淨,是淡藍底子帶白色小花,她特為挑選出來穿它見人,也是表示她此刻心境的意思。她的微笑同樣含蓄,仿佛明明白白告訴對方:她本來並不想笑,隻是禮貌要求她不得不如此。
錢少坤同樣表現得彬彬有禮。他伸出一隻手,微微向前傾一傾身子,給心碧讓了座。他下意識地撫一撫胸口的灰色領帶,後悔早晨出來的時候沒有換一條玫瑰紅的,把人襯得精神一點。身上的這套格子西服倒還可以,是在上海順昌西服店訂做,前幾日剛剛給他郵寄過來的。他穿上身之後才知道衣服也可以改變人的體型,使瘦人稍稍豐滿一些。
“我記得董太太好像不是海陽本地人?”坐下來之後,錢少坤略含討好之意地問了這句話。
心碧不作正麵回答,轉過來反問一句:“是不是我的南腔北調讓錢縣長聽著別扭?”
錢少坤哈哈一笑:“哪裏,哪裏,聽多了海陽本地土話,聽董太太說話竟是十分悅耳,抑揚頓挫,頗有點聽歌的迷醉呢!”
“錢縣長說笑了。”心碧大大方方端坐不動,神色平靜吃進了對方的恭維。
錢少坤開始領略到麵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花瓶,外表繁複華麗,內裏一肚子清水。他想了想,站起身來,把公事房的玻璃拉門開得更大一些,好讓外麵的人一眼就看清室內全景。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從眼角的餘光中發現心碧臉上露出一絲驚愕和詫異,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他暗自一笑,重新坐回原來的地方,和顏悅色道:“我來猜一猜董太太的來意。是為濟仁先生做說客?”
心碧突然間顯出少女才有的羞澀,小聲對錢少坤說:“能不能把門關上點兒?好方便我們說話。”
錢少坤攤了攤手:“董太太坐在這裏,我不能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心碧不再說什麼,打開手中一隻巴掌大小的軟羊皮錢包,取出折疊整齊的一張銀票,輕輕放在錢少坤麵前。
“這是三千銀洋,求您替濟仁活動活動。”
錢少坤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來,兩眼恐怖地望著銀票:“董太太,你這是幹什麼?你你你……”
心碧也站起來,靠近錢少坤,就手抓過桌上的銀票,不動聲色塞進他的手心。肌膚接觸的刹那,錢少坤微微哆嗦一下,瞳仁急劇縮成一根尖尖的針頭,直刺心碧眼睛。心碧似乎怕疼一樣,偏過頭去,臉上笑著,小聲而急促地說:“我雖是個女人,也知道活動一個案子不容易,方方麵麵都要用錢。您先用著,不夠再添,總是要把人弄出來要緊。一切多多拜托了。”
錢少坤這時已經回過神來,把手裏的銀票攤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慢慢地從左往右地捋過去,似笑非笑說:“董太太想得很周到。隻是錢某人雖不如府上家大業大,卻也還不至就缺這三千銀洋。你家老爺犯的是通共罪,這罪名不比尋常,我要是幫忙幫不到點子上,就要白白賠上自己的腦袋了。腦袋要緊,還是三千塊錢要緊?董太太你替我想想。”
說著話,戲弄似的,仿著心碧的做法,把銀票又塞回到她的手裏,並不做過分輕薄的舉動。
心碧有一點發愣,她覺得腦子轉不過來,想不出錢少坤到底是要什麼。她惱恨麵前這個人的陰陽怪氣,明明有所圖謀,偏要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釣魚一樣釣著你,讓你懸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心裏惱恨著,臉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樣,對錢少坤訴苦道:“錢縣長,你是知道的,我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出了這樣的事,竟沒有一個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是個女人家,沒有經見過什麼場麵,想著錢縣長是海陽父母官,危難之處一定肯幫忙的……”
“這你倒說對了,我隻要能幫忙,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那麼這銀票……總不能讓你貼上自己的銀子?”
錢少坤眼睛裏的瞳仁再一次縮小,尖尖地刺向心碧。
“幹嗎要提錢呢?提錢顯得我這人多麼愛小似的,是不是?性命交關之處,幫忙憑的是交情,交情到了,舍命也要救君子。董太太你懂不懂?”
心碧一時有點茫然。
錢少坤似笑非笑:“我這話,你回去再琢磨琢磨。總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數了。”
話是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完了便喚聽差送客。
心碧走出縣衙門,一路低著頭,把錢少坤話裏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心碧不是愚鈍的人,然而錢少坤表達得太隱晦,說出來的話像滑溜溜的魚,伸手很難把它們撈住。
走到十字路口,聽差忽然從後麵氣咻咻地追上來,小聲叫喚她:“董太太,董太太!”
心碧轉過身,馬上就明白是錢少坤自己要把悶罐子打破了。她靜靜地站著,帶點憐憫地望著聽差喘氣不勻的狼狽樣子。
“董太太,縣長請你晚上到他家去,白天衙門裏說話不方便。”
心碧笑了一下。
“董太太……”
她揮揮手:“知道了。”
董濟民往每人手裏塞了十塊銀洋的一個封包,然後下令:“幹吧。”
範寶昆喝了一聲:“慢!”回頭看著濟民,“都想妥了?扒莊房容易,打官司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這些定慧寺的癩和尚們,你當真想惹?”
董濟民背了手,陰陰一笑:“官司遲早要打,怕了今天不能再怕明天。你這樣一條漢子,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範寶昆“嘁”了一聲:“我婆婆媽媽?我這是怕你惹火燒身哪!”轉身對手下人招呼,“幹吧幹吧。”
這青幫頭子範寶昆,是海陽城裏一大惡霸,販賣毒品,奸淫婦女,敲詐勒索,廣收門徒,無惡不作,城裏百姓提起來人人咬牙。這樣一個人,董濟民又如何跟他相識相交,且隨便到可以指使他幹這幹那?說起來也有一段淵源。
董濟民當年在黃埔軍校任教時,範寶昆因家窮當兵,英勇善戰,又識得幾個字,腦瓜子聰明好使,被上司賞識,送到軍校學習,也是有心要提拔他的意思。孰料爛狗屎扶不上牆,範寶昆到了軍校便犯下一樁強奸民女的罪案。當時軍校初創,規矩極嚴,教務長大怒,先關了範寶昆的禁閉,準備接下來按軍法從事。範寶昆買通看守,帶了信給董濟民,求他看在老鄉的份上救他一命。董濟民當時也不知怎麼心中一動,覺得這個人日後或許能對自己有用,再三再四向教務長說情,把範寶昆放了,改罰打掃廁所。沒打掃兩天,範寶昆溜之大吉,回了海陽,投靠青幫,憑著他的見識和閱曆,很快坐到“通”字輩的頭把交椅上。
董濟民辭教回家之後,範寶昆提了重禮上門拜謝救命之恩。濟民頗為欣賞此人的義氣,二人時有來往。隻是礙著範寶昆青幫頭子的壞名,濟民來去總是偷偷摸摸,連家人都不知道他有這個朋友。範寶昆倒也自覺,同樣不把他們的關係向外公開。濟民心裏清楚範寶昆關鍵時刻是個靠得住的人,這次遂請了他帶人來拆定慧寺莊房。隻是範寶昆萬萬沒有想到,董濟民純粹抱著挑起官司的態度而來,他不怕激怒僧人,越怒越好,至多官司打不贏,搭進去幾個錢罷了,總比攪到濟仁的通共案中要安穩許多。
範寶昆帶來的這幾個人,個個膀大腰圓,十足的魯莽漢子。濟民又指揮著他們從心遙娘家扛來一架木梯,當下就有兩個人踩梯子上了後牆的屋頂,開始掀瓦扒簷。餘下兩個人,拿十字鎬刨牆腳的磚頭地基。一時間叮叮咚咚,劈哩啪啦,莊房後麵熱鬧之極。
心遙娘家的人跟定慧寺鬥了幾十年,鬥來鬥去總占下風,心裏已經把莊房裏的僧人們恨之入骨。此番女婿帶人來扒房子,實實地是出了一口惡氣,便老老小小的一齊蜂擁來看熱鬧,捎帶著嘴裏惡言惡語,手裏還指著劃著,把氣氛挑得很濃。附近田地裏做活的農人,大都是心遙娘家的佃戶,佃戶們種田吃糧,對莊房的歸屬問題本來用不著關心,隻是鄉下日子平淡,難得碰上有熱鬧可看,忽然地熱鬧擺到眼皮子下來了,不看豈能罷休?於是也丟了釘耙糞桶,呼啦啦地往這邊奔著趕著,一路還邀三喊四,呼兒喚女,活像前麵在搭台子演戲。
因為是突然襲擊,莊房裏的僧人們一開始有點茫然,反應慢了一步。待到明白是怎麼回事,屋頂已經被刨了個大洞,後牆也被鑿得七零八碎。莊房主事的德林帶了三四個僧人跳出門來,一個個皂衣皂鞋,手裏抱了胳膊粗的禪杖,氣勢洶洶來勢嚇人的樣子。
範寶昆帶來的青幫門徒們又豈是好惹的角色,一見僧人先拿了家夥,馬上從各自動手的地方聚攏過來,手裏拿的是鐵鍬十字鎬釘耙這類鐵玩意兒。雙方的人都仗著自己多少練過一些功夫,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裏。
德林先運氣吆喝一聲:“何人大膽!敢動莊房一磚一瓦?”
