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送完客,咧嗬嗬跨進了洞房,吉殷氏和小姑就領著得了喜錢的兩個孩子出了屋。臨關門前,吉殷氏還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訴吉德和春芽兒,別忘了把合巹酒喝了荷包蛋吃了,吉德和春芽兒答應著隨手帶上門。
“豁子嘴!”
“板凳腿!”
“嘿嘿!”
“嘻嘻!”
“哈哈!”
“咯咯!”
小倆兒口拿吉盛整的鬧心嗑當樂子,沒有羞澀,沒有忸怩,沒有生疏,沒有揪膈,好似前世化蝶的粱祝投胎,互相彼此逗著,樂著,一切煩惱都拋到腦後,飄散到九霄雲外。倆人你親我愛的,眼對眼的,交臂喝了合巹酒,又锛兒清的一個人吃了一個荷包蛋,就急得你解我的扣我解你的襻兒,手忙腳亂的忙活一溜胡同,倆人喘虛虛的都樂了,狼狽不堪的慘相百出。
春芽兒露出白淨細膩的臂膀,一件紅肚兜兜兒,翹翹的掩蓋住蠢動欲飛的窩巢白鴿兒,卻凸顯出迷人的輪廓。吉德好奇的想看個究竟,手就癢癢的去揭那紅肚兜兜兒下角,春芽咯咯的拿手一摚,兜兒扣掙開,肚兜兜兒也一瞬間飛揚起來,兩隻墩墩抖顫的白鴿,瞪著兩隻紅豆眼睛展翅飛起,吉德兩隻眼球兒,被拽得死死的直勾勾的盯住紅豆兒轉動,而同時從肚兜兜上的小兜兒裏,滑飛出一角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絹,春芽眼快一把抓住捏在手裏。
春芽這一微妙的動作,隨著紅肚兜兜的複位,使驚刹的吉德全心全意的眼神一滑,眼前還晃著白鴿的紅豆兒眼睛,就見一束白光收到春芽手裏。吉德向上一撩眼神,春芽臉色瞬變的反常,燦爛綻開的花笑,像受霜打的花蕾緊縮。他似覺春芽手裏攥著啥貓膩,又加他也是個心快眼快手快的小爺們,心存疑竇的攥住春芽握得緊緊的手,另一手也搭過去要想掰開春芽的手,想看看啥鬼東西?春芽被吉德突然的舉動也搞暈了,女人特有的羞色跟害臊使她像護衛貞節一樣的更加握緊手裏的白絹。兩人似鬧似戲的,東一撇子,西一掃帚的,亂舞紮廝滾的倒到炕上。吉德重重壓在春芽的身上,春芽喘噓地向吉德臉上嗤著熱嘟嘟的香氣,吉德也把哧哧的兩管鼻氣噴在春芽的脖頸上,癢癢得春芽挺直身子,仰頦露著兩排整齊白玉般的牙齒,嘎嘎的張嘴大笑,吉德被春芽柔軟抖抖震動的身子,撩撥得春意盟發,渾身酥酥起麻疹子,肌肉繃得緊緊的蹦跳,燥熱得又不知如何應對,就感下身有些鼓脹,爬下春芽身子往屋外跑,急亂中忘了門已插上,就一頭撞上去,“咣”的撞個滿臉花。他忙亂的拉開門插閂(shuān),脫口罵了句:“娘腿的,說來就來,這尿來的真是時候啊?”
他火急火燎的一出門就褪褲子,三步兩步躥到了窗下的旮旯裏,一注尿水一根棍兒似的有力的不打彎的嗤出去,不知碰到啥物體,嗤出的尿水濺起的水花漦(chí)反噴了個個兒一襠褲。
窗裏紅窗簾透過的微弱的燭光下,吉德瞅見一張白臉呲著牙緊閉雙眼,在默默承受著天上霡(mài)霂(mù)。吉德原以為是二滑屁跟三嘎蛋窗下聽聲瞎鬧唄,嗤嗤著嚷嚷:“你個臭小子俺叫你偷聽,先喝你哥俺的燒酒吧!”那人也不搭話,就想蹬靠西牆的雞窩扒牆逃跑。吉德大聲說:“俺叫你跑,嗤你個狗尿台!”那人剛蹬上雞窩頂蓋趴到牆上,被從靠牆邊前院通往後院果菜園的過道裏衝出的三個人影,餓狼撲食的拽了下來。
三人不是別人,是吉盛和二滑屁跟三嘎蛋。
沮喪的吉盛覺得沒臉回屋,就拉上二滑屁跟三嘎蛋到後果菜園裏嘮扯閑嗑。無非嘮些是吉盛擔心從今往後在哥嫂麵前抬不起頭的破事兒。二滑屁跟三嘎蛋勸說的瞎扯。算啥多大呀屌事兒,拉出的屎還能往回坐呀,請神不能送神的小樣兒?挨兩下打挨兩聲罵,也就臉皮一紅就過去了。吉盛分辯的強調說,隻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啊?這個玩笑開的太那個了,過火!仨人窩在老桃樹下的地上摸黑,你一句俺一句的嘮呢,聽見吉德說的話,就順毛道繞過後窗下秸稈垛兒,衝出過道抓住那個人。那人知道身陷險境,就向赤個上身兒提溜褲子的吉德求饒的乞求,“姑爺,俺是娘家人,叫黃天霸。俺就想湊湊熱鬧,沒別的意思,俺不鬧了行不?”吉德問:“娘家客俺都送走了,你咋刹下來了呢?再說了,咱這哈也沒有娘家人鬧洞房偷聽聲的風俗啊,那不糟燼你娘家人臉呢嗎?俺看你就不是啥正裝娘家人兒,準是個村裏炕頭的混混兒?快走吧,別在這哈丟人現眼了?老三,送他走!你們倆也回家該睡了?”
等吉德回屋,春芽已把自個兒裹在大紅緞子被裏了,捂得臉紅潤潤的像帶露的桃花,花蕊的眼神張揚的等待蜂蝶的覓食。吉德進門就說:“無賴!”春芽說:“黃天霸吧,他竟拉壞屎?全村人沒有不膈應他的,狗東西!”吉德坐在炕沿上,不是心思地說:“林大啥鳥都有,還‘黃天霸’呢,那屌早死了,這麼個現世物?”春芽伸出白藕般的一條胳膊,拽拽吉德的褲子說:“管他呢,睡哦了。”吉德褪著褲子說:“這潑尿尿的,嗤那老小子一臉?哈哈,這叫天不報人報啊!”
吉德蟒蛇一樣吱溜鑽進春芽的被窩兒,春芽捂得濕潤膩滑的身體,就勢拱進吉德的懷裏,兩墩團團乎乎的雀鴿貼餅子似的黏在吉德厚實的胸膛,曲蛇(蚯蚓)一樣滾扭著柳腰,嚶嚶的發出誘人的嘻吟;吉德憐香惜玉的緊緊摟住油麵條般的春芽,呼吸急促的膨脹,爆裂得張大嘴巴裹住春芽柔熱的帶有三鮮餡餃子味的嘴唇,貪婪的吮著;春芽也跨過大姑娘的忸怩作態,勇敢地向做個女人的彼岸衝刺,小小的舌尖兒,試探著細細地進入吉德帶有酒氣的舌腔,吉德生疏的而又渴望的吮吸螺螄肉一樣的吮實,加力,收攏,裹緊,拉長,春芽略感痛癢地又愉悅地忍受著,漸浙的、漸漸的,春芽覺得舌頭像似情惑傀儡似的要脫離自個兒的口腔,像一塊汆肉要被餓狼吞噬掉了,就欻吉德換氣那一刹間,急速將火哧火燎的舌頭收縮回口腔,吉德不舍的想裹吸回春芽的口條,由於用力過猛,倒吸了一嘴的口水,嗆了嗓子,摳摳的咳嗽兩聲,春芽春心大發,嚷囔地說:“俺要做女人!”兩人隻有爔(xī)燊(shēn),沒有膽卻,懷著希奇,盲瞎,未知,衝動,沆(hang)瀣(xiè)一氣,甮(fèng)誰引領,吉德兒馬駒初上套,春芽小騍馬剛駕轅,一同駕馭夢寐以求的這掛幻夢幻影的馬車,一路陌生的顛狂,不免打焐,敗道,南轅北轍,北轍南轅,兒馬打響鼻,騍馬眼流淚,丟盔卸甲地噗咚噗嗵達到彼岸,奔向巔峰.......
“蛤蟆背蛤蟆搗泡沫沫為孵卵,人搗蒜末為的啥呢?”
“哈哈……為的啥,蘸餃子吃唄!”
“你啊,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是雲裏霧裏的龍,俺是地上的黃花骨朵,你不下雨,花兒不開,你下雨了,花兒開,蕊紅了。”
“哦,咦?”
