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烏拉草 第一部》(4)(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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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邊兒上有個黃縣,靠黃山臨黃水,縣因名。黃縣從古至今家有名了。唐、宋、金、元、清,屬登州府管轄,這民國了,歸了膠東道(道治煙台)管治。跟掖縣算是毗鄰,專出買賣家生意人。俗話說,“掖縣的腿,黃縣的嘴。”掖縣人,據《萊州府誌》記載,“力無耕桑,不賤商賈(gǔ)。”《掖縣誌》上說,“憑負山海,民負魚鹽以自利。”《元史》上更更明確記載,“男通魚鹽之利,女有紡績之業,士淳樸而好經術,矜功名近頗奢。”憑借腳力好,推著獨輪車闖天下,負魚販鹽,專幹腳力販賣,憑的是高超的推獨輪車的技藝,靠一雙鐵腳板兒和牛一樣健壯的身板兒吃飯。黃縣人精明睿智,腦子靈活,心裏會盤算個小九九,又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察顏觀色的眼力見,又天生地就的長了一張又甜又會說話的鸚鵡學舌的嘴,會說。見啥人兒說啥話,從不打人的臉,死人都能說活了。民諺說的好,“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天公造萬物,黃縣人專吃嘴頭的飯,天生做生意的料兒。其也不盡然,掖縣人一個“腿”和黃縣人一個“嘴”,在做買賣上,掖縣人耍比黃縣人點子多些,也就是比靠嘴會說的黃縣人嘎咕,有三個“黃縣嘴子”不如一個“掖縣鬼子”之典。

這是由一個買賣大蔥而引發的故事,由此可以看出些端倪。

說的是,有個黃縣人拉一車大蔥到廟會上賣,遇見買大蔥的掖縣人。掖縣人以蔥白、蔥葉分開來買的伎倆,結果以一斤一大子兒的價格買走了原定兩大子兒一斤的大蔥。黃縣人事後發覺上當,慨歎:“掖縣鬼子也!”

這個縣的吉家鎮有個蘆後吉家村,離海邊兒幾十裏的路,有一家吉姓莊戶人,老公母倆,有仨個未婚小子,一個丫頭已嫁。老大小名叫德兒,也是個學生意的買賣人,剛滿二十,在父母包辦下,也要趟那女人渾水河,迎娶新媳婦了。

大婚吉日這天,那排場搞的老大扯老風光了!

日頭爺也捧場助興,剛剛蹦出金色的海麵就騰雲駕霧了,老大老大的,金黃金黃的,就像個大金餅懸在霞光中噴發著金色的蜃景,祥雲像似煉金爐上浮升的金焰,燎著火的金靄翻滾翻騰的煊赫著熱鬧,一派恢宏歡慶的景象。

“咚咚隆咚嗆,嚓嚓唧嚓嚓,嘡、嘡、嘡嘡、嘡,唔哇唔哇哇、嘡!……”

從黃縣縣城請來的喜慶鼓樂班子,吹吹打打的簇擁著一頂大花轎,鬧唔喧天的張狂。轎夫們抻開公鴨嗓門兒興高采烈地喊著號子歌:“唔哇嘡哎——佳人二八,二八黃花大姑娘呐呼哎坐花轎嗎頭、頭一回呀,血拉拉的嚎啊,嚎得娘啊那個哪心啊貓抓狗撓撕碎、碎成八瓣醬糊糊喲啊!丈母娘啊你不要哭來不要叫你聽俺把嗑兒來嘮呀,姑爺俺懂孝道,你姑娘把門過呀俺拿你當俺的親娘待呀啊,唔哇哇當親娘待呀哇哇唔哎。你姑娘生兒俺當爹呀,你老丈母娘就把大胖外孫子抱哇,唔哇嘡啊你就把大胖外孫子抱哇!大姑娘出門子頭、頭一回呀,……”逞能的跟海浪比高低,一浪比一浪高的呼暄開了大花轎。

新郎吉家老大,你別看他在外麵闖蕩幾年,人五人六的,也不例外,也沒逃脫父母包辦的噩運。

三年學徒出師,和兩個弟弟剛到家,屁股還沒坐熱乎呢,一個下巴上長個大黑瘊(hóu)子的,瘊子上還長了幾根兒長長黑毛的說媒婆,不請自來,飄然而至,一進門,大屁股往炕頭上一排,撇拉哧咧的(kuǎi)個薄嘴皮,跟一根兒彈性特好的雀兒舌,幾句花言巧語打動人的話,就說動心了吉老大的老娘老爹。老娘“呸”往黑泥地上吐口甜稀稀的口水,老爹往炕沿上搕打下煙袋鍋,一言九鼎,叫來先生批了八字看了屬相。老先生拿指頭按天幹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與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掐算,“天幹合化:甲已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地支六合:子醜合土;寅亥合木;戊癸合火;辰酉合金;已申合水;午未合日月。五行相生:金、木、水、火、土。相生就是相互孽生、促進。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克就是相互克製、製約。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又克土……子鼠醜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十二生肖。大小子屬金鼠,庚子年生,五行屬壁上土命。為人尊重安穩,一生衣祿無缺。女孩家屬白虎,壬寅年生,五行屬沙中金命,過林之虎。為人心直口快,賢惠寬人,孝順守鋪,發福旺夫。五行上看,小子土命,土生金。女孩家金命,金藏於土。天幹合化,庚子合金命;地支六合,壬寅合木命。木生火,火克金,土又克火。雖說犯點兒克,地支暗藏水,水克火,無大礙。土金相合,扶夫蔭妻之命相,可以換庚帖了。”又按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十二字選定了黃道吉日,一樁親事兒就換了八字過了彩禮,管你當兒的咋想呢,這可是老天賜給當長輩的特權,一代接一代就這樣傳承的,神聖不容侵犯。

按舊習俗,當兒女的要是侵犯了那就是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不孝,那多大的罪名啊?百富孝為先,百福後為大,百禍淫為首,你當子女的有一丁點兒不樂意表現出來,輕者那都得挨爹娘的數落,七大姑八大姨的扒哧。重的那可就慘了,棍棒相加捆上小麻繩,被窩裏摞摞,老婆婆給墊腰,生養不生養,生米煮成熟飯。

吉家老公母倆兒,可以說是絕好的搭配,大半輩子也打也鬧,可對子女的栽培上那是沒的說,左鄰右舍的,沒有不豎雙大拇哥的。

爺們村裏人都叫他吉煙袋。因為他那旱煙袋高興也抽,不高興也抽,犯愁也抽,不犯愁也抽,不管有事兒沒事兒,嘴上老叼個煙袋鍋,像租來的,不叼白不叼。時間一長了,人們倒忘了他的大號。

娘們家姓殷,嫁到吉家也沒人知道她的大號,都叫她煙袋屋裏的,有個啥正經場合就叫她吉殷氏。

這對老公母倆兒倒也丁卯的般配。娘們個高挑爺們個矮趴,爺們蔫巴娘們響快,爺們主事娘們說了算。家境過的溫飽不富餘,務農持家也趕個廟會啥的把家裏種的東西搗哧點兒零花錢兒。

家裏仨小子一個丫頭片子,村上人就這仨小子性體,戲稱是狐、彪、一隻兔兒。老大奸活,老二唬性,老三膽小。閨女長的雖不如鳳靚但比雞俊,像跟娘一個模子刻出似的。

老大兒子,大號叫吉德,小名順嘴就叫了德子,外人都叫他老大。人長得透亮是锛兒的帥氣英俊,可與天下四大美男一比高下,貌如潘安,才勝宋玉,容過蘭陵王,花嬌粉嫩賽衛玠。大高個兒,膀膀實實的標直兒。佛家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五眼之說。吉德眼睛可能屬於天眼。小到小不哪去,反正不大,很酷似而又有別於娘的一雙眼睛,薄薄的單眼皮裏鑲嵌個炯炯有神透著無窮魅力的深遂;臉盤和眼睛往下長得跟女人似的俊秀,不像家裏任何人,人見人愛,很是招人稀罕。三嬸子二大娘都誇說,老大能娶一百個媳婦。尤其是姑娘家,白天偷瞅幾眼,心猿意馬的下晚黑兒躺在炕上直折大餅子,貓鬧春。老大不僅人長的俊氣,人品也是璞玉渾金,沒說!腦子又特別的好使,聰明!啥事兒轉的又快,靈犀!鬼心眼兒也不少,奸活!爹娘都另眼看待,可能是長子的原故,要不然就是另有說道,反正待敬的比親兒子還親兒子。打小擱月窠裏開始,好吃的禁著他吃,好穿的調個樣兒的往他身上劃拉,重活不讓他伸一把手,從沒說過一句重話,伸一巴掌那事兒更不用說了。可他自個兒也長臉,從不讓爹娘操一份心,打小就懂禮數,對弟妹有謙有讓,可有大哥樣兒了。對爹娘說啥可是百依百順了,不惹爹娘生氣。鄰裏街坊的沒有不誇他仁義的,有德行,般大般的都尊崇他叫大哥。書也念得好,四書五經啥的背得滾瓜爛熟。聽說當學徒生意也學得不錯,算盤打得“劈哩叭啦”又準又快,尤其大扒皮小扒皮的除法,厘毫不錯,還練就了一手“袖裏吞金”,這耳聽心算可是買賣家的絕活,平常人沒有十年八年鐵杵磨成繡花針的磨礪修煉甭想學會。他沒出徒就當上了櫃頭,櫃上馬上就要提他當掌櫃的了。可鄉鄰們心裏老畫個魂兒,尤其這個長相,不管從麵相還是從個頭,跟他那癟癟咕咕又蔫嘎厚道的爹比,那誰都不會相信德兒是吉煙袋的兒子,有的地方倒很像換常來吉家串門兒的大娘舅。般大般的跟吉煙袋拉呱扯犢子撩噓吉煙袋說,你家大小子是你老婆從娘家帶來的吧!吉煙袋會說,你才是你娘從娘家帶來的呢,還是俺抱的呢?更引起街鄰好奇的是,生完德兒的吉殷氏,乳子不膀沒下過奶,還雇個說是生完了孩子,孩子死了的漂亮媳婦喂了一個來月的奶,誰誰又都不認識這俊俏的媳婦,完後這個媳婦又神秘的失蹤了,像水蒸汽似的蒸發了,再也沒回來過。