董濟民緊挨範寶昆站著,自覺底氣很足,嘿地一笑:“這地如今姓董,是我董家的香火院,我要拆便拆,誰人能管這個閑事?”
德林說:“笑話!自打光緒年間趙家老太太到定慧寺求神許願,佛主保佑她合家平安,她為還願送了這座香火院給寺裏做莊房,幾十年間莊房裏都是僧人住著,打哪兒又冒出個董家?紅口白牙說什麼瞎話?你姓董的又是何方野種?”
董濟民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見德林開口罵出粗話,馬上氣得臉色發白。一旁的範寶昆卻是個刀槍不入的好角兒,笑嘻嘻跟德林對罵:“你個狗日的禿驢!也不睜開狗眼看看你麵前是誰!跟別人撒狗瘋,跟你範大爺也敢?吃屎吧你!”
德林手指著範寶昆:“龜兒子,你這是存心找死!”
“禿驢也配有兒子?做夢哪你。放下你那燒火棍吧,不留神弄斷了,看老佛爺麵前怎麼交待。”
德林臉色鐵青,用手裏的禪杖把地皮搗得咚咚直響。“作孽的狗東西,不怕菩薩降罪於你,天打五雷轟!”
範寶昆一副潑皮樣,哈哈大笑:“笑話笑話,我不信佛,又怕什麼天雷?”回身招呼他帶來的人,“接著幹!我就不信這個邪,定慧寺的和尚能狠到哪裏去!”
青幫的門徒們馬上掂了家夥要爬牆上房,德林猛喝一聲:“慢著!”又對範寶昆,“這裏是佛主的地方,不是我不許,是佛主不許。”話沒說完,挺杖舞來,風聲呼呼。虧得範寶昆眼尖腿快,反應利索,一跳跳到了旁邊,才算躲過了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
青幫的人在海陽城裏向來是橫行慣了的,連官吏們見了都要讓他們三分,別說平常百姓。這回幾個僧人仗著定慧寺勢大財大,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豈不是捅馬蜂窩了!不等範寶昆吆喝,門徒們已經罵罵咧咧一擁而上,鐵鍬鎬頭亂舞開來。僧人們見勢不妙,自然不能幹站著,也就跟著將手中的禪杖派了用場。
董濟民此刻的心願是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鬧得海陽全縣人人皆知,說不定輿論一邊倒,他還能贏了這場官司,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他不是徹底了卻了一樁心事?所以他一見青幫的人和僧人打了起來,馬上鼓動一旁看熱鬧的心遙的娘家人和佃戶們,要他們乘機動手拆了莊房。那些人看戲已經看到了癮頭上,巴不得有機會參與進去做個角色,反正後果不用他們承擔,鬧騰一番圖個痛快!這樣,濟民稍一鼓動,他們就哄地擁了上來,扒磚頭的,挖牆基的,爬梯子上去掀瓦的,一時間人歡馬叫,熱火朝天。
德林見勢不對,不敢戀戰,拿禪杖掃倒了一個對手,回身跳進大門。其餘僧人一見,跟著紛紛進門。德林關緊門扉,用頂門杠撐好。門上是包了鐵皮的,料想一時無礙。正待喘一口氣,忽聽屋裏“咚”地一聲巨響,接著是嘩啦嘩啦碎石傾瀉的聲音。僧人們說聲不好,趕緊進屋看時,屋頂已經被村民們掀開一個大洞,桶粗的一道圓柱形日光射進來,光線裏有無數塵埃狂舞。洞邊還有好幾顆腦袋往裏伸著,邊四下裏好奇地張望,邊笑,邊大聲說著一些下流的粗話。德林也不作聲,把手中禪杖猛地向上一捅,洞邊就有人“噢”地大叫,其聲淒厲,想必是捅到痛處了。餘者均被激怒,開始報複,拿屋頂的薄磚和瓦片胡亂砸了下來,禪房裏頓時一片狼藉。德林和幾個僧人的眼睛都被塵灰迷住,淚水嘩嘩地流淌,根本也無力應戰。
德林捶胸大叫:“佛祖睜眼!看看這些作孽的罪人吧。姓董的,姓範的,你們膽敢動到佛門淨地,來日必有惡報。刀山上走,油鍋裏煎,鐵索子絞,有你們快活的日子。等著瞧吧,等著瞧吧!”
董濟民在外麵聽見了,也高聲對答:“我自家的房子,我要拆便拆,要燒便燒,誰人能管?你們做和尚的作威作福,強占民房,還打傷無辜,倒要叫你們佛祖評評,是你的罪大,還是我的罪大?恐怕該受罰的是你,將來上刀山,下油鍋,你自作自受哇!”
董濟民讀書教書出身,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德林本是粗人一個,若論言詞,怎及得上董濟民十分之一。當下德林氣得雙目噴火,麵紅如赤。一旁的徒弟勸他說:“師傅,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不如暫且退出去吧。這些人要的是莊房,跟我們又無怨無仇,想來也不會要我們的性命。待我們回了城,向寺中住持大師父稟告了,再回頭來跟他們作計較,也並不遲。房子是擺在這兒搬不走的東西嘛,師父你說是這話不是?”
德林心知徒弟的辦法最好不過,無奈他當時氣血衝頭,胸中一股鬱悶無處消解,隻想跟對方拚個你死我活才得痛快。他喝令幾個年輕僧人退出莊房回城,表示他本人今天是在這裏死守定了。說著話,就聽範寶昆在外麵哈哈大笑,說:“德林老禿驢,你想死恐怕也不得好死了,我們這就要點火燒房子,你再不走,即刻屍骨無存。給你們一袋煙工夫,趕緊收拾東西走人。水火無情哪!”
話才說完,德林渾身發抖,猛然間一聲怪叫:“姓董的,我這就先死在你麵前,看你如何收拾場麵!”說著,腦袋紮下去,直衝簷下的一隻鑄鐵大香爐。僧人趕緊去扯,無奈他那股衝力極大,哪裏能扯得住!隻聽“咚”地一聲悶響,德林已經是血流滿麵,身子被反彈出去丈多遠,重重地摔在地上。僧人們煞白了麵孔去看時,德林先還在抽搐,手在身邊亂抓亂舞,很快人就癱軟下來,頭歪在一邊,斷氣了。
屋頂扒在洞口的幾個人看得真切,一見德林咽了氣,嚇得大喊大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急慌慌的,梯子也顧不得蹬,橫七豎八從屋頂滾落下去,爬起來趕緊逃離是非之地。
餘下的村民,包括心遙娘家的親戚們,跟著也一哄而散,轉眼工夫跑了個無蹤無影。董濟民和範寶昆站在原地沒動,兩個人麵麵相覷,心裏都知道出大事了,命案跟普通的爭房搶地案不可相提並論,這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接下來的好戲夠他們唱的。
心碧帶綺鳳嬌穿過正房,進入一個僻靜的小跨院的天井。這天井不過一丈見方,邊上是一口小巧玲瓏的水井,井邊有一個袖珍花壇,裏麵隻種一株薔薇。五月裏薔薇花開得正火,粉紅的花朵貼滿一牆,地上落英繽紛,有的花瓣幹脆就投身入井,變作水中花魂去了。斜對薔薇的角落,則栽有一叢碧綠的修竹,竹莖纖細,竹葉婆娑,是別一番清靜出世的味道。天井裏青磚漫地,草屑全無,水洗過一般幹淨涼爽。四麵是白粉女牆,獨一麵牆上開了一個六角形門洞,洞口有兩塊鬥大的方磚鋪地,磚上原本刻有花紋,因年久而模糊不清,仿佛在做著一種溫馨的暗示。
心碧帶頭踏上方磚,又回身招呼綺鳳嬌:“妹子這邊來。”
兩個人相跟著從六角門洞進去,裏麵緊連著又是一個天井,比剛才的那個略長,同樣鋪了青磚,兩邊各有一個砌成梅花形的花壇,一邊種著棵枇杷樹,一邊種了一大叢芍藥。穿過天井上台階,腳下是長長的白色條石,鑿得略微粗糙,怕是為防滑的緣故。
台階和走廊相連。這走廊,因為和正房是一個整體,頂上有正房挑出來的長長的屋簷遮蓋,海陽人稱做“走馬廊沿”。廊沿的作用極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著曬太陽,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風涼,雨天站在廊下聽雨解愁,月夜則享受通體透明的神仙滋味。品茗下棋、看書寫字、裁衣繡花、縫補洗涮,習慣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這兒又是海陽人家居使用最頻繁的一處地方。
心碧對綺鳳嬌炫耀般地說:“你別看這個小跨院,這是董家所有房屋裏最後落成的一處,磚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樣也透著別致。你看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齊整!可是比別處的好?再看家具:這個掛衣櫥的鏡子比人還高,從上海雇船往家運的時候,怕這鏡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塊,果然就剩這一塊。這個高低床,都說是仿了法國的樣子做的。這幾對沙發也好看,小小巧巧,坐進去三麵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你坐坐?”
