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忙擺手說:
“那可不行。你們拍拍屁股都走了,扔下爹跟娘誰管呀?按老理兒說,嫁雞學雞鳴,嫁狗學狗汪汪,嫁個蛤蟆學蛙呱呱,嫁個叫驢會嗚哇,夫唱婦隨嗎?俺尋思好了,單崩男人拎個嘴走四方,能吃八街,俺要墜腳星的跟著,那男人還能施展開拳腳幹一番大事兒了嗎?顧了老婆顧不了孩子的,那還有能襶混碗飯吃啊?俺留在家裏,還要在家伺候爹跟娘呢?老弟弟,你就不用拿嫂子說事兒了,好像俺是你們絆腳石似的?嫂子可不是那種把自家爺們擺在家裏當擺設的,心胸狹窄的老娘婆?爺們又不是一頭驢一匹馬,拴在那哈給點兒草料就行了?他得刨食兒,在外頭有出息,夫榮妻貴,俺臉上也有光不是嗎?你們光宗耀祖,那俺才沒白嫁給老吉家呢?俺一個婦道人家,頭發長,隻懂得守婦道尊孝道,至於掙多少多俺倒不稀罕,平平安安的就好。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啥臉麵不臉麵的,臉也不是給旁人長著給人看的?哪能長苗苗,生根發牙,就在哪?哪能隨心所願,就在哪?哪能過安穩日子,就在哪?無處不黃土,哪的黃土不埋人哪?娘,你說呢?”
春芽這一蓋簾子的話,這又一問,吉殷氏這老苞米棵子經過長苗、拔蓼(lào)、抽穗、灌漿、日曬、熟透,啥天兒啥景兒沒挨過?可春芽不善茬,這鐵嘴鋼牙,又將了她一車(軍)?吉殷氏明白透裏,她也是女人,最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思。所以她對吉德要走的事兒,一直采取遮遮掩掩的態度,就怕落春芽這個大兒媳婦的埋怨?婆媳之間也是兩好嘎一好,這一開頭就結個大疙瘩,那往後磕磕絆絆的就不好處了?你說一家人整天價一鍋攪馬勺的,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尤其婆媳之間,處在一個操持家務的屋簷下,那更是舌頭碰牙——常有的事兒!婆婆曆來在兒媳心中,就是頤指氣使的討人嫌!這是千百年來,日積月累慢慢形成的遺傳性隔闔。好婆婆好媳婦,千辛萬苦、想方設法想愈合這折騰婆媳娘倆感情的怪圈兒,又有誰不是重覆舊轍的呢?吉殷氏是想在春芽身上做個好婆婆,盡量順著春芽,像自個兒閨女一樣疼她,體量她,叫德兒放心?春芽在吉殷氏眼裏是個懂事、有眼力見兒、孝順的好兒媳婦。又是一個會疼自個兒爺們的好媳婦,還會疼愛小叔小姑的好嫂子。吉殷氏對這個可心的兒媳婦,下不去眼說出叫她傷心的話。春芽她才又說出叫吉殷氏感動的話,更叫吉殷氏於心不忍,對有心人來說,人是敬出來的。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久而久之,人就交心了,成了朋友。婆媳呢,隻能在縮小隔闔上徘徊,互相彌補,不至於隔閡的裂痕越來越大。吉殷氏想了好一會兒,順著春芽的話說:
“大兒媳說的對,在情在理兒。三兒,你嫂子心裏,不叫你大哥現在就走是真格的。你想啊,擱誰這剛過門月八的,恨不得這被窩還沒焐熱乎呢,這一走,不閃一下子啊?俺呢,原先也是這個意思,過了年開春再說?可你們仨小蛋子,就等不得了?可也是,關東山不比咱這哈,這說冷就冷了,俺想趕早不趕晚,早晚都得滾犢子?這個家,算擱不下你們了?走就走,俺跟大兒媳婦過。等春芽肚子裏的孩子會叫爹了,俺叫她去找你們去,看你們咋招待她?要是天當房,地當炕,摟著秫稈叫老娘,你們就一個個給俺滾回來,別他娘的在外逞能了?”
吉德瞅瞅春芽又瞅瞅娘,心說:你娘倆一個見識,可不是說的真話?有點兒,硬拉鴨子上架的意思。看爹咋說吧。吉殷氏又說:
“娘親舅大。雖你們小的時候見過你大舅的麵,那太小,沒長開,芥菜疙瘩似的。如今你們出息跟啥似的,大夥子了,你大舅也認不出你們來了,你們也把你大舅模樣忘八百國去了,這可啥整?就那信封吧,字是你大舅的筆體,他不認待你們還不認待他自個兒寫的字,還冒充不成?這大老遠的,誰還找個舅認哪?”
吉煙袋往鞋底搕打下煙灰,“唧咕”一聲,又一個射程很遠的鴨穿稀,隨手把煙袋鍋往脖後梗子夾襖裏一插,然後兩隻大手,使勁擼了擼風幹土豆皮似的老臉,皺皺巴巴的褶子舒展開後,又慢慢收縮回原來的模樣,他瞅瞅吉德說:
“老大,爹去集上拉二斤肉,叫你娘跟你媳婦包餃子。蠟花也跟你娘你嫂子忙活忙活,該收拾的,該帶的,都整齊全嘍!嗨,你說俺這臭豆腐腦筋,俺倒忘了,這……俺順手在集上,再給你大舅捎上點兒龍口粉絲,你大舅老得意這一口了?”
還沒等吉德說呢,吉殷氏拿鞋底子拍著炕,在那炸廟了,扯著嗓門喊:
“咋的這是啦,老東西?蔫嘎的咋回事兒呀,這是同意孩子們走了咋的?也不哧溜個正井屁,該哧溜倒不哧溜,淨整那些沒用的?”
吉德衝娘無可奈何地說:
“還咋說,娘?爹這肉都去拉了,上車餃子下車麵嗎,你這心裏不都有數了嗎?這是要送俺們走啦,還啥同意不同意的啦,要那口供幹啥,俺的娘喲!”
吉殷氏瞅著吉德,這兩眼的淚就簌簌的成了串,似乎心裏有啥隱情刺激得吉殷氏嘴角抽搐兩下,瞬間轉過情緒,笑罵吉煙袋:
“你這老醬缸,悶半晌兒了也不打耙?你不私下跟俺說,你不同意德兒去找他大舅嗎,這咋說風就是雨,俺這白臉白當了?你洋拉子倒上樹,理都叫你占啦?你老悶驢,啥事兒到裉結,你才撅屁股隻拉驢糞蛋兒不放屁,能把人熏個倒仰?真應了那句話了,‘貴人語話遲’,你順壟溝找大半輩子豆包了,窮圪垃還長個金口玉牙貴人嘴呢,俺看你就短踹?豬心思,不挨刀不叫喚?又想貪肥長膘,又舍不得去死,好事兒都叫你占了呢?德兒要走,像剜你心似的?瞅你裏外躥達,以為俺眼瞎是不?裏外裝好人的買好,叫俺當那湯卵子?不就……啊啊,你是祖宗,俺供著你行了吧?”
吉殷氏隻管說的痛快,信口開河,瞅吉煙袋朝她一瞪眼,立馬撒過尿的豬吹篷癟了,忙改口認錯的瞎說一氣,吉德忙兩邊討好地說:
“娘呢,是刀子嘴豆腐心。爹呢,茶壺煮餃子倒不出來。這叫快刀遇到滾刀肉——難拉!唱戲,總有開鑼的。要不然,這戲咋開場呀?娘,咱家這啥事兒,不都是你先琢磨的?爹一搕打煙袋鍋,這事兒就定了。你倆這輩子,這一台戲,不就這麼唱的嗎?”