還有呢,貓啊狗啥的還有個貓三狗四的預產期呢,就能生的老母豬吧,也逮有個揣羔兒帶崽兒的空,可吉殷氏生完德兒,小九個月就緊挨肩生下個丫頭片子,起名叫蠟花。說是生她那會兒,點的蠟燭老是一個勁的爆花,公母倆猜想這肚子裏的準是個丫頭,吉殷氏說生個丫頭就叫蠟花。果不其言,真就生個丫頭。蠟花長得跟她娘吉殷氏似的,大竹筒的個兒,不太俊,能說能張羅,家裏家外都是把好手,十六歲就早早出閣嫁給本村的外來戶薑家大小子了,“生”個小閨女叫妮妮,三、四歲了都可地跑了。姑爺順子也和老丈人一樣的蔫嘎,不願吭聲,有把力氣,是個好莊稼把式,就是好喝那一“小口”。

老二兒子,大號叫吉增,小名增子,矮趴趴的車軸漢子,跟他爹吉煙袋個頭差不離。性格粗獷豪爽,不長腦袋,脾氣臭,好打個抱不平啥的。在家裏不得煙兒抽,在外好惹事生非,啥事兒不大守譜,沒少挨娘的燒火棍和爹的鞋板子跟煙袋鍋,爹娘這個愁。他書也念得不咋樣兒,囫圇半片的,反正比不念強,認識個仨瓜倆棗兒的。學徒他也是學的一瓶不滿半瓶亂晃當,還懂個一六八七五。可有一樣學的不錯,他喜好拳腳,會個三腳貓的功夫。聽說在營口拜過武師,學得些雕蟲小技,上來仨倆兒的還能舞挓一陣子。

小兒子,大號叫吉盛,小名盛子,苗條個兒,細皮嫩肉的比大閨女還白淨,能說會道嘴皮子乖巧,有些尖嘴薄舌,好耍個小聰明。可天生膽小,不招貓不惹狗的,一到下黑兒就雀兒眯,連尿潑尿都得人陪著,要不就往灶坑裏尿。不過很得吉煙袋和吉殷氏寵愛。他書念得呱精,好自吹自擂顯擺,順口就能整個詩了詞了啥的,有點兒曹植七步吟詩出口成章的樣子。他學生意入行入道,學啥都快得出奇,貨品從價格、材質、產地都能一口清。

吉煙袋和吉殷氏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仨小子的名可起的挺有學問。德,仁德;增,添加;盛,興旺。三個字疊起來就是“德增盛”。崇尚德行,以德增盛,顯而易見,再明白不過反映出老公母倆心裏裝的啥心思了。可也是歪打正著,據陰陽先生用八仙龜跟蓍草[俗稱‘蚰蜒草’或‘鋸齒草’]棍兒,按周易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卦象占卜,推演測出的字說,這三個字正好是個商號的名號。占天地之利,發祥地占“艮”卦象,方位東北。這是吉家發家的吉兆。後來發生的事情,也真叫陰陽先生言中了。

吉煙袋是個世俗又傳統的莊稼人,也明白學而優則仕的道理,擱土垃嘎裏是撥拉不出金瓜子(延襲清朝習稱:零碎金子)的,倒沒想望子成龍啥的,隻想讓兒子出人頭第的有出息,不再像他似的當睜眼瞎,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冬八夏的汗珠掉地下摔八瓣的窮忙活,隻供個嘴兒。那咋辦?就得念書。因此,公母倆兒饉衣縮食,省吃儉用,打小就都把仨兒子先後送到村上私塾念書。吉家鎮上有了洋學堂的公立學校後,又送到鎮上讀書。所以,吉家這仨個小子都受到了比同村的同齡人好的教育,在村子裏也算得上小秀才了。正當小三兒盛子十三歲那年,正趕上關東山營口那邊買賣家來村子裏招收學徒的,吉煙袋堅信在關東山做買賣小舅子殷明喜說的話,‘做買賣,開門就進子兒’。其實吉煙袋心裏還有另一個小算盤,他沒說別人也無從猜起。他不顧“好男兒不當兵不作匪不經商”那老一套傳統觀念,一狠心把三個半大小子都叫上營口學徒去了。三個大小子三年學徒期滿,標本溜直兒的,榮歸故裏,回家看望老爹老娘。這在莊稼院裏人家都把老吉家高看一眼門檻,說別看吉煙袋蔫嘎的,心可嘎咕了,多有眼光,多有正事兒,這三個大兒子生意一做,那老吉家得發成啥樣啊?曝曬的大醬缸,還不逮發得齊拉咕哧的。

有待嫁未聘閨女家的更是把腦袋削成尖兒,托媒拉纖兒的都想攀上這門子親。說媒的穿了溜兒,沒把吉家門坎子踩平也踩禿嚕皮了。這就在吉殷氏放屁崩坑的做主之下,拗不過父母,又怕爹娘生氣的德子,應允了這樁包辦婚事兒。

聽媒婆說,新娘是離吉村有十多裏路靠海邊兒的黃村的。家裏人都叫她春芽兒,剛十八,就跟她名似的人長得水靈靈的,一汪水,嫩綽綽的,一掐都冒水那種,很是俊秀。女紅活計,那要說起來,紡線織布賽過天上的織女,繡花賽過聞名遐邇的蘇娘湘女。別看她三寸金蓮兒不起眼兒,打魚撒網大老爺們也得甘拜下風。那賢惠勁兒,十裏八村也數一不數那個二,首屈一指,百裏挑一的叫好。可人無十全十美,金無足赤,女人無才便是德,春芽兒也有一件遺撼事兒,大字不識一花筐,啃啃巴巴還能認識自個兒的名字——黃春芽。

出門子這天,新娘春芽兒和應用物件都紮咕得火紅的。一塊絲綢紅蓋頭,一朵紅絹紮成的紅頭花,一雙紅緞子繡的蓮花鴛鴦鞋,一身兒的大紅襖大紅褲,連看不見的肚兜兜和小短褲都是通紅通紅的緞子做的。娘家陪送的四鋪四蓋嫁妝也是紅緞麵的。反正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紅的。桃花粉臉兒鑲嵌著鮮紅鮮紅的櫻桃小紅嘴兒,在加上一架四人抬的大紅花轎,紅紅的日頭,紅紅的迎親人群,這都是華夏民族傳統崇尚火的緣故,取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之意。就在這紅的烘托中,新娘肚兜兜的小兜兒裏,卻裝著娘家娘親,親手裝進去的潔白無瑕的唯一一塊白綢布。這白綢布裏可有講究,有大文章。你別看是一塊兒方方正正普普通通的白綢布,那是驗明一個黃花大閨女潔身貞操的賭注,關乎女人一輩子幸福價值千金重萬兩的籌碼,也是打不打娘家人臉麵的遮羞布,更是一個爺們初夜夫權的證明。過門新婚之夜第二天一大早拜見公婆時,新娘要把白綢布當眾呈給婆婆驗看。如見喜了,婆婆要給兒媳見喜錢,婆娘兩家皆大歡喜。如未見喜,婆家叫來娘家人,諞派奚落一番後,要回彩禮,一紙休書打發回家。這閨女在娘家就是一塊兒癩頭瘡,在外人眼裏就是一攤臭狗屎,一輩子大好年華就毀在這一塊兒白綢子上了。