綺鳳嬌就坐了進去。沙發的彈性使她一時間感覺騰雲駕霧,她的腰肢各處仿佛被無數雙手托著,每一雙手都那麼柔軟靈巧,你進它退,你退它進,小心周到照料著你,渾身上下舒適到無以複加。
“怎麼樣?我沒說錯?”心碧緊盯綺鳳嬌的麵孔,注意著她神情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綺鳳嬌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說句不怕你笑的話,我還是頭一回坐這個。”
心碧說:“濟仁這個人,大煙呀、麻將呀、酒呀這些壞癮都沒有,就是在外麵住得久了,染上了些時髦的習氣,愛往家裏買些時新用物。你是個懂戲的,我家裏還有留聲機,有一大摞的唱片,梅蘭芳的,馬連良的,俞振飛的,色色都全,將來你進了門,這些有得你聽呢。”
“可是真的?”綺鳳嬌興奮得雙眼雪亮。
心碧笑道:“你看我像個哄人的嗎?”
綺鳳嬌身子一躍,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又重重地摔落下去。隨即她意識到自己過分的喜形於色,會暴露自己沒有見過世麵的小家子氣,又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心碧仿佛沒看見似的,自顧說下去:“家裏的幾個人,你都見到了。老太太是世上一等一的好脾氣,對媳婦、對孩子、對下人,都沒發過火。家裏上上下下是無人不敬重她的。我們大太太信佛,自己更是天生了一副菩薩心腸,誰要有什麼難處去求她,沒有個不準的。也好也不好,怎麼說?容易被歹人算計了唄。還好她不管家,否則怕是家裏有多少銀子也不夠她讓人拿的。二房早些年逃婚出去,如今下落不明,算是絕了後。三房為人精了點,好的是不在一起住,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把門一關,各過各的日子。四房混得不大好,做個小店員,時不時還要濟仁接濟,夫妻兩個倒沒什麼壞心腸。這些,日後你自己慢慢會體會。孩子們都還懂事,男孩子克儉頑皮了點,大女兒潤玉,就是在外麵上學的那個,從小被她父親嬌慣,脾氣有點任性,別的幾個還好……”
綺鳳嬌用雙手抱住腦袋,嬌笑道:“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人名,我聽也聽不過來了。”
心碧也撲哧一笑:“可不是嘛!我是性急,恨不得把所有要告訴你的都說給你聽。”
綺鳳嬌仰臉說:“太太總說別人心好,我看太太又比別人更好。將來我要是真進了這個家,是我的福氣。”
心碧就勢在她對麵坐下來:“怎麼是將來?就是眼下的事情嘛!我們兩個合力把這事辦成了,濟仁馬上就能出來。等他出來了,我已經把你在這院子安頓好了,他回家一見,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呢。你是他看上的人,你自己又喜歡著他,兩情相投,好滋味在後麵呢。”她把椅子往綺鳳嬌身邊挪了挪。“要緊是在我說的那著棋上。你放心,我既是把你認作濟仁的人了,我總不會讓你吃虧。”
綺鳳嬌有些忸怩不安:“太太,我是真不能把身子給那個錢……”
“誰說要你把身子給他了?”心碧嗔怪道,口氣中透著親熱。“我說過,你馬上就是董家的姨太太了,我還能逼你做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綺鳳嬌紅了臉,一聲不響。
心碧從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玻璃瓶,舉在綺鳳嬌眼麵前搖了搖。瓶中有很少的幾粒白色藥片,每粒隻有黃豆大小,扁扁的,表麵上還刻了極細的外國字母。
“這是我們從前在上海住著的時候,一個德國醫生給濟仁的。這藥片隻需吃下去一粒,人就睡得死過去一樣,萬事不知。”
“哎喲,這不就是戲文裏說的那種迷魂藥嗎?”綺鳳嬌好奇地睜大眼睛。
心碧笑道:“差不多吧。左右不過是睡幾個小時,要不了他的命。你好生收著,記住隻能用一粒。”
綺鳳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過玻璃瓶兒。
心碧在克儉房中找到克勤的時候,哥兒倆正頭靠頭地趴在一起看一本《三俠五義》的小人書。見心碧進來,克儉笑嘻嘻地抬頭喊了聲“娘”,克勤卻多少有些慌張,忙忙地把小人書往懷中藏匿。心碧說:“看書就看書唄,幹什麼要嚇成這個樣子?”
克勤還沒說話,克儉就搶著告訴娘:“三叔不讓他看這些閑書,要叫他溫課。三叔說,過了夏天,要送他到通州念中學去。”
“可真是這麼說過?”心碧問克勤。
“真說了。”克勤垂頭喪氣的,滿心不樂意的樣子。
心碧有些高興。她最怕的就是克勤會帶壞克儉,克勤這一走,克儉便沒了現成的榜樣,不至於讓她過分操心了。
“你爹下鄉還沒回來?”
“還沒呢。”
“那是再好不過。伯娘有件事情,麻煩得很,還非你不可。”心碧先給克勤戴上頂高帽。
克勤畢竟是個孩子,一聽就高興起來:“伯娘,是什麼事?”
心碧對克儉說:“你先出去。”
克儉好奇,不肯出去,被心碧瞪了一眼,噘了嘴巴慢吞吞出門。克儉這一走,克勤更有一種神秘的、被委以重任的興奮,迫不及待催促心碧快說。心碧便問他,他爹的那架德國相機,他是不是真的會用。
克勤叫起來:“怎麼不會?我爹又放著不用,都是我拿它玩兒呢。我給克儉和潤玉姐姐、煙玉妹妹她們拍的照片,伯娘你不是都見過嗎?”
心碧笑著說:“是呀,我是見過,不然今天不會來找你。就不知你肯不肯幫你大伯和伯娘一個忙?”
克勤拍拍胸脯:“沒問題!伯娘找我是找對人了,我什麼都能幹!”
心碧就招招手,要他把耳朵湊過去,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克勤越聽越興奮,雙眼放出光來,兩頰紅紅的,嘴巴嘻開直笑,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動手的勁兒。心碧叮囑道:“別把那意思放在臉上,什麼人也不能提起,跟你爹你娘也不能說,記住了嗎?”
“記住了。”克勤笑嘻嘻的。
心碧不放心,故意激他一下:“我瞧著你就沉不住氣,恐怕還真不該找你。”
克勤急了:“伯娘你真是的,信不過人!”
“真能讓我信得住?”
“我要先透了半句口風,叫我不得好死!”
心碧一把捉住他的嘴:“小孩子沒輕沒重,說這麼怕人的話!”自己臉色先就白了。
克勤眼珠一轉,突然哎呀一聲。心碧問他怎麼了?他拍著腦瓜說:“伯娘,我忘了件大事。照相要買底片,要買顯影粉,還要印相紙。底片是美國的好,印相紙要買法國貨,這都是很貴的喲!”
