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仁說:“多謝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送走王亦堂,他先不把這事告訴心碧心錦和綺鳳嬌,獨個兒關上房門想了半天。按說幾十兩黃金他是出得起的,問題是真像王亦堂吹的那樣,藥到就能病除嗎?倘若不能除,這麼大一筆財產不是白白扔水裏去了?他今年是五十歲,不是二三十歲,身子大不如前了,這他心裏有數。
事情再倒過來想,即便錢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麼樣?他還有多少年好活?這一大家子,妻妾三人,兒女六個,加上老太太,還有不時找上門來要他救濟幫忙的親朋好友,族人故舊,他就是掙下一座金山,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他得考慮日後心碧他們如何生活。他是沒有能力再去掙來什麼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細水長流地過下去。往後的事情還多呢:老太太百年之後的喪事,女兒們出嫁,兒子娶親,哪樣不得花大錢!他敢放開手腳住到上海去治病嗎?敢嗎?
思慮良久,他決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養得法,三五年內怕也無甚大礙。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時,兒女都大了,眼睛一閉盡可以放心而去。
他瞞了心碧幾個,隻說自己是肺陰虧耗,氣陰兩虛,脾腎不適,須閉門靜養,且不能與家人多多親近。家人自然唯唯。他別的沒有什麼,心裏著實感到對不起的是綺鳳嬌,新進家門,就如此委屈冷落了她,想起來當真很不好受。
綺鳳嬌倒還算個懂事的,見濟仁身子這樣,知強求也無用,還不如讓他靜心調養,等日後大好了再說。反正已經進了董家門了,衣食無愁,閑時聽聽戲,逛逛公園,會會客,再搓幾把麻將,輸了錢自有濟仁暗地貼補給她,心碧知道隻當不知道,這日子就很好打發。
對濟仁的病,家人中怕沒有比心碧更著急上心的。這些年她一直在家中主事,又是大大小小六個孩子的娘,她深知濟仁的存在對這個家庭的意義。
她托人在外多方打聽,得知離海陽城三十裏路的上墊鎮上,有個姓薛的人家,世代行醫,其祖父曾受命為慈禧太後診病,被太後懿旨褒嘉,聲名遠揚。薛家少主人名暮紫,時年三十,已著有一本叫《症治管窺》的醫書,上門求醫的人每日踏破門檻。心碧便鼓動濟仁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濟仁由四弟濟安陪著,坐船去上墊鎮。薛暮紫很認真地替他看了,也不多說什麼,開出一張方子,囑他先回去試服。這方子是:
馬齒莧、茺蔚子、白茅根、忍冬藤、連翹、側柏炭、蒲公英、紫石英、瞿麥各兩錢四分,酒大黃四分,藕節四錢,甘草一錢兩分。每日一劑,水煎分三次服。
濟仁是個極聰明的人,見薛暮紫瞧了病之後不置可否,便也知道自己這病實實是個絕症,如今也隻有死馬來當活馬醫,挨得一日是一日了。他同樣並不多問,拿出銀洋重重付了酬金,攜同濟安仍舊坐船回去。
按方抓藥,吃了足足一個月有餘,病也不見多少起色。每日裏仍是胸背悶痛,咳嗽,盜汗,午後低熱,顏麵潮紅。心碧氣得大罵醫生騙人。濟仁自己心中有數,倒反過來替薛醫生說話。又想起薛暮紫說過,這副方子隻是試服,不行還可變更,便帶了濟安第二次去上墊求醫。
這回開的一張方子是:
黨參、茯苓、白術、沙參、地骨皮、黃芩、知母、百部、天麥冬各一錢六分,玄參、生地、鹿銜草、功勞葉各兩錢四分,百合三錢,甘草八分。每日一劑,水煎服。
回來照方服藥,吃了一段時期,不知是這方子真有作用,還是暑期將臨,潤玉快要畢業回家,濟仁心裏高興的緣故,總之潮熱沒有了,咳嗽的聲音也不大聽見,人頓時就覺精神許多。家裏上上下下都大喜過望。
這期間,三老爺濟民卻是遭了大罪。他與定慧寺的一場官司成了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熱麻團,弄得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從古到今,但凡官司,隻要不涉及人命,總好打理。世上哪個當官的不為錢?看你給多給少罷了。像心碧那樣舍得花血本,沒個擺不平的理。但是這當中一旦出了那拚死玩命的貨,他豁出去日子不過了,心一橫死在你麵前了,官司的性質立即就會發生變化。人命關天,古來統治者無論有多昏庸,這句話還是牢記在心的。到這種時候,恐怕就真是金錢難買人命,銀洋的分量多少變得輕飄起來。
此時的濟民正處在這種尷尬境地。定慧寺僧人德林為爭寺產,舍命抵製,一下子驚動了寺中所有僧眾。於是群起奮爭,浩浩蕩蕩往縣府示威請願,還聲稱縣府如有對濟民偏袒之處,他們將沿路化緣直到南京,找蔣委員長討公道去。本來是定慧寺強占民產,理在濟民這邊,如此一來,倒弄得乾坤顛倒,變成濟民糾集流氓地痞,仗勢欺人,逼德林於死命。
膽小怕事又精明過人的濟民這回是吃了大虧了。他本想把自己卷入一場小小的訟事,以擺脫濟仁的通共大案,卻不料弄巧成拙,陷入一個更大的泥坑之中。事到如今,以濟民的個性,自然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將官司奉陪到底,結果寫了房契承認香火院是祖上供獻給定慧寺的,院內一切都歸寺中所有。又賠出很大一筆錢財,厚葬僧人德林,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寺中上上下下幾百人為他念經超度,成了海陽城裏的一大盛事。定慧寺再一次揚眉吐氣為自己樹了威德。
董濟民從此大傷元氣。整整一兩個月裏,他躲在家中足不出戶,連大哥濟仁生病也沒去探視過幾回。不知是自覺無臉見人,還是自己的精力同樣不濟。
第七章
每年夏天,老太太總覺身子怠倦,瞌睡特別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覺,中午飯後再睡一覺。這一覺直睡到三四點鍾才能起來。一整天裏人都是迷迷糊糊,飯量也大減,吃什麼都沒味道。眼見得人就消瘦下來,皮肉愈發鬆鬆垮垮,拖拖掛掛。有時候小玉兒去逗她玩,小手扯她脖頸間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幾寸長。
濟仁對心碧說:“上年紀的人,睡覺多了不是好事。”
心碧答道:“誰說不是呢?”
“你恐怕得想個法兒,讓她活動活動才好。”
心碧說:“這法兒可不好想。前幾年她還常跟大太太往定慧寺跑跑,燒燒香,拜拜菩薩什麼的。這年把腿腳發了軟,再不願出去。前兒個我叫一輛黃包車帶她去水沁園散散心,你猜她說什麼?說看來看去還是這些個景兒,沒個新鮮的。”說著笑起來,“她的記性可是真好。”
濟仁也笑:“總之你想想主意吧,別讓她老睡著就行。”
心碧想來想去,隻得找出一副紙牌,拉了心錦和綺鳳嬌作陪,每日午後放老太太小睡一會兒,便拖她起床摸牌。心錦和綺鳳嬌是閑人,打打牌正好作消遣。心碧不同,家裏家外忙不完的事情,少不得也暫時丟開,日日在牌桌上一坐兩三個時辰。
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癮,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
海陽人玩的紙牌,跟麻將大致相同,卻又比麻將更見靈活。比如說,打麻將隻要一人和了牌,其餘三人必得罷手,一分不得。紙牌不同,一人和牌,餘者皆可算湖計分,或大或小都有歡喜。這就比麻將更得人心。若是玩搭子湖,則四人中要有一人輪休。逢到輪休的這個人,可以站起來活動腿腳,可以離開牌桌去關照關照家務,可以坐在旁邊帶抽一袋煙觀戰,總之是自由得很。這樣一種較為鬆散的氣氛很合家庭主婦和老太太們的心意,所以海陽的女眷們提到打牌,說的都是紙牌。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氣和情緒都好的時候,女人們喜歡信口編幾句順口溜,配上小曲兒,在嘴裏哼哼唱唱。這叫唱“牌兒經”,是海陽人打牌的一大特色。
此時台上正逢老太太和心碧、心錦坐莊,綺鳳嬌倚坐在老太太旁邊觀戰。老太太伸手摸了張“白皮”,翻開在台麵,嘴裏信口唱道:“白娘娘討仙草,水漫金山法海來拿妖。”
老太太嘴裏的牙齒已經是七零八落,說話都有點不關風,哼小曲兒更是怪異得緊。再加老年人中氣不足,聲音抖抖乎乎,還硬是憋出個細嗓子來,幾個兒媳聽了忍不住一齊嘻嘻哈哈笑。
老太太不服道:“笑什麼呢?不是我自己說大話,當年我們那些老姐妹們一塊兒打牌,一百二十張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經。你們這幾個,怕誰也玩不出這種花樣吧?”
心碧逗她:“牌兒經誰不會唱。”正好手中摸一張“三條”,馬上唱道:“三氣周瑜蘆花蕩,孔明先生哭周郎。”
老太太想一想,就說:“孔明先生三氣周瑜,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個姓周的活活氣死了,怎麼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扭頭對旁邊的綺鳳嬌說,“你懂的戲文多,你倒說說看?”
綺鳳嬌笑道:“這些個老生戲,我還真懂不了幾出。經老太太這麼一分析,倒覺著是不合理兒。”
老太太得意道:“心碧你聽聽!”
心碧也笑:“老太太既這麼說了,鳳嬌總不能幫了我不幫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常有理。”
說著大家一齊都笑。
正笑著,小丫頭蘭香大呼小叫地闖了進來,一路喊著:“太太,太太,大小姐回來了!學堂裏放假羅,帶回來一車行李呀!”
心碧第一個站起來,慌慌張張帶倒了屁股下麵的凳子。她顧不得去扶,幾步就出了敞廳,迎到大門外去。
老太太嘻開沒牙的嘴,對綺鳳嬌說:“這猴兒一回來,家裏就要翻天囉,就要熱鬧囉。”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著也往外走,心錦和綺鳳嬌連忙一邊一個攙住了她。
綺鳳嬌進了董家之後,不知多少次聽人說起大小姐潤玉。今天忽然一見,心裏不免驚呼:果真貌若天人!
麵前的女孩子約摸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高挑豐滿,穿一件飾有花邊的白絲襯衫,襯衫下擺束進了奶油色西褲裏,挺拔中多多少少顯露著一種卓爾不群的傲慢。一張標標準準的鵝蛋臉,肌膚雪白,皮中隱隱透出一層粉紅。眼睛固然是流光溢彩,眼仁又格外漆黑,看著活像兩顆色質極純的黑水晶,其美麗、其高貴、其靈動、其可愛,令人一見之下心中怦然作跳,之後便在腦子裏刻下了這雙眼睛的印象。
綺鳳嬌出自內心地說:“大小姐這模樣,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生出來的。戲文裏總說誰誰誰顏容如花似玉,我此刻見了大小姐,才算對這四個字有些明白。”
潤玉翩然一笑,不看綺鳳嬌,卻轉過來對著心碧問:“娘,這就是我爹爹新娶回來的姨娘嗎?”
心碧嗔怪道:“說話別這麼不懂禮數。你姨娘是在你爹吃官司的當兒進門的,就看在這份情義的份兒上,你也要尊她敬她。”
濟仁坐在太師椅上,笑笑地說:“你也多慮了,潤玉是最孝順爹爹的,爹爹喜歡什麼,潤玉就喜歡什麼,是不是,潤玉?”