春芽怩作地一笑,“瞅你累的,喘籲籲的。”說著扯出墊在身下的白絹布瞅著,殷紅殷紅的,如玫瑰花,吉德看了,“哎呀俺的娘啊,咋啦這?”春芽一臉的暮色,“瞅你那傻樣兒,這叫見喜啦!是你把俺十八年的黃花骨朵,潤開了。這要擱皇宮大內和高門大戶人家,都有喜娘看驗的。如果圓房沒有見喜,在皇宮必杖死,在大戶人家必休了。這喜,是搽在俺臉上的胭脂粉呀!假如沒有這喜兒,你娘明兒一大早就得休了俺,從此俺就沒臉在這個世上活了?”吉德頭依偎在春芽的懷裏說:“啊,才你死活不叫俺看的,就是這塊白絹布啊?”春芽摸著吉德的臉說:“是啊,這喜絹,要人命的。俺這女兒身,叫你那啥了,俺女兒家的身子再也找不回來了,俺活是你吉家的人,死是你吉家的鬼,咱公母倆一根秧兩個瓜,你敬俺一尺,俺還你一丈,你奔生活,俺持好家過好日子,白頭到老。俺當好你吉家的賢妻良母,孝順公婆,善待弟妹,全家和和睦睦,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叫誰瞅了都眼饞,豎大拇指。”
一個鬥大字不認識的山東小腳兒女人,洞房花燭,坦胸裸體的擁著剛剛謀麵就交歡的終身伴侶,帶著固守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毛驢學撅嘴騾子叫的傳統觀念,說出做姑娘就形成的肺腑之言,著實叫人感動。
吉德手支著頭,俯在春芽的臉前,臉對臉,慷慨激昂地說:“從今個兒起,俺就是你的山,俺就是你的牆,俺就是你的柁,俺就是你頂天立地的爺們!山不倒,牆不塌,柁不垮,爺們要蒼鷹一樣撐起一片天,為你遮風擋雨,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有俺喝的就有你喝的,有俺穿的就有你戴的,咱生一窩的孩子,叫咱爹娘抱完這個稀罕那個,叫姥爺姥姥一天跑斷腿的來看外孫子外孫女。”春芽戳著吉德的熱亮蓋(腦門兒),嘻嘻地說:“你把俺當母豬了,一窩羔兒一窩羔兒的生啊?不累死你,沒進賬的?”吉德一嘻皮笑臉,“俺爺們,這鐵打的體格子,能累死俺?俺要像楚霸王一樣,做個真正的男人,愛江山,更愛美人。俺掏金賺銀,做大買賣,對你這個大美人,動情而不濫性,享欲而不獸狂,坦坦蕩蕩,死便死,死也要死個明白。真叫你累死了,俺做鬼也風流。”春芽看吉德亢奮,一嗤笑,“哎,你這喧天舞地的,啥楚霸王這江山那美人的,俺也聽不懂,反正你得對俺好,守俺一輩子。”吉德樂聲道:“一輩子,那可不行?這輩子俺說你當俺媳婦,下輩子俺還娶你當俺老婆。”春芽喜愛地說:“這俺樂意聽,俺老守著你。哎,俺咋叫你呀,總不能老哎哎的吧?”吉德瞅著天雕地琢的美人,手摸著春芽說:“叫孩兒他爹,啥不行啊?”春芽臉一紅地說:“虧你說得出口,孩子呢?那麼叫,不叫人笑話掉大牙才怪呢?”吉德抹哧一下春芽軟緞子似的肚腹,輕風細雨地說:“不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開犁下種,開荒種地嘍!”春芽就勢摟過吉德,嗔笑,“打啞皮纏,俺叫你啥好呀?哎哎賴皮纏,逮著啦,咋好吃不撂筷?板凳腿!”吉德身子一動,“哎就叫這個,俺愛聽。豁子嘴!”春芽說:“你別說老三他編排這玩意兒還挺對勁的呢……你跪趴的樣子,不真像那四隻腿的小板凳腿嗎?”吉德呼哧哧地一樂,“俺叫堵不住你的豁子嘴?”牆上掛的煙台牌掛鍾哢、哢的聲音掩蓋不住春芽的吟哦,倆人輕車熟路的耕耘到喈(jiē)喈雞叫頭遍,才盡興地眯盹一小會兒。
雞鳴恨夜短,天明不等人,雞叫二遍春芽身子一抖落的驚醒了,忙迭的穿上衣服,捋捋零亂的頭發,又回手替吉德掖掖被子,笑眯眯的嘟囔句,“小懶貓!”春芽出了屋,向公婆的正房走去。這幾步道兒,實在叫春芽受用,下身那隱隱的疼癢,三寸金蓮跩跩的真的婀娜多姿了。她吟吟的怪自個兒,得個得意郎君太貪了點兒。公婆屋虛掩個房門,這是有意留的。春芽提心吊膽推開門,躡手躡腳的進了屋,瞄了一眼分別睡在炕頭炕梢的公婆,看似睡得死死的。春芽覺得公婆有裝睡的嫌疑,是等她這新過門的兒媳倒尿盆呢。春芽倒完尿盆,就抱柴火到西廈屋灶房生灶坑,兩瓤水倒在鍋裏,水溫乎了,拿銅臉盆把水給公婆端過去,吉殷氏見了說:“放那哈吧!昨兒鬧哄的泛了,起晚了。你爹到地裏去了。德兒睡的可好啊?”春芽抿嘴一笑,臉就紅到脖子根兒,羞達達地說:“叫娘惦記。他睡得趕上小懶貓了。俺咋叫他,他隻管哼哼,就是不起來。娘,俺這就做飯去,是擀麵條還是撈米飯,菜你老想吃啥,後園子的菜可新鮮了,俺薅些來做。”吉殷氏說:“擀麵條吧!寬寬的渾湯麵,吃著也順溜,一大早的。那麵就放在灶房借彼下屋裏的排缸裏,兩碗和好了,放會兒醒醒,那擀出的麵條才筋道?”春芽爽爽地說:“娘,俺知道啦!”吉殷氏瞅春芽擰個小腳兒出去了,心說:多賢惠漂亮的兒媳婦呀,俺這眼光老厲害了!
擀好麵,熗好湯,春芽回屋重新梳洗打扮一番,叫起仰在炕上瞅春芽打扮的吉德,兩個初嚐男女之事的小倆口,美滋滋的並排挨肩的走進公婆屋裏,雙雙跪下,規規矩矩給盤腿端坐在炕當間的吉殷氏跟吉煙袋公婆磕了三個頭,春芽甜甜的又真摯的叫了聲,“爹、娘”,就臊紅著臉,雙手托著見了喜的白絹布,遞到吉殷氏手裏,吉殷氏接到手裏,認真地掃了兩眼,喜眉一挑,“見喜了他爹!”又很莊重又很嚴厲地說:“大媳婦呀,娘認了你這個兒媳婦了。打今兒個起,你就是吉家的長房兒媳,你要恪守婦道,尊長敬幼,操持家務。娘呢,老也不算老,小也不算小,正是丫巴拉年紀,能幫你一把就幫你一把,能伸一手就伸一手,你不用事事都問俺。俺不是多事兒的事娘,不過嘴碎一點兒,好嘮叨。你爹呢,一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好孬都裝在心裏,就是個泔水缸。你呢,要嘴勤點兒,問他願吃點兒啥,就做點兒啥。下黑把燙腳水預備好,燙燙腳解乏。往後尿盆就不用你倒了,今兒個隻是應個景。德兒呀,你得好好待敬你媳婦,不許打罵,三天兩頭的吵鬧?你媳婦再不對有娘呢,用不著你伸手伸嘴的裝欠登?明兒就要回門,德兒你去趟縣城,操辦一下四盒禮,要豐厚點兒,不要叫大媳婦娘家人小瞧了咱婆家。雖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閨女還是娘的心頭肉、小棉襖,俺自個兒有閨女俺知道做娘的心。大媳婦,往後你要想你娘,你就跟娘吱一聲,願啥功勁兒回去就啥功勁兒回去,也不隔山片海的,就十拉裏地,一胯子遠?哎,三呢,打昨下黑俺就沒摸著他個影兒?”吉增從門後探個頭,“娘,他沒臉回來了,昨下黑在三嘎蛋家廈屋住的。這都是自個兒找的這都,鍘刀底下耍小聰明,還不嚇破了膽?”吉殷氏下了炕,扶起吉德跟春芽,對吉增喊一嗓子,“二呀,你去把三兒叫回來,有啥躲的呀?你大哥和大嫂就是生米己煮成了熟飯,誰還怪罪他個小崽子呀?”