風和日麗,豔陽高照。迎親送嫁的隊伍,一路從碧波萬頃的渤海之濱黃村,一溜煙兒的趕往吉村。兩隻雄獅隨著喇叭鑼鼓鑔歡快的吹打,在轎子前麵生龍活虎的舞耍。親戚裏道的婆家人、娘家人,在轎子後麵拖成個好長好長的一條大尾巴,熙來攘去,說笑唱唱,鬧鬧哄哄。大汗淋漓的轎夫,顛著轎子喊著俏皮號子,更逗起人們的好興致,一路上附合的喊號子聲震撼著齊魯大地,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十多裏的黃土路騰雲駕霧一般,揚起一路的塵土,花轎轉眼就到了張燈結彩的吉家大門口落轎,土坯土牆灰黑瓦都衝著喜氣兒。鞭炮炸響,轎簾掀起,押轎的娘家小舅拿到婆家給的押轎喜錢,摘下掛在轎頭上的離娘肉,新娘放下懷裏“抱福”的斧頭,娘家舅婆從轎子裏扶出新人,爬上了新郎官吉德寬厚踏實的脊背上,新郎新娘在一幫調皮的半大小子呼嚎聲中,迎著打過來的簌簌冰雹般的五穀雜糧跨過院門檻兒,新郎在紅烘烘的炭火盆前把新娘放在鋪著紅布的地上。撈頭忙的支活人仰脖高喊:“跳火盆嘍!”新娘在舅婆的攙扶下,紅燕子一般跳過火盆。繁文縟節,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對拜,拜過堂後,新郎吉德抱起新娘進了西屋的洞房。

洞房裏,紅幔帳從中間分開攏掛在東西兩牆上,一盤丈二炕鋪著紅被,上麵灑滿了核桃、栗子、落花生、大紅棗兒,其意是小兩口和和美美的淘氣,早生兒子。炕桌上擺著紙殼糊的荷花瓣盒子,裏麵浮浮溜溜裝滿了紅豆子、花豆子、黃豆子、蠶豆子、大豆子五色豆子,意在五子登科。地上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瓶滴水觀音瓶的燒鍋,一綹綠綠的韭菜泡在瓶裏,取意夫妻平平安安,天長地久。

迎親這一路上,吉德心裏都悶悶的樂不起來。本來吉德就對爹娘聽媒婆瞎喔喔包辦的婚姻不滿,可又不能表現出來,就得忍氣吞生地裝得樂嗬嗬的,黃連再苦也得當蜂蜜水喝,他可不願擔不孝的壞名聲,隻要哄爹娘高興。他自個兒安慰自個兒,就是說個‘凹頭深目,長脹大節,昂鼻結喉,肥頂少發’ 醜八怪的鍾離春,‘醜妻近地家中寶’嘛,俺也得認嘍!

從打定下這門親,吉德就淨往好處想啊,暗暗祈禱一切都像媒婆所說,可別真的弄來一個砢磣閨女攤到俺自個兒身上。一百個大棗兒裏有幾個劣棗兒,那麼大雨星子就醢在俺頭上,俺咋那麼倒黴呢?可事情往往事與願違,還真的出了點兒岔子,節外生枝。沒有和吉家攀上親的就在暗地裏嚼爛舌頭根子,風言風語就像不長腿的瘟疫在村裏就傳開了,說啥的都有,說的可埋汰了,把春芽兒說得一無是處。有的說,春芽兒這丫頭長得如何如何的看不下去眼兒;也有的說,春芽兒這閨女不安分,跳牆爬狗洞鑽杖子,扯七掛八的,早破了女兒身;更有甚者,坐在吉家炕頭,顛著兩半屁股跟吉殷氏瞪著眼瞎扒,說春芽兒早看上本村魚窩棚裏一個打魚的了,經常夜裏在一起鬼混,還找老郎中打過胎兒,好懸沒折騰死了。說媒婆拿了老黃家老鼻子錢了,豬肉半子她能不淨撿好處楦(xuàn),癩蛤蟆說成金蟾,癩皮狗說成楊二郎的天狗,大鵝說成天鵝。對這玄之又玄,有鼻有眼的傳聞,吉殷氏坐立不安,偷偷把媒婆叫到自家苞米地一頓審問,媒婆罵東家操李家的,拍著肉嘟嘟的胸脯打保票。吉殷氏這也沒全托底,心就跟水缸裏的葫蘆瓢,漂漂浮浮的。吉增又跟著添亂,往吉殷氏心上捅刀子,當麵逼著吉殷氏退婚不說,還把媒婆誆到村頭漚大糞的大坑旁,往媒婆嘴裏抹大糞湯,又把撿來的一雙破鞋掛在媒婆的脖子上。吉盛可留有個心眼兒,對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聞不急不噪,有天他約了幾個當年的光腚娃娃,一塊堆兒去了趟黃村,回來後和吉殷氏背後嘀嘀咕咕好一陣子,吉殷氏抬頭紋舒展得溜平,喂豬還哼著自個兒順嘴遛噠的小曲兒,把吉煙袋當活魚燜在鍋裏幹翻白眼。

吉煙袋和吉德爺倆兒下地耪地頭蒿草時,吉煙袋叼個短杆兒煙袋鍋,心事重重的問吉德,“兒呀,爹是不做錯啥事兒了,俺心裏老咕咕的不淤作,你有啥不痛快的就跟爹說,爹去跟你娘說,大不了爹就不守信了,一輩子也就這一回,爹的老臉還能掛得住一張門簾子。”吉德聽了爹的話,心裏暖和多了。

這些傳聞,對吉德來說是雪上加霜,還不如說是妓女接客不分生熟,把鬱悶憋在心裏,暗暗地把淚落在肚子裏。吉盛把他偷摸相看的事兒又添油加醋對吉德學說,“春芽兒爛麻其糟的事兒沒有,就是籮圈腿,豁子嘴,說話就漏水……”吉德再奸活再鬼道,也得信以為真,老弟能跟自個兒開這樣彌天大謊的玩笑嗎?心裏的愁雲又添了一層,臉上整個被喜事兒包裹得嚴嚴實,誰也看不透他心裏咋想的。吉殷氏瞅吉德不吭不哈,還和往常人一樣,該跟他爹下地幹活該幹活,有說有笑的,娘長娘短的問缺啥少啥,還趕家裏毛驢車跑兩趟黃縣縣城買結婚用的東西,把家裏人紮咕得裏外三新。吉殷氏有一搭沒一搭的試探吉德,問吉德對這樁婚事滿意不?吉德瞥一眼娘,高興地說:“滿意。娘做主的事兒準和兒的心意。這日子過的真慢,俺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媳婦說到家,娘您好早點兒抱孫子,當奶奶那滋味多美呀!”吉殷氏淨任兒提醒說:“瞅俺這大兒子多會說。娘可醜話說在頭裏,不管娶個啥模樣的回來都不許埋怨娘?好看賴看都得好好待人家,今天打明天吵的娘可不饒你?”吉德說:“娘,你這是水沒來先疊壩,沒有尿先脫褲子,你大兒子是那樣人嗎?”吉殷氏剜哧吉德兩眼,留露出一絲詭詐的笑意。

吉煙袋看一旁耪草的吉德沒吭聲,又問大兒子對這門親事咋想的啊,對心思不?還順嘴罵幾句,這幫瘟大災爛舌頭的,攪得你爹俺這心哪整天價都翻翻著。這大糞湯可勁的灌哪,都快沒脖兒了他娘的。吉德鏟下一棵長在道埂上趴趴的車軲轆菜,對吉煙袋說:“爹,這車軲轆菜平常喂豬,荒年人也可以吃,對莊稼來說可就是一害了。草一茬茬的長,人一代代的活,不都是這樣嗎?娶個天仙能當飯吃嗎?隻要能侍奉公婆,長的啥樣俺不再乎,順其自然吧!你們老輩人經的事兒多,會過日子才是真格的。誰願崩豆放屁就讓它嘣去吧,騾馬沒遛咋知好孬呢?”吉煙袋抬腳在腳底板兒搕掉煙灰,“你咋沒氣性呢俺說你啊?啥都聽你娘的,這點像爹,不像你大舅?嗨,你娘這輩子,爹就沒造過她?有理沒理兒,都是爹當那癟茄子?哎呀,你拿回這關東山漠河煙挺好抽的。你大舅叫人捎來的那蛤蟆頭煙葉子太衝,不抽就往嗓子眼兒裏鑽?俺看哪,你大舅在關東山那噶達混的不錯,買賣做的挺大的。你哥仨俺也擼哧大了,靜心了。你知道爹為啥叫你們哥仨學做買賣嗎?都是衝著你大舅啊!嗨,俺這輩子,土埋半截子了,指望不上了。”吉德領情的瞅著吉煙袋,眼睛酸酸的:爹的心思埋得深哪!吉煙袋杵個鋤頭,望望地頭的桃樹說:“你那個娘嗬,爹……去前兒,給你大舅帶點兒咱龍口粉絲,你大舅就好這一口。”吉德順從的點點頭:“俺聽爹的。”爹的話雖沒像挑燈那樣挑明,暗示更有份量。指給你,俺就是這個想法,你自個掂量著辦。不傷人,還具有更大的權威。爹的想法看來埋在心裏很久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正中吉德下懷,他早有這個打算。從跨過渤海到營口學徒開始,就想到到處都鋪滿金子的關東山去,爹這一說更給了他鼓舞,堅定了他走大舅經商的路子——闖關東。