心碧點點他的額角:“你個小滑頭,伯娘算準了你會開口要錢。”把手裏抓著的一個絹包兒打開,嘩地往桌上一倒,“你點點,二十塊銀洋,夠不夠?”
克勤眉開眼笑的,一塊一塊拿了用嘴巴吹,放在耳朵邊聽。
心碧說:“先收著,事情做得好,伯娘另外有賞。”
克勤脆脆地應了一聲:“哎!”
夜色溫柔。小南風煦煦地吹著,帶來空氣中薔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老鬆林菜館臨河的門口,人影稀疏,隻一盞大紅的燈籠幌子高高掛著,紅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蕩漾,恰如一朵蓮花從河底飄搖著升起,神秘而嬌豔。幾個黃包車夫坐在街沿上脫了鞋子摳腳丫,車子在街邊靜靜地歇著,被手汗摩得賊亮的車把泛出微光。
又一輛黃包車從大街拐彎處顛顛地奔來。車子在河邊幽暗處停住,車夫哈腰穩住車把,車上的客人便一腳跨了下來,原來是縣長錢少坤。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不惹人注意的淡灰色杭綢長衫,戴一副茶色墨鏡,薄薄的灰色禮帽在額前壓得極低,像是存心不讓太多的人認出來似的。
他一下車,腦袋便東轉西轉,目光沿著街邊依次逡巡。此時心碧忽然從河邊的柳樹後麵冒了出來,笑吟吟地招呼他:“錢先生!”
不叫縣長,改叫先生,口氣中已經是透著親熱了。
錢少坤明顯帶了壓抑的欣喜,低聲說:“董太太,有勞你久等。”
兩個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後地往菜館裏麵走。心碧領著他上樓,進到一個雅致的單間。單間裏原來的八仙桌已經撤了,另換一張精巧的雕花四仙桌,為的是兩個人對坐說話方便。桌上擺有八色冷碟:肴肉、熗白蝦、拌海蜇、熏魚、拌海米菠菜、拌海帶絲、炸脆鱔、腐竹鮮蘑。另有兩隻西洋雕花玻璃酒杯,一小壇本地名酒“棗兒紅”。
錢少坤歡喜地歎道:“你看看,前天請你到寒舍說話,你不去,今天反弄這些麻煩。”
心碧著一身淡綠色軟緞旗袍,燈光下眼波灩灩:“錢先生,送你銀票你不肯收,再不吃我這頓飯,我真是無臉見人了。有什麼話,我們邊吃邊說好不好?要是你嫌這裏說話不方便,飯後再一同去你府上也行。”
說著話,她順手放下了單間的串珠門簾,又扭動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邊,動手去揭酒壇的封蓋,雙手捧起,分別把兩隻酒杯倒滿。血紅的酒液襯著雕花玻璃杯,已經是色香俱全,偏心碧又用蔥管兒般白皙纖細的玉手端了酒杯,直送到錢少坤眼麵前。手指上一顆紅寶石的鑽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輝,璀璨到令錢少坤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時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心碧手背上劃了一下。心碧不動聲色,依舊笑吟吟地去端另一隻酒杯。這便使錢少坤認定了心碧今晚對他的默許。
“來呀,錢先生請。”心碧把酒杯隨意地舉了一舉。
“叫我少坤,叫我少坤。”
心碧嫣然一笑:“照我說,大家都不要客氣,有天大的事,吃了飯再說,好不好?”話才說完,她已經將酒杯送到嘴邊,左手抬起來捂成一個半圓,擋著,少少地抿了一口。
錢少坤見狀,慌忙也把酒杯舉起來,“咕”地一聲,竟一口喝幹。心碧誇道:“錢先生好酒量,真爽氣。”錢少坤滿臉泛紅,眉眼中像安上了彈簧,左右動著,不得止息。
門外堂倌吆喝一聲:“上菜啦!”串珠門簾一掀,端上來一隻碩大的砂鍋。他就手用抹布包著揭去鍋蓋,頓時一股熱氣衝出,奇香撲鼻。錢少坤不知是什麼好東西,張眼一看,砂鍋裏也不過一隻煨爛的鴨子而已,興趣頓時大減。
心碧含笑不語,待熱氣散開之後,站起身來,拿一雙幹淨筷子替錢少坤布菜。她先輕輕撥開鴨背上的一層皮肉,露出又一層東西,原來鴨肚子裏竟包有一隻雞。雞肉撥開,再一樣東西是鴿子,鴿子裏麵又有斑鳩,斑鳩裏麵還有麻雀,一隻套著一隻,直把錢少坤看得傻了。
心碧說:“錢先生到海陽不多日子,這一樣海陽名菜‘五代同堂’怕是還沒有吃過吧?”
錢少坤怕在心碧麵前丟麵子,先還打算否認,又一想自己剛才的驚訝恐已被心碧看在眼裏了,便點一點頭。
心碧知人眼色,善解人意,安慰他說:“吃這道菜,是要隔天預定的,倘若臨時匆匆跑來,拿再多的錢也沒用。你想想,這大套小,小靠大,一個貼著一個,從裏到外要煨得爛熟,有多少不容易!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文煨,火候在一個晝夜以上。這樣煨出來,五隻禽相互入味,該是何等鮮美。錢先生你嚐嚐。”說著連皮帶肉布了一大塊在他碗中。
錢少坤聽心碧款款說這一番話,眯眼觀注她說話時的眉眼靈動的模樣,哪裏還想吃什麼名菜,光聽和看就飽飽的了。
心碧趁此機會又勸他喝酒,溫言軟語,直把錢少坤弄得雲裏霧裏,不知所終。錢少坤本不是個嗜酒之徒,這“棗兒紅”色紅味甜,喝著不覺什麼,卻又極易醉人,錢少坤不加提防,很快就暈暈乎乎。
恰在此時,門簾一掀,進來又一位紅顏佳人。這便是近日在海陽興商茶園裏獻藝的唐家班旦角綺鳳嬌。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禮服式的薄紗舞裙,豐腴的脖頸上戴一串水晶珠項鏈,頭發用夾鉗仔細燙過,長長地蓬鬆地披散在肩後,靠發根處紮一條緞帶,在頭頂側旁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
綺鳳嬌這一身打扮,是心碧為她設計的。若在平時,海陽人見了定會嗤之以鼻,將之歸於出賣色相的妓女一類人物的。此刻卻是不同,一則是在晚上,在這個布置得溫柔華麗的單間餐室裏;二則錢少坤酒意已濃,正是溫情繾綣之際,很容易把眼前的女人看得美若天仙。綺鳳嬌以舞女打扮翩然出現,恰在適時,一下子包間裏的氣氛就活躍起來。
綺鳳嬌倚靠在錢少坤身邊,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極近,雙手交叉搭在他的頭頂,把全部重量幾乎都壓在他身上,嬌憨地問道:“錢縣長還認識我嗎?”
錢少坤雖說頭暈恍惚,卻也沒有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當下笑道:“唐家班大名鼎鼎的掛牌花旦綺鳳嬌嘛!你的玉照還在茶園門口掛著呢。”指著心碧,“認識不認識海陽城裏最漂亮的董太太?她也曾看過你的戲的。”
綺鳳嬌故意斜睨心碧一眼:“這麼說,縣長今晚是在跟美人幽會了?擔心你太太知道了,打翻了醋壇子喲!”
錢少坤連連搖手:“瞎說瞎說,什麼幽會,說得難聽。我們有正事在談。”
綺鳳嬌聳起胸脯,在錢少坤肩頭一下一下蹭來蹭去,手也從他頭頂慢慢地滑落下來,順著臉頰、下巴、脖頸,一直到胸腹,小範圍地摩挲不止。起先錢少坤還很緊張,怕心碧生氣,會拂袖而去。後來見她神色自若,並無反感的意思,也就大膽消受這番令他骨酥皮癢的撫摸。
但是錢少坤畢竟有著縣長之尊,一顆心又暫時地係在心碧身上,恍惚中也還分得清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跟綺鳳嬌小小地纏綿一陣之後,忽地清醒,一下子把綺鳳嬌推了開去。
“走吧走吧,下次我也請你喝酒。今天我是跟董太太有事,你插進來頗有不便,啊?”