吉盛蔫頭巴腦的回來了,說著噬臍莫及的片兒湯話:“俺也是好心,好心辦了那麼丁點點兒錯事兒。村裏那陣子流言蜚語一哄哄的。那家夥烏秧烏秧的。說啥砢磣話的都有。那嘴就跟那拉稀的驢屁股一樣的臭。俺就想核實核實,誹聞不更好嗎?俺就跟二滑屁和三嘎蛋裝作口渴討水喝的。不就是怕大嫂跟娘家人猜疑嗎,好像咱家像那母犀牛似的一旁眼覗(sì)視人家啥暇疵,是不是另有所謀?又怕媒婆知道了,抱怨咱家不相信她似的?這不就怕落話把,授人以柄嗎?另外,也是想拿摸拿摸大哥對這門親事咋個想法?如果大哥不露聲色,就是認可了這門親事兒,對爹娘臉上也好看;如果大哥言行露出不滿,就說明大哥對爹娘包辦的婚事不滿,心存膈介,爹娘會傷心的。再一個也看看娘家有啥動靜,圖稀咱個啥,咋一提就成了呢?所以,俺才編排出這個兩邊蒙騙的假話,做下試探。你們都平淡如水,俺一琢磨完了?你們一憑天由命,就知棉花有淌包那天,心裏惴惴不安,蹭一時,混一刻,再說唄?誰叫俺自個兒耍小聰明了,自作自受!大哥、大嫂對不起了!那咋整呢這個?說出去的話,放出去的屁,俺給你們磕個頭吧?”說著,吉盛就屈身要跪下,春芽受寵若驚,忙拉扯住吉盛,“(他,省略。山東人習慣這麼說。)三叔啊使不得,聽大嫂說?俺派你不是有二:一吧,不該編瞎話;你整那個‘板凳腿撅達嘴’啥的,俺聽了後,一瞅俺家那小板凳就氣不打一處來。那小板凳腿兒,七寸不到一尺,那人得長成啥樣子,沒發瞅沒發看,再長個撅達嘴?俺家鄰居黃老八家的騾子,就撅達嘴,一天價驢不驢馬不馬的亂叫,煩的人心都鬧挺慌?二呢,不該蒙騙;你該過五過六跟你大哥把你所看到的實情說了,不能開玩笑開到人死魂上吊的份上?俺一個閨女家,窩囊點兒就窩囊點兒了,大不了到婆家受點兒窩囊氣唄?女人嗎,生來就是給爺們墊身子的。這個不舒服再換一個,哪個舒服了也是對俺自個兒爺們的安慰。要不然,一個鞋墊墊著硌腳,老墊著還不起泡啊,那火上哪發去呀?俺不再乎俺咋咋的。過了門,你是俺小叔子,俺娘家不敢對你咋的。可這禍惹下了,總得有個人掰哧一下吧?這清不清混不混的淘米水,俺算咋回事兒呀,得坐清吧?你家人看見了,俺不是羅圈腿豁子嘴了。俺家人看是看見迎親的姑爺了,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可嘴下有瘡屎下蛆啊?人家會說武大郎不濟還有個武鬆呢,會不會是蒜毫充大蔥啊?”吉殷氏多好於世故啊,一聽大兒媳婦說的話在情在理,也是有得理不讓人,抓住裏子要肉皮那種人?頭一遭,絕不能一碗水偏著端,一個秤砣兩下歪,吃虧占便宜,先顯出婆婆的公正。媳婦是好媳婦,兒子是好兒子,經都叫外人念歪了?可苞米地一堆兒癩蛤蟆,你知是哪個在叫哪個不叫啊?她狠下心,大醬塊子裏有蛆,蛆也是在自家醬缸吧!吉殷氏虎下臉來說:“三兒呀,你嫂子都說了,娘就不說啥了,明兒你趕咱家的毛驢車,跟你大哥送你嫂子回門。你人去了,再多說都是沒屁擱拉嗓子了?大兒媳婦,你三弟也是為了你們好?這是郎才女貌,塞子對麵羅了。萊菔也是蘿人,對上了。如果蘋果對草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也不般配?大蒜對黑星星(草本,當年秋熟的野果。熟了黑黑的,比黃豆粒大點兒,酸甜。),一個辣一個酸,也是對不上味?謠傳,就像螟蜅鯗(míng fǔ xiǎng墨魚幹)嘎嘎的,咋紮得破呀?這悶頭,還不是三兒挑破的呀?在你們那哈怨屈他了,在俺這哈俺還得誇俺三兒聰明呢?這事兒呀,誰也不怨,星星就是星星,月亮就是月亮,烏雲使足勁也遮不住老日頭,都拉倒吧,老豆角別扯那拉不響的弦子了?”
春芽回門這天一大早,吉盛比誰都起得早,天剛麻麻亮,就爬起來,先給小毛驢添料飲水,又把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破東爛西的又歸攏歸攏。勤快的出奇,無非有點兒以功抵過的意思。都忙乎完了,上灶房打了一盆水禿嚕了把臉,又了盆水端進屋放在凳子上,回身輕輕推醒吉增。吉增迷迷登登的瞪著眼生氣地問:“你幹啥玩意兒這一大早,你不睡推俺幹啥,找揍啊?”吉盛嬉皮笑臉的趴在吉增的枕頭邊兒說:“二哥,昨下晚睡覺前俺不跟你說好了嗎,咋想變桄子啊?”吉增眯哈地問:“你說的啥事兒呀,俺早忘八百國去了?”吉盛嗨嗨的說:“你咋忘了呢,黃天霸呀?”吉增瞪大眼睛,“是啊!”勾筋起來身子拍著腦門兒說:“你瞅俺這豬腦子,睡一覺就忘了?三兒,不就黃天霸嗎,交給二哥,你隻管跟大哥大嫂回門去,俺在暗處盯著你們,一有風吹草動,俺就收拾那個黃、黃天霸,俺讓他管俺叫爺爺?”吉盛將軍地說:“別吹牛啊,整砸了俺可不饒你?”吉增“哐”拍下胸脯說:“大山不是堆的,大海不是挖的,火車不是推的,牛匹不是吹的,你二哥五花八門沒有不通的,三教九流沒有不曉的,咱那拳腳棍棒戟,那十八般武藝,啊,你二哥多暫說過瞎話呀?別說一個黃天霸啊,就是十個八個黃天霸也不在話下?三兒,二哥那兩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吧啊?膽小不得將軍坐,怕事兒就別惹事兒,惹事就不要怕事兒,你不怕事兒,事兒就躲得你遠遠的。哼,小嘎豆子!”
吉德結婚那晚上黃天霸起屁,叫吉德一潑尿嗤個正著。吉盛、二滑屁跟三嘎蛋聞訊逮住後,整到村頭一頓胖揍。事後吉盛怕大哥大嫂回門時黃天霸找麻煩,就求吉增幫忙。吉增埋怨的挖苦吉盛:“不擔事兒淨惹事兒,一波未平又起大浪,那黃村可是黃天霸的地盤,大哥大嫂回門他肯定報複,你小子求俺算求對了?那臭小子敢奓刺兒,俺替你擺平嘍!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嗎,俺還眼瞅著大哥大嫂挨欺負不管啊?俺幫你可不是衝著你,不看僧麵看佛麵,俺就幫你這一次,下不為例?”吉盛趴在被窩裏,千恩萬謝的拿好話添活吉增,吉增也不含乎,叫吉盛少扯那扔艮扔,親哥們別扯那沒用的。吉盛還要說啥,吉增早呼呼過二道嶺了。
吃過早飯,吉盛牽過吃飽喝足的小毛驢套上小板車,拿被花鋪在車棚上,叫春芽跟吉德上車坐好,他自個兒一片腿坐在轅子上,“嘚嘚”兩聲一揚鞭子,小毛驢“噠噠”的走出院子,吉殷氏送到大門外還喊:“吃了晌午飯早早回來啊!頭次回門,不要在娘家過夜啊?”吉盛回身說:“知道了娘。你都說多少遍了,這個磨唧不放心哪?人家能把你兒媳婦覓下咋地,瞅你羅嗦的?娘,告訴俺二哥一聲,別忘事兒?”吉殷氏聽了吉盛的話,磨頭回院自語道:“這孩子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莫名其妙?”她走到東廈屋衝敞開的窗戶裏喊:“老二!三兒叫俺告訴你別忘事兒。”吉增嗯哪的答應:“知道了娘!”吉殷氏又丁上問一句:“啥事兒呀神神兮兮的?”吉增走出房門說:“沒啥事兒,娘,俺出去了。”吉殷氏從窗下木架子上拿起簸箕說:“瞅你穿的這個肋脦,不會換一件呀?那才沒纇(lèi 毛病)呢,逮著一件是一件,就不下架了?沒事兒別瞎逛,打仗升天的。有空跟你爹下地去,省得俺操閑心?”吉增邊走邊說:“就那兩鎬頭地有啥幹的,俺爹還閑半拉膀子呢?上地也是從地這頭遛躂到地那頭,沒勁!”吉殷氏叮囑著:“遛達一會兒就回來,晌午俺給你撈二米飯,醬茄子。”吉增答應一聲,就急急的向村外走去。
吉增出了村子,沒有走大道,直拐進莊稼地壟頭窄窄的小毛道,這樣到黃村比走大道近有二三裏地,他就能比吉盛的毛驢車早趕到黃村。
徐徐的小風夾帶著海氣味,爽爽地拂摸著吉增略帶有稚氣的臉膛。他行走如飛,熱亮蓋上浸著細細的汗絲,後夾背也感覺有些濕汗。毛道兩旁高出他有一頭的苞米,一會就叫他甩在了身後,眼前是一片趴拉棵的白菜地,他眼敞亮了心也敞亮了,才苞米地高高的苞米稈子叫他心裏有點兒壓抑,不舒服。過了白菜地,是一片謝了果的桃園。這片桃園叫他想起到營口學徒前,跟一幫半大小子偷桃子吃,被園主攆的情景,他愜意的嘿嘿笑出了聲,出了桃園,刺鼻的大蔥味,使他鼻翅煽了煽。他受不了大蔥又甜又辣的美味誘惑,哈腰薅了一棵盈尺蔥白的大蔥,邊走邊扒去外皮掰掉蔥胡子,放到嘴裏嘎嚓咬了一口咀嚼,又甜又辣的氣味刺激得他從頭到腳的渾身出了汗,這種感覺更加刺激他狼吞虎咽的大口吞食,一根一尺多長的蔥白,轉眼成了他腹中之物。他辣得哈哈的吐著蔥氣,眼角擠出了辣淚。前邊大道兩旁的楊樹,一棵緊挨一棵的排成兩大溜,直伸向黃村村頭。楊樹下麵,長著沒腰深的各種蒿草,人貓下去鬼都難發現。