吉煙袋狠了一眼吉殷氏衝吉德說:
“俺順道給你大舅拍個電報,省得到了那現抓瞎?”
吉煙袋說完,叫吉盛到牛棚把小毛驢牽出來,又叫吉增裝點兒草料,隨後一扭身走出屋門。
吉殷氏想起點兒啥,忙趴到敞開的窗戶喊:
“哎,你不帶倆錢呀?豬啊你,拿嘴拱呀?”
吉煙袋衝窗戶裏的吉殷氏喊:
“不用了?俺賣到窯子裏,還值倆子兒?……集上老倔頭那噶達,還該俺煙葉子錢呢,足夠用了?”
吉殷氏回身對吉德說:“肉了肉了的,可有老主腰子了你爹?啥事兒,不吭不哈的,淨氣人?”吉德說:“娘,啥人啥命。你也就碰著俺爹這樣的啦,換個人你倆一天得鑿八遍?”吉殷氏說:“去去!叫喚鳥沒食吃?俺知道你們心裏都向著你爹,老好像娘欺負你爹似的?哼,古董心兒古董心,蔫嘎古董!”吉德兩腿倚在炕沿邊兒,親親熱熱地跟吉殷氏嘮嗑,逗吉殷氏高興。就覺得有人偷偷拽他後大襟。他回頭一看,春芽倒背個身子低頭用手拽他,吉德轉身問:“哎,啥事兒,捅捅咕咕的?”春芽本打算叫吉德回屋。叫吉德這一問,倒不好意思了。她來回晃晃身子,嗤嗤的笑,一甩頭,拿溫柔的眼神勾了下吉德,改主意地說:“俺想叫娘拿倉房的鑰匙,麵包餃子?”吉德說:“夾咕啥呀?才剛那直爽勁哪去了,這倒裝忸怩了?”吉殷氏最能兜老底兒,“你呀老大,說事兒是說事兒,蘿卜白菜,一碼是一碼?你媳婦是有話要跟你偷著說?娘也打那時候過過,快去吧?和麵還早呢,有蠟花就行了。你倆走時,把菜墩子給娘搬過來就行了,俺剁餃餡子?隻有白菜蘿卜了,有肉啥餡都好吃,湊合吧!沒肉可不好吃,水拉巴叉的,不是味?”
正說著,就聽外屋有“噗噔噗噔”的腳步聲,吉增大步走進屋,手裏拎著兩隻“咯咯”叫的蘆花大公雞,“娘!……”吉德怪罪的說:“屁大功夫又哧溜哪去了,娘還叫俺找你呢?喂,這兩隻大公雞哪弄的?”吉增把“咯咯”叫的蘆花大公雞撂在地犄角裏,回身說:“娘,俺出門送走俺爹,就到後果菜園上茅樓,老遠就瞅見俺二嬸,提溜這兩隻大公雞在後道上朝家來。俺提溜褲子走到後院牆,問二嬸幹啥去?她說,俺聽老疙瘩說你們哥仨要闖關東,你二叔就叫俺抓兩隻雞過來?這公雞也不下蛋,養著也是白養著,幹吃食管打鳴,怪吵人的。殺了頓肉吃,就算俺們為你們三個小子送行了?還眼淚巴叉的說,你們這一走,可不知啥時候再回來了,怪想人的?說著叫俺拿回來,她急著回去喂豬,說下晚黑兒跟二叔一堆過來。”吉殷氏從春芽手裏接過菜墩子,擱在炕裏,下炕趿拉上鞋說:“這老三哪,就是腿快嘴欠,說風就是雨?啥事兒叫他這一喧騰啊,非得鬧得雞上房狗上牆?這下倒好,想消停全家吃個囫圇飯,也白想了?趁早,該叫的你二叔、大姑、二姑、老姑,還有你姐的公婆,待會叫老三去告訴一聲。山東雜燴,一堆咕嘟吧!省得過後人家挑禮,俺還得費唾沫?二呀,你再抓兩隻雞,一堆殺了。小雞頓蘑茹,在擱上點兒粉條。俺再惦兌兩個菜,哼,炸花生,再煎個春芽回門她爹給咱家拿的小黃花魚兒,看還有啥,咋的也得整幾個像樣菜啊?哎,這轉眼蠟花倆口子跟妮妮咋不見了?”吉增腿快,上了院子裏,聽吉殷氏這麼問,就衝窗戶說:“娘,俺姐回家有點兒事兒,過會就回來。娘,那殺豬刀放哪了?”吉殷氏拐個小腳兒出了屋說:“你大哥結婚那會兒殺豬還用了呢,西廈屋瞅瞅,就知道直脖子喊?”春芽說:“娘,西廈屋鎖著呢?”吉殷氏趕緊掀開大衣襟,從兜裏掏出鑰匙,“可不咋的,春芽你不提俺倒忘了?二呀,拿鑰匙去。”吉增走回來拿鑰匙,不高興地說:“瞅你,那廈屋有啥呀,整天防賊似的?不拿鑰匙好像你就不掌家了,多餘?”吉殷氏指著吉增的背影,跺個小腳兒說:“你瞅瞅,這咋的話呀?俺把家虎的圖個啥呀,你們不死回來這院子就俺一個人,不鎖上那扒牆的還不都偷去?春芽,這回俺不管了,你今兒個就把鑰匙接過去,俺還落個清靜呢?”春芽蹲在院裏牆根兒,扒著白菜幫子說:“鑰匙還是娘拿著,俺用啥再管娘要。”吉增拿了殺豬刀跟一塊大磨石,回手把鑰匙撇給吉殷氏,一下打在吉殷氏的手上,掉在地上,吉殷氏指著吉增損達,“這死玩意兒啊,你達誰呢?”吉增蹲在地上往磨石上灑著水,回頭一笑說:“娘,俺這不急嘛,誰敢達你呀?”吉德嘿嘿的笑著說:“娘,俺去蠟花家看看,這咋還不回來呢?”吉德頭腳走,吉增磨著刀,就跟吉殷氏咕囔:“俺姐也太好強了,一天撐燈摸瞎的幹,人都累得脫了相了?腆個大肚子,還拉扯個笨笨圪圪的妮妮,屋裏地上的忙活,俺姐夫你回頭得磕噠磕噠他,整天拎個煙袋子捏個小酒壺,家裏活一手不伸,像啥話嘛?”吉殷氏削著蘿卜根兒的須子,剜蘿卜纓子的頂,不耐煩地說:“你個謊蛋,白抱窩的貨?你姐咋啦,女人嘛,還能整天叫一個大老爺抱個孩子圍著鍋台轉哪?扔笤掃就是刷刷的,那像啥話?別人瞅了還不呱呱地糟盡你姐呀,有娘養無娘教的,把俺都捎帶上了?瞅你說的話,你呀娶了老婆忘了娘,一準是個怕老婆的熊貨?”吉增拿手指蓋劃下刀刃,試試磨沒磨快。
春芽洗著菜插嘴說:“二弟怕老婆,俺倒不信?你瞅他那耳朵那鼻梁硬的,跟鐵似的。不過,眉宇間透著色氣,能開大染坊了?嘿嘿,還有那眉梢一挑,透著擰勁,準好打報不平,有匪氣。哈哈,嫂子瞎說,逗著玩兒呢?”吉殷氏洗著蘿卜說:“啊?又色又匪的,那不成了二流子,更沒人給他媳婦了?俺得替他早點兒張羅一個,免得打光棍?”春芽潑完洗菜水,到井沿兒,搖著軲轆把打著水,“二弟的媳婦不犯愁,保準娶個大家閨秀的千金小姐?”吉殷氏端祥著吉增問:“大兒媳婦你咋看出來的?長得跟豬婆龍似的,俺二兒子還有那福分呢?”春芽拎著柳冠鬥往盆裏倒著水說:“娘,俺在家,跟俺村的黃半仙學過相麵,看的一般,大估景?”