心碧向綺鳳嬌使個眼色。綺鳳嬌笑嘻嘻地拉住錢少坤的手不放:“縣長不能這麼看不起人嘛!不許我陪坐,喝我一杯酒總可以的吧?我是誠心想敬縣長一杯的。在海陽地麵上做生活,還要指著縣長包容捧場呢。”
心碧接腔道:“錢先生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這一晚上怕是睡不著覺了。”
錢少坤快意地笑著:“好好好,一杯,一杯。”說著自己便要動手往酒杯裏倒酒。
綺鳳嬌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當真以為我窮得請不起一杯酒?”說完向錢少坤做一個媚眼,飄飄地閃出門簾,像是早有準備,即刻就打了回轉,手裏果然拿的是一杯渾色甜米酒。她笑微微地將酒杯舉到錢少坤唇邊,勸道:“唱戲的人喝的酒,跟糖水似的,縣長一口幹了吧,包你無事。”
不等錢少坤有什麼說法,她那裏已經手臂高抬,將一杯酒傾在錢少坤口邊。被美酒麗人弄得暈暈忽忽的錢少坤,哪經得起這番挑逗戲耍,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就了綺鳳嬌的手,把一杯米酒盡數灌下口中。
綺鳳嬌卻又不立刻就走,丟下錢少坤,和心碧說起戲班子要開拔回通州的事來。錢少坤兀自著急,隻怕耽誤了與心碧的好事,在一旁簡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是。這一急,氣血上湧,酒力藥力發作得更快,眼見得一個人就手腳癱軟,臉上還在笑著,卻一些力氣也使不出來,白白地望著身邊兩個美人而無奈。
心碧撩開門簾,隻往外探一探頭,機靈的克勤馬上就從幽暗處閃了出來,手裏提著個沉沉的包,跟心碧進了包間。
心碧俯身在錢少坤耳邊,用無比柔和綿軟的聲調說:“錢先生,你大概有點不勝酒力了。我在樓上旅館部開了個房間,我扶你上去躺一會兒,你說可好?”
錢少坤此刻如夢如幻,隻覺心碧的麵孔在眼前飄浮旋轉,忽遠忽近,他萬般掙紮也觸摸不到。他努力地轉過頭去,迷迷蒙蒙盯住了克勤。心碧馬上解釋道:“是我的侄兒,可巧碰上了,我讓他來幫忙扶你。”
心碧說完這話,不等錢少坤自己表示什麼,對綺鳳嬌和克勤努一努嘴。兩人立刻上前幫忙,一邊一個架住了錢少坤的胳膊。心碧幫克勤拎著包,一手打開門簾,那兩個人便架了錢少坤往樓梯上走。此時錢少坤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隻不過頭暈得無法思維而已,見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機械地跟著邁步,否則憑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大孩子還真沒法把他弄上樓去。
一路碰到兩個菜館的夥計,都微笑著讓在一邊,等他們狼狽地先走,一副見怪不驚的模樣。到菜館來豪飲尋樂的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覺便會好,沒什麼大了不起的。再說他們不認識縣長,他跟他們有著長長的一段距離,互相之間根本不可能打什麼交道。他們平白無故幹嗎要管客人的閑事?
旅館部的夥計拿鑰匙替他們開了門,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進門,這是做事的規矩。
心碧搶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開。綺鳳嬌和克勤將錢少坤送到床邊。出於本能,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頭碰到枕頭,愜意地哼哼了一聲,來不及把腿腳放直,已經鼾聲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進行到了這一步,接下來該做哪樁?三個人一時都愣在那裏,有一點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心碧本是個有閱曆、有主見的女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又天性樂觀,少有犯愁的時候。然而此刻麵對的是一縣之長,她這麼做,委實是擔了風險,拚著性命的。錢少坤到底是何樣性格的一個人,她對他並不熟悉,可說是毫無把握。萬一惹火了他,他拚了縣長不做,跟董家來個魚死網破,心碧就白費了心機,濟仁在獄中怕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綺鳳嬌擔心的是她即將要麵臨的窘境。做戲子的人本不是大家閨秀,場麵上應酬人的時候也不是一次兩次,風塵女子對這一套手段堪稱駕輕就熟。難就難在心碧是濟仁的太太,她進入董家之後,心碧是她每天不能不看到的人,不能不與之打交道的人。當了這個人的麵,脫光衣服跟一個男人睡臥在一起,還要被人拍照,雖然是心碧本人的安排和指使,也難免令綺鳳嬌猶豫再三。
十四歲的花花公子克勤,說實話還是個剛剛脫毛的小公雞,乍看上去撲騰得厲害,掂一掂也沒有幾斤幾兩。他不止一回逛過妓院不假,那都是孩子的頑劣,真要得手,還是莫須有的事情。此刻站在這裏,他完全明白下麵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他直接的反應便是緊張,緊張中又夾了大戶人家孩子不免會有的羞怯。須知站在身邊的是他的伯娘,將要進入鏡頭的又是赤裸的縣長,他在這樣的尷尬場麵中實在感覺惶惑。
於是,足足有五分鍾的時間,房間裏沒有人動上一動,隻聽到錢少坤鼾聲不斷,睡得沉而又沉。
心碧歎口氣,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大夥兒說:“我們現今走到這一步,已經是逼上梁山,不幹怕也不行了。想想看,他錢少坤醒了之後發現自己獨自睡在這間客房裏,會作怎樣的猜測?他若是個君子,倒也罷了,怪他自己不好。若是個小人呢?不把我們恨出個洞來?他又沒把柄在我們手裏,往後還愁沒法兒慢慢治我們?”說到這裏眼巴巴望著綺鳳嬌,“隻好委屈你了。往後的事情都由我來擔待,鳳嬌你隻管放心。連同那拍出來的底片、照片,也統統歸我收著,若有一點泄露,天……”
沒等她把話說完,綺鳳嬌“嗵”地一聲跪在她麵前:“董太太你別說了,鳳嬌這就上床。我既是死心塌地要做董家的人,緊要時候還能看著董家有難不管?說來說去都是為濟仁老爺,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心裏分得清清楚楚。”
說完這話,她扭頭瞥一眼十四歲的克勤,雙手反背到身後,一粒粒解開了粉紅色薄紗舞裙的扣子。她停了一停,肩膀微微收縮,紗裙便自然地從肩頭滑落,像一朵碩大蓮花似的環圍在她的腳周。她先抬左腳,褪去薄薄的長統絲襪,再抬右腳,褪去另外一隻。而後她低下頭,去解大紅色緊身胸衣。胸衣上繡了挑花的絲邊,前麵密密的一排扣子勒住胸乳,一顆一顆解開它們頗費時間。她專心致誌做這件事情,麵容平靜,眼眉間帶著種不管不顧的決絕的神氣。
旁邊的克勤卻在一瞬間裏喘不過氣來。他被燈光下綺鳳嬌雪白豐腴的胴體弄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他覺得綺鳳嬌像從粉紅蓮花中嫋嫋升起來的巨大蓮心,見光見風忽然變作一個絕色仙人,飄搖著淺笑著在他麵前晃動。十四歲的克勤這一瞬間的印象驚心動魄,刻骨銘心。若不是有伯娘在旁,他早已衝上去把這個妙人兒一把抱住,求她同做好事了。
綺鳳嬌脫得一絲不掛之後,才從那堆衣物中拔腳出來,低頭走向床邊。她感覺到了身後克勤激動的注視,當時她沒有多想,她以為這隻是一個初長成人的孩子的好奇罷了。她抬腿上床,又懸起身子,越過死屍般一動不動的錢少坤,跪在床裏邊,開始給他解衣脫鞋。
在克勤眼裏,綺鳳嬌跪在那裏的姿態極像一尊受難的菩薩。她眉眼低垂,長發越過肩膀披掛下來,恰好遮住兩側乳峰。雪白肌膚在黑色發絲間若隱若現,身子一動,乳峰便跟著顛顫,把披在峰間的長發帶出瀑布般的動感。他萬分衝動,不等心碧發話,已經打開相機,自顧自的拍攝起來。
他拍了綺鳳嬌給錢少坤寬衣解帶的鏡頭;又拍了兩個人赤身裸體摟抱在一起的鏡頭;錢少坤一條腿架在綺鳳嬌身上的鏡頭;錢少坤一隻手放在綺鳳嬌小腹上的鏡頭;綺鳳嬌聳起身子,錢少坤嘴巴含住她乳頭的鏡頭。雖然所有的錢少坤都是側影或背影,但他的貪婪和淫蕩卻是展露無遺的。拍到最後,克勤滿臉冷汗,胳膊哆嗦,激動得幾乎要暈死過去。
半夜,錢少坤迷迷糊糊醒來。
房間裏燈光明晃晃地照著,一個女人的麵孔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眼前。女人長發披散,眼圈烏黑,嘴唇豔紅,眼睛裏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想從周遭飄浮的事物中找出有關這個女人的記憶。他看見了她頭發上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不是那個唱戲的……綺……”
女人笑微微答道:“說得不錯。你這回大概是真的醒了。我還真怕你這一覺睡過去了呢。”
神誌漸漸清楚起來,濃霧開始聚攏和凝固,最後停留在某一個點上。他感到了張惶,氣息微弱地問:“董太太呢?”