吉德迎親才見到春芽兒的人影,就沒見春芽兒立立錚錚自個兒站在哪噶達。是不是像吉盛說的“籮圈腿”,根本無從看到。至於最讓吉德揪心的“豁子嘴”,更是白撈毛,難見尊容。紅布蓋頭蓋得密不透風,想看個脖頸都沒門,眾目睽睽之下又不能造次揭開蓋頭,就欠蓋頭個縫兒也無從下手,看來隻有挨到軟玉溫香那一刻,疑團才能大白於天下了。吉德厭棄的一進洞房門,就沒好氣的把春芽兒往炕裏一墩,一顆大核桃正好咯在春芽兒的屁股上,春芽兒情不自禁的柔聲嬌氣的“哎喲”尖叫一聲,吉德驚疑的納悶,哈腰低頭想問春芽兒咋回事兒,“嗖”一顆大核桃飛向吉德,“叭”砸在吉德的禮帽上,吉德驚嚇得暈頭轉向的捂住頭,還以為是哪個哥們藏在屋裏取鬧呢。一串兒串兒銀鈴般的“咯咯”笑聲,隨著紅蓋頭顫顫的抖嗦,越發串兒串兒不可抑製,笑聲竟然放肆得春芽兒紮巴個小腳兒一把抱住吉德,自個兒嚶嚶磨唧:“板凳腿,撅達嘴……咯咯……哪編派的呀嚇死俺了?”吉德吃驚不小,這咋的啦,小娘們可夠瘋的,還沒到那瓜熟蒂落那一刻就等不及了,真像傳言所說坐過絞錐了?要不然咋說過水麵條不禁泡,采過蜜的花早結妞兒呢,這不,見了男人就上勁了?還泥瓦盆一套一套的,把俺當成她那“板凳腿撅達嘴”,還翹翹尾巴呢?啊,把俺當成你家的狗了還是把俺當成你的那個他……吉德有些犯膈應春芽兒醃(ā)臢(za)(不幹淨)的傳言,可長這麼大還沒有嚐試一個女人這麼摟抱過,驚嚇得他兩手直往外支撐著春芽兒的熱身子,盡力把自個兒身子往後仰仰。一股茉莉花香,伴著柔柔的咯咯聲顫抖著軟軟的身子,還帶有暄暄的頂著胸膛的感覺,誘惑得吉德渾身肌肉緊緊的發繃,心砰砰提溜到嗓子眼快跳出來了,腦子裏疑惑的幻影離這個朦朧女人相差十萬八千裏,這麼稀罕人的玉體咋能會“羅圈腿豁子嘴”呢?一層迷霧籠罩住吉德的一雙聚光眼,困住八麵玲瓏的心廓,凝固的“羅圈腿豁子嘴”吉德咋樣攆也不願逝去。他剛鼓足勇氣想掀開蒙在春芽兒頭上在他心裏像狗皮膏藥似的蓋頭,突然一聲嚇得他縮回了手。“喂!大哥這就粘乎上了?啥好玩意兒的東西呀,待會揭開蓋頭你就傻啾啦,等著喝不完的含喇水吧?快走吧大哥,鄉裏鄉親都等你敬酒呢。嫂子,你先歇著,攢攢精神頭,一宿呢,俺大哥會叫你受的。嘿嘿,走啊大哥?”吉德不知吉盛啥時辰進的屋,暈糊糊的讓吉盛拉出洞房。

“哼?”進屋來叫吉德的說話聲音,春芽兒一搭耳就隱約聽出點兒啥來,叫嫂子的說話腔調咋這麼耳熟呢,好像在哪聽過這麼刻骨銘心的音調,可又一時暈菜在那兒,“哪呢啊?”

迎親時,春芽兒才在蓋頭後麵,見到夜思夢想的虛飄飄幻覺覺的心中男人,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媒婆登門提親那會兒,春芽兒就躲在隔壁門簾後麵偷聽,媒婆一言一語都刻在心裏。當媒婆說男人家二十沒零長得英俊帥氣賽潘安,她眼前就浮現出個戲台上《西廂記》中的張生模樣;當媒婆說男人家是個學做生意的,她就想起村裏小賣鋪兒老掌櫃摳摳餿餿的樣子,不禁壓住笑;當媒婆說男人家孝順仁義還會帖慰人,她就想起家裏羊羔跪乳的樣子,又浮現出她瞅見鄰居黃大哥和黃大嫂作嘴的親熱情景,不禁嘿嘿一聲又咬住嘴唇。當娘心滿意足征尋她的想法時,她羞澀地低下頭默許了,娘的一塊心病也化解了。正當春芽兒如饑似渴的想入非非,憧憬甜美的婚後生活時,有一天晌午頭,春芽兒和她娘在海邊灘頭補魚網,來了幾個討水喝的大小子。春芽兒端起泥水罐子倒水,邊問來人是哪村的人。來人痛快的說是吉村的。春芽兒娘就訪聽開吉德了。來人不客氣的說他呀人還可以,就是長的有點兒那個‘板凳腿撅達嘴’。生得花一樣嬌粉一樣嫩的春芽兒聽了,一瓢涼水從頭澆到腳涼透了心,幻影變成了泡影。娘隻有抹著眼淚勸慰春芽兒認命吧,攤上啥樣是啥樣,娘照你長的醜嗎,和你爹這不也一輩,砢磣好賴的瞅著能當飯吃啊?春芽兒怔怔挨到迎親,娘和家裏人一瞅姑爺吉德,心裏的疑竇一下炸開了,娘心裏這個罵那幾個討水喝的壞小子,春芽兒臨上花轎前,娘貼在春芽兒耳邊說:“丫頭,娘心老掛著,你比娘強,有福氣啊!你是咱家的福星,掉進福地了。福地是啥呀,按道家說是神仙待的地方啊閨女?你隨心了,娘就有指望了,媒婆沒糊弄咱。俺在觀上搖簽也這麼說,‘小人搗亂,小人也是貴人’。娘悟開了。”春芽兒從蓋頭裏傳給娘一串“咯咯”的笑聲,娘疼愛的拍打一下春芽兒,春芽兒心裏一酸,“嗚嗚嗚”灑下離娘淚。

春芽兒坐回炕裏,‘啊呀!’ 心裏一下想起來那胡諂的說話聲音了。‘該死的小叔子!’春芽兒破冰的透亮了。‘耍戲俺也沒有這麼耍戲的,拿沒過門的嫂子當猴兒了,這不作孽嗎?’春芽兒咬碎牙恨透了。‘為啥呀?鬧?俺沒聽說有這風俗啊,小叔逗噓嫂子?’春芽兒霧裏看花沒看透。‘婆家聽說了啥,想打退堂鼓,下聘禮了不好開鑼,開弓沒有回頭箭,逼俺娘家自個兒退婚,好拿回他們的彩禮?哼,八成?’春芽兒想,‘多玄啊?這小叔子損透了?吉德沒相中俺,後悔了,才讓小叔子整這一出?’春芽兒這可是手心裏捏了一把汗,心掉進凍窖裏涼透了。春芽兒坐著沒事兒,胡思亂想,心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咋也解殆不開小叔子為啥這麼做?她是大夏天戴棉手燜子,納了悶了?