吉增站起來,“嗖嗖”的寒光閃閃,拿刀舞了幾個武把操,“噌”的一陣風跑進屋,拎出大公雞,“開殺戒啦!娘,拿個大碗來?”吉殷氏忙說:“等等!還沒燒開水呢,殺完咋禿嚕毛呀?”春芽顛個小腳兒,從灶房拿個大碗,快步走過來說:“灶裏架著苞米核子,水早開了?”吉殷氏誇獎地說:“這大兒媳婦就是沙楞,又會慮慮事兒,不窩工?碗裏放點兒水放點兒鹽,得攪啊,要不就佗成血塊子了?”春芽把碗放在案架上說;“娘,都放好啦!”吉增把刀咬在嘴上,一手拎著雞膀子,大拇指跟二拇指掐著雞冠子,一手薅雞嗓脖兒上的毛,隨著刀光一閃,雞血“咕咕”的淌到碗裏,空盡了血,隨手把雞扔到空地兒,割斷喉嚨倒空血的雞,“噗啦啦”的垂死折騰,一會兒趴那不動了。嚇得院裏的雞群,炸窩地嗷嗷的啼叫。吉增殺完第二隻雞,吉殷氏還吵吵巴火的慮慮這雞都驚了魂兒,可咋抓呀?吉增隨手一甩,光亮亮,一隻黃老母雞嗉子上,關了殺豬刀,就手窩那就地打磨磨,吉增“噌”的抓在手,擰過雞脖子,薅掉了毛,從雞身子上拔下刀,“唰”的一刀放了血。等第二隻可開玩兒了,一刀飛過去,把一隻烏雞的雞頭刷了下來,烏雞挺個脖茬子滿院亂跑。
妮妮騎在吉盛的脖頸子上,剛巧進了院,妮妮眼尖,一眼看見沒了雞頭的烏雞,驚叫一聲:“娘呀那雞沒頭還跑呢?”妮妮的話聲沒落,那雞已躥到吉盛腳下,血啦啦的往吉盛腿上撞。吉盛被這突如其來的慘怪狀嚇得蹦了高兒高兒,丟了魂兒地往後仰,妮妮扯住吉盛的頭發往後墜。這下可就有戲看了。一個人仰馬翻的慘烈一幕就要上演。多虧走在後麵正跟蠟花男人嘮著嗑的吉德,手急眼快的反映,一個虎步上去,兩手接住妮妮,又拿身子頂住吉盛,才有驚無險,化險為夷,避免了妮妮的挨甩吉盛挨跩。可那隻無頭雞撞了吉盛,一個咧歇跩倒在地,“噗噗啦啦”在吉盛腳下轉磨磨。吉德卷起一腳,踢飛了起來,一溜紅雨點兒掉進了豬圈兒,惹來兩隻豬羔兒的哽哽的騷動。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吉殷氏跟春芽膽戰心驚看得是瞠目結舌,呆如木雞。吉增隻是想玩兒,在娘跟嫂子麵前顯顯本事,露一手。第一次飛刀命中亂飛亂躥的小雞兒,魚兒得水,遊韌有餘。第二次飛刀,險象赫人。飛刀削飛雞頭,一個沒頭雞挺個直鋌鋌的咕咕穿血的脖茬子,行走如飛,又駭人聽聞又奇奇怪怪,吉殷氏活了一把年齡也是聞所未聞見所為見哪?春芽更是蘑菇頂上長犄角,哪見過那巴掌事呀?更要命的是吉增了,這一刀飛出去原想跟第一刀差不離,剛想撲過去哈腰抓雞好宰,眼前一根穿血的雞脖茬兒直鋌鋌的衝他頂來,嚇得他措手不及,一閃身坐在了地上。又瞅沒頭雞穿著血花在院子裏轉了兩圈兒,又直奔大門口衝去,這吉盛倒了大運,本來就膽小如鼠,這一個後仰,吉增臉都嚇灰了。這要跩著妮妮,他爹回來不扒他的皮?
吉殷氏過陰似的“俺的娘呦”還了魂,喋喋的吵嚷埋怨吉增:“你個豬婆龍,沒把娘嚇死?作大妖的,俺生你倒血黴了你說?殺雞就殺雞唄,這跟玩命似的多嚇人哪?這要是人,沒頭在院子裏躥達,俺的娘呦那不把全屯子人嚇懵瞪嘍?嗨!”她說著奔向妮妮,從吉德懷裏抱過妮妮,在妮妮小臉蛋兒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親怩地說:“這妮妮要出個一差二錯,摔了跩個好歹的,你看姥姥不打折你二舅的狗腿?”妮妮白個臉問:“姥姥,那烏雞原先有頭的,那頭哪去了?”吉殷氏指著搭拉頭的吉增說:“叫你二舅拿刀削去了!”妮妮哧啦一聲說:“那烏雞多疼啊,它會不會死?”吉殷氏說:“那還能活?待會兒姥姥頓了給妮妮吃,可香啦!”妮妮眼睛瞪得圓圓的說:“俺、俺……”
才心驚肉跳的一幕,還叫吉盛心存餘悸在突突的跳,苦笑著白淨淨的稚臉,咧咧呱呱的走到吉增跟前兒,一隻手搭在吉增的肩坎上,另一隻手翹起大拇哥,“二哥,厲害!飛刀削雞頭,神刀!那要是人,你這一手,那就是一命嗚乎!就你這絕活,咱哥們闖關東,啊,還怕誰呀?”吉增拿手扒拉掉吉盛搭在他肩上的手,“拉倒吧三兒?你瞅娘,還有大哥,都陰個臉子?”吉盛說:“你別看他們騸你那個樣兒,誰見過你這一手?娘嘴上罵是罵,你得當誇你聽?大哥那更是心裏翻個的樂呢。不信,咱倆嘎個東?一塊大洋的黃縣縣城大麻花?”吉增不耐煩的說:“去去!誰跟你嘎那破玩意兒啊?”