潤玉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因為她已經在忙著開箱子分發禮物。先給老太太,那是一塊黑色香雲紗料子。潤玉說這料子做一套褲褂,又透氣又不貼身,夏天穿了要多涼快有多涼快。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一邊把料子抱在手裏撫來撫去,一邊不住聲地說:“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穿這麼好的東西,人家不笑話我老妖精才怪。”
潤玉嬌聲道:“什麼呀!我在鎮江金山寺找老和尚給奶奶算過命了,說奶奶要活到一百歲呢。”
老太太就更加高興。
接下來的禮物給父親,是一把做得很考究的檀香扇,上麵有筆跡沉鬱的題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潤玉告訴父親說,這也是她特地在金山寺找住持老方丈題的,常用著,能有護身符的作用。
濟仁把那扇子呼啦啦打開,又呼啦啦收起,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給心碧的是一隻瑪瑙手鐲。給心錦的是一串黃楊木佛珠。綺玉、思玉、煙玉各人一盒紮頭發用的五彩綢帶。克儉的是一雙白球鞋。小玉則是一件極漂亮的西洋小姑娘穿的蝴蝶袖連衣裙。小玉當即就要求心碧給她穿在了身上,小人兒跟姐姐們一般也是粉雕玉琢,引得大人們讚不絕口。
最後才是拿給綺鳳嬌的禮物。這時候她本已絕望,認為潤玉是必不會有東西帶給她的了。她想要悄然退場,隻是怕濟仁心裏見怪,才沒有付諸行動。卻不料潤玉手裏捧一隻盒子,笑嘻嘻地走到她麵前,說一聲:“姨娘別嫌少。”
綺鳳嬌滿懷感激地接了,打開看時,是一套揚州“謝馥春”的胭脂粉餅。綺鳳嬌心裏很喜歡這兩樣東西,剛要說幾句感謝的話,潤玉已經先開了口,潤玉說:“姨娘既是爹喜歡的人,我就盼著姨娘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讓爹看著心裏高興。”
綺鳳嬌心裏就一怔,想著這話骨子裏挺厲害的,一時卻想不到如何回答,隻好把話囫圇吞了下去。
一家子人眾星捧月似的,把潤玉圍坐在中間,聽她繪聲繪色說些外麵的見聞:學校裏的功課和考試啦,上海女人時興的發式和衣著啦,從南京到上海的火車如何如何擠啦,鎮江有一戶人家生了個兩個腦袋的孩子啦。女人們聽這些閑話最有興趣,濟仁是不肯讓妻子和母親們掃興,也好脾氣地坐著陪聽。
潤玉突然一歪頭,對濟仁說:“爹爹,猜我這回在上海看見了誰?宋美齡!”
老太太糊裏糊塗問:“宋美齡是誰呀?”
濟仁解釋道:“蔣委員長的太太。”
潤玉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中:“那天我在馬路上走,經過一家西菜館,忽然就見她從裏麵出來了,後麵還跟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我是在報上見過她照片的,所以一下子認了出來。她穿的是一件黑絲絨旗袍,戴珍珠項鏈,頭發梳成好萊塢電影明星的那種式樣,真是好漂亮好高貴!”
心碧笑著:“哪裏單單是宋美齡,她的姐姐孫夫人你也是見過的呀!那時我們住北京,你還小。孫中山死了,俄國人送他一口水晶棺材,大家都爭著去看,我是帶你去的。那回巧巧就碰見了孫夫人。哎呀,那風度氣派,也是沒說的。”
潤玉惘然道:“有這回事?我可真是一點印象沒有了。”
濟仁心情愉悅地用手指拈著唇上的胡須:“你那年才比小玉大不多少,哪裏就能記得?”
潤玉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她聽見門外有說話的聲音。她的臉色先有點發白,轉而變紅,飛奔出去。
老太太把煙袋裏的一粒煙屎“噗”地吹落在地上,詫異地問心碧:“潤玉怎麼了?幹什麼這麼慌裏慌張的?”
心碧就轉頭看濟仁,濟仁又朝綺鳳嬌看,大家都不知所以。
片刻,潤玉回來了,身後多了個人,是個高大健壯、麵相很熟的年輕小夥子。潤玉伸手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笑嘻嘻地說:“認認看,他是誰?”
老太太不出家門,自然不認得張三李四。濟仁隻覺小夥子臉上依稀有個人的影子,卻是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倒是心碧眼睛尖,心眼兒也轉得快,脫口“咦”了一聲,說:“這不是冒家的大公子之賢嗎?”
心碧這一說,濟仁跟著就認出來了。他覺得奇怪,冒之賢是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的,什麼時候認識了潤玉?偏還知道了她回家的日子,沒等她屁股坐熱就找上門來?這麼想著,臉上便有點不太高興。
潤玉沒察覺到父親的心事,興高采烈地告訴家人說,她是在上海到通州的輪船上認識冒之賢的,原先隻是在甲板上碰到了隨便聊聊,一聊竟聊出了同鄉關係,而且雙方的父母還都是常來常往的熟人。兩個人小時候一定互相見過,後來大了,又出去上學讀書,才弄成路人一般陌生。潤玉邊說邊笑,然後從老太太開始,一一把父母姨娘弟妹們介紹給冒之賢,其動作之活潑,言語之開心,連不問世事的心錦都感到了異常,不斷用眼睛去望心碧,意在提醒她注意。
潤玉在家裏向來是個嬌慣成性的人,隻有別人順著她,沒有她反過來去看別人眼色的,所以當下她根本不曾注意到家人的詫異,介紹完了之後,便自顧拉了之賢去後院裏她的房間,兩個人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綺玉和克儉他們自然一派天真,見家裏來了個在上海讀書的大哥哥,心裏又是仰慕又是好奇,一個個跟著到後院去了。剩下幾個大人坐在敞廳裏,麵麵相覷,一時都無話可說的樣子。
老太太“噗噗”地吹著煙媒子,率先打破沉默:“濟仁哪,你看潤玉這樣子,怕不是要自己往家裏找女婿吧?”
綺鳳嬌半笑不笑地:“娘這說法也太舊了點,如今外麵的洋學生都興自由戀愛,婚姻大事不要爹娘做主的。”
老太太放下她的白銅煙袋,雙手撐在膝蓋上,鄭重其事對濟仁說:“你這做爹的,就算慣潤玉,也不能慣到不成樣子。禮數上該怎麼來,還得怎麼來。冒家大相公要是真喜歡潤玉,讓他家裏來提親好了。”
心碧走過去,拿了一疊黃表紙在桌上替老太太搓煙媒子,一邊帶笑地說:“我們在這裏瞎起勁,還不知道兩個孩子是不是有這個意思呢。都是在外麵讀書的人,碰上了,談得攏,互相你來我往,也是有的。要是八字還沒一撇就張張揚揚當個事兒,隻怕別人要笑話。”說著有意無意看一眼綺鳳嬌。
老太太跟著也笑:“我才說濟仁太慣潤玉,怎麼自己比濟仁還要性急,就怕潤玉嫁不出去似的。說句大話,我們潤玉這樣的品學容貌,皇親貴戚都般配不上。”
綺鳳嬌把頭扭過去,假裝在看門口紅木架子上的一盆樹樁。心錦照例是不多插話的,家裏的事情有老太太、濟仁和心碧做主,她沒必要再擠進去湊熱鬧。她知道在這個家裏,自己不說話比說話更受人敬重。
隻有心碧自己心裏透透亮亮,女兒是對冒家大公子有意思了。女兒一向是個驕橫傲氣的人,對一個男孩子如此關注看重,恐怕還是生平頭一次。而冒家的之賢回家屁股還沒坐熱,就趕了來見潤玉,這不是對她一見鍾情又是什麼?
後院潤玉的房間裏,連小玉在內的大小七個人,正圍了桌子聽留聲機放唱片。唱片是冒之賢剛剛帶來送潤玉的,“金嗓子”周璿唱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幾段曲子。大一點的綺玉、思玉、煙玉是正經在聽,綺玉思玉還跟著哼哼。小的兩個——克儉和小玉,一聲不響留下來完全是因為桌上那幾包太妃糖和上海城隍廟的五香豆。
綺玉問潤玉:“姐,當電影明星的人,長得是怎麼個漂亮?”
潤玉笑著朝之賢一努嘴:“問他去。他是上海人,守著那些大電影院,哪個明星的戲沒看過?”
冒之賢叉開五指,把頭發往上撩了撩,為難道:“電影倒是看過幾部,怎麼歸總?各人有各人的特點。這麼說吧,外國明星不好比,中國的明星當中,能比上你姐姐的,我還沒有見到。”
潤玉沒料想他會這麼說,一時倒害羞起來,麵如桃花,眼睛似嗔非嗔地瞪一下之賢,嬌憨的模樣比往常又添幾分可愛。
思玉叫起來:“哇,姐姐還會臉紅,難得難得。”
潤玉在她頭上不輕不重拍了一掌:“吃你的五香豆去。”
小玉聽大姐這一說,趕緊用小手拈一顆豆子,舉起來送到思玉嘴邊。思玉指指綺玉:“大姐是叫二姐吃的。”小玉舉了豆子,看看你又看看他,一時竟不知送到誰的嘴巴裏好。大家被她逗得笑成一團。
潤玉抱起她來,在她臉上用勁親了一口,又抓一把太妃糖塞到她口袋裏,送她出門,說:“找娘去吧。”回屋看到另外的幾個弟妹,不客氣地喝道:“還在我這兒幹什麼?出去出去!”
克儉懵懵懂懂指著之賢:“他出去不出去?”
潤玉一時語塞,臉又紅了一遍,望望之賢,終於找出個理由:“他是大人。”
綺玉思玉有點懂事了,在一旁捂了嘴偷笑。煙玉雖不笑,一雙聰明的眼睛卻仿佛無所不知。她伸手去拉了克儉一下,四個人才一個跟一個地離開。
潤玉心情很好地對之賢歎口氣:“你看我家裏,真熱鬧,也真亂。”
之賢說:“亂有什麼不好?我家裏就太冷清。我和兩個弟弟都在外麵讀書,那麼大一個家裏隻剩我爹我娘。我爹離暑假一個月就巴著我們回家。”
“哈,那你才到家就忙著串門,你爹不罵死你?你怎麼不在家陪陪你爹你娘?”潤玉說著話,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珠轉來轉去,靈光四射。
之賢低下頭,溫柔地望住潤玉:“誰叫我在輪船上認識了你?人隻有一顆至誠的愛心,給了你,就不能給我的父母了。”
潤玉垂了眼皮:“我能夠擔當得起嗎?你認為我能?”
“我不管你能不能,我是今生今世隻認你一個。”
潤玉抬起臉,嫣然一笑:“我娘說我脾氣壞。”
“人也壞嗎?”
“人好像不壞。”
“那就行了。我愛你的人,再用我的好脾氣去化解你的壞脾氣,不就一切都完滿了嗎?”
潤玉驚叫起來:“哎呀,你讓我鑽了你的圈套!誰答應過一定嫁給你啦?還說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之賢嘻嘻笑著,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張開胳膊,把潤玉擁在了懷裏,輕輕吻了她的額。她乖乖地趴伏在他胸口,享受這甜蜜的戀人間的擁抱。兩個人都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對年輕的他們來說,相親相愛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們要把一輩子的情愛化為泉水,一點一點地含在嘴裏,再慢慢地咽下去,一滴也舍不得浪費。
獨妍左手抓著一支毛筆,右手食指摁在一本厚厚的帳簿上,在審核女工傳習所一學期來的所有帳目。冒銀南做她的下手,麵前擺了一把算盤,獨妍報一筆帳,他就劈哩啪啦打一陣子。銀南對算盤不熟,手裏總要出錯,有時候還不如獨妍心算來得快當。獨妍就歎口氣,嘟囔一聲:“幫倒忙。”
之賢把腦袋探進門來,問道:“娘,我能跟你們說幾句話嗎?”