吉增來到大道上,低頭察看沒有小毛驢車走過的車印蹄跡,他下了大道,隱在蒿草裏慢慢移動靠近黃家村。在離黃家村有半裏來地時,他發現前麵的蒿草有異樣的晃動。他貓下身躲在一棵楊樹後,就見有顆腦袋,鬼鬼祟祟的探出蒿草叢,向通向黃村的大道張望。緊接著,又有五六個腦袋冒了出來,東張西望的瞅了一會兒,都縮回蒿草裏。吉增蹲在樹根兒下盤算,好個你黃天霸,你還真叫老三說著了?小人肚腸窄,壞人心胸小,你還真要下死手報複啊?擒賊有據,抓偷有贓,俺等你下手俺再動手,量小非君子嗎?哈,你小子要敢動手,俺就好好過過癮,不打你個長長記性,就不知啥叫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噠噠噠”清脆的驢蹄聲由遠而近,吉增已看到了毛驢車。他按事先約好的信號,平安無事吹一聲長哨兒,有事發生就學貓叫,吉增發出貓叫的警報。吉盛一驚,學鳲鳩(布穀鳥)“臭咕臭咕”兩聲,又低聲跟吉德和春芽咕囔幾句,就下了毛驢車,牽著毛驢沒事兒人似的朝前走。
“嘀嗒嘀嗒嘀嘀嗒……”
小喇叭淩空炸響,曠野寂寂,驚得樹上的小雀兒攛箭兒的穿上空中,唼唼淒啼。
“娘的,挺能整哦,還會吹‘拜洞房’呢?”
吉盛冷笑說著,警戒地向四周挲摸著。
“呔!呔呔!此路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車上貨!”
隨著一聲大喊,黃天霸鳶(yuān)眉豺目的一手拿個鎖呐一手拎根六尺來長的木棒,氣勢洶洶地幾步就蹦躂到大道當間兒,木樁子似的傻大黑粗攔住了毛驢車,“哈哈哈!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不是冤家不聚頭,天底下就這麼大,狹路道窄呀?新婚之樂,席枕之歡,春芽這是回門哪?來,好妹子,叫哥哥瞅瞅,哎呦俺的天呀,這叫你爺們梳理了更水靈了,渾身上下透著靚麗。哎!吉老大。你咋那麼大的嗤勁呀,瞅俺的臉,叫你嗤的到現在還火哧燎的有你那尿味呢?俺用豬胰子洗了八遍,都洗禿嚕皮了,也褪不掉那你尿氣,敗性!晦氣啊,俺咋攤上你了呢臭狗屎?哎,吉老三,你那倆個哥們咋沒跟你一塊兒來呀?你們那下晚黑下手也忒狠點兒了,醢得俺爬著回的黃村。你再狠,也不該死命的踹俺那噶達呀,害得俺那些相好的都不願勒俺了?春芽可是俺村的一枝花,香得村裏村外爺們不回家,兒馬蹬騍馬壓,這麼好的人,人見人愛,插在牛糞上了,白瞎啦!要說呀,這人美,就美在臉上那一張皮上了?長個漂亮臉蛋兒,可值老鼻銀子了?燈一吹黑,管它啥啥呢,老母豬也當花,俺在夢裏早跟她睡了,可會煽情撩撥人了?可就是不實惠,摸不著看不見,毛毛蟲狗尾巴草,幹打梃!咋辦吧?路有兩條。這一呢,把春芽給俺留下。雖說過水麵條吧,也解餓。俺玩夠了,一同陪她回門,認俺的丈母娘跟老丈眼子,你們就不用費事兒了,把四盒禮留下,坐毛驢車回吧!二吧,你們哥倆,乖乖的給俺喝俺尿的尿,這也算一報還一報,咱們就算扯平了。兩條道,隨你們挑,俺哪條都行。挑吧,哥們?哈哈……”
吉德聽黃天霸放的狗哧溜屁,鼻子沒氣歪了,眼球沒氣飛了,吉盛向吉德使個眼色,叫他壓壓氣,保護好俺嫂子。他有吉增兩聲貓叫膽子壯,底氣足。他扔下毛驢車大步向黃天霸跟前湊湊,挑逗地說:“黃皮子,就沒有第三條路了嗎?”黃天霸梗梗脖子吊吊眼說:“小子噯喲,你想還會有嗎?俺惦稀春芽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誰見天鵝肉不吃還想那癩蛤蟆哈巴皮呀?叫吉老大先得了手,俺撿個剩還不行啊,不夠哥們?”吉德氣得臉色鐵青,嘴唇都紫了,渾身肌肉夾緊了汗毛,“噌”的躥到黃天霸麵前,氣恨恨地又不想惹事兒,忍著氣兒說:“俺忍你有一會兒了,你是不是給臉不要臉,蹬鼻子上臉啊?俺告訴你,俺長這麼大不是被欺負大的,陽關大道,咱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黃天霸抻抻脖子,咬牙哧哧地說:“如果(糕點),還桃酥呢?你不拿二兩棉花紡紡,這哈有誰敢在俺太歲頭上動土啊?”說著,黃天霸拿起小喇叭,仰臉,“嘀嗒……”吹出一幫拉拉蛄,呼啦啦從道旁蒿草裏蹦出十多個手拿棍棒的人,個個如狼似虎的把吉德和吉盛圍在當間兒,“哥們,俺今兒個叫你知道知道馬王爺幾隻眼?哈哈哈,傻眼了吧?如識相,俺放你一馬。如想拿雞蛋碰石頭,那後果,他娘的俺全廢了你們?”吉盛猝猝的湊到黃天霸身前,拽拽黃天霸的衣角,“哥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俺打你不對,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好狗不攔路,抬抬手俺就過去了。俺呢,不跟你計較?人嗎,咋能跟狗一般見識呢?”黃天霸聽吉盛頭兩句軟乎話很受用,後麵的話吉盛說完他還在咂滋磨味品巴呢,吉盛把積聚的仇火和怒氣全集中在右手上,一鞭杆狠狠的抽打在黃天霸的臉上,綻開一道狗尾巴花似的血檁子。黃天霸被吉盛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猝不及防,打傻了,打暈了,撒開手裏的木棒子捂向受傷的臉,緊接著吉盛抓住機會,飛起一腳踢在黃天霸胯襠上,這一腳正正當當踢在男人的要命處。
這一手,吉盛還是跟他二哥吉增學來的,叫黑虎掏襠,最要人命了。吉盛這一手,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派上了用場,拿黃天霜當了試驗品。
這一腳疼得黃天霸是閉哈著雙眼抽著臉,“嗷”的一聲蹲下身子,捂著褲襠動彈不得。吉盛趁黃天霸首尾不能相顧之際,又飛身揚起左腳照準黃天霸的下巴子勾了一腳,這小子一個後仰叉就摔在地上。吉盛抓起黃天霸掉在地上的木棒就向黃天霸醢去,一棒子醢在黃天霸胸上,黃天霸“嗷”的拘啉一下身子,就可地驢打滾的嗷叫開了。吉盛這個連環動作太快了,也就轉眼的功夫,根本不容空。
黃天霸在場的人,反過來沫沫,嗷嗷叫著齊刷刷衝向吉盛時,吉增雄鷹一般從天而降,在黃天霸那夥人後身兒,挨個拿飛腳點了腚門,一個個狗搶屎的拱了地。
吉德撈過一個人手裏的木棒子,挨個屁股上敲開了軟胎鼓,“噗鼟噗鼟”的打得那夥人,趴在地上,牛下蛋,馬抱窩,騾子喊爹,驢叫娘。吉增從地上拎起暈頭轉向脫骨雞似的黃天霸,灌嗓門的喊:“叫爺爺!不叫俺撕爛你的嘴?”黃天霸竹籃打水哪還有精神頭跟吉家兄弟抗衡啊?三人成虎,神兵天將,俺這樣的十個綁一塊堆兒也不是個呀?他黃皮子斷了脊梁骨似的,拎達拎達的從嗓眼兒裏擠出一句有氣無力的話,“爺爺!爺爺的爹你是俺太爺爺,太爺爺,老太爺爺,老老太爺爺!”吉盛在一旁問:“你往俺大嫂頭上扣屎盆子,砢磣誰呢?你以為你是誰呀,後腦勺長眼睛,心眼兒套心眼兒,多賊性啊?俺不是吃屎的小孩,你小子一撅屁股拉幾個糞蛋兒,俺早算出你會來這一手?你長不長記性,再不老實俺把你整出臭大糞,信不?往後還欺負不欺負你姑奶奶了?”黃天霸心說,俺這是咎由自取,夜狼自大,沒打著狐狸惹一腚騷,那帶刺兒的玫瑰俺還敢朝火呀,先留小命再說吧?他堆掛地說:“她求俺欺負她,俺也不敢了?這都啥屌熊樣兒了,還不長記性?俺拿八輩兒祖宗保證,你哥仨就是俺黃天霸的親爹,春芽就是俺的親娘,天王大老爺,饒了俺吧?”吉德對吉增、吉盛一使眼色,吉增把黃天霸往地一摔,那小子哎喲一聲就死過去了。吉德衝趴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那十多個損玩意兒說:“哥們你們聽好嘍,俺這個人講德行,你們不仁俺不能不義,明知你們背後搗俺的鬼,隻要這層窗戶紙互相都不挑破了,隻要你們自個兒認為隱慝得住,俺還把你們當朋友。目的隻有一個,感化你們,等你們的醒悟,痛改前非,俺等你們真正成為俺名符其實的講義氣的朋友的那一天?不過,像黃天霸這號人不行?明燈仗火的挑事兒,俺老弟教訓他一下,不長記性,不識務,還記仇?一而再,再而三的,還想報複,唬巴熥!今兒個俺放你們一馬,你們不要再跟這號人混在一起,早晚要吃鍋烙的。俺的話你們記住了沒有?”那十多個損玩意兒哪還敢反駁呀,摸著踢斷了的後尾巴根子,七口八舌地說:“俺沒腦子擱心記著呢。你們就是俺們的親爹,春芽就是俺們的親娘。磕頭!”