吉德心裏苦澀澀地站在洞房門口青磚砌的台階上,瞅著滿大院一直扯到大院外來祝賀他新婚大禮的親戚鄉鄰們,麵上笑逐顏開,不露一丁點兒不快的鬱悶而又憂心忡忡的蛛絲馬跡,玩世不恭的侃侃而談,賣弄博才識廣的學問背後,掩蓋著內心的疑慮跟疑惑。他如瀑布流水,妙語如珠,談性大發:

“今兒來的,除老親少友和娘家客外,就是吉姓家裏人。有長輩、同輩,晚輩,還有曾、玄輩的,都沒出五服,不分親疏。家裏人不說外話,常言說人有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俺爹老實巴交,勤快能幹。俺娘張張羅羅,忙裏忙外,家道過得還說得過去,一頓三餐還吃得上溜。俺托爹娘的福,供俺上學,送俺學生意,又給俺說了一門好親事。爹腰累彎了,娘背也累駝了,搕拉得臉上布滿了老褶子,人也老了,含辛茹苦的把俺拉扯成人,俺心存感激,無以報答,俺今兒借俺的喜事兒,祝二老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爹、娘隨意喝些,兒子幹杯了。”吉德瞅著爹娘盈盈掛花的臉,走下台階跟爹娘“叮咣”碰了杯,爹娘咕咚喝了一大口,吉德一飲而盡,抿抿嘴,接著說;“家人分五品:父、母、兄、弟、子。這裏就要講究個倫理道德,得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些年俺家做的咋樣,大夥兒有目共睹。說說容易,要想做到這一點兒可不易。得經過五彩人生的青、黃、赤、白、黑,得品嚐五味酸、甜、苦、辛、鹹,還得經受五情喜、怒、哀、樂、怨,離不開五行金、木、水、火、土,遵從五常仁、義、禮、智、信,做到五知:知恩、知道、知命、知足、知幸,這才能換來家和萬事興。俺人活二十,狐兔不乳馬,平常人一個。不比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五帝英明蓋世有濟世之才華,也不攀慕公、侯、伯、子、男五侯富貴功名,隻要平庸不腐朽,平常不平凡,盡一個炎黃子孫應盡的義務,做好草民應該做的事情,奮發搏擊,中興家道,報效國家。狐白之裘,非一狐之腋,孤掌難鳴,孤雁難飛,可俺還有兩個好弟弟。俺哥仨擰成一股繩,萬事都有始。元者,氣之始;春者,四時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國之始。俺和兩個弟弟學徒已成,羽翼豐滿,翅膀朗硬,俺定不辜負父老鄉親的厚愛,準備闖蕩江湖,經商做買賣,一展宏圖,來回報爹娘養育之恩。”

眾人一口接一口的喝著燒酒,抽著平日裏很難抽到的洋煙兒,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夾七夾八有人高聲叫喊:“德哥說的好,有才呀!太長咱大老爺們的誌氣了。”老人相互點頭讚歎誇獎:“這孩子,有誌氣,有出息,敢想敢為,敢為才發家,咱吉家家族有指望了。”娘家客更是對吉德這個姑爺讚不絕口,春芽兒算是找對婆家嫁對郎,無可無不可的啦!

吉德嬉笑的勸酒:

“俺家添人進口,家丁興旺了。俺往後會有兒子,俺爹娘會有孫子。兩個弟弟再說上兩門子媳婦,還會有很多孩子,俺家頂門立戶就算大戶了。再把這老房子推倒重蓋,像京城四合大院那樣,高高的門樓,青磚大瓦的多氣派呀!這些不是吹氣打哈哈,可也不像上天攬月下海捉鱉那麼難,一定會的。啊,俺爹娘辛苦預備了二十幾桌喜酒答謝大夥兒,雖沒有麋(mí)、鹿、龐、狼、兔五牲,可也是牛、羊、豕、犬、雞肉齊全。有自家養的、有集市上買的。狗肉是二滑屁家看家狗現宰的。山珍蘑菇猴頭, 是俺大舅前些年從關東山捎來的。擱過夏就生小蟲子,俺娘蒸了,醃了,再放在日頭爺下曬幹了,用油紙包了,為的就是俺今兒個結婚用。海味魚螺蝦蟹貝美味佳肴,是俺丈人從海裏打的,派人送來的。再配上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五香,啊還有蔥、薑、蒜和辣椒,那味啊,大夥兒嚐嚐就知道了啥味了。說句大粗話,大塊肉,大碗酒,請撐開腮幫子欻欻的可勁造。在此,俺敬大家夥一杯,以表謝意。”

大家夥對吉德一席別開生麵,又妙趣橫生的祝酒嗑是喜笑顏開,碗碰杯,杯碰碗,興高采烈的幹開了。

吉德樂顛顛的走一桌又一桌的敬酒,又樂嗬嗬的勸著大夥兒多喝,說著喜酒不醉人、好喝就多喝、不醉不歸的勸酒話。

吉德腦子裏,還老是纏繞著春芽兒的傳聞,跟嗅到鼻子裏那妙不可言的茉莉花香的體味。二滑屁和三嘎蛋幾個啥的搗蛋鬼,苞米不扒皮就知瓤兒的竟任兒撩噓吉德。問看沒看到新媳婦長的啥樣啊,是俊還是醜,是鳳凰還是母雞呀,嗡嗡的起哄。吉德心存苦澀,麵上眉梢都在樂,嘴上諷嘲巧妙的應對說:“不咋樣,鮮桃一個。‘羅圈腿豁子嘴,’不是鳳是隻雞,樂得你大哥俺哪,直噗啦膀兒!”

“噗啦膀兒?鵮頭蹬翅膀,采蛋兒吧!”

“嘿鮮桃!哈哈,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八成連桃子毛還沒撈著吧,吹啥吹呀?”

“哈哈……”

“別咋咋扯扯的,都老虎媽子想開葷哪?德哥,嫂子到底長得咋樣啊?蓋那破紅褯子玩意兒,俺哥們也沒看著啥樣啊?別真整回個‘羅圈腿豁子嘴’的砢磣玩意兒來,那咱們哥們可拿咱自個兒臉當屁股見人了?”

“迷人眼哪!怕你睜突眼珠子轉圈兒看都看不見人影,哈哈,雲裏霧裏的仙女唄!”

“比咱這的蓬萊八仙何仙姑如何?不行,不行,那逮是賽貂蟬。不不,西施、西施!”

“哥們,醜雞婆彩鳳凰當酒喝嗎?”吉盛往身後扒拉下吉德,嗤嗤的衝哥們舉起杯,“來咱們哥們喝了這杯大哥和大嫂的喜酒,完了俺告訴大夥兒大嫂長的醜俊,好不好?”

“好!”

“都幹了嗎,誰沒幹是拉拉蛄養的?”

“是你養的都行,小嘎豆子。快說?”

“這老話說呀,這啥玩意兒都是搭配來的。這男女嗎,一俊一醜,能活九十九;一醜一俊,幹啥啥都順;俊醜俊醜,要啥啥都有;醜俊醜俊,必走大運;俊對俊,天仙配嘛!木匠活,講究個卯眼對卯榫嘛!嗨,這就成雙成對了。”

“你褶啥呀,這小嘎豆子逗咱們呢,等於啥屁也沒放?”

“跟他扯啥呀,鬧洞房不啥都看見了嗎?”

“那玩意兒你能看見呀?”

“你小子驢吃肉還有狗心思?那玩意兒留給大哥一人兒看吧,俺怕鬧眼睛?”

“二滑屁,你怕那玩意兒摑到你眼眶子上,驢蒙眼拉磨吧,!”

“三嘎蛋你別喝點馬尿湯就滿嘴噴糞,你抖哧啥呀你?”

“你好,做褲子不帶屁股露多大的臉啊?你妹子還沒過門那野崽子哪來的,不驢揍咋的呀?尻!”

“你、你……你娘的俺醢你那不養孩子的損嘴?”

“叭!”

“叭!”

兩聲嘎梆啷當脆響,二滑屁和三嘎蛋倆人臉上,一人挨了吉殷氏一個又疼愛又痛恨的大耳光子,“耍狗砣子咋的?你倆鴨嘴對鵝嘴顯誰喙硬呢咋的?蒸不熟煮不爛的貨,喝點馬尿就都胡沁了呢?三嘎蛋,嬸子問你,你倆出五服[五代]了嗎?二滑屁他妹子你叫啥?叫啥?叫啊?不爭氣的玩意兒,喝酒也堵不上你們的臭嘴?都坐下老老實實喝酒,嬸子就聽不起你們說的熊話?啥過門不過門,不過門不也管你們叫舅啊,敗家玩意兒?盛兒你也是,啥醜俊的,待會俺叫你們大嫂亮亮相,嚇死你們這些沒眼珠的玩意兒?盛兒,缺德的玩意兒淨給娘惹事兒,去把你大嫂叫出來,堵堵他們的嘴,省他們亂起狗秧子?”吉盛瞄一眼吉德,麵有難色地對吉殷氏說:“娘啊,這老禮兒,新媳婦三天不見外人的,得回了門兒才那啥呢?再說俺也……”吉殷氏不耐煩的扒哧吉盛,也是說給那些嚼舌頭的聽:“你咋那麼多廢話,娘讓你咋你就咋?皇帝都被趕下台了,這民國換成大總統也好幾年了,咱又不是啥官宦有錢人家,順壟溝找豆包的小戶人家,你小孩伢子咋還繃那些老禮兒呢?不開殼兒的死腦瓜骨,灌糨糊了?趁老鄰街坊都在,咱也顯擺顯擺,省得大夥兒破悶兒猜燈謎似的說三道四,看看俺大兒媳婦是不黃花閨女俊氣不?”二滑屁和三嘎蛋倆兒瞎強咕完了,又挨摑兩巴掌也沒往心裏去:“嬸子開通,英明!”吉增對二滑屁和三嘎蛋倆人挨了吉殷氏的又打又罵幸災樂禍,耍戲地擼哧著他倆的後脖溜子,他倆縮個脖兒端著膀兒,像被抹哧的小公雞縷順調揚的,聽吉殷氏支使吉盛,看吉盛沒動秤,拿出狐不二雄的二哥權威,直衝吉盛喊:“哎老三你磨唧啥玩意兒呢,娘叫你去你就痛快點兒去,有啥怕的,不就那點兒事兒嗎?俺就不信你不露頭,大哥和大嫂兩眼一對光,早晚不逮知道啊?淨耍小聰明,把自個逗了吧,還美呢?”吉盛不份兒的頂撞吉增:“刺謬!豨(xī:豬)啃豨薟(xiān)草(莖有灰白毛,花黃色,可入藥),懂啥灰白毛小黃花啊,別藥著?哪哪都有你,屬錫鑞的,五十步笑百步,誰逼娘退婚的?沒俺的小聰明聽你的,大嫂早便宜別人了,哧!”吉殷氏製止地說:“你倆別強咕瞎熗湯了?德兒,去給你大爺小叔敬酒去,別勒這些沒出息的玩意兒?增兒你陪你大哥去。”