獨妍翻翻帳簿,正待回絕,銀南已經先開了口:“進來進來,有什麼話說就是了,弄成這麼複雜幹什麼?”
之賢就進去,坐在他們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先從回海陽的輪船上認識了董潤玉說起,談到她的容貌、學識、風度和舉止,最後說他已經對她深愛不變,請求父母同意並親自上門提親。
銀南仿佛聽一本天書,眼睛睜得老大,許久都沒有理好這一團頭緒。獨妍則始終沉著臉,不動聲色。聽到最後,獨妍似笑非笑道:“我說怎麼前兒個一回家就沒了人影子,這兩天又老惦記著往外麵跑,原來有人把你的魂兒勾去了。”
之賢心中對娘說話的口氣不悅:“娘,別說得這麼難聽。”
獨妍偏頭望著兒子:“這有什麼難聽?那董家大小姐長那麼個臉蛋,不就是勾魂的嗎?早先要給你訂親的時候,你口口聲聲先立業後成家,這會兒大學還沒畢業,倒又要急著讓我們上門提親了。你這彎子也真轉得快!”
之賢被她說得紅了臉,囁嚅道:“好人難遇,好運難求。”
獨妍冷笑一聲:“什麼好運?我看潤玉跟你就不般配。不說我們冒家世代書香,在這海陽城裏有根有底,他們董家不過是經商起頭,偶爾暴富;就說潤玉的娘董心碧,你道她什麼出身?被人家拐賣到妓院裏的蘇州姑娘,頭一次接客,碰上大主顧董濟仁,拿銀子贖出來,才做了他的二房太太。”
銀南聽著不順耳,阻攔說:“對兒子提這些幹什麼?”
獨妍振振有詞:“要叫他知道潤玉適合不適合做他的太太。”
之賢一句話不說,起身走出門去。銀南在後麵叫了他幾聲,他沒聽見似的,理也不理。銀南轉而埋怨獨妍:“兒子才放假回家,你這是幹什麼?”
獨妍反問銀南:“你心裏同意這門婚事?”
銀南想了半天,不置可否。他也覺得書香門第的冒家跟經商發財的董家似乎擺不到一個天平上,日常交往倒沒什麼,要是結親家,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了。
心碧得知獨妍對婚事的態度之後,當晚就把潤玉叫到房中,關了房門,要她在娘麵前說一句實實在在的話:對之賢,她是舍棄得下還是舍棄不下?
“這裏除娘之外沒別的人,你不要賭氣,也不要不好意思,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告訴娘,娘才能幫你。”
潤玉本來也是個敢說敢做的人,馬上就回答娘說:“舍棄不下。”
心碧步步逼問:“怎麼個舍棄不下?”
潤玉說:“非他不嫁。寧可死給他看。”
心碧輕輕拍一拍潤玉的麵頰:“傻孩子,說什麼死的話。死了是自己吃虧,他娘正好給他娶別的女人。”
潤玉到底是孩子,鼻子一酸,眼淚就刷啦啦掉了下來:“娘,你說我該怎麼辦?”
心碧掏出個絹子,仔細替潤玉揩了眼淚。心碧說:“從今後,之賢他不來,我們自然不會去找他;他來了,全家都歡迎!你跟他自自然然,大大方方,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就當沒這回事發生,就當你們兩個人已經訂了婚。”
“往後呢?”
“往後的事情,娘會給你安排。不是說如今興自由戀愛了嗎?你們就堂而皇之地戀上一回!”
“娘!”
“行了,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精精神神的。”
心碧本因為之賢私自跟潤玉交好而對他不甚滿意,如今被銀南和獨妍的反對而激怒,又感念女兒的癡情,反過來下決心要促成這門婚事。
潤玉的父親濟仁,幾個兒女中隻寵潤玉,從小對她就是百依百順,潤玉戀上了之賢,他心裏就立刻把之賢認作自己的女婿,沒有半點遲疑。再加他向來不太過問家事,近來身子有病,精神萎靡,更是一切聽憑心碧做主。
第二天之賢再來找潤玉,董家上上下下都不提婚事,對之賢的態度既親熱又隨便,好像他是家裏一個親朋故交的孩子,一向是常來常往,穿庭入室慣了的。到了飯時,心碧堅留他吃飯,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上,菜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沒有拘禮也沒有夾來夾去推讓不休,之賢吃得很舒服。
之賢慢慢覺得自己的生活無法和董家分割開來。他不光光是對潤玉著迷,對董家的整個氛圍也著迷。在這個家裏,從老太太開始,到下麵的小弟小妹,到仆傭下人,都樂天開朗,心平氣和,仿佛對自己的一生知道得明明白白,需要做的隻是一步一步往前去走。那樣一種踏踏實實、不亢不卑、不驚不慌的心境心態,是海陽城裏任何別的家庭都難以調整和保持的。
三伏天氣,氣溫高到了人坐著不動都流汗。好在董家的房子當初蓋得高大敞亮,又是厚牆密瓦,屋裏總比外麵要涼上幾度。心碧命仆人一天幾次從井裏打水上來,往各個房裏潑灑,又在朝西的門窗處掛上竹簾,遮陽透風。西瓜是成擔成擔往家買的,用竹籃吊在井水中冰著,吃時提上來一剖,涼氣直衝腦門,好不舒服。也有吊在井裏的酸梅湯,孩子和下人們都可以隨便喝。
董家還有一台電風扇,在海陽算是少見的洋貨。往年這風扇白天擺在書房裏給濟仁一個人用,晚上移到乘涼的天井裏全家用。今年濟仁得了這個病,怕風怕涼,自然是遠遠避開了它。老太太也不肯用,嫌它的風硬,吹了頭疼,寧可呼啦呼啦搖扇子。心碧就把電扇送到潤玉房裏。每日之賢和潤玉在房中坐著,或說話,或聽唱片,或下棋打撲克,真個是神仙過的日子。
潤玉是個寶寶脾氣,在家裏又是老大,一向說一不二,連弟弟妹妹都讓她幾分。跟之賢相處,開始還克製著點兒,隨著感情越來越深,也就無所顧忌起來。之賢也怪,偏又最喜歡看她生氣流淚時候的嬌憨樣子,時不時還故意逗她發火。心碧看見了,當笑話說給濟仁和老太太聽。老太太咕嚕咕嚕抽著煙,拿煙媒子指著心碧,說一句祖輩流傳下來的話:“這就叫不是冤家不碰頭呢!”
有一回跟綺玉思玉四個人一塊兒玩撲克牌,潤玉手上的牌不好,就耍賴,非要之賢換給她一張不可。之賢心想這又不是兩個人玩,還有綺玉思玉在旁邊,別弄得過分了讓兩個妹妹不高興,就死活不肯換。潤玉真做得出來,當綺玉思玉的麵,把手裏的牌揚手往之賢胸口一砸,站起來離開牌桌,不管不顧坐到床邊看她的書去了。
之賢因為綺玉思玉在旁的關係,覺得下不來台,也就有點生氣,同樣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丟,起身回家。
綺玉思玉嚇得臉色發白,慌慌張張跑去告訴心碧。心碧笑笑說:“不管他們,過兩天就會好的。”
果然不出兩天,之賢又來了,兩個人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有說有笑。之賢帶了本張恨水的小說給潤玉看,潤玉拿在手裏翻弄的時候,之賢把頭伸過去,兩個人臉靠著臉,要多親熱有多親熱。綺玉思玉心裏就很佩服娘的洞察力和判斷力。
獨妍也是怪,她明知兒子一個暑假都泡在潤玉家裏,隻裝不知道,絕口不提這事。她認為年輕人的熱情都是來得快去得快,馬上開學了,濟仁回到上海,半年之後再回來,心性必定會淡了許多。在這半年中結識別的女孩子,移情別戀,也是可能的。她對這事采取的是冷處理方式。
八月中旬,女工傳習所的雜役給潤玉送來聘書,上麵是獨妍的親筆簽名,聘請潤玉為學校新設的蠶桑專科教師,月薪二十大洋。
聘書送來的時候,之賢剛好也在旁邊,潤玉看過之後把聘書往之賢懷裏一扔,半笑不笑地:“你娘真大方,舍得每月送二十塊錢給我用用?”
之賢心裏很氣獨妍,認為她這樣做簡直是拿潤玉作耍。獨妍既不同意他們相愛,何苦又要把潤玉弄到學校裏去當教師?早早晚晚地見了麵,兩個人怎麼相處?之賢就說:“我娘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你別理她。”
潤玉跑去問心碧怎麼辦,心碧倒看得很明白,說:“她這麼做,一是學校裏恐怕正缺著學你這一科的人;二是要顯著她的大氣,公是公,私是私,她不拿公事跟私事賭氣。既這樣,你何妨也大氣點,就應了這個聘。你在外麵讀這幾年書,還不是為了尋個合心合意的事情做做?”
潤玉說:“之賢怕我們見麵尷尬。”
“尷什麼尬?她是長輩,你是晚輩,她不尷尬,你尷尬什麼?真是小孩子說的話。你就當沒有你跟之賢的這回事,到了學校,她是校長,你是教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就行了?”
潤玉很佩服娘的這種心胸氣概,細想想,娘說得很對,她完全可以跟獨妍一樣裝糊塗的,憑她的聰明,這麼一個小小的角色拿不下來?
過幾天潤玉去學校報到。之賢左想右想總不放心,磨纏著要陪潤玉一塊兒去。潤玉往椅子上一坐:“那就你去,我不去。”
之賢苦笑道:“不是別的,你這人心氣傲,我娘心氣也傲,兩個人碰一塊兒,說話一個不留神……”
潤玉仰起一張臉,半嬌半嗔地:“你能不回上海念書,一年三百六十天都陪著?”