春芽端一大泥瓦盆開水走出灶房,吉盛見了忙跑過去接過來,“注意點兒嫂子?你這不成心嗎?要抻著嘍,再費二遍事兒,俺們還能走得成嗎?”春芽貓腰試試水溫,笑哼嗤地抬頭丟去感激的眼神瞅瞅吉盛,“歪愣啥,不成心,俺能這麼忙活?”又跟在一旁扒大蔥的瞅著她的吉德和蠟花,抿嘴一笑,抬腿從地上撿起三隻小雞放在盆裏,隨口說:“豬圈還一隻。”吉殷氏跟妮妮在扒落花生,聽了春芽的話說:“老二,戳那幹啥,還不把豬圈那隻雞糗回來?”吉盛說:“二哥俺去。”吉殷氏說:“可會顯勤兒了,哪哪都有他?”蠟花男人擼起袖子蹲在泥瓦盆旁拾叨雞說:“大嫂,這禿嚕毛的活俺包了,你歇歇?”蠟花撇撇嘴說:“大嫂,你就叫他幹?可勤快一回了,在家油瓶子倒了也不待扶一把的?”吉盛拎著烏雞的一隻翅膀,丟在泥瓦盆一旁,衝蠟花男人說:“姐夫,你瞅見沒?你再手欠,小心你的腦袋?喝點兒小酒你……”蠟花在一旁替她男人爭口袋,“你姐夫,打俺這懷了孩子好多了,整天盼兒子早出生呢?”吉盛掐個腰說:“姐,你別心慈了?俺不的和尚敲敲警鍾,你再生個丫頭呢?傳宗接代是好事兒,你點的苞米能長出高粱來呀?男人就不是玩意兒,生不了小子打老婆,耍酒瘋打老婆,在外被人欺負了回家打老婆,心裏不順氣兒打老婆,老婆倒成了出氣桶,啥啥都拿老婆出氣?這種人,耗子杠槍——窩裏橫!這叫家中柰,沒出息?一輩子都看不見後腦勺?”妮妮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老舅,你能看見後腦勺嗎?”吉盛锛兒住了,舉起拳頭假裝要打妮妮,“這孩伢子,倒會打岔護上她爹了啊?”妮妮說:“老舅你別舉拳頭呀,俺照鏡子能看見後腦勺?”吉德說:“人小鬼大。老三,你說人家爹了?你姐護著,閨女幫著,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小嘎豆子,不懂公母倆的事兒,就待會兒吧,別亂放炮了?”吉盛哎呀呀地說:“大哥,你剛吃上餃子幾天呀,就懂這餡兒咋包進去的啦?”吉增說:“你老三生荒蛋子,這餡兒還用包啊,打鹵麵的餡兒都在那麵條上灑著呢?你的話,大哥不願聽?”春芽從屋裏搬出菜墩兒,剁著白菜餡兒,“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倆口兒打仗不記仇,炕頭打,炕尾合。你姐夫就能那樣忍心下死手摑打你姐?挨打的鑼,揉透的麵,千年媳婦熬成婆。等你娶了媳婦,看你咋疼你媳婦?”吉殷氏說:“俺年輕那會兒,你爹那老倔驢因為……啊那啥……”吉殷氏瞅下吉德,又說走了嘴,“也摑打過,事後呀,他嘴硬,又笨,不會說軟和話,就給你呀端洗腳水捂被窩的,獻殷勤唄!那你還能咋的,殺人不過頭點地?老二、老三呐,到了你大舅那哈,俺得囑托你大舅一聲,叫他挑個像你大嫂這樣的好媳婦,就在那哈成家立業吧!嗨,娘離的遠了,娘親舅大嗎,就聽你大舅的吧啊?娘為你大哥的婚事做了主,你大舅也該為俺操操這份心了?”蠟花泡著蘑茹說:“娘,等俺大哥跟俺兩弟混出人樣了,俺也想去?”吉殷氏說:“你歇歇吧啊?閨女是娘的小棉襖,你就守著娘,哪也不能去?那荒山野嶺的,你倆口子又沒手藝去那能幹啥?你哥你弟掙多了,還不添補點兒呀?娘腸子就一股,再扯就零碎了?這晌午就不做飯了,誰餓了,柁上掛筐裏有餅子,就鉗拉兩口?你爹這個慢性子,可能磨蹭了?這集上一跨子遠,這暫還不回來,出個門呀真叫人操心?”
日頭偏西,該頓的雞頓了,該炒的菜,就等肉了。包餃子,就差肉餡了。請的親戚,也陸續到了,就等熱熱鬧鬧的開席了。
吉煙袋這才從集上慢悠悠回來,拉了十斤肉,還帶回兩隻拾叨好的兔子,又買了些零七八碎吃的喝的。最叫吉煙袋落底的,是給小舅子殷明喜的電報發出去了。
這殷明喜是殷家唯一的一個兒子,是吉殷氏身下的弟弟。在家中,父母寵愛有佳,啥事兒都信他的任兒,最吃香了。打小就聰明靈利,勤奮好學,念了幾年私塾,就到天津衛的一家大皮貨行當學徒。出徒後,很得東家的賞識,提拔當了外櫃。後因父母包辦婚姻,跟家裏鬧翻了。捆綁鴛鴦,結婚那天就趁父母不注意,一竿子蹽到關東山。從此他爹娘日思夜想這個寶貝兒子,不兩年就都相繼過世了。雖殷明喜跟父母有書信往來,往家裏彙款捎東西的,但到入土,他爹娘再也沒見著他們的兒子。他那結發媳婦也不是善茬子,一個人攆到關東,找到殷明喜就過上了。如今生有五朵金花,沒有一個帶把的。這可能與祖上有關,殷家幾代都是家丁不旺,代代單傳。可能是墳塋地風水陰性太重,火克木,土藏金,發財不發家,就是續不上香火。殷明喜多年的打拚,他的皮貨買賣是越做越大,關裏關外都有他的生意。即是東家又是大掌櫃,闊的不得了。殷明喜對吉殷氏這個姐姐,可是另眼相待。父母死後,那真是老姐比母啊!頭些年回關內辦貨銷貨,不管繞多遠的路,也要看看吉殷氏。錢了啥嘎麻的,沒少添補他這個姐姐。這一晃不知咋的啦,十多年人沒來一趟,彙錢捎物來,都是吉煙袋去集上糗,卻不見有一封信一個電報來,吉殷氏心裏惦記的直畫魂?這事兒她沒少跟吉煙袋磨嘰,吉煙袋哼哈的一打岔就糊弄過去了。吉殷氏這個魂,叫內鬼吉煙袋給作賤了?
吉德一天天長成,吉煙袋心裏這個鬼越鬧騰,那真是矛盾重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鬧一個那個鬼?這個鬼,擱在他心裏這個別扭,有難言之隱呐,老怕失去點兒啥?他老實憨厚,沒有啥大智大勇,可心裏也有個大吉大利的小九九:叫三個兒子識點兒字是他,叫三個兒子學生意是他,叫三個兒子去關外闖蕩也是他,可又不想叫三個兒子去關外找他大舅?不去吧,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又別無它法?三個兒子這一鬧騰,他也隻有把鬼擱在心裏,以三個兒子前程為重,當爹就別打自個兒的小算盤了,不管吉德咋樣,還有吉增吉盛呢?吉德說了媳婦他也算吃了個定心丸,煮熟的鴨子還能飛嘍嗎?雖然他不懂兵法,可明白啥事兒都要有一個變數,固有一個解不開的結,那才叫榆樹疙瘩的腦袋呢?這啥事兒不能鑽一個牛角尖兒,走一個死胡同,吊在一個心思上,所以他才有了搕煙袋的決心,上集拉肉的勇氣。
現抓瞎紮咕兩大桌吃喝,擺在南北大炕上。雖說不是山珍海味,可也實惠豐盛。大人小孩兒團團圍坐,鼻子撅的老高,嘴裏直噝嘍。吉煙袋坐在炕頭上,左邊二叔,右邊大姑的依次坐開。吉煙袋幹咳兩聲,清清發緊的好像有痰的嗓子,抖抖嗦嗦的端起小酒盅,嗑嗑吧吧地發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祝酒辭,“俺呢用老詞說,土埋半截子了,沒啥蹦達頭了?在咱們這股呢俺是老大,也沒當好這大哥大爺的。可咱弟跟妹也沒挑,當哥的心裏有數,總覺得愧得慌?今兒請你們來呢,俺想宣布一件事兒。從俺這三個小子,打營口徒滿出師回來,俺就左思右想這三個小子的去處。想來想去,左右權衡,還是叫他們自個兒闖蕩去吧!往哪闖呢?俺有個譜,也是咱山東人的老路子——闖關東!他大舅在吉林(老版圖,鬆花江南吉林省,江北黑龍江省)的黑龍鎮做皮貨生意,有一個好大的買賣,就叫這仨小子撲奔他大舅去。他大舅願幫呢就幫一把,不願幫呢也有個照應,總比兩眼一摸黑的好?那哈呢聽他大舅說,是個大糧倉。那地黑油油的,就跟大煙膏子似的,不用上糞,點上種就打糧。俺笨尋思啊,在他大舅櫃上當不上夥計,就開幾坰荒地,也對付一口飯吃。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何況是仨大小子了?俺不指望他仨小子發不發家,能養活自個兒就行。來,咱幾個老輩的,為這撒飛的仨小子,喝一盅祝福酒吧!”二叔等附合的說,平平安安就好的祝福嗑兒,喝了酒。
這邊長輩們,嘮著嗑,喝著酒,上道餃子下道麵,熱氣騰騰的就上了桌,二姑說:“春芽,餃子上來了,叫你婆婆也來吃吧,她不上桌不熱鬧?”春芽答應一聲出了門。
“這倆死鬼真會趕嘴,人家餃子剛上桌,你倆兒就聞著味了,狗鼻子?”