“她昨晚就回家了。”
“你怎麼會……”
“昨晚你要了我。”
“我要了你?”
“是的你要了我。我們送你進房,你上了床就抱住我不放。喝過酒的人真有力氣。”她咯咯地笑著。“你很會……那個……挺不錯的。”
錢少坤抬起右手,叉開中指和拇指,在太陽穴上慢慢揉著。他感到頭疼欲裂,這使他無法集中腦力思考問題。他後悔昨晚不該喝那麼多酒。事實上他也並沒有喝得太多,怎麼就會一醉至此?
綺鳳嬌再一次把麵孔俯得離他很近很近,嘴巴套在他耳朵上,詭秘而興奮地告訴他說:“董太太給我們拍了照片。”
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望著對方。
“怎麼發傻?董太太給我們拍了照片。她的侄子有一架德國相機,聽說還是董家三老爺的一個當了大官的學生送的呢,拍出照片很清楚的。”
錢少坤感覺到事情的不妙,正在按揉太陽穴的手停了下來。“是什麼樣的照片?”他緊張地問她。
綺鳳嬌嗲聲嗲氣地:“還能有什麼嘛!就是我們正在那個的喲!”
錢少坤狠狠地盯住綺鳳嬌的眼睛,此刻他唯一最強烈的念頭就是揚手甩她一記耳光。他堅信眼前這個女人也是同謀者之一。他又想翻一個身,再次把她壓到下麵,不顧死活地再幹她一回。他要一口咬下她白嫩嫩的肉,嚼碎了,吐到她臉上,看她笑不笑得出來。他要狠勁地壓,狠勁地抽,狠勁地捅,要弄得她鬼哭狼嚎,跪地求饒!
可惜,頭疼折磨得他臉色蒼白,眼花繚亂。除了用目光表示他的憤怒,別的一無所能。他眼睜睜看著她輕俏地笑著,將身子懸空,蕩秋千一般從他腰腿之上蕩了過去,滑下床,走到房間中央那一堆粉紅色衣裙裏,揀起胸衣,不慌不忙套上,再一粒一粒係好扣子。
他閉上眼睛不去看她,開始設想他將要麵臨的處境。
第六章
隔了一天,錢少坤果然收到心碧派家仆送來的密信。信封是自己家裏用報紙糊出來的,很厚,也很大,沉甸甸的模樣令錢少坤望之膽寒。
關上書房的門,確信門外無人之後,錢少坤兩手哆嗦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從封套裏滑出一疊照片,搭眼一看,會使人誤會為淫蕩不堪的春宮圖。細看,方辨認出男女兩位主角的姿容。
頭一張,錢少坤側身朝裏躺臥著,綺鳳嬌赤身裸體跪向床外為他寬衣解帶。綺鳳嬌低眉垂眼,一對顫顫的乳頭在黑發叢裏猶遮琵琶。二一張,錢少坤依然取側位姿勢,左胳膊搭在綺鳳嬌腰後,摟住她的纖纖細腰,左腿架在綺鳳嬌腿上,把她的下半身牢牢夾在襠間。三一張,綺鳳嬌上半身聳起,用一隻胳膊撐住,另一隻手抱著錢少坤的腦袋,兩乳盡力往前送過去。看不見錢少坤嘴的動作,但可以想像他撮著嘴巴噙住那隻圓滾滾乳頭的亢奮。再後麵,是大同小異的各種姿態,時而綺鳳嬌在裏,照片上隻看到錢少坤側過去的背影;時而綺鳳嬌在外,她渾圓的身子擋住了錢少坤一半的麵目;時而綺鳳嬌在上,抓住錢少坤的雙手,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像用膠水粘住了分不開來似的。
錢少坤直看得麵紅耳赤,心跳氣短。他想他真是低估了董心碧這個人,能做出這種事情的女人,客觀地說,實在是有膽有識的女中丈夫呢。
放下照片,再看附信。信是用小學生練習簿撕下來的紙寫的,字跡工整而稚拙,言語也有點半通不通。信的內容是這樣:
錢少坤縣長台鑒:
縣長與女藝人的一夜風流,已立此存照。南京貴黨正首倡新生活運動,縣長在海陽上任伊始,恐不願將此風流案公之於眾。若有好事之徒轉達到南京方麵,則對縣長的仕途更添麻煩。萬事總以息事寧人為好,現今照片隻你有我有,底片也妥善收藏在我手中,我的要求並不過分,隻盼縣長為董濟仁略事疏通,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奉上銀票三千塊,供縣長為此事打點之用。若濟仁有朝一日平安回家,則此照片永無出頭之日。心碧做事向來言而有信,縣長不必有絲毫擔憂。
餘不贅言。三日之內望能見諸行動。
錢少坤看完這封信,一時間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是個胸無城府的蠢笨之徒,對自己酒醉之後是否真的跟綺鳳嬌成過好事,根本就將信將疑。然而照片擺在麵前了,綺鳳嬌又顯而易見已被董家買通,鐵證如山,他就是渾身長一百張嘴巴也無法辯解,還隻能是越抹越黑。沒別的辦法,按董心碧的要求行事是上上之策。何況錢少坤從信的字跡上判斷出來她的確沒有對外聲張,這信顯然是由她口述,她的某個小女兒替她所寫。
三千塊錢的銀票,自然照單全收了。董心碧這個人真是厲害,打了你的嘴巴,還反過來為你又吹又揉。當然也隻有漂亮女人才使得出這樣的伎倆,狠毒中帶著惡作劇的玩笑,精明中摻雜有孩子般的天真,實在讓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嗔也不是。
此時的董濟仁和綢緞店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均關押在國民黨海陽縣黨部,等候初審。省黨部已經多次電催解押鎮江,急迫中錢少坤先回一電:“董氏一案,情況複雜,恐有冤情,宜細細察審。”
接下去,錢少坤親自出馬,找了冒銀南為首的數十位有聲望人士,聯名寫了狀詞,控告海陽有人因田地財產糾紛,挾仇陷害董濟仁先生。錢少坤跟著就拋出一份禮單,說是有人對他行賄,要他必欲置董濟仁於死地。禮單一出,輿論大嘩,都認為董濟仁冤枉,又爭相讚頌錢少坤,說他秉公無私,大義執法,是海陽難得盼到的青天父母官。錢少坤一箭雙雕,既為董濟仁作了遮掩,又為自己爭了名譽,在全縣士紳麵前討了個大大的好。
從王千帆車上搜查出來的長短槍支,本來封存在縣保安大隊,留作物證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門鎖,黑夜裏登堂入室,把長槍短槍席卷一空。從門外留下的腳印和槍支的總重量來看,這事不是一個人幹的。誰是保安隊的內奸?槍支的去向是在哪一方?共黨遊擊隊、青幫組織、地痞流氓、貪財的慣偷,似乎誰都有這個可能。偌大一個海陽城,幾十萬的人口,要查出來簡直大海撈針。縣長錢少坤首先泄了氣,宣布他沒有精力再管這事了。縣長一罷手,底下的人自然樂得偷懶,打了個報告說無從查起,便馬馬虎虎結案。
物證既然沒了下落,董家的律師立刻抓住仇人誣陷這一關節,大張旗鼓為董氏翻案。恰逢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得知此事,親自給省黨部寫信,詳說董濟仁的經曆和為人,指出他決無可能出錢為共黨購買槍支,一切都是虛妄之談。
事情到了這一步,案子再審下去似乎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為了掩人耳目,錢少坤又最後一次在大堂提審王千帆,當眾用刑,打得他皮開肉綻。王千帆事先已得到口信,自然是咬緊牙關抵死不招。這一來,案子的前後審理過程無懈可擊。
又該著董濟仁運氣好,不遲不早,正當縣裏準備釋放他時,國民黨政府頒布了對全國政治犯的大赦令。不管董濟仁算不算“政治犯”吧,反正有了這個條令,釋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順理成章。錢少坤甚至借機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親自派衛兵把董濟仁護送回家,隔天又親自上門看望,說了很多道歉的話。晚上還以海陽商會的名義擺酒席為他壓驚。酒席上,瞅一個無人注意的機會,錢少坤偷偷問心碧:“我已竭盡所能,一切還算滿意吧?”