“今天是第一天……”
潤玉斬釘截鐵說:“之賢你聽著,我不是那種喜歡胡攪蠻纏的女人,我對你使小性兒,是因為我心裏已經把你看作我的丈夫了,對別人,對外人,我何曾有過什麼失禮丟麵子的地方?我今天可以對你保證,第一我決不會跟你娘賭氣,第二我心裏隻把她看作校長,她能得別人多少尊重,就能得到我的多少尊重。你如果再不放心,恐怕就是對我根本沒有了解,我們之間也沒有再相處下去的必要。”
之賢異常感動,也不敢再爭,跑出門去叫了一輛黃包車,把潤玉扶到車上,目送她獨自去了。
潤玉和獨妍的見麵果然十分平和。潤玉口口聲聲喊獨妍“校長”,聲音甜而不媚。獨妍不像慣常那樣稱潤玉“董小姐”,而稱她“董老師”,過分的莊重中包含了一種距離。
獨妍問了潤玉一些所學專業的情況,潤玉一一如實作答。獨妍接著又把女工傳習所的大致格局和科係安排說了說,還領了潤玉去各個辦公室作例行的引見。潤玉舉止大方,言語得體,完完全全符合一個大家閨秀的應有風度。加上她雪白的皮膚和黑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很快獲得了學校裏每一個教職員工的賞心悅目的好感。到得獨妍在校門口跟她告別的時候,獨妍竟發現自己心裏對她也有幾分喜歡了。
又過了幾天,暑假終於匆匆忙忙地結束。潤玉開始正式到學校上班,之賢也回上海繼續他的學業。在這之前心碧請裁縫回家,給每個孩子做一套製服的同時,揀最好的料子給之賢也做了一套。這樣一種細致入微又悄無聲息的關懷疼愛,使之賢心裏難過了許久,越發舍不得離開潤玉。雖則是個堂堂男子漢,比較起來,臨別的眼淚之賢倒比潤玉流得更多。
第八章
八月中秋,二老爺濟民派了克勤過來,說是有朋友送了他一簍螃蟹,因為是今年頭一回嚐鮮,不敢專享,請老太太並濟仁、心錦、心碧、綺鳳嬌過去一同吃蟹賞月。
濟仁知道肺結核的毛病傳染性很強,平常就很自愛,不大肯到別處串門走動。雖說是親兄弟家裏,能不去也是不去為好。讓別人嘴裏不說心裏討厭的事,他是萬不肯做的。
心錦吃素,過去了也不過坐坐而已。她對心碧說她就不過去了,免得聞見葷腥味要作嘔難過。
心碧跟濟民向來有隙,這事她從來不瞞著別人。十幾年前濟民借故到她房中發火,猛撼搖籃,至嬰兒驚嚇早死的事,別人或許忘了,她忘不了。她是母親。這回濟仁大難臨頭之時,他不思幫忙,反倒急匆匆揀出一個陳年舊案去料理,明擺著是脫身之計。後來他為這官司弄得焦頭爛額、傾家蕩產,心碧實際上是暗自高興的,她認為這就是報應,現世現報,來得這麼快這麼猛,可見老天爺真的是很公平。所以此刻她根本不找什麼理由,直截了當就回說不去。
這樣,便剩下綺鳳嬌一個人陪了老太太同往。
酒席整治得挺豐盛,螃蟹還沒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邊的小桌上,擺了鮮藕、菱角、柿子、梨四色秋季水果。心遙今天精神不錯,收拾得頭臉光鮮,發側還插一朵玫瑰紅的絨花,映得雙頰稍見顏色。她聲明說,她坐這兒不過是陪陪老太太和鳳嬌,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這東西大涼,要是忍不住嘴饞一下,挨不過明天就要發病。
綺鳳嬌覺得她也可憐,就說:“多喝兩口黃酒怕是不礙吧?黃酒暖肚呢。”
濟民馬上接口道:“鳳嬌你別慫恿她吃這東西,一會兒胃氣痛犯起來,她自己難過,別人聽她哼著也難過。”
鳳嬌說:“這病怎麼就看不好呢?”
心遙望望克勤:“從生他下來就得了,敢是天冷,受了點寒氣。月子裏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聽姐姐一句話,日後你要是生養坐月子,一點都不能大意。”
綺鳳嬌一張粉臉已經漲得通紅,低頭不語。
心遙又對老太太說:“我這病一生十幾年,白耽誤多少事兒!幫不了濟民的忙,又服侍不了老太太,想想也活得沒意思。”
老太太正色道:“怎麼說這話?你不是替他生了兒子嗎?”
“我勸他娶個二房,勸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寫書做文章上。”
老太太朝她點點頭:“這是你的福氣。”又對濟民說,“再娶一房,這倒也是句實話。她這樣子,顧顧自己就不錯了,哪能有精神顧到你?日後老了,總還是要有個人服侍服侍的。”
濟民搖搖手:“娘,今天不談這話。”拿起調羹,分別往老太太和鳳嬌碗碟裏布菜。
綺鳳嬌發現克勤一句話不說,卻在用眼角偷偷瞄著她。她知道是因為他替她拍過裸身照片的緣故。那些照片,心碧後來當她的麵連底片都一齊點火燒了,所以她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況且,她認為克勤畢竟是個孩子,男孩子到這麼大,對女人感興趣,好奇,是免不了的事。她故意微抬了頭,朝克勤那邊轉過臉,對他嫣然一笑。
這一笑,幾乎把克勤的魂兒都勾去了,他猛然覺得下身一鬆,一股熱呼呼的東西衝了出來,濡濕了褲襠。他心中狂跳,滿麵通紅,忽地丟下筷子,站起來直奔門外。
老太太在後麵說:“這伢兒,飯吃到一半去上茅廁。”
濟民說:“不管他。”扭頭對站在門口的有根,“去廚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沒有?”
老太太畢竟是上年紀的人,就螃蟹喝了幾盅黃酒之後,便有點不勝酒力,頭發暈,腳發飄,身子發軟,嘴裏說是歪在客廳竹榻上歇一歇,頭才擱到枕頭上,已經呼呼地打起鼾來。綺鳳嬌見這光景,也隻好留下,等老太太醒了再一起走。
心遙要給綺鳳嬌找個地方也躺上一躺,綺鳳嬌不好意思,堅辭不肯。心遙臉色疲憊地說:“你不躺,我可要躺上一會兒,我不能陪你了。”說著就回她的房間。
濟民四下裏看看,說:“克勤又跑哪兒去了?怎不見他的人影?”遂吩咐下人泡了一壺上好杭州龍井,把擺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陪綺鳳嬌坐著喝茶。
因為晚飯吃得早,此時天光未曾全暗,屋裏屋外浮動著一層淡紫色的光線,虛虛的,飄飄忽忽的。綺鳳嬌剛剛喝過酒的臉色有紅有白,一雙眼睛亮得灼人,凸現在黃昏暮靄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來了。兩個人似乎對此都有察覺,都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濟民說:“你喝茶。這茶是地道西湖龍井,味道不錯的。”
綺鳳嬌微微一笑:“我哪裏懂品什麼味道呀,不過杯子裏見點茶色就罷了。可惜了二老爺這茶。”
濟民一雙眼睛萬分靈動地盯住綺鳳嬌:“話哪能這麼說?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樣一個道理。”
綺鳳嬌神情就有點鬱鬱地:“我算什麼佳人?白讓人笑話。進董家門到今天……”想想不該在二老爺麵前吐露心思,連忙打住,指著暮色中院子裏的一盆“雀舌”樹樁,“二老爺喜歡養盆景?”
濟民說:“也談不上有多喜歡。天井小,栽不下大樹,隻能弄點盆景擺擺。不是說綠色養目嗎?看書寫字的當中停下來瞧上一會兒,倒真是覺得眼睛清爽。”
綺鳳嬌起身走到天井裏,低下頭來,細細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撫它的樹幹,又摸摸盆土的濕潤程度,喜愛之情油然而見。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濟民跟著過來,站在綺鳳嬌身後。
“不瞞你說,我爹爹給人家當過花匠,剪紮盆景是最有名不過的了。從前他替人紮過一套‘十三堂’杜鵑,上海南京都有人趕了去看。南京修中山陵的時候,專門把他請去做園林方麵的顧問,也是大大出過風頭的。”
“哦?你爹現在……”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會進戲班子學戲。我爹那人風雅得很,畫一手好國畫,寫一筆好字。誰家想請他去紮花,得下帖子請,否則,哪怕銀洋堆在他麵前,他畫他的畫,眼皮子都不抬。”
“好一位名人雅士!”濟民不失時機地喝了一聲彩。“我說你怎麼通身有股子特別的韻味,原來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你爹的風雅傳到你身上,再加一副漂亮的身段臉盤,加上舉手投足間的婉轉曼妙,竟是人世間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濟民說到心旌搖蕩之處,口唇濕潤,目光恍然,恰似一張柔柔的密密的網,把綺鳳嬌不知不覺罩在其中。對方半仰了頭,雙目微閉,一動不動,仿佛瞬息之間接受了濟民的定身之法,心甘情願把自己定在了濟民和樹樁盆景之間。
此時中秋明月已經升上東邊院牆,天地一片純淨清朗。月光把盆景、綺鳳嬌、濟民三者融成同一條長長的黑影,浮動和逶迤在青磚地麵之上。黑影忽然搖曳起來,變了形態,原來濟民在綺鳳嬌腰肢上輕輕一攬,就把她攬入了懷中。
“我的寶貝兒!心肝兒!我從見你的第一麵就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著,竟生了歹念,盼我大哥早死!”
鳳嬌驚恐地捂住他的嘴:“你別瞎說!我擔不起這個分量。”
“你擔得起!你比心遙、心語、心碧都要擔得起!心遙太弱,心語太笨,心碧太盛,隻有你不溫不火叫人疼惜。我的寶貝兒,我真是想你很久了。”
他把頭埋下去,把她的衣領扒開,用勁嗅她乳溝處溢出來的馨香。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勁往身上貼,另一隻手夾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隔了衣服有經驗地搓揉她的乳房,一圈一圈,手法既溫柔又老到。她口鼻處噴出來的氣息很快變得急促而滾燙,雙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亂紅豔。
在這個最要命的當口,濟民忽地又戛然而止,鬆開綺鳳嬌,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這兒不便當,今夜裏給我留個門。”
綺鳳嬌心跳如鼓,直到濟民幾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張小桌旁邊,綺鳳嬌還恍然若夢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無法讓自己從剛才的那一場暴風驟雨中脫身出來。
潤玉拿了第一個月的薪水,回來興衝衝拉著心碧上街,要給全家每人扯一塊衣料。心碧笑道:“你這幾個錢,還不夠你月月買書筆紙墨和消閑小食的呢,依我看也就別充這個大方了。”
潤玉噘嘴說:“娘你真是掃人家的興。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表示一下女兒的孝心,不說誇獎幾句,反倒潑上冷水。”
心碧把手裏的針線活兒收進笸子裏,拍打拍打身上的線頭:“好好,娘不說了,娘今天偏要塊上好的料子,認真享我女兒一回福。”邊說,邊笑,邊進房去收拾頭臉,換出門的衣服。
母女兩個走在路上,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苗條。做娘的柳眉鳳眼,鼻子嘴巴無不纖巧秀麗,黑發在腦後挽出一個沉甸甸的圓髻,鬢角斜斜地插一支珍珠頭飾,一排極齊整的劉海直掛到雙眉之上,端莊中顯出少女才有的嫵媚。做女兒的又是另一種風姿情韻:皮膚白嫩如雪,漆黑的水晶般的美目似流星閃爍,顧盼之間無不顯示出一種帶了稚氣的可愛的傲然。一頭瀑布般的大波浪燙發披散在修長白皙的脖頸上,發上無任何修飾,一圈圈的發絲隨步履的節律揚起又落下,極具飄逸的動感。時值八月中旬,天氣早晚漸涼,中午卻仍舊燠熱,心碧穿一身淡紫色卡腰開岔旗袍,高領無袖,領口用細細的珍珠鑲邊,胸前同樣用珍珠串出一枝梅花,斜斜地直伸到肩頭,與她鬢角的珍珠頭飾相互照應。渾圓的右臂上,照那年時髦的做法,在肘窩到肘彎之間,戴一隻扁扁的金鐲。潤玉穿的卻是一條西洋紅的連身紗裙,領口是縐紗的花邊,袖口用薄紗堆製出花苞的形狀,裙擺自腰部以下蓬鬆開來,腰後釘一隻很大的同色緞麵蝴蝶結,配上她走路時帶彈性的步伐,自有一種西洋少女才有的大方活潑。她的右胳膊上,跟心碧一樣,也有一隻扁扁的金鐲。
這母女倆一路走,一路手挽手親熱地說笑,不像母女,像一對姐妹。從城南走到城西,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有那認識的,直說心碧福氣好,三十多歲的人還這麼嫩相,又生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天下的風流都叫她們母女占去了。也有剛從外地來不認識心碧和潤玉的,瞪圓了眼睛不管不顧地直勾勾地看,一邊就向近處的本地人打聽她們的出身來曆,話語中試探著有沒有一親芳澤的機會。本地人免不了拿他們玩笑幾句,心裏想的卻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省省心思吧。
董記綢緞店坐落在城西豐樂橋下,雙開間門麵,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董濟仁投資的店鋪不止這一個,基本上都是請了掌櫃來操持店務,到年底雙方分成。濟仁自己,頭些年還常往店鋪裏跑跑,指點掌櫃的進些什麼貨,貨架怎麼擺,商品怎麼陳列,如何定價才兩不吃虧。這半年多來他厄運纏身,先是官司,後是肺癆,弄得他氣血兩衰,心有餘力不足,想照料照料自己的生意也不可能了。所以心碧帶了潤玉在自家的店鋪門口停住的時候,抬頭四顧油漆剝落的門柱和色彩變得十分暗淡的金字招牌,有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戶。
王掌櫃聞聲迎了出來。他是個瘦高身條的中年人,麵色寡黃,略有點尖嘴猴腮,一雙眼睛總帶些驚恐,仿佛時時擔心生意會不會做砸了似的。就是這雙眼睛,與一般生意人精明奸詐的目光大為不同,容易使人生出同情和信賴。他從祖父輩上就開始做董家的店員,到他手裏,三代端董家綢緞店的飯碗,主仆間已不再單純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係,而變得像一家人那樣,命運相共,息息相通。也正因為此,董濟仁才能從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那裏了解到共產主義的一些大致理論,和紅軍遊擊隊的目的主張,以至引發了後來出資替遊擊隊購買槍支的官司。
心碧跟在王掌櫃後麵進了店堂,見裏麵空蕩蕩沒有顧客,就不悅地問道:“我是好長日子沒有來過了,怎麼生意這麼差?”