“滾蛋餃子纏腳麵,嫂子,這下你可閃了一下子啊?俗話說的好,秤杆兒離不開秤砣,老爺們離不開老婆,你小倆口熱乎勁還沒咋樣呢,就要天南地北兩分離了,你舍得呀?”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一屁頂風十裏地,摸不著個屁味?”
“哈哈……”
二滑屁跟三嘎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喊上了,“大哥,你真不夠意思?這咱哥們好一場,臨走了,也不告訴俺哥倆一聲,怕吃你喝你的呀?”吉德忙從炕裏站起來說:“忙乎忘了,你倆來的正好?要不然,還要找你倆去呢,俺有事要問你?”三嘎蛋把一個裝有六、七斤酒的大綠玻璃瓶子,往桌上一放,“夠不?”二滑屁從三嘎蛋身後一探身,“不夠這還有?”又一大瓶子放在桌子上。
吉增嘴裏嚼咕著雞骨頭,“逞曬?喝死你?”吉盛忙倒座,叫二滑蛋和三嘎蛋上了炕,挨蠟花男人坐下,“你倆也是的,俺找了一大圈兒,腿都跑細了,這敢情是燒鍋打酒去了?”二滑屁一伸手拿過大酒瓶子,拔掉苞米瓤子的瓶塞,把原先大夥兒碗裏的酒都溜了福根兒,倒進自個兒的嘴裏,開始重新倒酒,“別扯那沒用的你啊,雨後送蓑衣,凍僵送炭火,孩子死了來奶了你?找不找是你的事兒,來不來是俺的事兒,這兩瓶酒,俺哥倆來回跑了二十多裏路,到曹家燒鍋買回來的。一瓶咱們哥幾個喝了,一瓶三嘎蛋說,叫你們帶上路上喝。那哈太冷了,能凍死個人?”三嘎蛋象似通情達理一本正地說:“大哥就少喝點兒,啊?下黑兒還有活,炸大果子暈暈乎乎的,別一頭攮鍋裏去?那大頭小尾的,嫂子再找不準,別又嗤一臉的尿?”吉德嗤溜一笑,碓下三嘎蛋的頭,“你咋還記那茬兒呢?”三嘎蛋瞅著吉德,直嘿嘿。二滑屁裝好人的一唱一合地說:“你別瞎扯了,沁點兒人嗑?大哥摸爬滾打的都練一個多月了,大頭小頭還不知道,那還能整錯了?你以為大哥像你呢,醬塊腦袋?前年俺跑趟關東山,把沒過門老婆還弄丟了?來,不說這些了,喝酒!”吉增端起酒碗說:“俺說你倆呀是花花肚子花花心,還有一根花花腸子,可就是癩蛤蟆撅屁股打哈哈,沒屁找抽!來,俺跟你倆喝,把你倆的大頭小頭喝調個個?”三嘎蛋麻花上勁地說:“老二,你哥俺就得意你這樣的。一把鋤頭,一杠子杵到底兒,走三個。”
幾個回合下來,哥幾個臉上都掛上了彩雲,說話舌頭都大了,啥話都敢咧咧掏囔,三嘎蛋拉耷個眼皮指著吉增說:“你們不知真情,俺那小杏那年才十六歲,一朵花呢。長的不比大嫂差,就是個大腳丫兒。那可不是燒火棍兒一頭熱,倆人投緣。兩張狗皮膏藥貼上了,黏糊糊的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她把俺當香餑餑,這就跟俺偷偷好上了。那家夥真狼啊,虎巴唧的,一碰到一塊堆兒那家夥,氣都不叫你喘均勻了,她那個啃哪,不吃了你那都瞎扯?有天,俺苦巴苦等的貓上她爹娘下地去了,就像狗似的溜了進去,抽冷子一見麵那個邪乎,甭說了?俺倆一個見識,貓見腥狗見肉,她拽了俺,就上了她家的廈屋,這下以為妥靠,心揣在肚子裏了。好嘛,脫個囫圇半片的,就那啥了。完事兒了,沒把俺倆嚇個半死?當時,俺真嚇屁了!啥事都出在寸勁上,合該那天出事兒?她爹不知落下啥東西了,虎巴的轉磨腳子回來了,到下屋來糗,也沒鑿動一聲,蔫巴的杵進來了。這一拉開門,就都傻了眼?雙方懵登一會兒,她爹豹子一樣,那手才快呢,連聲屁都沒吭,隨手操個鎬頭就朝俺砸過來,俺一閃身,拽起光一半漏一半的小杏,就跑出她家,躲進她們村頭一個小樹林裏。小杏那主意正的邪乎,說咱們逃吧?俺說往哪跑啊?她說她家有個遠房親戚在關東的三姓。那還有啥招啊,毛信就毛信,這不為紅顏知己嗎?不逼到那,尋思不到那?俺回家偷拿了俺娘攢的那縮屌點兒錢,就闖了關東。這一道上走村過鎮、爬大山鑽老林子,那罪遭的,就甭提了,不值當啊?忍饑挨凍那是小菜一碟,家常便飯?那蟊賊胡子比牛毛還多,啥都幹?打家劫舍,別梁子,殺人放火,劫財劫物劫女人。那女人要整到綹子裏,那沒好,兩天就造巴零碎了,非得禍害死不可?俺跟小杏福大命大造化大,偷摸賊似的,跟一支開拔的大兵後麵,一直到了三姓。就宋朝兩個皇帝坐井觀天那哈?古時叫五國城。坐啥井啊,還不淹死了?就是挖的大坑,棚個蓋,叫地窨子。那韃子也不會蓋房子,住帳篷的玩意兒,那‘井’就是囤兵的大坑。俺到了三姓,那老大地界了,上哪噶達找她家那遠房親戚呀,不扯蛋呢嗎?作踐自個兒,又不知姓啥叫啥,鬧呢嗎?咋整?灰禿嚕的。俺埋怨小杏吃剩飯長大的,一肚子餿主意,那有啥用了啊?說一千到一萬,腳上的泡自個兒走的。俺倆找個大車店就住下了。那大車店掌櫃的挺好,也是個闖關東的。怪可憐俺倆的,叫俺喂馬,叫小杏打雜。這一來二去半年過去了。有天俺在馬棚眯愣呢,掌櫃的叫醒俺,問小杏呢?俺說不在上屋呢嗎?掌櫃的說,跑了?跟那賣香油的,跑的。那小子還該俺店錢呢,你去找吧?找不著,再回來?