吉盛心裏有鬼,愧見春芽兒嫂子,不敢去。他看見大姐蠟花,正抱著她閨女妮妮陪著她婆婆吃著飯閑聊,就湊過去,從馬褂兜裏拿塊糖,哈腰嘻嘻的逗妮妮,蠟花瞥下吉盛:“老弟,惹完婁子啦?你有啥事兒求姐姐的就說,別玩啥花樣兒啊,俺可不上你的當?”吉盛撩起長袍,蹲在蠟花身旁嘿嘿兩聲,摘下禮帽又往蠟花跟前湊湊,手搭在妮妮小腿上說:“姐呀,那啥不這麼回事兒嗎,娘想堵堵大夥兒的嘴,想請大嫂和親戚裏道的吃飯這會兒見見麵,俺不尋思你去最合適,小姑子和嫂子不分彼此,還都是女的。俺一個小叔子去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呀,大哥瞅了心裏不逮那個呀?姐最疼俺了,你說是不是姐呀?”蠟花抿下嘴說:“就你嘴會說,哄你姐呢?你說你是不是怕露餡啊?相看就相看唄,還兩頭削橛子,人家哥嫂小兩口下晚黑一對嘴,看你小臉兒往哪擱?你呀,就等完事兒挨醢吧?咱爹,那心裏可窩著火呢?”吉盛長長眼睛地說:“誰跟爹說的呀,咋告訴他呢?準是娘,嘴窩淺,啥都往外嘚嘚,這不把俺賣了嗎?”蠟花戳著吉盛的頭說:“你呀,還怨娘呢?你這個一個勁兒的賣諞,還不到爹的耳朵裏呀,他也不聾不瞎?”吉盛站起來犯愁地說:“ 好了,顧不了那些了,先把娘這一檔子摚過去再說吧!大嫂要麵子矮還不好整了呢?人家嫂子也是懂老禮數的人呀,她拿‘不回門不見外人’一摚,那不砸咱娘的臉了嗎?咱娘這話,可是當著大夥兒麵吹出去了?”蠟花省過腔來說:“娘要不咋讓你去請呢,這裏有這麼多說道?你把姐當傻子架攏俺,你當老好人,俺不去?”吉盛急了:“姐,別拿嘬老弟啦,待會兒娘該急眼了?不知僦裏的,娘還以為請不動大嫂呢?這剛過門就端架,往後婆媳倆還咋處啊?娘是啥人你不是不知道,啥事兒有過禿嚕反帳的,啥不叫個真兒?這要拿大嫂刹上氣,咱倆的孽可做大了?嫂子還不得怨恨咱倆一輩子呀,大哥也饒不了咱哪?”蠟花一聽也急了:“俺的娘喲,老弟你呀這麼一說,還挺嚴重的哈,俺去!嫂子要不出來,可怨不著咱了?”

蠟花把妮妮交給一旁的婆婆,沙楞的就進了西屋洞房,吉盛嘻嘻的拍拍妮妮,戴上禮帽,扭身來到吉殷氏身邊。吉殷氏正邊白話邊勸二姑喝酒,一瞅吉盛站過來就猴急的說:“你沒去叫你大嫂啊還是她不出來?”吉盛低頭不說話,吉殷氏更急了:“這孩子,你沒叫動你大嫂?你沒說是娘叫她嗎?她還敢端架子,又不啥金枝玉葉的千金,打魚摸蝦的,眼裏還有沒有俺這個婆婆了?你都急死娘了啊?真是的,俺去!”吉盛知道娘偏心兒子,故意拿不是當理說,不緊不慢的挑撥說:“娘說的話俺能不聽,那不反了嚼了?俺是想去來著,俺姐顯勤,她非要去?還說,‘小叔去像啥話,娘忙活糊塗了,俺去。’”吉殷氏和蠟花娘倆本來就因為不讓蠟花念書的事兒有點兒膈閡,不滿地說:“欠兒登!她這倒來明白的了?讓她去她能整了嗎?小叔子有啥,老嫂比母呢?咱村子還有嫂子嫁給小叔子的呢,蠟花說這話俺不讚成?”

二姑可是打小嫁給舉人老爺的,跟二姑父喝了點兒墨水,先前兒的事兒知道得多,一張口就是棺材裏裝的人和事兒。今兒喝高興了,也喝高了似的插嘴:“三侄子啊,三國裏的關公多仁義呀,護嫂十二栽,羅貫中寫到這哈,麻油燈‘晃門子’,抖抖的沒晃滅嘍?他渾身打個寒戰,就見關公徐徐而至,下跪抱拳,‘求老夫子筆下留情’,說完潸然淚下。這是齷齪人,太遠了?清朝孝莊皇太後,下嫁給小叔子多爾袞有沒有這回事兒?慈禧老佛爺養沒養鴨子扒瞎不?東太後是不死在慈禧太後這上的?她死前叫李蓮英拿砒霜害死了光緒皇帝可是千真萬確的。說了,誰寫在紙上了,誰敢寫在紙上,誰有幾個腦袋敢寫在紙上?白紙黑字都是胡扯?俺那個死鬼活著前兒就說,‘啥叫曆史?全是後人刀摁脖子胡編亂造的。全是假的。假不假他娘的誰知道,過多少代全是真的了?這點俺信老頭子的。你瞅瞅,綠豆蠅生豆杵子,一代不如一代。孫大總統費勁巴拉的,辛亥那年好不容易把宣統皇上從金樽上拉了下來,民國了。袁大頭這損犢子不拉好屎,出賣了光緒,老佛爺一蹬腿,他就想當皇帝了。當了民國大總統還不知足,坐了金墩,叫真龍咬了,起了紅線(洪憲)。娘的,皇帝屎還沒拉完呢就癟咕了。他癟咕了,東洋鬼兒攆著德國西洋鬼兒臭屁,嗨,趁熱乎,占領了膠澳(青島),賴在膠洲灣和膠濟鐵道不走了他娘的,還想稱霸咱山東啊?這下可好了,孫大總統駕不了轅,顧了南,顧不了北,軍閥是今兒個你打我,明兒我揍你,這山東地界整得烏煙瘴氣的,哪有咱老百姓好日子過啊?就說民國這都七八年了,這苛捐雜稅吧,多如牛毛,搜刮手段了得,生孩子還要交人頭稅。那個大軍閥呢,生活腐化,嗜賭如命,以骨牌為伍,成天價吃‘狗肉(玩牌九)’,不知有多少老婆,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錢,“三不知”。哈哈他娘的。嗨,他大舅母,你大兒媳婦今年懷上妞兒,明年就得交人頭稅。”吉殷氏聽不懂,也沒心思懶著聽二姑說那些不相幹的東西,就忙答道:“他二姑,你說的不就是關外好罵‘媽拉巴子’那個啥大帥的腿子嗎,如今可是狗騎人脖子上啦?他當初不也窮餿餿,還走崴子(海參崴),人家抖了,有槍,叫你交稅,俺也認了。是孫子,不是妞兒,他二姑你嘴可積點兒德吧啊?”吉盛整個心思都在洞房那邊兒呢,二姑磨叨啥也沒用心往裏聽,眼睛盯盯的瞅著房門,“娘!娘!呔!大嫂出來了!”

吉盛這一驚一乍的咋呼,把全院子人都給弄驚了。萬籟無聲,愀然變容,眼球兒刷的都瞅向西屋房門口。包括正在給叔叔嬸子斟酒的吉德,也情不自禁的回頭想看看自個兒媳婦個究竟,酒壺流兒沒停,全澆到二嬸子頭上,全然不覺。二嬸拍了吉德一巴掌,“自個兒媳婦啥時候瞅不行,還差這一功勁了,你瞅澆俺這一頭?”