王掌櫃親自倒來兩杯薄荷涼茶,恭恭敬敬回答道:“差是比從前差了點,也還過得去吧。這會兒是飯後,生意一向不多,總要到得三四點鍾之後……”
櫃台後麵忽然冒出個人來,是王掌櫃的兒子王千帆。他剛剛坐在裏麵看書,稍帶照料店麵,頭是埋著的,故而心碧進來時沒有看見他。千帆聽到心碧向父親查詢顧客多少的情況,就想站出來為父親做個證明,誰知抬眼看到了四處張望的潤玉。千帆的目光立時被潤玉吸引過去了,他在小城裏從未見過這樣鮮潤活潑的女孩,他覺得從視覺到心靈都有一種極為新鮮和舒服的感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琢磨她跟心碧的關係,她從哪兒來,在這裏幹什麼,又為什麼坐在這裏像在家中一樣的自然鬆弛。
潤玉察覺到背後千帆的注視,回過頭去,展顏一笑。她認識千帆,很小的時候他跟他父親到家裏來過,那時他矮小瘦弱,總是皺了一雙眉毛,嘴巴緊緊閉住,一副深思熟慮的小人精模樣。他從不抬頭注意這個家裏的女孩子們,所以他不認識潤玉。潤玉卻是認識他的,盡管如今他高出她一頭,他嘴上長了茸毛,眼睛變得聰慧明亮,嘴角的線條也有了幾分剛毅,潤玉還是能認出他來。
心碧坐下來略略歇息之後,便帶了潤玉逐一地去看店裏的料子。王掌櫃跟在後麵一步不拉。千帆仍舊在櫃台裏站著,一本新從上海郵寄來的雜誌還握在手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粘在了潤玉身上。
心碧一匹一匹料子地看過去。店裏新到了不少日本花紗布,但是這種布料做夏裝尚可,眼下卻是從秋天往冬天過了,她要給四個小女兒做棉袍,要買厚實的花嗶嘰,在布料裏翻來倒去怎麼也找不到。心碧笑笑說:“王先生怎麼過忘了節令了?花紗布在春天進貨才好,秋天進貨,買家很少,積壓一個秋冬才出得手去,銀錢豈不是死在這兒?”
王掌櫃嘴裏喏喏,臉上卻微微有點變色。心碧看在眼裏,已經明白這不是他的一時失誤了。以他幾十年做布店生意的經驗,秋天進了春天的貨,必是其中有原因的。有可能是貨主出了極低的賣價,差價部分就進了王某人的腰包。心碧心想,這樣做生意,濟仁不虧掉老本才怪。但是她不準備回去告訴濟仁,一是濟仁對王掌櫃信賴有加,說了反使濟仁對她不高興;二是濟仁身子太弱,受不得刺激,萬一他信了她的話,興師動眾要親臨店鋪查點這事,病因勞累生氣而加重,可怎生是好?倒不如裝個糊塗,日後慢慢再作打算。
這樣想著,心碧不露聲色對潤玉說:“娘要買的料子店裏沒有,不如再到別家店裏看看?”
潤玉說:“爹爹怎麼不讓店裏進些時新料子來?他該到上海去考察一次,那裏的料子看得人眼花,什麼天鵝絨、喬其紗、蘇格蘭呢、亞麻、凡立丁……樣樣都比我們店裏的好。”
千帆的一切注意力本都集中在潤玉身上,聽潤玉說這幾句話,他立時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他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驚喜,因為知道她不是轉瞬即逝的香氣,她的家在這裏,她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人。他趕緊從櫃台裏轉出來,攔在心碧和潤玉麵前說:“我來替你們帶路吧,我知道有一家新開的綢緞店,可能會有點好東西。”
心碧的本意是要婉拒。她不喜歡這個年輕人一張誇誇其談的嘴巴和那些瞎七搭八的思想,尤其濟仁因他而攪進了一場官司之後,她對他更是戒備有加。但是沒等她開口,潤玉已經笑著答應了。潤玉一來因為回家後聽說了千帆的經曆,對他這個人頗為好奇,二是小城裏有學問見識的年輕人畢竟太少,她盼望有個人聊聊,說幾句外麵世界多麼精彩的閑話。
於是心碧退到後麵一步,改由千帆跟潤玉並肩而行。心碧覺得這樣不妥,叫別人看著容易生出誤會。但是潤玉走得輕鬆自然,倒又叫心碧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餘。她便努力伸長脖子,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很快,千帆嘴裏說出的一連串人名叫她頭暈,那些名字有的很怪,有的很長,她想怕都是些外國人的名字。她實在不明白千帆光對潤玉說些外國人幹什麼,哪有跟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說些花兒朵兒,卻說這個的。
第二天,潤玉在家裏看一本之賢從上海郵寄給她的翻譯小說《包法利夫人》,門房通告有人來訪。潤玉迎出去一看,竟是千帆。他也帶給她一包用油紙捆紮好的雜誌書刊,潤玉接過去翻了翻,大都是印刷極粗糙的地下書刊,有德國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有蘇維埃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有北京李大釗和上海魯迅的一些文章,還有署名毛潤之的一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潤玉笑笑地說:“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哪能讀懂這些書?”
千帆熱切地勸她:“你不妨讀讀看,一讀就知道這裏麵的思想多奇妙,多新鮮,多讓人神往!”
潤玉把這包書隨隨便便往旁邊桌上一扔:“你還是帶回去吧,我喜歡讀小說,講大道理的文章,我是一讀就頭疼。”
千帆仍不死心:“你試著讀一篇好不好?萬事開頭難,你讀進去了……”
潤玉睜大烏溜溜的眼睛:“我幹什麼要開這個頭呢?”
一句話把千帆問住了,他不知不覺跟著呢喃了一句:“幹什麼……”
潤玉撲哧一笑:“你們這些信仰共產主義的,是不是慣於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
千帆想了一下,鄭重其事望著她:“決不是這樣的。我隻不過覺得你這個人與海陽城裏的一般女孩子不同,你大方,熱情,有一種向四麵八方發射的魅力,你如果肯認真去做一件事,會有超過別人幾倍的效果。”
“我要是不準備去做呢?”潤玉似笑非笑地緊盯住他。
千帆極為認真:“你或許有一天會後悔。”
“你嚇唬人。”
“江河日下,大浪滾滾,中國革命的大趨勢是誰也阻擋不住的。你看看吧,小日本已經占領了東北,眼見得要向華北進攻。接下來,華中,華南,都是他嘴邊的肥肉。蔣介石隻顧內戰,毫不抵抗。另外的幾大軍閥呢,一個個都在忙著封建割據,占山為王。倒是共產黨的紅軍隊伍識大局,繞道雲貴、四川,準備北上抗日。聽說一路上走得千辛萬苦。”千帆說到動情處,突然冒出一句,“潤玉,我要問你:如果讓你當亡國奴,你當是不當?”
潤玉抿著嘴想了一會兒:“我先來問你:你雖信了共產黨,也還是中國人,如果我當了亡國奴,你能說你單單不是嗎?”