俺聽了,這心拔涼拔涼的。到嘴的鴨子,就這麼飛了?狗娘養的,這小杏,也墳塋地夜貓子作窩,也不是好鳥?眼淺眼俗,見異思遷,不守婦道,算俺眼瞎,認了。那掌櫃還替俺撐口袋,叫俺報官。俺聽了他的話,到警署去了。那哪是咱這種人說話的地場呀?俺還等說話呢,一棒子就打出來了。俺又氣又恨,還不死心。一個死心眼兒,就遙哪找啊!上哪找啊,那地盤那麼大?你們要去那個黑龍鎮,俺也去了。緊挨著鬆花江,是個大碼頭,不錯的地場。江水燉江魚,啥佐料也不擱,那老好吃了?尤其那鬆花江大鯉子,烏秧烏秧的,趕上大豬羔子了,最上講了。‘開江鯉子,秋晚兒胖頭(花鰱),三花五羅,黑漆燎光大泥鰍夠子’嘛!”吉德沒等三嘎蛋說完,忙打岔問:“那黑龍鎮買賣家咋樣?有個姓殷開的大皮貨行,你見過沒有啊?”三嘎蛋又燜了一口酒,尋思一會兒說:“俺擱那鎮子就一過,住了一宿,沒注意?不過,俺也算開了眼。那大荒草甸子,一眼望不到頭。一腳下去,咕咕的冒水,下不去腳?那莊稼地,一大片連一大片的。租一坰上好熟地,才一石的地租,一百二十斤(老計量法。現行一石,一百斤),便宜死了都?當地有句話叫‘棒打獐子、瓤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少大姑娘’。你想啊,闖關東那荒蠻地界,都想淘把金,誰還帶個娘們呀,那不傻嗎?那是個光棍漢的天地,抱稈子睡覺的地場,窯子比飯館都多?俺是不知醬碟子深淺,費勁巴拉整個野老婆,給有心人預備了?養活孩子,叫貓叼去了?”蠟花男人通紅個眼睛問:“那哈那麼好,你咋跑回來了呢?這不瞪兩隻眼睛說瞎話呢嗎,鬼才信呢?”三嘎蛋嗨聲,拉長嗓子說:“俺、俺是那麼想的,可老天不容俺呐?在興山(今鶴崗)煤場子,叫一夥兒穿山甲的胡子抓了,叫俺下井挖煤,那是人幹的活嗎?下井得像狗似的往裏爬,刨那煤得跪著。一個班下來,在井裏沒白沒黑就是七八天,吃拉都在那兔子窩大小的掌子麵裏,誰能受得了呀,活要人命那活?要不說俺命好呢,那煤窩棚裏就有大煙館、大賭場跟‘瓦子’,青一色,專門給煤耗子預備的。挖煤不給工錢,錢都打到煙館、賭場跟‘瓦子’賬上了。上井後,誰要抽,要賭、要逛,就到煤把頭那糗個片片。你說你不抽,不賭、不逛,這活不白幹了嗎?所以呀,這些放屁都帶煤渣子的煤耗子,一腚溝子汗還沒抽拉幹呢,就上邊抽完了,中間賭光了,下邊再叫‘小嘴子’們掏個空。有啥法呀,那幫胡子可他娘的狼了?打人不喘氣,殺人不眨眼,誰敢逃,誰又逃得出去呀?那天,俺去糗那片片,大把頭跟個漂亮‘粉頭’喝的挺多,正趕上酒沒了,扔過兩塊大洋和一個出門簽子,叫俺替他到附近的鋪子去買酒,俺出了門,瞅瞅左右沒人跟梢兒,還扯啥呀,再外道不跑,再撲騰幾年不白扔嗎?一溜煙,就跑進礦外大山的老林子裏,一貓三天沒敢挪窩,狼蟲虎豹沒把俺抹達了?哈,俺巴紮一年多,這就一竿子逃了回來。”吉增喝的眼睛發怔,嘴也打摽,哏嘎地問:“那小杏你就扔在關東那哈了,回來她爹娘沒找你算賬啊,多白瞎?”三嘎蛋擼擼個脖子說:“找俺?俺找誰去呀?小杏出了這事兒,她爹娘還有臉問這問那,打碎牙往肚子咽,就當沒生這個閨女?老二,你仗義。哥求你一件事兒。等你到那哈,幫哥再訪聽訪聽,興許個啥的。那個地方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啥事兒不是趕巧,預不預兒碰上個啥的。啊,再幫哥找找?”吉增問:“歸終歸了,張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慣的?你紮緊點兒,能出那事兒?上眼藥!俺聽你那話,你還是舊情難忘,還惦記著她唄?寬寬心,叫爺們該撂下就得撂下,合該你的跑不了?她姓啥叫啥,大估景長個啥樣,俺幫你踅摸,就一尺遠見了,也不認識呀?”三嘎蛋低頭想想說:“姓曹,燒鍋屯的。叫小杏唄,沒大號,女人家家的哪有大號啊?長的可水靈靈了,梳兩大辮兒,都啷當到屁蛋子了。這麼說吧,圓臉兒,挺秀氣,大眼睛,黑黲的。高鼻梁,很好看?嘴不大,兩酒窩;高挑挑的大個,勻稱。大腳兒,走路快著哪?就那前胸打眼的坨坨上,也不左邊兒,再不就是右邊兒,反正就那吧,有個紅瘀的,也不黑,就痣吧!很明顯,你一瞅就看見了?”吉盛哈哈地說:“扯啥呢呀三哥,你說說就不靠譜了?誰找人,還扒光人家身子瞅啊,那成何體統了?”吉增說:“老三,你別跟瞎喳喳,瞎摻和啥呢?這說正事兒呢,別打岔?”吉盛下了炕,“拉倒吧二哥,淨扯?三哥說那種長相的人,一模一樣的有的是?你就扒光人家大閨女衣服,找那塊痣吧啊?都喝懵瞪了,不跟你們瞎扯了?”吉增唬個眼說:“你懂個屁?救人一命,勝過再造七級浮屠?”吉盛嗆上一句,“哈哈還堆墳頭呢,玩嘴皮子,頂個屁用啊?貓抓耗子狗看家,就你那眼力見兒,睜眼瞎,你還顯啥那大瓣蒜呀,拿三嘎哥不識數呢嗎?”吉增炮筒脾氣也屬牛的性格,死牙賴口地說:“這事兒俺定了,不用你瞎吵吵?等俺不拾垛你的,瞅著?俺說了就算數!”