心碧回報給他一個似是而非的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道:“再幹一杯嗎?”
錢少坤喏喏,慌慌地借故走開。
又隔一天,綢緞店王掌櫃帶了重禮來拜見心碧,酬謝她救命之恩。心碧自然是堅辭不收。她隻字不提此事的細枝末節,隻說他兒子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政治犯這麼個關口。她叮囑王掌櫃,要緊的是把兒子管好,別再放野馬似的讓他四處亂跑了,這年頭到處亂哄哄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撞到什麼人的槍口上。
王掌櫃走後,她想起萬鴻典當趙先生對她說過的話,就把王掌櫃私拿店裏的高級麵料去當鋪抵押銀洋的事情告訴了濟仁。她本來的意思是要濟仁留心一點,這年頭除了父母妻子兒女,怕沒什麼值得十二分信任的人呢。豈料濟仁吃了這一場官司以後,心性懈怠了許多,隻淡淡地回答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碧也就無話可說。
董濟仁剛從縣黨部被釋放回家的時候,麵容憔悴到令小玉兒不敢認他是父親。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搭拉著眼皮坐在敞廳裏的寶座椅上,懨懨地誰也不想理睬,連老太太問他的話,他也三言不著兩語。心錦、心碧、心遙、心語妯娌四個圍了他團團直轉,有說請先生來瞧病的,有說請剃頭匠來理發修麵的,有張羅著讓得福去熬人參雞湯的。再加上幾個孩子在人堆裏亂竄,家裏就簡直亂成一團。
綺鳳嬌冷清清地坐在角落裏,因為人多,加上濟仁魂不在身的樣子,他一時也沒有發現她。心碧走過去,小聲對她說:“妹妹你先回院裏等著吧,晚上我負責把他送過去。”綺鳳嬌騰地紅了臉,推讓道:“別,今晚自然在你房裏。”心碧就笑起來,說:“這是謙讓的哪門子呀?我先接你過來,是想讓他回家一見心裏高興高興,過兩天日子安寧下來,還要為你們補行大禮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準備準備。”
綺鳳嬌一走,心碧開始大刀闊斧地張羅起來,請先生的請先生,請剃頭匠的請剃頭匠,熬參湯的熬參湯。濟仁坐著不動,木頭人兒似的由著別人擺弄。
剃頭匠就住在門口,一喊就到。細細地理了發,修了麵,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個人總算是活過氣來似的,麵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轉動,看見幾個年幼的兒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們的腦袋了。
接著是先生趕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脈,回說身子沒什麼大礙,是受了驚嚇鬱悶,血行不暢,脾髒不和,開幾味藥調理調理就好了。說著就手開出一張藥方,囑家人去藥房抓了,每日一劑煎給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鬆出一口氣來。
心碧謝了心遙心語的看視,又打發老太太和心錦回房歇著,就扶了濟仁的胳膊,把他帶到後麵客房裏專設的一個煙榻上,給他燒幾個煙泡抽了提神。這煙榻是專為招待客人而用,濟仁不過偶爾陪客抽上幾口,沒有癮頭。
一個煙泡下肚,濟仁果然精神許多,搭拉著的眼皮抬了起來,眼裏也有了舊日的光亮,遂細細地對心碧說他這些天的飲食起居,又問起家中連日來遭遇的事情。心碧也同樣一件件告訴給他聽。關於綺鳳嬌的一節,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給他來個突然的驚喜。至於照片的事,她更是緘口不提。她心裏想的是:這件事當中有很多細節,不是身臨其境的人,不可能一點一滴理解到位,與其讓濟仁知道之後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說也罷。她隻告訴濟仁,錢少坤是收了她三千塊銀洋,才肯為濟仁的事情如此出力。
說到這裏,仿佛順便想起似的,她欠起歪在煙榻上的半個身子,問他:“那幾把槍,到底是怎麼牽扯到你身上的呢?”
濟仁見問,臉色就有點作變,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無人,才悄聲告訴心碧:“這件事,我遲早是要告訴你們的,讓你們心中也有個數。買槍的錢,的確是出自我的手中。”
心碧“啊”的一聲,隻覺一顆心怦怦直跳,連日來的擔心操勞霎時間襲上身來,身子發軟,手裏正燒著的煙泡也拿不住了,隻好擱在煙燈旁,先放倒腦袋躺上一躺。
濟仁知道她是心裏害怕,歎口氣說:“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前些日子我看了幾本介紹共產黨的書,又跟王家的千帆談過兩回。看這勢頭,將來這幫子人能坐天下也是說不定的事。你雖說不懂曆史,戲文卻看過不少,從古到今王朝興衰更替的事情並非全然不知。那劉邦是怎麼做上皇帝的?朱元璋又是怎麼做上皇帝的?遠的不說了,近的,蔣介石他如何發了家,你跟我在外麵這麼多年,總是知道的吧?亂世出英雄,古話說的一點不錯。如今的世道,正是個亂世呢!你看,東北是被日本人占了;南邊呢,共產黨紅軍鬧得正厲害,蔣介石三番五次派兵去剿,哪能剿得幹淨?倒真是越鬧越紅火,就連我們海陽,四鄉八村都有了共產黨遊擊隊呢!中原地區總該是老蔣的地盤了?不,還有馮玉祥,閻錫山,張學良,唐生智,再加上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話,你說說是幾虎爭天下?所以我看,鹿死誰手,真的是還沒有定數呢。”
心碧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腦袋的險,被人安上個通共的罪。”
濟仁耐心地說給她聽:“同樣是施恩於人,你說是在他窮極無路的時候送他一袋米好,還是在他富得冒油的時候送他一袋金子好?眼下共產黨被蔣介石追得團團轉,正是需要人伸手拉一把的時候,我出錢買幾把槍送他們,是給自家人的將來留條後路。我都五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做這件事,實實在在是為你們娘兒幾個。暫時沒告訴你,也是怕你擔驚受怕罷了。”
心碧半晌無語。她是個凡事一點就通的人,濟仁說到這個份兒上,他的良苦用心,她還有個不能領悟的?隻是女人想事情終不如男人久遠,她不肯對他說個“好”字,是怕他再瞞著她做出什麼。她不去為將來的事操心,那還遙遠得沒邊沒際呢。她隻要眼下合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這個家就算是團起來了,人前人後站得住了。
她重新撐起半個身子,把剛才燒了一半的煙泡拿起來放到煙燈上又接著燒,一邊在心裏盤算,從今後要把濟仁看得緊點兒,不能讓他再出這樣的事。
傍晚,心碧單單為濟仁煮了一鍋糯米綠豆稀飯,拌一盤海蜇絲,切兩個黃油鹹鴨蛋,把自家醃製的黃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剝一隻火腿肉粽,打發他吃晚飯。
老太太顛著小腳過來看看,說是前個月用酒釀糟下的小黃花魚,怕是也能吃得了。說著就要喊得福去開壇子。濟仁攔住她,告訴她說自己身子尚未完全複原,眼下沒什麼胃口,弄了好東西也吃不下。老太太歎息著,說了好些心疼兒子的話,又叮囑心碧要好生侍候調理他,這才回房抽她的水煙去了。
濟仁吃完,習慣地要往心碧房中走。心碧身子一閃,攔在他麵前,笑吟吟地說:“慢著,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濟仁就愣了愣:“誰呀?”