千帆雖是個極善演說的人,此刻倒被潤玉這句實實在在的話問住了。他眼望著潤玉的嬌豔麵龐,為自己無法駕馭她而焦躁煩亂。
此後,千帆又找機會跟潤玉交談過兩次。他一心要說服她信仰共產主義,渴望著有一天她願意跟著他一起去投身紅軍遊擊隊,他們雙燕齊飛,夫唱婦隨,共同做一番不同尋常的事業。
當時千帆並不知道潤玉身邊已經有了之賢。多少年後,千帆身著戎裝回到海陽,徜徉在破敗不堪的董家門前的時候,他心中悲哀地想:那年之賢帶了潤玉逃難到鄉下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派幾個遊擊隊戰士把之賢逮住處死。他是大地主出身,是剝削者,農民革命的對象。若之賢死了,潤玉或許會有另一種結局。
而在當年,不滿二十歲的千帆碰了潤玉不軟不硬的釘子以後,一時對自己極為失望,心中的抑鬱無處發泄,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給父親留下一封短信,悄悄地出城去了。
王掌櫃自然知道兒子去了哪兒。槍支的官司之後,兒子是沾了董家老爺的光才一並沒事的,王掌櫃生怕他再次惹出是非,幾乎是跪在兒子麵前求他放棄那些想入非非的信仰和行動。兒子當時勉強答應了。王掌櫃怕的就是兒子敷衍他,一直亦步亦趨地守在兒子身邊,不讓他四處走動。結果兒子還是遠走高飛了,去做那些隨時會被抄家殺頭的事情了。王掌櫃心裏的悲苦如江河大海,無人可以訴說,隻得暗自吞咽,暗自積攢更多的銀洋,準備有朝一日在又一次要拯救兒子生命的時候派上用場。
忽一日,上墊鎮的薛暮紫從天而降似的,隻一個小廝跟著,輕輕巧巧進了董濟仁家的大門。
海陽人對做醫生的一向尊崇有加,薛暮紫又不比西醫王亦堂,是家裏的世交,常來常往慣了的,所以他一進門,驚動了董家上上下下。濟仁自然是滿臉感激地迎接出來,就連老太太和極少出門邊的心錦也互相扶持著來到敞廳間,見了薛先生一麵。薛暮紫連連誇讚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長壽之相。又替她約略把了下脈,說她隻有個咳喘的老病,冬春易發,不妨事的。人倒是常年有點小病才能長壽,因身體裏的穢氣得以不斷發散,有益無害。相反,那幾年幾十年不生病的,生出來就是大病,反令做醫生的棘手。一番話說得老太太眉開眼笑,退出去的時候還連聲囑咐薛先生要多進城來玩,來了別住客店,就住家裏,家裏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後,薛暮紫才說起此行的目的:他年年這個季節裏要出門巡遊一次,挨個兒看望他的病人。他說,很多人不懂得病去如抽絲的道理,稍稍看得有點起色,自覺身子舒坦了,就懶得再開方子吃藥。殊不知秋寒一來,最易複發。醫生就怕這個複發,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複發,怕是十分功力也難治。所以他總是防備在先,早早地往病家巡遊一趟。
濟仁聽了,自然好一番感慨唏噓,從肺腑裏稱讚薛先生的醫風醫德。
此刻已近飯時,讓廚子得福另備酒菜已經來不及,濟仁就吩咐他去老鬆林菜館要一桌現成的席麵送來。薛暮紫也不推辭,邊喝茶,邊和濟仁談些醫理及時政之類的閑話,態度極為安詳坦蕩。濟仁和他從容地對答著,心裏暗自慶幸自己生平又得一位摯友,態度上自然也是誠懇有加。
不大工夫,菜館裏跑堂的夥計將酒菜送到,得福略加整治,過來請主客入席。
濟仁因病不能飲酒,特地喊心碧出來陪客,又把四老爺濟安請來。席麵雖是倉促湊成,倒也冷熱俱全,很像樣子。這又得歸功於心碧的操持,她是日日都防著有客人突然而至,要求得福必須備有幾個拿得出來的半成品湯菜的。
薛暮紫原來喝酒很有點海量,加上他生性從不畏縮拘謹,故而喝得十分暢快盡興。酒至半酣時,恰巧濟仁的兒子克儉從外麵闖了進來,濟仁叫住克儉,要他給薛先生行禮。薛暮紫見克儉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紀已顯出風姿俊朗的形跡,心中歡喜,借著酒意說:“我有一小女,跟貴公子差不多年紀,長得倒也還差強人意……”
濟仁是何等聰明之人,馬上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濟仁生有五個女兒,隻克儉一個兒子,平時雖恨他不肯用功學好,畢竟是唯一的傳宗接代之人,私心裏對他也還是存了很大希望的,婚事上自然就不肯馬馬虎虎。薛暮紫人品醫術都還不錯,想來家境也不會太差,但是說到底隻是個鄉村醫生,與濟仁的身份地位顯然地有一段距離,若結成親家,總不是十分般配。所以濟仁馬上接過話頭說:“小兒白生了這麼一副秀氣的麵孔,卻是頑劣過人,很令人頭疼的。曾經有幾位朋友世交來替他提親,我都是說,等大了再看,別弄出個不成器的東西,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
薛暮紫聽他這麼一說,便不再好開口。
一邊的心碧生怕濟仁這番話怠慢了客人,連忙朝濟安使眼色,讓他勸酒,自己便往薛暮紫麵前的小碟子裏布菜。為表示誠意,心碧也勉強喝了幾杯。心碧一喝酒,從眉梢到睫毛這一段就沁出胭紅,襯上極明媚的一對鳳眼,很有點古典美人的遺風,弄得薛暮紫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幹脆推說飯飽酒足,匆匆離席。
一行人挪至濟仁的書房裏喝茶時,心碧想起綺鳳嬌這幾日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樣子,心說何不趁薛先生在這裏的方便,讓他看上一看?心裏這麼想,就說了出來。薛暮紫很隨和,馬上答應,問心碧:到姨太太屋裏看,還是把姨太太請出來在書房裏看?心碧答說,不須勞先生大駕,還是叫鳳嬌到這裏來吧。就派了蘭香去請綺鳳嬌。
綺鳳嬌進門時,果見她眉眼腫脹,麵色苦黃,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模樣。行禮之後坐下來,她訴說這幾日晨起頭暈,不思飲食,昏昏欲睡。薛暮紫先叫她伸出舌頭看了舌苔,又示意她抬一隻胳膊放在桌上,他隻略略把一下脈,便笑著對濟仁:“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誰知綺鳳嬌竟臉色大變,由苦黃變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懷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這麼回事,她是死活也不會來看醫生的。
她對麵的濟仁,一雙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著她,臉色同樣的由蒼白變成潮紅,又變成青紫,繼而雙手一個勁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來,一陣猛烈的嗆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咳過這一陣之後,他隻覺口中腥甜,慌忙低頭,一口鮮血就吐在了地上。
一旁替他捶背揉胸的心碧,見到地上紅豔豔的鮮血,才知濟仁先前是把病情瞞著她們的。刹那間,無邊的悲苦彌漫了她的心胸,似乎身邊的濟仁連同這一座大房子都在迅速下沉,她喊又喊不出,撐又撐不起,眼見得災難沒頂而無能為力,這樣一種哀傷是無以言說的。
薛暮紫先見主人臉色不對,不知怎麼回事。待到濟仁因情緒大動而吐了血,自然就忙著照料病人,重新開了藥方,按著肺癆病人吐血的情況,加了砂仁、炙甘草、炙杷葉、炮黑薑等等幾味藥。又把濟仁的跟班小尾兒拉到旁邊說:“病人開始吐血,情形就不很妙了,回頭跟你主母說,一切要及早準備。”跟著便告辭離開。
心碧服侍濟仁躺下,取那切片的山參讓他在嘴裏含著,混和津液緩緩咽進。又燒一個煙泡,自己狠吸一口,朝著濟仁臉上噴去。片刻之後,濟仁才緩過氣來。
心碧做這一切的時候,綺鳳嬌始終低頭垂臉,一言不發。心碧忙妥了濟仁,回頭細細一想,肚裏有些明白了,就打發鳳嬌先回她自己院裏去,說是回頭再找她說話。
鳳嬌走了之後,心碧幽幽地問濟仁:“想是她肚裏的孩子不是你的?”
濟仁滿臉失神,反問心碧:“我這副病身子,你還不清楚?”
心碧說:“你不肯告訴我實話,我哪裏料想你就是這個病?常見你往六角門兒裏跑,總以為你有點精神都用在那兒了,我是不提,不問。”
濟仁一把抓住心碧的手,眼睛裏就流下淚來。濟仁說:“心碧,我若是就這麼走了,這一大家子人,可獨獨苦了你!”
心碧強笑道:“什麼話!平白無故講這種不吉利的話幹啥?我看別人家也有得這個病的,也有時不時吐兩口血的,十年八年還不是照活?這病是個富貴病,放寬心,保養得好,一時也無大礙。你不聽薛先生說,小病不斷的人倒能常壽嗎?”
濟仁說:“你去找鳳嬌,問問她,到底是誰?”說完側身向裏,表示不願再說什麼。
心碧去到帶六角門的小院,綺鳳嬌正扶著門邊眼巴巴地等她呢。一見心碧,綺鳳嬌撲嗵跪下,放聲大哭,不待心碧發問,就招出了二老爺濟民。心碧見她涕淚滿麵又憔悴不堪的模樣,想想是自己把她弄進家門,趕上濟仁生了這個病,她孤身獨處,實在也是可憐,便一句責怪的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前院,將詳細情況告知濟仁。濟仁臉色如死人一般僵硬,眼望著屋頂,久久不發一言。心碧就說:“還是那句老話:家醜不可外揚。老二對不起我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倒是可憐鳳嬌,女人家總要有個一子半女的,將來才有個依靠。照我說,就讓鳳嬌悄悄把那孩子生了,送到老二那裏養去,叫他說是抱回來的。他家就克勤一個獨種,再抱一個也說得過去。你看呢?”
濟仁咬牙切齒道:“等那個賤種生完孩子,趕她出門!”
心碧笑道:“那也不必。你趕她出門,老二索性把她公開納了妾,豈不是反順了老二的心願?偏不給他占這個便宜。今後隻須看嚴了鳳嬌,不讓她二人再有見麵的機會。”
濟仁閉目想了一會兒,擺一擺手。心碧知道他已經同意,馬上又出門趕到綺鳳嬌那兒,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此後的幾個月裏,直到綺鳳嬌生出了一個麵目酷肖濟民的女兒,心碧總是盡量給她關照。
第九章
心碧不知道濟仁患的是肺癆的時候,還糊裏糊塗過日子,指望濟仁調養個一年兩年會好。一旦得知真相,短暫的哀痛過去之後,她開始正視現實,著手為一大家人的將來作些打算。
首先要作考慮的是潤玉的婚事。眼見得潤玉和之賢兩個書信往返越來越勤,中秋節後潤玉還去上海和之賢有過一次相會,看這樣子,大約是一個非之賢不嫁,一個非潤玉不娶了。困難在於獨妍那裏始終沒有鬆口。心碧雖在大城市住過多年,穿著打扮都很新潮,骨子裏卻還是一個恪守常規的舊式婦女,在冒家沒有到董家下聘之前,她一顆心總是懸在半空,無著無落。前些時又風聞獨妍托人往通州、上海、南京一帶替之賢物色妻室,心碧就更是坐臥不安。爭強好勝的心碧除了疼惜女兒之外,也還有替自己爭一個麵子的心思在內。
濟仁肺癆吐血的事情,自然是董家的一個秘密,輕易不肯對外人講出去。除了心錦和綺鳳嬌之外,連老太太和潤玉她們都是瞞著的。瞞老太太,是怕老人家擔驚受怕;瞞幾個孩子,則唯恐她們嘴快,一不留神就說滑了出去。濟仁是董家撐天的大梁,外人若知道大梁搖搖欲倒,心裏對董家會作何打算?尤其潤玉的婚事懸在那兒,濟仁一旦撒手歸天,獨妍更不可能讓之賢拖累上董家老老小小一窩贅物。所以在濟仁尚能動彈之前,把潤玉的婚事敲定下來,就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情。
心碧的肚裏還存了另一個心思:將來濟仁不在了,董家大廈傾倒走投無路之時,若是有之賢這個女婿,總還有個靠頭。不過這心思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她覺得說出來總顯得齷齪,顯得下賤,雖然這是她身為主婦的極為實際的考慮。
機會總還是有的,關鍵看人能不能把握罷了。不久濟仁收到通州豪紳常卓吾的一封來信,意思是好友間久未晤麵,希望濟仁在卓吾六十壽辰時往通州一遊,盡歡盡興。
濟仁懶懶地丟了信,對心碧說:“如今我已經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我是哪兒都不想去,隻想守著你們過幾天安靜日子。”
心碧小心回道:“常先生既請了你,不去怕不好吧?不是掃人家興嗎?”
濟仁想一想說:“你叫潤玉替我寫封回信,就說我近日臥病在床,無法走動,待日後身子大好了再專程去通州拜壽。”
心碧回屋靜心一想,料定常卓吾此番必然也請了冒銀南和獨妍夫婦,如果能趁這個機會提出潤玉和之賢的婚事,請常卓吾當個現成的媒人,以常先生樂於助人的豪爽脾氣,定是慨然應承的。常先生發了話,又自願作媒,冒家即便看在常先生的麵子上,也決不可能找出什麼理由回絕。一件令心碧萬分為難的事情,壽筵上杯盞之間就能解決,這樣的好機會豈能輕易言棄!