吉增拍拍身上的泥土,正正肋脦的衣服,對吉德跟吉盛說:“哼!仁不帶兵,義不行賈,你們走吧,早點兒回來。”吉德上車,驚魂未定的春芽哭咧咧的撲到吉德懷裏,抽抽達達哭泣。吉盛牽著毛驢繞過橫七豎八的死獸們,趕上毛驢車愜意的走向黃村,大老遠還聽得見那幫損犢子玩意兒喊“跪送親爹親娘回門”的聲音,吉盛誇海口地說:“大哥,老弟料事如神吧?黃皮子那壞小子,那天晚兒就沒安好心?那是抓到了他,要不然不知作多大妖呢?這回剃他個六門清靜,俺看他還敢支楞毛不?”春芽哭啼啼地說:“是狗能改不了吃屎?”吉德替春芽抹著臉上的眼淚,輕聲輕語地哄著,“別哭了,叫你爹你娘瞅了多不好,還以為俺欺負你了呢?”春芽破涕而笑,坐起來攏了攏頭發,又拿絹帕擦了臉,吉德又對吉盛說:“老三,你二哥知道今兒個要出事兒嗎?”吉盛趕著毛驢點點頭:“俺求他的。”吉德說:“你惹完禍,叫你二哥揩屁股,太鬼了!”春芽驚魂未定地說:“黃天霸嗥啷那一嗓子,俺心冰涼,都嚇傻了?”吉盛沾沾自喜地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足為奇?運籌帷臥,決勝於千裏之外嘛!”吉德挖苦說:“你是心裏有病,先請了郎中。你一總把握黃天霸以後不找麻煩,俺擔心從此種下了禍根?”吉盛不以為然地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敢?”
年輕好勝惹禍端,難改吃雞黃鼠狼;歹人記仇十餘載,春芽命喪好色徒。這是後話。
回門回來後的幾天裏,春芽一直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房事也不太熱衷,應酬吉德一下而已。
回門那天,村裏的老親少友坐了一當院子,吃啊喝啊,好不熱鬧,唯獨不見老漁頭到場,春芽牽掛的偷偷問她娘,她娘說,老漁頭在她出門子當晚,就自焚燒死在海邊的漁窩棚裏了,等大夥兒趕到漁窩棚已燒落架了。春芽聽後,淚水奪眶而下。她兩眼擎著真摯的淚花,跑到海邊岩石旁那個漁窩棚,望著一地燒焦的炭灰,淚如雨下,癱軟在地,嘶聲痛哭,追思恩人的恩德。
八年前的一個夏天,春芽九、十歲的光景,驕陽似火,天氣特別的炎熱。春芽娘,帶著春芽在海灘上臥海石旁的網架補網,春芽水性不錯,一個人就跑到海裏亂噗噔涼快。突然,一條大鯊魚露著帆一樣的魚鰭,慢慢朝春芽遊了過來,春芽玩得高興全然不知,眼瞅著春芽就有被鯊魚吞噬的危險,走出窩棚的老漁頭,見狀操起漁釵,大步流星跑過去,跳進海裏遊到春芽身邊,說時遲,那時快,老漁頭一把把春芽推向岸邊,這時慘劇發生了,他的一支胳膊被鯊魚死死咬住,拖向大海深處。鯊魚叼著老漁頭揚起碩大的頭顱,把老漁頭像隻叼魚郎一樣揚起老高拚命往水麵上摔打,老漁頭那支被鯊魚咬住的胳膊,被在肩膀關節處撕斷了吞進鯊魚肚子裏,人飛出老遠,拋在半空中。鯊魚快速遊了過去,拿血盆大嘴接住老漁頭的一條腿,同時老漁頭手中的魚釵,也插進大鯊魚張開的大嘴裏,“嘎嚓嚓”老漁頭的一條腿被從大腿根兒咬斷了。聞訊趕來的漁民們,跑到滿清巡防團留下的炮台,架好火銃,裝上黑火藥和鉛子,瞄準後,照那條大鯊魚勾了一火,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鯊魚張大的大嘴巴裏,立馬從脊背上穿出一個大窟窿,大鯊魚疼的穿出一丈多高重重的摔在水麵上,劈啦噗咚垂死掙紮有半個多時辰,海麵平靜了,魚血浸紅一大片海水,大鯊魚像一艘巨船漂在水麵上,一命嗚乎了。漁民們駕船下海,打撈起肢離破碎的老漁頭已是個死人,血葫蘆的就剩下嗓子眼兒呼噠那口氣兒,抬到漁窩棚裏放好,大夥七手八腳扯下棉被裏子,拿海水裏投了投,撕成布條捆紮好傷口,就等老漁頭咽氣了。嚇得驚恐萬狀的春芽娘,死死把春芽摟在懷裏哭泣。一旁的春芽爹,跺腳指手的痛罵春芽娘咋帶的孩子?老漁頭要有好歹,咱咋對得起老人家?春芽的命,是老漁頭拿命換來的。說著,還要抻手揍春芽。大夥兒連拉帶拽,才算捂支住春芽爹的憤怒。說來老漁頭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象,好人終有貴人相幫。
前幾天,從龍口來了個洋人傳教士到黃村布道。這個傳教士是個醫術高明的外科醫生,聞訊後,帶著手術器械趕了過來,察看完傷口,對手術有了幾分把握。嘴上念叨“感謝萬能的主啊,把生命重新賜給這位好心人吧,……阿門!”傳教士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他談出了自個兒願意拯救老漁頭生命的想法。老漁頭沒兒沒女,軲轆棒子一輩子,出了事兒,主意就得大夥兒拿。大夥兒雖然對西洋那玩意兒將信將疑,對傳教士誇誇其談心存戒蒂,但人已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吧,搶救可能還有一絲希望,總比等死強?傳教士取得了大夥兒的默許,隨之傳教士在大夥的配合下,對老漁頭實施了手術,又掛上大吊瓶。經過傳教士幾天幾夜的精心嗬護,跟有時有晌的手持聖經的祈禱,老漁頭奇跡般的蘇醒過來,慢慢的睜開眼睛,能說話了,大夥兒欣喜若狂,傳教士也被大夥兒視為神明,教民也在增加。
老漁頭看春芽爹娘為他眼睛都熬紅了,又看趴睡在她腳下的春芽,心疼地說:“俺這條老命不值啥錢,瞅把你們折騰成啥樣子了?那年鬧義和團殺洋鬼子,老佛爺一翻臉俺就被當作替死鬼押上了刑場,槍子兒不長眼,打偏了,俺就裝著中彈倒下……。本來這條命,就是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俺從此隱姓埋名來到咱這黃村,沒少麻煩你們大夥兒。春芽這孩兒不錯,整天價爺爺長爺爺短的,有啥好吃多暫都叫俺嚐一口,挺招人稀罕的。俺救了她,是正巧俺趕上了,也算是俺對你們大夥兒的一點兒報答吧!”打那以後,老漁頭成了一支胳膊一條腿的殘廢,拄個拐能走,不能下海打魚了。剛開始,照顧老漁頭的事兒,全村誰有空都會幫一手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還是春芽家負起了照顧老人的責任。老漁頭獨居慣了,水了飯了,春芽娘做好了,叫春芽應時應響送過來。八年來,始終如一。春芽爹娘等一家人,把老漁頭當家裏老人待敬,春芽更是比別人多上一份心,伺候得老漁頭無可無不可的。
春芽嫁人那天,老漁頭拄個拐,含淚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花驕看不見了,鑼鼓喇叭聲聽不見了,才戀戀不舍的望望大道盡頭,萬念俱灰的樣子,老淚縱橫的回到了海邊的漁窩棚。