“啊、啊,啊?這扯的。”

二十年代初一個漁家女子,延用古法華麗文字形容其美,才能與人媲美。春芽兒一身的紅襖紅褲紅繡鞋,陽光一照紅光閃閃,喜氣洋洋;青絲短發,烏黑發亮,銀卡綴著一朵紅花攏一縷黑發,劉海發鬢飄逸如燕;鴨蛋微圓,粉黛清秀,妙畫通靈,笑臉盈盈微帶羞色;雙眼曝皮,眼波漣漣透著嬌美;秀鼻櫻口,唇紅齒白;不高不矮,聳胸窄腰,恰到好處;不胖不瘦,渾身是肉;三寸金蓮,一搖一擺,如風擺柳,婀娜多姿;話音清脆,柔而不燥;天生尤物,楚楚動人,不是天仙,勝似天仙。春芽兒婆娑起舞般的頻頻向全院子裏人一屈一拜,悠然的道萬福,悃(kun)愊(bi)無華。

春芽兒一個漁家女,氣色非凡,大夥驚訝。驚詫之餘,唧唧喳喳,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盈耳的褒語咵詞,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吉德見春芽潤水芙蓉的妍麗,想起《詩經》[蒹(jiān)葭(jiā)]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閨秀難得的悵惘,心中吟誦起漢代樂府《陌上桑》的歌辭: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瞅瞅,天仙!天仙下凡!”

“瞅你那砢磣,了脦樣兒?瞅人家姑娘多帶勁兒!真帶勁呀!”

“看不夠,越端詳越那個,愛看!”

“誰爛眼邊子的一哄哄扒瞎,這回自個兒打自家巴子了吧?”

“鴛鴦配,鳳配凰,般配加般配!天生的天上一對,地上一雙,齊火!真是咱老吉家修來的福呀?”

“瞅!瞅啥瞅,瞅進眼裏拔不出來啊?哈哈……”

“你瞅瞅這扯的,都耽誤喝酒了這整的。”

“誰叫你眼饞了?飽了眼福,就少了口福,那啥秀色可餐嗎?”

吉德聽見大夥兒的議論和那種貪婪的表情,心中又吟誦道:‘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悉怨怒,但坐觀羅敷。’

吉德惟恐怕自個兒眼睛走花跑睃了,將信將疑的三步並作兩步,急急火火躥到春芽兒麵前,拉住春芽兒有些粗糙的手,用既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奇怪眼神,翹眉愣眼的盯著春芽兒好看的臉,怔得喝的像那啥了,盯得春芽兒是兩隻大眼睛,眨巴著雙眼皮兒,飄來飄去無處躲無處藏,她也想多看上吉德幾眼,又不敢正眼看,心裏打怵,兩雙熾熱而又疑惑的眼神時而不時的碰撞在一起,碰撞得吉德心花怒放心猿意馬,也碰撞得春芽兒麵似桃花羞臊難當,燒成火燒雲的臉透著火辣辣的慕欲,紅暈一直紅到脖兒根兒,那真叫王八瞅綠豆——對眼兒了!吉德瞅得自個兒也不好意思起來,唬巴熥的冒出句傻話:“你嘴不豁呀春芽兒?這,腿呢?”吉德急速低頭哈腰,拽著提溜春芽兒的裹緊褲腿兒,春芽兒造的一愣,“你?”戲劇性的變化,使大夥兒跌破眼球兒子後更納悶的參差不齊了,更多誤認為吉德急於要看新媳婦的三寸金蓮。

當時男人的審美很看重女人腳的大小,越小越稀罕人。大腳片子女人,在男人眼裏要打折扣或無人問津,甚至爛在家裏嫁不出去。

“啊,小腳兒,稀罕哩,……”也有狐疑匪思想邪念的,“噫嘻,這就要脫褲子呀,也太……”

吉德一門心思想看個究竟,解開心裏的疑團,嘴不豁、腿不圈,這不是錦上添花的美人嗎?吉德扽扽春芽兒褲腿抬起頭問:“你腿咋不羅圈呀?”春芽兒拂麵“咯咯”豔笑,飛了一眼吉德,疑竇大開,“你也不板凳腿撅達嘴呀?”兩個新人撥開迷霧,終究見到隨心所願的心裏想的那個他[她],疑團一吹而散,你貪我愛,都隨了心願,相扶笑聲不止。

春芽落落大方的扭頭一笑,瞟了吉德一眼,銀鈴般的說:“敬酒去!”回眸一笑百媚生,後宮粉黛無顏色。吉德渾身麻酥酥的,一股熱流直衝腦髓。

二滑屁和三嘎蛋兩個狐朋狗黨的,擠眉弄眼的嘻嘻偷笑,狗馬同心,狐鳴魚唱,吉盛嚇得縮在毛驢車下麵不敢抬頭,作繭自縛,他知道自個兒已到狡兔盡走狗烹了。大夥兒狐疑狐猜的麵麵相觀,匪夷所思?

吉德恍然大悟,猴急眼兒的嚷嚷:“老三!老三!你給俺過來?你把你大哥和嫂子當猴耍呀?老三!”吉殷氏先是看吉德怪模怪樣的在旁憋不住笑,後聽大兒子和兒媳婦一問一答,吉德又招呼吉盛,心說穿幫了:“啊呀呀,德兒別淘氣了?兒媳婦隻拜過還沒認俺這個婆婆呢,快給娘引見引見?”春芽兒開事兒的甜甜叫聲“娘”,施個萬福禮。春芽兒這就又見過公公,叫了“爹”。然後又一一見過大姑二姨三小叔四大爺的,聽了不少祝福和奉承的好聽嗑。當吉德把二滑屁和三嘎蛋介紹給春芽兒時,春芽兒驚喜的認出他倆,直率的問:“二位叔叔我瞅著咋這麼眼熟啊?哦,二位叔叔到過俺家討過水喝,還有一位叔叔呢就是說‘板凳腿……’那個?”二滑屁傻個紅眼兒,忙“啊啊”的唬著臉說:“那臭小子啊,今兒個沒敢來?大嫂好眼力,來俺敬嫂子一杯酒,陪個不是。”吉德伸手摚過二滑屁酒碗,“別虛心假意的來這一套,你們害俺和你大嫂好苦啊?那邊說板凳腿啥的,這邊說豁子嘴,真有腦子,在俺倆中間兒整兩個屎盆子,一個頭扣一個,臭對臭的惡心俺倆,你們啥意思,純心呐?”三嘎蛋說:“大哥別急嗎,沒啥意思,就是好玩?要說你非得說還有啥意思,考驗考驗你倆唄!好事多磨嗎?下黑鑽被窩前一掀蓋頭,哇的多靚啊,給你倆一個大驚喜唄!誰知道嬸子不正經出牌,來了這一手?”吉德又好氣又好笑,哭笑不得:“要說俺懶得搭理你們?你們好玩了,害得俺都快跳井了?你還、還笑得出來,渾蛋玩意兒你們?屎殼郎和馬糞蛋子一樣臭,臭無賴!”

春芽兒見過禮後剛回洞房坐下,二滑屁和三嘎蛋就跟腚兒進來了,呼呼拉拉還跟進一幫大小子,把寬敞的洞房糊得滿登登的,酒氣彌漫了犄角旮旯。春芽兒愣一下,心說‘這些不素之客是來鬧洞房的呀?’馬上堆下燦爛的笑容,熱情地倒茶讓座,招待這些蓄謀不良的小叔子們。

“哎哥們們,新婚無老少,花燭夜長笑,大嫂你逮坐在炕頭上不要動,老程人說這叫‘坐福’。俺這些當小叔子的伺候你,要個水呀啥的,俺哥們給嫂子倒水端盆伺侯你,隻要你磨得開,俺們還願意給嫂子焐被窩呢。哈哈小子們,咱們孝敬孝敬嫂子,動手啊把嫂子抬到炕上去!”三嘎蛋迫不及待的衝上去,唬巴的就賤慝慝抱春芽兒:“嫂子一朵花,俺是豆腐渣。嫂子比老母,小叔是小嘎兒。”手抱著春芽兒後腰,舔著臉,說著就把春芽兒拎打上炕沿,大夥兒出手抬腿抬腳,把春芽兒碓到炕裏,又遞大棗兒又嗑瓜子往春芽兒嘴裏塞,鬧的一塌糊塗。春芽兒麵對這些生荒子青瓜蛋哪還有羞色不羞色了,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任憑大夥兒胡鬧占便宜。

二滑屁偷偷脫掉春芽兒腳上的鞋,摸餿餿的稀罕那三寸金蓮,還摳唆唆撓腳心,春芽兒注意力被鬧呼得不在腳上,可腳趾卻下意識一扽一抻一彈的痙攣,刺激得二滑屁心裏癢癢的。在三嘎蛋跪在炕上擗開的胯襠下,擠過一個頭來,隔著襪子親啃春芽兒的小腳兒趾,還拿門牙一咬一咬的,春芽兒倒出手一摸腳丫子,手像被狗嘴咬上了,嚇得她“哎呀”抽回手。