心碧不找潤玉代筆,卻找了四老爺濟安,以她自己的口吻,給通州常卓吾寫了封回信。信中如實告訴常先生濟仁的病況,以及他目前萬念俱灰的心境。心碧說,她倒是很願意讓濟仁出去走動走動,也算是向親朋老友們作最後的辭別吧。她請常先生務必再來一信,堅請濟仁啟程。
信發出去,倒有好幾天不見回信。心碧心中忐忑,想像常先生這些日子拜客盈門的情景,以為他並沒有把濟仁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悲哀,以為世態炎涼一徑如此。
卻不料一日來了個著長衫馬褂的年輕人,自稱是通州常氏的侄孫,因叔祖實在不能脫身,委派他帶著常家自備的內河小火輪,往海陽來接董先生前往一會。
心碧轉悲為喜,一時心中激動,眼淚竟奪眶而出,怕人笑話,轉身悄悄擦了。
事已至此,濟仁若再推脫不去,於情於理都不相宜。心碧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袱,連仆傭都不帶,夫妻兩人上了常家的小火輪。
濟仁因是倉促成行,事前什麼禮物也未曾準備,臨走時便去書房拿了一盒清代海陽篆刻家喬林的竹根章。一盒裏有章四枚,均用竹根刻成,色彩紅紫猶如檀木,竹節突出蒼老,印麵擺布得體,堪稱世間一絕。這竹根纖維堅韌粗澀,要想下刀淋漓酣暢十分不易。據說清乾隆進士曾將海陽喬林所創竹根印獻給皇帝,乾隆爺把玩不放,極為欣賞。如今濟仁將此等清雅之物帶給好友常卓吾,也算是深知他的為人品性吧。
及至上船之後,家傭小尾兒押運的兩輛獨輪車隨後趕到,將車上東西一並裝船。濟仁過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樹齡的黃楊盆景,兩壇酒糟鰣魚,兩隻油浸火腿,均為海陽本地土產,和濟仁身邊帶著的一盒竹根章湊成四色壽禮。黃楊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潤必縮”的脾性,故而生長極慢。此樹曆經百年風霜,表皮脫盡,光滑滑的樹幹配以小小一塊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說它是件寶物也不過分。酒糟鰣魚是廚師得福在老太太指點下做成的,就不去說它了。那兩隻油浸火腿,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卻知道不是凡物。製法是這樣:拿已經製成的上等火腿浸在豆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掛在廊下風幹,時間又需一年。每隻火腿約需二十斤豆油來浸,浸過腿的油有一股蛤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頗高。風幹又需合適的風向,日出而曬,日落而收,風向突轉時需立即收入室內,所以十分麻煩。如此,火腿是平常之物,油浸火腿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東西了。這四色壽禮,雖土頭土腦,本本色色,倒也別有情致,一望而知是專用來送贈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禮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這樣的土產了。
濟仁一一驗看,心中十分滿意。心碧既已做下這些準備,可見她是存心要走這一趟的。濟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體諒著她日後要獨自操持這個大家庭的不易,濟仁不由得生出一種歉疚和憐惜,一路上裝出興致盎然,擁著心碧在艙窗邊,指點她看兩岸的風景人家,談今說古,恰似沒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壽筵鋪排了整整三日。壽棚從樓前一直搭到了花園中。怕來客凍著,棚子裏特意裝上了土造的暖爐,四麵加圍了錦簾,裏麵再拉上紅綠彩燈,真個是富貴堂皇到極致。拜壽的人從早到晚源源不斷,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剛剛撤下,一桌又整治妥當。管事的人在這當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若沒有三分氣魄七分算計,如此大的場麵如何能調度停當!常家的帳房更是對心碧抱怨說,他光寫禮單,就把手腕都寫得腫了。心碧細看那些禮品,無非是綢緞洋貨、金銀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幾樣東西土得新鮮。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國朝野知名的大實業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經他之手創辦的紗廠、電力廠、榨油廠、麵粉廠、鐵冶廠、火柴廠、輪船公司、長途汽車公司、鹽墾公司等等,每年給他帶來巨額利潤的同時,也給中國的民族資本工業注入活力,樹起一個實業救國的典範。他此番為自己舉辦六十大壽的盛大慶典,說白了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利用,是他周旋於地方上方方麵麵人物間的必要手段。他對濟仁抱怨說,他本是個最煩俗套的人,卻又整日陷於俗務之中,身不由己,無可奈何。這話本是出於真心,無奈病至吐血的濟仁聽起來,心裏總不是味道,覺得老友似乎過分的春風得意,多少有些在他麵前炫耀的意思。他把這層感想說給心碧聽,心碧不語,心裏卻知道這是生病的人才會有的胡思亂想。她望著濟仁黃瘦憔悴的麵龐,實在覺得內心裏酸楚得要命。若濟仁不生肺癆,何至於早早衰退如此!常卓吾的發達,當初不全憑了濟仁在上海任上的鼎力相助嗎?
一番熱鬧過去之後,常卓吾單留下幾位世交好友小住幾日,其中有海陽的董濟仁和心碧夫婦,也有冒銀南和獨妍夫婦。常卓吾推了手邊一切俗務,陪好友們下棋玩牌,論詩作畫,其樂陶陶。
一日卓吾跟濟仁手談幾局圍棋之後,故作驚訝:“濟仁!多日不見,棋藝竟有如此長進,真要令老哥刮目相看了!”
濟仁低頭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顆一顆分別拈入兩隻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不比你,人在病中,出不得門去,終日與棋為伍,若沒有一絲一毫的長進,不也愧對那幾本棋譜?”
常卓吾張口要問濟仁的病情,一眼瞥見心碧在濟仁背後朝他搖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讓他提及此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濟仁,要我說,生老病死,人總得要過這幾關去,心思不要太重才好。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慢慢調理,急不得也躁不得。你今年才五十出頭,比我還年輕很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呢!”
濟仁抬頭苦笑道:“病在我自己身上,其中的酸甜苦辣也隻有我自己知道。別人再怎麼說,總覺得有隔靴搔癢之感。”
此話一出,常卓吾不免有些尷尬,想到濟仁說出這樣的話來,怕是整個兒心境都浸泡在苦液裏了,一時就覺得周身冷絲絲的。他伸出手去,搭在濟仁正拈著棋子的手背上,凝視他的眼睛,鄭重說:“濟仁,你我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請一定不要客氣。”
濟仁當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時,自會找你。目下倒還談不上這些。”
心碧生怕話頭滑了過去,連忙在濟仁身後說:“倒是有件小事,常先生若覺不妥,就當笑話聽吧。”
常卓吾忙答:“你且說!”
心碧就把潤玉和之賢如何在假期歸途中相遇相識,一見鍾情,又書信來往、情意綿綿的事如實說了一遍。
常卓吾聽得高興,拍掌笑道:“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潤玉兒我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品貌風情自不必說了。那冒之賢我也曾見過,他到上海讀交通大學,還是我替銀南出的主意,也是個俊朗飄逸的人兒。這兩個人若能配成一對,真好編出一段戲文來演了。”說到這裏,猛一轉念,對著心碧,“我猜出你說這段故事什麼意思了!你想送個現成的媒人給我當當?讓我老頭子開心開心?”
心碧並不點破婚事中的芥蒂,卻勉強笑道:“跟常先生說話真是輕省,隻需說得上半句,那下半句就被你點出來了!難怪先生如今事業做得這麼發達。”
常卓吾哈哈大笑,一連聲地說:“濟仁,濟仁,你有這麼個說話做事玲瓏剔透的內助,是你一輩子的福氣!”
常卓吾果真樂顛顛地去找了冒銀南夫婦,先是把潤玉大大地誇了一通,又說到之賢的沉穩懂事,再提出要替二人作媒的話。
常卓吾那裏一廂情願的認為這樁婚事是才子配佳人,雙方家庭沒有個不願意的,所以說話的口氣中竟不留餘地。豈知這一來就把銀南夫婦陷入了絕境:答應吧,等於冒家向董家作了投降,獨妍心裏尤其大大的不甘;不答應吧,是常卓吾親自開的金口,此口一開,潤玉和之賢的身價無形中已經抬了一層,駁回他的麵子是萬萬不可,何況此刻銀南和獨妍還住在人家,吃喝在人家。
銀南略一沉吟,先點頭答應了。他原本對此事反對得就不太堅決,不過有一些小小的門第之見,如今既有常卓吾出麵,也就順水推舟拉倒。
獨妍雖是家庭內部的獨裁者,畢竟也是知書識理的大家婦女,外人麵前不肯越過丈夫這一頭去,見銀南已經點頭,自是無話可說。
常卓吾卻是起了狐疑,望望獨妍的臉色:“怎麼,看冒太太的樣子,竟是不大樂意?”
獨妍慌忙強笑:“哪裏!常先生的眼光看人還會錯嗎?我隻怕之賢配不上董家大小姐,可惜了常先生這一片好心。”
常卓吾哈哈一笑:“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冬日最後一抹陽光蒼白地塗刷在門樓頂端,院牆上有細細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小玉兒穿得像個陀螺似的,手裏抱一隻豁了邊的小碗,用筷子篤篤地敲著,使勁仰了頭,呼喚她的花咪從院牆上跳下來吃食。花咪豎直了尾巴站著,居高臨下得意洋洋望著小玉,偏不肯移動半步。
大門外邊,綺玉和思玉踢毽子踢得滿頭大汗,兩個人都脫了棉袍,隻穿一件鮮紅的絨衣,襯得臉色嬌豔粉嫩。小丫頭蘭香站一邊看著,嘴裏替她們哼一首《毽子謠》:
小孩子,老頭子,
樹蔭底下踢毽子。
毽子飛上天,
惹得雷公發了顛,
偕同火閃娘娘下凡間。
踢得玉皇哈哈笑,
從此不願登金殿。
一輛黃包車從街口駛來,停在這一對雙胞胎身邊。車夫把車把一放,下來了大姐潤玉。她穿著海青色的薄薄的狐皮袍,腳上一雙小羊皮暖靴,脖子上是一條極長的雪白羊毛圍巾,一頭拖在胸前,一頭搭在背後。整個海陽城裏,隻有大姐才有這麼長的圍巾和這麼瀟灑的圍法,這使得雙胞胎姐妹私下裏既自豪又豔羨。大姐身上的海青色和白色搭配得又是多麼高貴和諧!襯著淒清孤寂的冬景,簡直就是西洋畫上才有的色調。
做大姐的對這兩個渾身冒著汗氣的妹妹卻並不客氣,伸出手來,一人頭頂上給了一個脖拐,說:“不在家做功課,瘋得像個野丫頭!”
蘭香識相,早已經溜回大門去了。綺玉最是頑皮,朝大姐做個鬼臉:“好,好,你打了我們,有好事就偏不告訴你。”
思玉也在旁邊幫腔:“不怕,一會兒我們去告個狀,自有人來管你!”
潤玉沒在意她們的話,閃身進了大門,長長的圍巾在背後劃出一個白亮的圓弧。綺玉思玉就在後麵嘻嘻哈哈地笑。
小玉兒見了大姐像見了救星,連忙對她痛訴花咪的“罪狀”:“大哥哥給我四塊奶油餅幹,我省下兩塊給花咪吃,它就是不肯下來。”
潤玉心裏咯噔一跳:“大哥哥?哪個大哥哥?”
小玉說:“自然是上海來的大哥哥啦。”
潤玉這才明白了綺玉思玉話裏的意思,回頭威脅地用手指點一點她們,顧不上說話,飛奔入內,穿過大門堂和天井,直進了敞廳。撩開棉布門簾,就見冒之賢果然恭恭敬敬坐在朝外的寶座椅子上,和祖母、父母說著話兒,屋當中一隻大火盆燒得炭火通明。
潤玉因為激動也因為跑了急路的關係,站在門口滿臉飛紅,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光笑,說不出話。冒之賢在她撩起門簾的那一刻就已經慌忙站了起來,此時也和她遙遙對笑,也不說話。老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抿著嘴巴直樂:“這是演的哪一出啞巴戲呀?牛郎織女隔了銀河走不過來,還是怎麼的?”