下晚黑兒,春芽爹親自送的飯,陪老漁頭喝的酒,嘮了好一陣子才回的家。夜深人靜,火也不知啥時候著的,等下網打漁的發現了,看到的隻是趴架的廢墟了。大夥兒清理廢墟時,連老漁頭的一點兒骨頭渣子都沒有發現,神龍見首不見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夥兒沒有往好處估摸,起因是老漁頭的小船也不見了。他一個缺胳膊缺腿的殘廢,是不會下海捕魚的。那就是見一直照顧他的春芽遠嫁他鄉,怕再拖連春芽一家子跟大夥兒,自尋短見了。先燒著了漁窩棚,再劃著他自個兒的小船跳海了。大夥兒的猜測是對的。下半晌兒,有人就在不遠的海岸邊兒,發現了被潮水送上岸的老漁頭那麼條小船。
婚前有人一哄聲的編派造謠春芽,跟漁窩棚裏有個打魚的勾勾搭搭。這次回門,吉德一切真相大白了。吉德聽老丈人的一段述訴,心起波瀾,浪起雲湧,多麼感人,多麼催人淚下的傳奇故事啊!不!這是血淋淋的真事兒,那麼活生生,那麼摸得到看得見。而那些謠言惑眾的小人是咋想的,還有人心,還有人味嗎?良心安在?為春芽跟春芽一家人的感恩戴德,是無可厚非的,吉德感悟至深。他出了老丈人的家門,到村裏的一個小雜貨鋪買了些黃塋紙、金元寶,還有兩炷香、兩支白蠟燭、一罐燒鍋,還扯了兩條白孝帶跟麻布,來到漁窩棚。
春芽已哭得鬢飛慘麵,淚人一般。吉德自個兒在頭上綁上孝帶,又拿麻布給春芽披在身上,頭帶上孝帶。吉德用沙子堆了一個香案,點上蠟燭,拈上香,小倆口雙雙麵向大海跪了下來,吉德沉重地說:“老人家,這哈沒人知道你姓啥叫啥,可大夥兒深深記住有個從鯊魚口裏救過一個小女孩的老漁頭,這就夠了。俺跟春芽公母倆永遠記住你——爺爺!”吉德跟春芽燒了紙錢兒,又朝大海磕了三個頭。
回來後,春芽跟吉德,在村頭空地遙拜了老漁頭,燒了頭七、三七,後來又燒了五七。
鬥轉星移,日月如梭,轉眼吉德結婚一個多月了,吉德對新媳婦的新鮮勁兒,一天淡似一天,心裏就長了毛毛草,盤算到關東闖蕩。
海風掠過大地,透著噝噝的涼意,早上人們出門下地,單薄的褂子外都要套上件夾坎肩,天日漸要冷了。這天躺下後,吉德趴在被窩裏,唉聲歎氣地跟春芽說:“坐吃山空啊!三個大小夥子,靠爹種那點兒地養活,也不是長久之計呀,俺可咋整呢?這叫驢剛搭槽……唉!”春芽揣摩出吉德的心思,是想走了,不免心酸,臉上沒啥表示,心裏老大的不樂意。吉德說的,家裏狀況也是實情,都這麼繃個飯碗幹吃,啥家境也夠嗆?她一隻胳膊搭在吉德背上,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想遠走高飛呀?”吉德瞅春芽小鳥依人的樣子,心裏也不落忍,就說:“是啊。不走又咋整?俺爹娘送俺哥仨學生意,就是想叫俺們有出息,奔個好的前程。你說咱這哈人多地少,風調雨順還湊合,鬧個災荒年,一大家子人沒吃沒喝的,瞅著都鬧心?那年俺才十拉歲,遇上大旱,一年也沒下個透雨,種子搭上不說,顆粒無收,四個孩子端個空飯碗,眼巴巴的瞅著爹跟娘。爹悶頭抽著樹葉跟砸碎的煙梗子摻在一起的煙袋,一言不發。娘眼淚巴巴的摟著老三,盤算著把老三送人,換些糧食回來。哪個爹娘忍心把親骨肉往不相幹人家裏送啊?正在一家人眼瞅著要餓死了,俺在關東山做生意的大舅拉了一把,彙來了錢,又托人捎來了救命的糧食,一家總算沒餓死。種地不像你們打魚的,旱澇保收,沒糧下海打點兒破魚爛蝦的,也能維持。嗨!”
吉德說到這哈停了下來,大有欲言又止的味道。他瞅著如花似玉的媳婦,那眼神充溢著許多無奈,許多愁悵,許多憂傷,許多不舍。短短的一個多月廝守恩愛,從不識到相擁而眠,從婚前的風風雨雨到婚後的纏纏綿綿,雖然短暫,倆人已是心心相知、心心相通、心心相印、難舍難分,到了寸步不離的份上了。這要說走的話,還真難於啟齒。這對彼此倆人,都是莫大的傷害和嚴酷的摧殘,可愛切情深不能當飯吃,人生誰又能逃過吃喝拉撒這一劫呢?女媧補天造物,捏泥人時就把她的情感、困惑、磨難、坎坷、靈魂、旅程付與了有血有肉的人類了,使人類遵循她設定的軌跡生活、生育、生存。這個人生過程,充滿著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吉德狠了狠心,終於把憋在心裏的說出來:“俺想明後天就走,到關東山找俺大舅!”春芽啊的一聲,撩開被子光出溜坐起來,兩隻白淨淨大乳挺挺的抖顫顫,“你這說走就要走啊?撅達鉤逗噓鯰魚,你才吧嗒幾下子呀?你這一走,就蹽那老遠,得猴年馬月才回來一趟呀?俺肚子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閑著身子守空房等你,那不守活寡嗎?不行不行!你要走,咋的也得等俺懷上你的種,俺得有個指望才行啊?閨女不出門子嫁人,咋守都能守,到老還是黃花大閨女有都是,也沒見哪朝哪代給立過貞節牌坊?可一個女人一旦開了封,就再難清身寡欲了?偷賊養野漢子的,偷小叔子勾搭老公公的,尋情覓死的,甚至有跟自個兒家養的狗的,真正樹得起貞節牌坊的,那背後是多少不眠夜,多少心酸淚呀?俺不幹,你得給俺揣上你的崽兒再走?到那時俺也不攔你,你願回來不回來,在外頭找個三妻四妾的,算你有能襶,俺管也不管?再咋說,俺是你的頭房。頭者為長,長者為尊,誰還敢騎在俺頭上拉屎啊?娘會為俺做主的。俺不信你能翻了大天去,休了俺?俺有了一兒半女,你也得敢?”春芽的一席話,掏的是一個作女人的心裏話,在情理之中。吉德心疼的起身摟住春芽,同情達理地說:“你家不是打魚的嗎,咋又成了泥瓦盆匠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春芽說:“理兒是不是這麼個理兒,你也得替俺想一想?俺嫁到你們家,才個把個月,你炕頭還沒烀熱乎呢,扔下俺就蹽竿子了,俺不揣上個你的孩子,在外人眼裏咋個看俺?還以為俺是石女,鹽堿地澇窪塘,生不出孩子呢?”吉德哄捧地說:“俺這就給你當兒子,……”嘿嘿的摟住吉德的頭,倆人顛鷥倒鳳,幾天後,春芽的月信沒有來,這是有喜的征兆。
吉德瞅臉上總掛著笑的春芽說:“你可整準嘍,別記差日子,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俺一鼓作氣,悶上勁,把你鼓搗成一個大肚蟈蟈,立馬就生個大胖兒子!”春芽瞥眼吉德說:“嗯哪,一雞二鴨,貓三狗四,豬五羊六,驢七馬八,人九囝囝落家,哪有那麼快的?你要走就走,猴急也沒用?”吉德高興地說:“俺告訴娘一聲去!”春芽一抹吉德,說:“再等等。別是個謊花呢,那不叫娘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嗎?等妞妞兒做實了,再說也不晚啊?”