心碧說:“總是你心裏喜歡的。”
濟仁先問是不是潤玉回來了?又接著胡亂猜了幾個。心碧卻是不作回答,隻含笑扶了他走。
才進了那個爬滿薔薇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見一個苗條女子側身站在六角門洞旁。濟仁正覺詫異,女子用極優美的舞台身段轉了過來,一雙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濟仁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鳳……”話才出口,感覺不妥,扭過頭去,滿臉狐疑地盯著心碧。
心碧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來的,也是我做主安置在這院子裏的。隻要你能開開心心,我也就看著高興。”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綺鳳嬌一眼,轉身就離開院子。滿地落紅中,她走過來又走過去的兩行腳印清清楚楚。
濟仁就站在這兩行腳印的盡頭,目光遲緩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無法確定眼裏看到的是真是假。綺鳳嬌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著女學生才穿的那種天青色寬袖短衫,黑色百褶綢裙,方口帶襻的黑皮鞋,洗盡往日舞台殘留的鉛華,顯出一種不十分真實的純樸素淨。
“鳳嬌?”濟仁試著叫了一聲。
“老爺!”綺鳳嬌麵色酡紅,一伸手拉住了濟仁的手腕。“來吧,進來吧。”
她擁著濟仁的腰,帶他走進六角門洞,順走馬廊沿直接進了臥室。她的房間裏有一種過分濃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緣故。掛衣櫥上鑲著的玻璃鏡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對著那張法國式高低床,床上的人盡可以像看電影一樣玩賞自己的一舉一動。床上兩條薄薄的綢被,一條鵝黃,一條肉紅,是那種讓人聯想到玉體凝脂的色彩。帶荷葉邊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細布做成,枕上有意無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狀珍珠發簪。
綺鳳嬌在濟仁四下裏打量的當兒,已經出去關了院門。門軸吱呀的響聲把濟仁帶回到現實,他至此才明白無誤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和綺鳳嬌共同擁有了這個靜謐的小院。他費力地回想不久前和她同遊水沁園及定慧寺的快樂,她在老鬆林菜館不勝酒力的嬌弱之態,以及他們最後在老城牆根撞上了四個年幼女兒的尷尬。他記起來他是確實答應過要把她娶回家中的,隻沒想到善解人意的心碧把事情做得這麼幹脆果決。猝然之間與綺鳳嬌麵麵相對,調整心態便感覺吃勁,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沮喪。他不由地長歎一口氣。
綺鳳嬌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腦袋順勢擱在他肩膀上,快意地說:“今兒晚上你是從頭到腳地歸我了,你什麼也不準想,不準想吃官司的事,更不準想心碧,隻想著一個人——我。”她從濟仁後麵一扭身繞到他的前麵,“我是你的新娘子,我們兩人過一個稱心如意的洞房花燭夜。我會服侍得你快活賽神仙。”
說到這裏,她放下他,轉身端過來一杯泡好的參茶。“濟仁,你今日身子虛,先把它喝了。”
濟仁什麼也不說,就了她的手,把參茶喝得幹幹淨淨。
綺鳳嬌放下茶碗,開始動手為濟仁寬衣。她解他領口第一個扣子的時候,貼得離他很近很近,他一下子就聞到了她頭發上茉莉花油的香氣。她嘴裏噴出來的呼吸熱烘烘的,略有點粗重,把他脖頸處弄得奇癢難忍。他閉上眼睛,覺得愜意,就勢抱住了綺鳳嬌,把她的粉臉按在他頸間,來來回回地搓著蹭著。綺鳳嬌咯咯嬌笑,從他肩窩裏掙紮出來,反手猛一下抱住他的頭,踮了腳,也用自己的脖頸去蹭他的臉。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麼喘息著你來我回,活像兩隻交頸相抱的鵝。
很快地,濟仁覺到了綺鳳嬌的身子在他手彎裏軟如麵條,又沉甸甸地下墜,把他的腰背也吊得傾俯下來。他不得不拖著她走了兩步,把她順勢放到了床上。綺鳳嬌仍然吊著他不肯放手,於是濟仁也跟她同時倒了下去。
綺鳳嬌仰麵朝天躺著,雙頰飛紅,目光如火,手腳癱軟,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哀求濟仁道:“你替我脫了衣服。”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濟仁曾有一刻短暫的遲疑,但是他看見綺鳳嬌那雙被欲望燒得雪亮的眼睛,不忍拂她的意思,坐起半個身子,動手為她解衣。
他先撩起她的天青色小褂,去抽裙帶的活扣。手才觸到那片綿軟的肚皮,指間的感覺滑膩無比,又溫潤鮮活,忍不住舒開手掌撫了一撫,再勾下頭,把整張臉用勁地埋入這片溫軟之中。他聽到綺鳳嬌一聲低低的、仿佛護疼似的呻吟,而後全身止不住地起伏動蕩,如波如浪,如潮如湧。濟仁抬起頭來,一時間竟看得呆了,忘了自己本準備要做什麼。綺鳳嬌一扣手掐住他的胳膊,急促地哀求道:“濟仁,快點,你快一點!”
濟仁呆坐著,發愣似的,半天,說一聲:“鳳嬌,我不行。”
綺鳳嬌大驚,翻身坐起,伸手過去一摸,果真不行。她略一沉吟,柔聲安慰道:“沒事,你是擔驚受怕得狠了,一時複原不過來。慢慢會好。”就指揮他躺倒,自己斜倚在他旁邊,輕輕為他揉摸撫弄。卻也並不很靈,覺得像是要起勢了,手一鬆又原樣轉回。濟仁自己都沒了信心,拂開綺鳳嬌的手,不讓她再碰他。綺鳳嬌就委委屈屈說:“我還不是想讓你快活一點,你這樣子對我生分,真讓我傷心了。”
濟仁轉過身來,雙手捧住她的臉,憐惜地說:“我是不想讓你過分累著。你看,今天才第一天,就弄成這樣,實在是對不起你。”
綺鳳嬌馬上捂住濟仁的嘴:“快別說這話!我是為什麼才心甘情願跟你做小?若為這點子快活,我去當堂子裏的姑娘不好?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
濟仁說:“話是這麼說,我卻對你有一份責任的。你年紀輕輕……”
綺鳳嬌扭了扭身子,撒嬌道:“我不要聽!”抬手替他扣好脖間第一粒扣子,說:“走吧,你還是回心碧房裏去睡。”
濟仁想了想,說:“也好,免得你今天在我旁邊心煩。”說著,動作有點遲緩地下了床,趿上鞋,開門出去。
濟仁走了之後,綺鳳嬌在床上好一陣輾轉反側,燥熱難當。最後她抱著枕頭嚶嚶地哭了。
按濟仁自己原先的估計,他是被關在縣黨部的一段時間裏著急氣惱,再加飲食起居調理不當,身子才虧虛下來,回家後隻需休養一陣,自然會恢複如舊。
誰知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這般樂觀,吃了幾劑滋補的中藥,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參湯,非但沒有將息過來,反覺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後麵色潮紅,口幹舌燥,心緒煩亂,且咳嗽頻頻。
一日小玉發燒,心碧請了西醫王亦堂上門診視,濟仁便順帶說了自己的不舒服。王亦堂拿聽診器替他略略一查,吃驚道:“董先生如今這種症狀大概有多久了?”
濟仁回答說:“也不太久,至多是個把月的時間。”
王亦堂就不說話,暗自沉吟了一陣,道:“想來董先生不會是個諱疾忌醫的人,我就實話告訴你怕也無妨。照我的判斷,你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結核呢。”
濟仁嘴裏沒說什麼,心裏卻是忍不住咯噔一跳。肺結核是西醫的說法,海陽人一般稱之為“肺癆”,得了這病的人,少則三月五月,多則三年五年,最終咯血而死,治愈的希望幾乎沒有。
王亦堂望定了濟仁,仔細觀察他臉上的反應,慢慢地說:“如今西洋醫術比從前發達許多,肺結核已經不算是絕症。有一種進口針藥叫盤尼西林的,聽說治這病最為對症,隻要不是病入膏肓,可謂藥到病除。”
濟仁問他:“這藥又到哪裏去弄呢?”
“上海呀!”王亦堂像是驚訝濟仁的孤陋寡聞。“你想想,這麼貴重的藥,除了上海,還有哪兒能弄到?”
“你說貴重,到底貴到何種程度?”
王亦堂咽一口唾沫。“看你是怎麼弄到手的了,若是當中拐的彎兒多,就貴得多些,反之則略略便宜。總之在一兩黃金上下吧。”
“一支針藥?”
“當然是一支針藥,要不然就說貴呢?”
“照你估計,到最終痊愈,約摸著要用多少支藥?”
王亦堂攤了攤手:“這我倒說不清楚了,幾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說貴?隻花一二兩黃金的事,豈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說到這裏,他看看濟仁,又補充一句,“這個價錢對你來說,怕還不至於十分犯難吧?再說你在上海為官多年,熟人朋友多,買藥吃住必不是問題,我勸你早去診治為好,萬事宜早不宜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