心碧說:“娘也真糊塗,你要他們當我們幾個的麵說什麼好?”起身走到潤玉旁邊,輕輕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到後院你自己房間裏去說話吧。”
潤玉忸怩一下,突然奔過去,拉了之賢的手就往外走。後麵父親母親和老太太都在笑,她隻當沒聽見。
一口氣把之賢拉到自己房裏,順手砰地關上房門,她靠在門背後大口喘氣,雙頰火燙,目光閃閃,頭發略有點散亂,長長的白圍巾兩端都垂在了胸前,自然地形成一個坡度,隨著喘息劇烈起伏。她仍然是抿著嘴,嘴角含笑,一言不發。
靜默片刻,之賢猛然撲上去,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屋裏掄一個圈,放下。雙方的目光隻相對一閃,兩張嘴唇就緊緊地粘到了一起。
相識相愛半年有餘,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忘情的擁吻。婚事終於得到了雙方家庭的認可,這使他們的輕鬆愉悅像空氣一樣飛升飄浮,並且在房間裏快樂地膨脹。所有的感覺、靈性、血液和細胞一時間都聚集在花朵一般柔軟開放著的嘴唇上,其敏銳和愉悅的程度令他們自己都驚喜萬分。他們顫栗著,暈眩著,汗水淋漓著,相擁相抱著,簡直不舍得再讓對方的身體和自己分離。
良久,之賢從西裝的胸袋中掏出一隻玫瑰紅色絲絨小盒,打開,取出一隻小小的鑽戒,替潤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此刻已是冬日黃昏,潤玉房間裏沒有開燈,鑽戒流星般的光芒在浮動的暗紅色的暮靄裏穿梭閃爍,呈現出無與倫比的華美璀璨,把潤玉一雙漆黑的眼睛映得微微眯縫了起來。她把左手抬高,把冰涼的戒指貼在自己麵頰上,仿佛要從戒麵中感受出心的跳動一樣。她快樂地歎息一聲:“我能夠長久擁有這樣的幸福嗎?”之賢就再一次把她擁進懷中,在她耳邊答:“隻要我活著。”
進入臘月二十,心碧忙得恨不能渾身上下長出四雙手來。大掃除、做饅頭、蒸年糕、炒花生……一樣一樣都是大事,都得她親自指揮調撥。
先說大掃除。偌大的一個人家,廳廳房房總有幾十間吧,裏麵的房頂牆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掃幹淨,這就是一項相當浩大的工程。海陽大戶人家的房子都極高敞,要掃刷房頂的積灰,需得拿新掃帚綁上一兩丈長的竹竿,由那身強力壯的仆傭高舉著,順檁梁依次掃過去。這人的頭部必得用薄布裹緊,以防仰臉看房頂時灰塵落入眼中。掃到哪間房子,房裏的桌床箱櫃及壇壇罐罐都要用布遮起來,掃完再拿開,否則落下來的灰塵不可收拾。
房間若鋪著地板,這是比較好辦的,拎來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個拖上一遍就行。若鋪的是磚,便很麻煩,要用鐵鏟子把磚麵上經年積下來的泥垢一點一點鏟幹淨。這活兒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們來幹,事後一人賞一把銅子兒就行。
清洗門窗桌椅是最煩人的事,隻因為大戶人家的木製家具講究雕刻,雕得越繁複細致越好,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們的人。要用抹布一點一點塞進彎彎扭扭的木雕中,來回地拖拉,把積塵擦淨。遇有特別細致處,是用筷子頭上纏了濕布,捅進去洗擦的。
加上天井、廊沿、門堂、門樓、院牆、大門附近的一段街麵,整個大掃除的工作緊鑼密鼓也要三天。
再說蒸年糕。糯米粳米三七開對,大籮大籮地淘洗幹淨,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撈起瀝幹,倒進石臼裏舂碎,篩出細細的米粉。請來的年糕師傅緊跟著往米粉中拌水拌糖。這是地道的技術活兒,水拌多了會粘成團團,水拌少了又會使年糕鬆散,多多少少全憑師傅手裏的感覺。
這邊師傅拌著米粉,那邊打下手的仆傭們就要加緊燒火了,火候若不夠,蒸出來的年糕粘牙,看相也不好,主家就會覺得晦氣。
米粉拌妥,用粗網的篩子再過一遍,篩出來的濕粉鬆鬆撒入糕箱,再上蒸籠。接下來的關鍵便是由師傅掌握火候時間。那糕箱也有講究,底板上刻有各種花紋,有鬆竹梅蘭,有福祿壽的吉祥字樣,年糕蒸好了倒出來,花紋清晰地凸現在雪白的糕上,中間再點一朵小小的紅梅,真是漂亮極了。
庭院灑掃幹淨,饅頭年糕蒸妥,花生瓜子炒好,還得熬糖稀做花生糖,米花糖。要把風雞風鴨從廊口拿下來浸泡、摘毛、燜煮。要蒸出大盤的臘肉、香腸。要用花椒八角等等大料烹製出五香的豬肚、豬舌頭、豬心、豬耳朵。要發好海參、魚肚、魚翅、魷魚,泡上香菇、木耳、筍幹待用。要剖魚、洗魚,做魚丸、蝦丸、肉丸。活雞也得宰殺煨爛,做海參魚翅一類的湯菜是必得拿雞湯吊味的。
天哪,真是數也數不清的活兒!若沒有心碧這樣能幹的總調度,指派著仆傭們先做什麼,後做什麼,這個家裏還不要亂成一鍋粥?
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老太太也能上陣,搬一個凳子在廚房裏坐著,指點得福他們如何做菜。心錦是念佛之人,性喜幹淨,便由她監督灑掃之事。綺鳳嬌懷孕已經四個來月,因是冬天,穿了臃腫的棉袍,倒還不大看得出來。她自小學戲,家務上全不靈光,好在穿衣打扮的事情還算內行,就派了她帶了幾個裁縫給全家老小趕製新衣、新鞋、新帽、新襪及圍巾手套一類的東西,也是人盡其才。這樣一來,家中的閑人隻剩濟仁和幾個孩子們了。
這天下午,心碧在廚房裏忙著熬麥芽糖,準備送灶神爺上天,小玉聞到了甜味,跑進廚房,腦袋從心碧腋下伸出來,好奇地東張西望。
心碧隨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有什麼好看的呢?別在娘這兒添亂!去找你哥哥姐姐玩去。”
小玉噘了嘴說:“沒有人跟我玩。”
“人呢?都哪兒去了?”
“哥哥上街買爆竹放,二姐三姐去同學家玩,四姐在房裏描年畫。”
“大姐呢?叫大姐給你剪個窗花。”
小玉“嘻”地笑起來:“大姐和大哥哥兩個人頭靠頭睡在床上說話呢!大哥哥咬大姐的舌頭,大姐不怕疼,還笑。”
廚房裏的得福和桂子先還憋了氣使勁忍著,終於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小玉不知何事,跟在桂子後麵笑。心碧臉上就一陣發臊,沒好氣地在小玉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打完,怔一怔,自己也笑了,說:“小丫頭,瞎說八道。”
桂子逗小玉:“你大姐沒讓你走開?”
“沒讓。她叫我看畫書,別看她。”
幾個人又笑。心碧邊笑邊罵桂子:“有沒有出息?招惹著小孩子說這些。”拿雙筷子在鍋裏攪了一團粘糖,遞給小玉,“外邊吃去。”
小玉吃著糖,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不知不覺又往大姐房間裏走。
房門虛掩著,門裏有壓抑的嘰嘰咕咕的笑聲,小玉聽出這聲音是大姐發出來的。她輕手輕腳推開門,想猛然一叫把大姐嚇一跳,卻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發傻:哪兒來的大姐?屋裏明明是兩個麵目英俊的年輕男人。高個兒穿毛線衫的那個,是之賢大哥哥。矮個兒的穿一套筆挺西裝,西裝有點大了,袖子和褲腳邊都挽著,係藍白二色條紋的領帶,頭上一頂灰呢禮帽,帽簷低低地扣在額上,手裏還握一根亮閃閃的“文明棍”。小玉看得呆了,一時想不起來這個麵熟的男人是誰。這時男人卻“噗”地一聲笑出來,丟開文明棍,笑得渾身直打顫。
這一笑,小玉跟著也笑了,撲上去叫著:“大姐!”
潤玉把帽子一拿,長波浪鬈發嘩地披散下來。她彎腰抱住小玉問:“大姐像不像個漂亮的先生?”
小玉忙不迭點頭:“真像!”
潤玉回頭朝之賢擠擠眼睛,重新把頭發盤上去,用禮帽遮好,一手拿文明棍,一手挽了小玉的手:“走,我們去逗奶奶玩。”
老太太正坐在她的床邊過水煙癮,把煙灰吹得“噗噗”響,猛聽見有人來了,眯眼看一看,以為是之賢,就嘻開嘴招呼:“是大相公啊!來來,坐一坐。”一邊用手拍打著床沿,意思要冒之賢坐在她身邊說話。
對麵的人彎腰對小玉說了句什麼,小玉便大聲說出來:“奶奶!大哥哥說他要回上海了!”
奶奶這一下著了急,小腳在地上一扭就要起身,嘴裏還說:“怎麼的呢?跟潤玉兒吵嘴了?怎麼年都不過就要回上海?你爹你娘肯你走?”
對麵的人再也忍不住,先從齒縫裏噴出一聲笑,跟著彎腰弓背笑得花顫枝搖,頭上的禮帽骨碌碌滾到了地上,一頭黑發從兩肩滑下去,閃出緞子一般的波光。
奶奶這才明白過來,佯裝生氣道:“欺我人老眼花?捉弄奶奶,看我不告訴你爹爹去。”
小玉替大姐叫屈:“奶奶,大姐是想逗你高興的!”
奶奶轉嗔為喜:“還是我小玉兒心善。”又費勁地彎腰揀起地上的禮帽,顫巍巍過來,親自替潤玉戴在頭上,“讓我再看看。”退後一步,嘴裏嘖嘖地稱讚,“要真是個小子就好了,這麼一打扮,皇帝老兒也要招你當駙馬。”
潤玉嬌嗔道:“奶奶,女孩兒就不好了嗎?”
奶奶笑道:“好是好,就是遲早要做人家的人。冒家說了什麼時候娶親了嗎?可不能再晚,奶奶等著抱重外孫子呢。”
潤玉紅了臉,一扭身子:“不跟奶奶說了。”牽了小玉的手又出門。
小玉抑止不住心裏的興奮和快樂,慫恿大姐道:“再去扮給爹和娘看看?看他們能認出來不能。”
潤玉天性本來活潑,此刻又無事可幹,就領了小玉往濟仁的書房裏去。
兩個人鬼鬼祟祟,先隔了書房的玻璃窗子往裏看,看見紫檀木的桌上有一盤散亂的圍棋殘局,旁邊還有一本木刻本的圍棋棋譜之類的書,父親卻不見人影。小玉建議進房去等爹,一會兒爹進來了好讓他嚇一跳。兩個人便繞到東邊進門。
門是虛掩的,潤玉伸手去推,好像有什麼東西擋著推不動。潤玉勉強從門縫裏擠進去一個腦袋,這一看把她嚇得魂飛魄散:父親身體橫著躺倒在門邊,嘴邊有一汪吐出來的鮮血,胡子和頭發都沾了血跡,紅紅黑黑十分怕人。父親雙目緊閉,臉色蠟黃,嘴微微張開著,雙頰深深地吸了進去,露出高聳的顴骨,像是已經不聲不響死去很久一樣。
潤玉猛回身,一把抱住小玉,沒命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