南炕吉煙袋一夥兒老輩人,喝的差不多了,抽著煙嘮著閑嗑,二叔說:“咱那股子的大星子,不也在黑龍鎮上嗎?聽說在鬆花江碼頭上幹腳行,扛大個兒,混的不咋樣兒?腰掛笊籬,撈不上幹的,連個窩都沒有?睡覺沒鋪蓋,不用脫褲子,省了那二遍事兒了?媳婦也沒混上,柳條去皮,光棍兒一條!”二嬸子說:“你別糟盡人不花錢,混的不好是實情,也沒有你說的那邪乎呀?她娘是氣的。去了好幾年了,一個大子兒也沒給家捎來?”二姑說:“那哈自古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界,要是好成啥似的,那滿清皇帝還能死乞白咧的打破三海關,往咱這關裏跑啊?”吉殷氏衝二姑說:“得得,得了?你坐廟堂,俺住草房,淨說那些跟咱們不著邊際的遠邊子話,誰能聽得懂啊?天不早了,春芽拾叨嘍,俺還要和麵發上,明兒個一大早烙發麵餅,給仨小子帶著路上吃呢?”二姑品個煙袋說:“瞅你這火燎貓的脾氣,說嗆鍋就嗆鍋?俺這不擔心嗎,別取卵殺鱉似的,就指望他仨搬個金山銀山回來?那得秀才、舉子、進士一步步的來,你看誰一下子連中解元、會元、狀元的了?從隋唐兩朝興科舉,到今兒個,滿打滿算,連中三元的,隻有十三人。咱這仨小子,一準給你抱個金娃娃回來,俺看咱家祖墳得冒那個青煙嘍?”大姑說:“二妹子,你也不用這麼說,那啥事兒,是得一步一步來不是?那山海關,也不是滿清打下來的呀,唱呂劇的不說了嘛,那不是吳三貴損玩意兒打開的關門嗎?你也記混了,俺也就這麼一說,你別跟俺掰哧,俺也掰哧不過你?俺說呀,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那可沒準仨小子會抱回一個金娃娃呢?你別一碗水看到底,門縫瞧人把人看扁了?這仨大小子,俺打小看就行。又學了做買賣的手藝,抱成團,擰一股繩,不出三年,這房子得推倒重蓋?你不用咂巴嘴,俺信!”吉煙袋下了炕說:“別拿棒槌就當真[針],嗆咕啥你倆,回吧?”
南炕老輩人這要走,北炕的吉德起身下地說:“別喝了,送送老輩人?”二滑蛋忙跟上一句,“咱也走吧!再不走,大哥就拿出孫悟空的絕活,抓耳撓腮了?明兒個就要走了,今下黑兒還不扒扒炕掏掏炕洞子?”吉德上去給二滑屁一個脖溜子,又摁摁脖梗子說:“你小子嘴就會放嗤溜屁,你留下和泥吧?”三嘠蛋一高下炕,蹦到地下的起哄,“嗷!二滑屁留下喝湯拉蜜吧!嗷!嗷!”
送走客人,吉德伸個長長的懶腰,仰望天上爬到半空的彎月和滿天繁星,吉盛也跟著看,“大哥,你看那是天河。河那邊最亮的是織女,河這邊最亮的挑著兩個小星星的是牛郎。俺聽說王母娘娘是叫織女和牛郎七天一會麵,傳話的天使是個大舌頭,給說成七夕了,這就苦了織女和牛郎了,得苦等一年才能夫妻圓聚一場。”吉德唉了一聲說:“俺還不如牛郎呢,這一走,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一趟呢?”吉盛問:“大哥,這月亮跟星星不是跟人走嗎?”吉德說:“人走月亮走,人頭一顆星。”吉盛孩子氣的說:“啊,俺隻要想娘了,俺就瞅瞅月亮,娘就知道了。大哥,你要想嫂子,也瞅瞅月亮,她也會知道的。”吉增叫三嘎蛋拽出去,嘮了一會兒,回來趕上吉盛的話茬,“大哥瞅月亮,還不跟月宮裏的嫦娥對上眼啊,還能想嫂子啦,魂早叫嫦娥勾去了?”吉德剛要搶白吉增,就聽春芽站在房門口,哎哎的輕聲招呼他,“快來。俺給你拾叨的東西你看行不,還有這盤纏放到哪哈好啊?”吉增念秧,“大哥是有人疼嘍!老三有娘疼。咱是禿尾巴老李,不著娘稀罕喲?”吉盛推著吉德說:“大嫂等不及了,快去吧?小倆口好好親熱親熱,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吉德被吉盛推著,扭扭達達來到門口,裝模作樣,又怨又怪地申斥說:“你喳喳啥,饞嘴貓似的,叫爹娘聽見了,你不臊得慌啊?俺還有事兒商量呢,你進屋去吧?”春芽瞟一眼兩個傻愣愣的小叔子,拿手偷偷拽一下吉德的衣襟,羞達達地低頭進了屋,帶上了門。吉德儼然地又煞有介事的回身對兩個弟弟說:“你倆把娘趕做出來的棉襖、棉褲,還有棉鞋、皮帽子、棉手悶子分開捆紮好,弄利索點兒,要不然路上累贅?盤纏俺帶著了,才你嫂說藏掖好了,俺進屋瞅瞅,路上歹人多,弄丟了咱們都得喝西北風?”吉盛又推了吉德一把,老人似的吧吧,“屋去。你可別褶了哥,俺沒吃過肥豬肘子,還沒見過豬跑啊?哪個爺們闖關東,娘們不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哭啼啼的。牽腸掛肚,就像生離死別似的。你也別嘴硬,個頂個?別說你小倆口,才鑽進蜂蜜罐,剛咂巴點兒甜味,又要扯黏花糖了,擱俺是受不了啊?”吉增輕輕擼了吉盛一脖溜子說:“貧嘴!”就又推吉德進屋。
門“呼達”一下,“ 唧吜”一聲,一抹燈光射出,春芽一閃笑臉兒,把吉德用門扇子裹進了屋。吉增吉盛小哥倆嘻嘻的佝僂個腰,愜慊的墊著個腳兒,回了上屋,一進外屋門,就聽爹娘再悄悄地絆嘴。
“你個蔫老屎,比螃蟹都橫?俺算看透你啦,欺瞞到俺的頭上了啊?俺弟弟這些年來信來電報,你憑啥不叫俺知道,二上給覓下了?你以為俺喇喇呼呢,好糊弄是不是?你心裏那小心眼兒,別以為俺不知道?不就怕俺弟弟要回……”吉盛一聽吉殷氏說的話,就長個心眼兒,按住吉增,貓聲雀動的,貓腰蹲在裏屋門口旁,就聽吉煙袋咬著牙,使狠地說:“俺的活祖宗哪,你別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小點兒聲?你不怕包子不漏餡兒是吧?你再胡咧咧瞎嗙嗙,俺撕爛你的嘴?俺不是怕你知道了,又哭天抹淚的嗎?這都瞞了二十年了,這回你弟弟認不認俺也豁出去了?養都養了,俺也不怕那一天?你老殷家就這一個後,俺再心疼,再舍不得,俺也得對得起明喜呀?他對俺不薄,俺能喪那良心?”
“憑良心說話,俺老殷家是欠你的,可你也不能斷了俺的念想啊,叫俺誤會俺弟呀?俺心裏罵了多少年俺弟狼心狗肺呀,俺那苦跟誰說去?瞞著俺爹俺娘,他們臨咽氣都沒閉上眼,就認為俺老殷家從此絕後了,連個上墳燒紙的人都沒有啦?還叫俺勸勸你,過繼給俺老殷家一個,這話俺咋跟俺爹俺娘說啊?”
“那你不早說,那不就……”
“早說,俺能二上做主啊?你不覓下這信這電報,俺不早問俺弟了呀?你說你蔫嘎的誤了多大事兒,俺記你一輩的大疙瘩?好人歹人都你當了,你得活活氣死俺哪,護犢子玩意兒?”