春芽鬧小病了,“嘔嘔哇啦……”吃點兒啥,老幹噦。
吉殷氏樂了,窮抖瑟開了,逢人就說俺要抱孫子了。春芽心裏卻悶悶不樂,在吉殷氏麵前裝出的笑臉上麵,總有一層時隱時現的愁雲不經意的流露出來。吉殷氏眼多尖哪,橫草不過,啥事兒能瞞過她的眼睛,不免老在心裏打撥浪鼓老犯嘀咕。
這天一家人剛吃完晚飯,吉盛沉不住氣先冒炮了,吵吵巴火地說:“娘,你的念想都滿足了,大哥跟大嫂婚事也辦了,大嫂又有了身孕,好男兒誌在四方,這樣老窩在家裏也不是事兒,俺們想到關東山找俺大舅去,咋樣娘?”吉殷氏生氣的一抿達吉盛,“你給俺閉上你那個黃嘴丫子?一家人,才團團圓圓聚在一起幾天呀,你吵吵要走這不閃人呢嗎?要走,你自個兒走?你大哥要想走,也得過了年,等孩子生下來再走?小孩子生下來不見爹的麵哪成啊,德兒就沒……”吉煙袋假咳嗽兩聲,拿眼剜著吉殷氏,褶綹子地說:“這煙晾的太幹了,嗆嗓子。”吉殷氏自覺自個兒說走了嘴,向吉煙袋投去感激的眼光,隨之拿出家長派頭蠻橫地說:“反正俺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離開這窩一步?”
靠牆坐在北炕吉德身邊的春芽,推推吉德,又得意的笑笑,吉德不語的拿眼神瞭了春芽一眼,那意思是,你高興了?
吉殷氏納著吉煙袋的鞋底子,接著說:“趁這功勁兒,俺叫媒婆再費心踅摸踅摸,把增兒的婚事訂下來,也好收收他的心?”吉盛一嗤溜,對吉殷氏說:“那媒婆,你打死她也不敢給俺二哥拉纖扯片兒的呀?”吉殷氏手掐鞋底子,瞪眼問吉盛,“咋啦?你又扯犢子,俺拿鞋底子醢你?”吉盛往吉殷氏跟前湊湊,嘻嘻哈哈地說:“娘,你腦子挺記事兒的呀,咋忘了呢,”吉殷氏瞥一眼吉盛,愣住的問:“俺忘了啥,猴崽子個你?”吉盛夠夠嘴的衝吉殷氏說:“大哥婚前,鬧那出,二哥沒把人家媒婆拿大糞湯子灌死,忘了沒?”吉殷氏啊的一翻眼皮兒,“是有這麼回事兒,俺倒忘了個溜幹淨?那有啥,狗記吃不記打,那媒婆衝的是錢,俺多給兩鋼嘣(銅錢兒)不就完了嗎?”吉增從靠著的門框子走到南炕炕邊兒,“娘,你省省你那心吧啊,俺可不要那夾板子的破玩意兒?俺這輩子,就打光棍兒。一個人,無拘無束的,多自在呀?挑個賣貨挑子,周遊四方,腿肚子貼灶王爺——人走家搬!四海為家。”吉盛加鋼地說:“二哥,憑你那身武藝,當個遊俠最適合你了?要想添飽肚子,當個遊商也不錯?掖縣人推個獨輪車,賣到哪,吃到哪,住到哪,一路逍遙,一路的情哥情妹,一路的小孩爪子,哈哈,到老了一回身,那麼一劃拉,一路撿寡婦,一路認兒子,兒孫滿堂嗎?”吉增掄起拳頭嚇唬吉盛,“你小子欠揍咋的?”吉盛躲閃地爬上炕,撲在吉殷氏懷裏耍嬌地嚷嚷,“娘,你瞅二哥又欺負俺了?”吉殷氏一手摟住吉盛,瞪眼吉增,又低頭哄著吉盛,“三兒,有娘呢,他敢?”吉增哼的一聲,一甩胳膊走回門口,“賤慝慝的玩意兒,等你再求俺的,臭美吧?”吉盛趴在吉殷氏腿上,吐著舌頭,衝吉增做鬼臉兒。吉殷氏摸著吉盛嬌嫩的臉蛋,“闖那關東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三兒你了?年紀又小,膽子又不大,身子又太嬌嫩,打你學徒走了那天起,娘這眼睛就沒晴過,想想就掉幾滴眼淚。那眼淚疙瘩才快呢,就趕上那伏天的雨了,說來就來。”吉殷氏說著說著,這眼睛就潮了,抽達兩下鼻子,吉盛哄著吉殷氏說:“娘,三兒子往後掙錢,都孝敬你老,你願吃啥買啥吃,願穿啥買啥穿,禁你夠!”吉殷氏抹下眼睛說:“俺三兒就是心疼娘啊!嗨,你們翅膀長硬了,都要離窩飛了,娘知道攔是攔不住的。孩大不由娘,早晚要出飛的。”吉煙袋吱的往地上來一個鴨穿稀,又往炕沿下搕搕煙灰:“瞅你娘燒搭的,孩子大了你還能老像老抱子似的老摟在窩裏呀?老燒包,先睡了吧!”
月夜微風習習,吹得果樹的葉子沙啦啦的響,星星滿天,眨著透出涼氣的小眼睛。
吉德獨自坐在後果菜園裏的靠後牆長板凳上,望著天,尋思走出家門的恰當時機。才剛全家人坐在一塊堆兒的閑扯,他一直聽著想著沒說話。娘老了,有些戀犢子了。爹的話不多,瞅著是嗆著娘在說話,實則也透露他的想法。他老人家也在盤算,叫俺們走的時機。從他老拿眼睛瞟著春芽,不難看出他是顧慮這個剛過門的兒媳呀?他作為一家之主,不能像娘那樣亂嗙嗙。他要掌握秤上的定關星,掌握住斤兩,定住砣。秤高了就是腦子發熱,秤低了就是不會審時度勢,秤平了全家才能安穩,都心平氣和的,才心氣兒順,誰心裏也不堵塊石頭,這才是爹心裏的一個結。這個結,就在春芽身上。
黑咕隆咚,一點兒火亮一閃一閃的,移到吉德跟前。
吉德站起身叫聲“爹”,就拉吉煙袋坐下。
“爹有事兒啊?”
“倒也沒啥大事兒。你跟你媳婦說過要去關東山的事兒了嗎?關東山不比咱這哈,這天說冷就冷了,大雪咆天的那可就動彈不得了?”
“爹,俺也是這麼想的。俺跟春芽是提過闖關東的事兒,她一直不打攏,俺也就沒有再深說。”
“爹難就難在這哈了,心裏不落忍呐!關東山你們哥仨一定要闖,而且要闖出個明堂來,這是爹一輩子的念想啊?你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舍不得你們走啊?當娘的嗎,就是心軟。當年要不是爹下決心叫你們出去學生意,還不是都窩在家裏啃那一畝三分地呀,咱家的日子就沒場說去了?啊,你也睡吧,坐在夜黑頭子裏別遭了涼?再說,這一半天……啊,跟你媳婦好好嘮嘮,別傷著她,怪可憐見的。”
吉煙袋拍拍吉德肩膀頭,唉了兩聲,就摸黑拐到院牆根兒的小道兒上茅房,“嘩嘩”的一陣回到房下說:“走了。別叫你媳婦等你?”吉德答應著,跟在吉煙袋身後了回房。
三天頭早上,全家人圍在炕頭上喝著尜尜湯。蠟花顯懷地腆個肚子,領著妮妮帶著女婿趕了過來。一進門,妮妮聞著爆蔥花的香味就吵吵:“真香啊!娘,姥姥家做的尜尜湯,俺也要吃?”吉殷氏往炕裏挪挪:“姥姥家的小狗兒,鼻子怪好使的呢?先親姥姥一口,要不甭想吃尜尜湯?”妮妮夠夠巴嚓的爬上炕,跪在炕沿上,扳過吉殷氏早湊過來的頭,“叭叭”左右開弓,親的這個響。還沒等妮妮親完,她的臉上,扣了吉盛兩個糊糊口印。妮妮抹著臉蛋兒,瞪著眼瞅著吉盛說:“老舅就是壞!”春芽端一小碗尜尜湯遞給妮妮問:“大舅娘呢,妮妮?”妮妮接住碗,瞧了春芽一眼,喝著尜尜湯說:“大舅娘就是好,心疼妮妮。”春芽捋著妮妮的頭說:“這小嘴吧吧的,妮妮就會說話。”妮妮放下碗,摸著春芽的小肚子說:“娘說大舅娘懷上了,這也不像俺娘那肚子鼓鼓的,還溜平像發麵餅。俺爹喝完酒,就趴在俺娘的肚子上聽,說能聽出小雞雞在嘩嘩嗤尿呢。大舅娘,叫俺聽聽唄!”說著,就瞪著一雙水靈靈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抿著個小嘴兒,趴在春芽肚子上聽,蠟花問:“聽著啥啦?”妮妮歪個小頭兒,認真地朝她娘擺擺手,聽了一會兒說:“俺聽見小妹妹在嘩嘩尿尿呢。”妮妮童言無忌的話,引來一屋子人的哄堂大笑。
妮妮確實聽到了春芽肚子裏嘩啦啦的響。你想啊,剛喝完一肚子的尜尜湯,能不響嗎?可吉殷氏的一句話,叫春芽一臉的笑罩上了一層霜。
吉殷氏也是沒有多想,隻是話趕話脫口而出,“小孩子的話可準了,俺要抱大孫女啦!”妮妮撅個小嘴還追問上一句,“姥姥要有了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歡俺這小狗兒啦?”吉殷氏有口無心的摟著妮妮說:“姥姥呀,家狗外狗都喜歡。你有了小妹妹喜歡不喜歡啊?”妮妮卡巴大眼睛說:“俺喜歡小妹妹,那就有人跟俺玩了?可娘不喜歡妮妮,老管俺叫丫頭片子,喂熟了,就跑了。爹喜歡小子,說能傳、傳、傳宗接代。”吉盛逗著妮妮:“妮妮往哪跑啊?”妮妮天真的說:“嫁人唄!”