三嘎蛋正嘻嘻哈哈拿大棗兒往春芽兒嘴裏碓哧,一聽春芽兒叫喚,造得直懵登,一下子重重坐下,壓住二滑屁的腦袋。

“狗咋也上炕了咬俺腳丫呀?”春芽兒這一喊,大夥兒左看又瞅,七嘴八舌說:“哪有狗啊,狗在哪呀,嫂子淨扯瞎話騙咱?”三嘎蛋覺得屁股底下熱乎嘟的有啥東西,就使勁兒顛下屁股,就聽屁股底子“啊娘喲”叫一聲,三嘎蛋低頭一瞅,黑毛達沙張開的血紅大嘴,猙獰的嗤嗤幾顆大白牙,“娘呀狗”嚎叫著跳起坐在春芽兒腿上,摟著春芽兒,裝害怕的死乞白咧的拱哧。

二滑屁占個小便宜吃個啞巴虧,從炕麵爬起瞅見三嘎蛋使壞,就“噝嗷噝嗷”的一手揉著腮幫子,一手扯拽三嘎蛋:“你臭小子脊粱骨背王八起外心啊?”春芽兒心想不就鬧嗎,將就他們瞎鬧,不如將計就計唬住他們,也不知哪來的潑辣勁兒,抬手阻止三嘎蛋:“別拽?俺兒子和娘耍賤兒呢。來,娘喂喂你。”說著,就要解大襟的襻扣,大夥兒起哄,“嫂子喂三嘎蛋奶吃,剛過門沒開懷就撿個大兒子,大哥不得高興啥樣呢?”三嘎蛋聽了,嚇得咕嚕蹦下炕,裝成可憐兮兮的樣子,“嫂子,說不好聽的,你要真能擠出奶來,大哥不逮休了你?饒了小弟吧,你要真有奶,留著喂俺大哥吧?他要認了,俺這當弟弟的,還有啥說的?”二滑屁指著三嘠蛋說:“大嫂,這小子忒壞啦?拐彎抹角罵你不是黃花,還給俺大哥腦袋上扣個祿葉,嫂子你不削他?”春芽兒一瞅他們小哥們起了內訌,抓住機會從炕蹦起來:“這害群之馬,你們還不替嫂子削他,還等嫂子發話嗎?”大夥兒見風就是雨的找樂子,管誰誰的起秧子呢?一幫大小子,呼的圍住三嘎蛋,又掐又擰又咯唧,還有掏後襠擠‘家雀蛋兒’的,唧唧嘎嘎鬧成一窩蜂。

吉殷氏和小姑子,按當地剛邁進婆家門坎兒的新媳婦都要吃捏口餃子的習俗,送來一盤剛出鍋的熱騰騰餃子進屋。吉殷氏一瞅這架勢,心裏憋不住樂,板正臉的嗷啷一嗓子:“你們這幫小畜生鬧扯啥鬧,都給俺住手?”大夥兒聽了,咪咪的停下手,咧個沒來及收攏的大嘴叉子,嗓子眼兒還夾著咯咯的樂,傻傻瞅著吉殷氏。

三嘎蛋窩個腰,沁個頭,腚門對著吉殷氏,似哭非樂的吭哧說:“你們這幫臭蛋狗屎咋衝俺來了,俺又不是新郎新娘,放著新嫂子不逗噓,整俺個光把的有啥意思,這不省了香瓜找爛柿子嗎?”

“俺讓你毛驢嘴胡沁馬糞?”

話落音沒落,三嘎蛋腚門兒就挨了吉殷氏一腳三寸小金蓮。

“哎喲誰這麼缺德踢俺命根子上了?”三嘎蛋猛回身,愣眼瞅見慍怒的吉殷氏,虛頭巴腦的叫聲“嬸子”,裝作受屈的說:“俺告訴俺娘去。這輩子她要抱不上孫子別怨俺,嬸子擱那不大不小的金蓮把俺給劁了?”二滑屁和大夥兒呼嚎的哄哄,“騸啦騸啦”的都趁機溜了出洞房。

“這幫缺大德的玩意兒,新婚洞房是沒老少,這鬧的,沒深拉淺的?”

“嫂子你不用跟著上那火,哪有洞房不鬧的,鬧鬧喜慶?”

春芽兒小溜兒餓了一天了,一聞香噴噴的餃子,眼珠兒提溜溜的轉,肚裏的饞蟲直伸小巴掌,嘴裏直洇口水。

小姑一瞅春芽兒那小出,心疼地說:“大侄兒媳婦,瞅你那小貓饞樣兒?餓了吧,吃吧!”春芽兒像緊箍好久的餓鬼,從小姑手裏接過盤子,衝小姑笑了笑,“還是小姑好。俺早餓了。”微笑是女人最好的美德,也是女人化解一切尷尬的琺碼。小姑接著說:“你婆婆腳打後腦勺,親手剁的餡兒,又一個一個包的,誰也不讓伸手?你二姑婆那老太太剛搭手,‘啪’手上挨了你婆婆一巴掌。你二姑婆撇嘴諞哧,‘喲!你兒媳婦剛過門兒就當稀罕寶了?哼,也就三天新鮮,有你堵得慌那天兒?如今這小媳婦也不像俺那會兒了,不管著點兒都能上房揭瓦’?你聽你婆婆咋說,‘兒媳婦好賴俺不管,隻要當婆婆的把心擺正了,一碗水端平了,雖不是身上掉的肉,也得當心頭肉待敬?人家爹娘把孩子交給咱,咱得對得起自個兒良心,這樣才能對得起人家父母?’你瞅瞅你婆婆的心腸多好,天底下打燈籠也找不著啊!可有一樣,爭強好勝,啥事兒都想拔個尖兒,好狗啃骨頭不怕硬,你逮讓著她點兒,別針尖對麥芒似的,一旦撕破臉就難補救了?德子又那麼孝心,可把俺嫂子當回事兒了?再加你那二小叔子驢豁的,那頭可難剃了?你三小叔子倒挺乖巧的,見啥人兒說啥話,膽小鬼大,啥事兒竟使心眼兒?你那小姑子性子跟你婆婆差不離,倒多一層憨厚。你公公老好人兒一個,厚道。可蔫嘎人古董心兒。別看你婆婆平日裏咋咋的,你公公嗷啷一嗓子,你婆婆也捏帖,定砣的大主意還是你公公拿?”春芽兒噎著餃子直點兒頭,餃子下肚倒順溜了許多,一大盤餃子見了盤底兒,肚子裏倒煮上了囫圇片湯的餛飩了。

吉殷氏送走那幫被攆走的後生,返身回屋,帶回兩個六、七歲一個小小兒一個小丫兒頭,“娘讓兩個童男童女焐焐被,圖個吉利。”小姑把兩個孩子弄上炕,又教孩子如何焐被子。吉殷氏無意瞥眼放在八仙桌上的空盤子,喜滋滋地風趣地說:“俺家可娶進了一個大肚漢,一盤小豬羔兒似的餃子全造了?好,能吃好啊!大媳婦呀,母肥子壯嘛,俺可就等抱孫子嘍啊?”小姑拽著大紅被說:“嫂子你可忒急了點兒,你說臊人不臊人哪?大侄兒媳婦炕頭還沒挨,喜兒還沒見呢,你就想抱大孫子了,就捏個泥人兒啥的也逮個功夫不?哎嫂子,這被針角啥的絎得挺細致的啊?”吉殷氏摸著大紅被,誇耀地說:“他小姑啊,人一大半時間都躺在被窩裏,暖和不暖和淤作不淤作是小事兒嗎?俺把每年摘下的上等棉花,都一朵一朵挑下來,又一點兒一點的放在櫃子裏攢起來,攢夠了又找彈棉花的到家裏細細彈了三遍,整整花去俺一塊大洋呢?這做新婚被褥是頭等大事兒,可有說道了?不是俺誇海口哇,就老理兒說的,新婚被褥,要請四世同堂全棵兒的人來做,俺是找遍了全村才淘換到兩個人,笨手笨腳的。這八鋪八蓋,連卡哧棉花一針一線,做了整整七天,俺就真真的盯了七天,你說能不淤作嗎?這要真把俺大兒媳婦凍個好歹的,俺逮心疼死了?”小姑說:“嫂子你那心思是怕凍著你孫子吧?那還有肚皮裹包著呢,你怕個啥呀?這天兒還不冷,小兩口能蓋住被子嗎,那不逮熱死呀?”春芽兒怩怩的推下小姑,又感激婆婆地說:“謝謝娘了。”吉殷氏說:“大兒媳婦呀,別聽你小姑婆的瞎扯,天兒還不有冷的時侯兒啊?這棉花包似的整整用了俺四、五十斤棉花呀!”這工勁兒小丫頭問:“小姑姥姥,這兩床被咋搭呀?”小姑比量著說:“把兩被角搭被角就行了。”小小兒和小丫兒頭,邊搭被角邊很認真地念叨吉盛教的順口溜,“大紅被,角對角,小兩口,都不小,作個嘴兒,到明年,抱大小兒。”仨大人對下眼光,“噗嗤”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