“哈哈!”又是一場哄堂大笑。
“說話呱呱的,尿炕嘩嘩的。真丟人,小小年紀就知道嫁人?”吉盛損搭地說。
“娘說的,又不是俺說的要嫁人?”緊接著妮妮又頂上一句:“俺要不嫁人,老舅能說上媳婦呀,叫你打一輩光棍兒?”
“哈哈!”全屋的人樂開了花,笑得直擦眼睛。
撤了桌兒,吉殷氏盤腿坐在炕裏沉吟一會兒說:“今兒個咱家人挺全棵兒的,這事兒俺橫巴豎擋有些日子了。人要心飛了,留身子也留不住心哪?德兒跟二兒、三兒吵吵要走,闖關東,找你大舅去。俺打心眼兒裏不願意他們哥仨走,可三個大小子,樹杈杈的老呆在家裏也不是事兒呀?俺琢磨大兒媳婦剛過門,這一撒腿蹽了,誰知道啥牛年馬月再見麵呀?嗨,犯愁啊?大媳婦,算娘心狠了。反正呢,這事兒也是正事兒,再攔著娘就沒正事兒了?”吉殷氏抹著老淚,起身兒從破樟木箱子的箱底兒,翻出已發黃的舊信封,撅著禤褶哄哄幹裂的大嘴唇,投撒過不情願的無奈眼神在吉德的身上,賭氣地把舊信封甩在鋪著秫稈席子的土炕上,氣囔囔地說:“拿去!這信封在箱底壓了有十六、七八年了,信瓤兒和後來的幾封信,都叫你爹拿去卷喇叭桶抽了。嗨,你大舅不是俺這當姐姐的說他,他那心哪也夠硬夠大的了?你姥爺這一死,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見,泥牛入海了,叫俺可惦記死了?你們爭著搶著去,那就去一趟吧!找到你大舅後,立馬來封信,拍個電報也行,省得俺跟你爹牽掛?”吉煙袋從幹癟的嘴裏拔出煙袋嘴兒,一個鴨穿稀把口水嗤在泥地上,幹爽的泥地洇濕了一條子,又用黑乎乎裂著無數小口的老繭手,抹把下巴說:“你們仨啊,兒行千裏母擔憂,找不到你大舅就回來。哪哈黃土不埋人呢,別一棵樹吊死?做不成生意,在家種種地,也夠吃夠喝的。一家人團團圓圓不也挺好的嘛?”春芽倚在門框子悶悶不樂的附合公爹說:“就是嘛!那地界兒又荒又冷的有啥好?俺聽人家說啊,東北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十八幾大姑娘叼個大煙袋,養活孩子吊起來。聽聽,蠻荒不?”吉盛一臉娃娃氣的瞥眼春芽說:“大嫂你不懂了吧,少見多怪?人家東北還有三件寶呢,人參貂皮靰鞡草!那可是好玩意兒。人參治病;貂皮穿在身上又漂亮又暖和;靰鞡草也叫烏拉草,絮牛皮靰鞡那腳就像裹在火炭裏,大冷天坐爬犁走百八十裏路,腳還出汗呢?俺在營口待三年,那窗戶紙確實糊在窗戶棱子外麵。那哈風大,像咱這哈糊在窗戶棱子裏麵,大風一刮,還不正張刮下來呀?糊在那外麵扛風。那的有錢人家大姑娘是叼個大煙袋,長的有四五尺長呢。那是擺譜兒,顯擺?養活孩子吊起來,那不勒死了?人家是睡悠車兒,跟打秋千似的,孩子悠悠就迷糊了,好哄!另外,那哈炕燒的太熱,怕烙著孩子。還有一種說法,那哈狼多,怕狼進屋上炕,把孩子撈走了。不是嚇唬人,這事兒還真發生過。”妮妮捂著臉鑽進蠟花懷裏,奶生奶氣地說:“哎呀娘啊,妮妮可不去那哈,嚇死人了!”春芽固執的說:“你看說漏嘴了吧?啥三寶不三寶的,醜妻近地才是家中寶,撇家舍業的跑那老遠幹啥,兩眼一抹黑的?哪有在家熱湯熱水的好,老婆孩子的。”吉增攮哧地說:“得了,大嫂!都像你那麼想,俺哥仨在外學徒三年,忍饑挨累,端屎端尿的不白搭了?俺聽俺師父說,關東山是冒險家的樂園,隻要肯吃苦,能賺大把大把的大洋?有了錢,可以吃香喝辣的,把家往那哈一搬,多好的事兒?咱這破地方,屁疙的大,打那點兒糧隻夠糊口的。再說了,有啥擔心的?大舅一準能幫俺哥仨的。俺們是他親外甥,他是俺們的親娘舅,不看俺們的麵兒還不看娘的麵兒?如果大舅不講親情,俺們也不認他這個大舅,這有啥呀?俺們仨有胳膊有腿的,不照別人缺啥,腦袋也不糠,還有一把力氣,三年準能混出個人樣兒來?一炮給你們郵來百八十的,看你們能合攏嘴不?”吉盛也說:“那哈啊,煤礦、金場子、林場子啥都有?那荒地隨便開,隻要不怕累死?再說了,俺大舅也不是那樣人呀,這些年還少添補咱家了?大哥結婚的錢哪來的,娘你就不用瞞東瞞西的了?你不願叫俺仨走,俺們又不傻,啥不明白啊?不就差大嫂嗎,不行就帶上,累贅點兒就累贅點兒唄?”
春芽叫吉盛這話一缸,改變了初衷。吉德在被窩裏,磨破嘴皮子,跟春芽反複說,要闖關東找大舅的事兒,春芽一直搖頭不撒口,說啥要等腹裏的孩子生下來再放吉德走,還賭氣地說,要不然就帶她一起走?
她還顧慮重重的,說出她擔憂的一番大道理,她說:你破了俺的身,也壞了你的身,女人是禍水。小子一旦成了爺們,嚐到女人的滋味,那就是貓見腥一樣,一見娘們就心猿意馬把持不住自個兒了?尤其是誰見誰稀罕那號爺們,風騷女人一嘎巴,哪有不上道的?爺們不像娘們,說仨娶倆的那叫風流;娘們偷仨掛倆的那叫破鞋,是千人指萬人罵的爛貨!女人心窄,一旦心裏裝上一個意中人,就容不下第二個人了,願為意中人,上刀山,下火海,海枯石爛。這是女人能守得住的念想,法子有一條,硬挺!男人心寬,大海一樣,啥大江小河的都能容得下。對女人,挑剔歸挑剔,一憋上勁了,啥大姑娘小媳婦的,看得順下眼,就忘了家裏還有個老婆了?那蜀漢地界的黃果柑,橘紅柑黃,風一潲,就自然嘎巴雜交,花果一樹了,那再啥也晚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女人對那事兒,能挺過去。男人那叫憋,你看誰能憋屎憋尿憋屁的了,那肚子能好受?男人就是那套號的,是屎是尿是屁,能憋回去?那咋辦?有屎得拉,有尿得撒,有屁得放,哪騷奔哪去了,再娶?逛窯子?找暗娼?反正得有個“跑馬”的地兒。俺看你老大就是個情種,好拉拉尿。再加上你身上那招人稀罕的爺們味,誰能放心得下呀?春芽的擔憂不無道理。吉德人不僅長的對女人很有魅力,內在的特質更叫女人招迷,那情欲也叫女人更是吃了這頓想那頓,最終都叫春芽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