“這回肉包打狗,有去無回了?俺一想到這哈,這心拉拉的疼,像貓撓狗刨似的。嗨!這就是命啊,該遭這養貓養狗的罪?”
“俺舍得呀,你說?一口米湯一口饃的,俺易呀?嗚嗚……”
“就知嚎嗓子,破老娘們?神龕供的肉,誰供上的還不是誰得呀?這臭小子,麵善,不像那喪良心的?”
“文靜她……”
“你小點兒聲吧,別提名道姓的了?俺到外瞅瞅,你再看看別落下啥?”
吉盛和吉增聽見吉煙袋下炕的聲音,就貓雀的退出外屋,回到東廈屋,倆人坐在灶沿上哈哈的喘粗氣,吉盛自語地說:“憋死俺了?這沒頭沒尾的,老倆口說的啥呀?神神兮兮的,叫人犯猜疑?啥大舅,又老殷家絕後的,蹊蹺?哎二哥,咱們這回闖關東,大舅是不是想從咱哥仨中過繼個誰呀?”吉增鋪好被褥,躺在炕上說:“你唄!”吉盛軲轆轆地躺下問:“俺?不會。聽爹那口氣,像似大哥?那還說,瞞啥的幹啥玩意兒?啊,大舅跟爹早商量定是誰了,就瞞娘一個人呢。要不然,爹壓下那些電報和信幹啥呢?哼,準是這麼回事兒。”吉增不願費心地說:“別瞎猜了,困死俺了,睡覺!”吉盛嘟囔一句,“豬!不長腦袋的玩意兒,就知道吃了睡?”
灰暗暗的屋裏,傳來吉煙袋輕輕的招呼聲:“老二老三,起來。跟爹上祖墳,燒點兒紙磕個頭,告訴先人一聲。這要不,該挑禮了?”吉煙袋聽沒動靜,就湊到炕前,撥拉吉盛,又推推吉增。吉增迷登登的翻個身,“你瞎折騰啥你,該死的玩意兒?”吉煙袋拿煙袋鍋,磕磕吉增的腦殼兒說:“你小子還懶啊,給俺死起來?”吉盛霍地爬起來,揉著惺忪忪的眼睛,叫聲“爹”,又拿腳蹬吉增,吉增火火的撅達兩下,吼道:“小崽子你找死啊?”吉煙袋撩起吉增蓋的棉被,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吼啥你,就知道瞎吼?快爬起來,跟俺上墳去。”吉增爬起來說:“爹呀,這天剛灰矇矇的,就……”吉盛穿好衣服,下了炕說:“別磨唧了二哥,爹都急了?”
爺仨拿了祭品等物出了村,在地埂的毛道上,七拐八繞的到了吉家墳塋地,在小山似的大墳頭前,擺下又白又暄的饅頭和適節氣水果,吉增拿三張紙壓了墳頭,吉盛到靠後的一排墳頭,給自家一股的祖輩墳上壓了紙,又一一磕了頭。吉煙袋點上一炷香,虔誠的插在香爐裏,念叨,“請老祖宗保佑俺兒一路平安,事事順溜,大業有成。”然後,又叫吉增和吉盛點著紙錢燒了,爺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
回來的路上,吉增撅個嘴嘟囔,“爹就是偏心眼兒,一大早就把俺薅起來了,上墳咋不叫上大哥呢?”吉煙袋拿眼睛狠狠的剜哧吉增一眼,哼哼撅達兩步,背個手,竟直朝前走去。吉盛扯扯吉增的衣角說:“二哥,你別不懂事兒,大哥他不還有大……”吉增攮氣地一句一扽地說;“你多懂事兒?你多會來事兒?你又多善處事兒?淨裝好人!”
爺仨拉拉尾似的,來到吉家祠堂。戲台對個的祠堂,三間青磚大瓦房,被青磚大圍牆,圍得嚴嚴實實。門樓簷下掛著,“吉家祠堂”匾額。據說是清朝宰相大學士劉庸書寫的。蒼勁有力的金粉墨寶,金光閃閃,燦爛奪目。兩扇厚墩的大門緊閉,兩隻石獅忠實守護在大門兩側。吉氏家族子孫,路過時都肅然起敬,板著臉走過。
吉煙袋躊躇不前的看看剛剛燒紅的東邊天,又沉吟一會兒,才走上台階,扣響銅門環。
一小會兒,門開起一個縫兒,探出個長著皺巴的角瓜臉、厚厚的嘴唇上掛著八字胡、下巴子綴著一拃多長的花白胡須的老頭。他耷拉個三角眼,詫異地瞅著吉煙袋問:“哎,這不年不節的,大清早咣當門幹啥,吃飽撐的呀?這清早一覺,賽過兒子盡孝,你老煙袋,攪了俺的好夢。”吉煙袋嘻嘻哈哈地說:“你做夢娶媳婦呢,待會兒,俺上完香,你再接著做,啊?一準,大胖小子都從娘家給你帶來了,多省事兒呀?”老吉頭問;“有啥事兒呀?”吉煙袋裝袋煙,遞給老吉頭說:“嗯,俺這仨小子要到關東他大舅那哈串串門,也就是闖蕩闖蕩,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上上香,跟老祖宗辭個行,借老祖宗的蔭德蔽護蔽護,求個一路平安。”老吉頭抽著吉煙袋的煙袋鍋子,樂嗬嗬地說:“你這煙帶點兒關東煙的味,怪有勁的。”隨後推開中門,拿起掃帚,掃了兩下門檻的灰塵,“進吧!咱老祖靈著呢。出走多少人了咱這哈,哪個不是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你看這村前村後,這大瓦房蓋的,瞅著都叫人眼饞?瞅你家那幾間破草房,早該翻蓋翻蓋了?關東山那地界好,人參、貂皮、靰鞡草,三件寶最有名了。孩子大就該上外麵撲噔,老憋在家裏有啥出息?你那三個大小夥子,這一晃有三年多沒在家了吧?瞅這倆小子長的,捋順條楊的。你老東西,有盼頭了?你瞅俺白忙活一輩,到頭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愣是和這宗堂無緣了?說起來挺可笑的啊,叫一個絕戶氣,看守宗堂,滑稽!唉,老東西還是你有福氣呀?大公雞似的,蹶了幾次屁股,就有一窩一窩的雞崽兒?哎,好好多磕幾個頭,叫老祖保佑你家丁興旺,財源滾滾啊!”老吉頭哆哆嗦嗦的,倚在門框上閑嘮,吉煙袋已上好了香,他又點上一根蠟燭,滴點蠟油,沾在門檻上,振振有詞的念叨,“老大掌燈,不佛不僧,保管直升,爹娘不扔。”然後跪在蒲團上,合掌閉目的,麵朝老祖宗牌位,咕囔一大陣子誰也聽不清乞求的話,又一個一個的磕了仨頭,爬起來後,按長幼順序叫吉增、吉盛磕了頭。老吉頭在一旁納悶地問:“你家大小子咋沒來,還點一支蠟 ‘老大掌燈’啥的,弄的啥亂麻其糟的?新鮮!”吉煙袋從老吉頭手裏拽過煙袋,裝上煙說:“你懂得洋蠟子為啥倒上樹,三加五等於幾呀?你告訴族長,在家譜上注明俺仨小子出行日子,去關東的吉林黑龍鎮謀生。柳條邊外,是滿人龍的潛邸,龍脈禁地,是禁止漢人踏腳涉足的。雖說後來開禁了,現在三角黃龍旗,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民國旗了,那噶達出彩,掛的啥仨條三彩旗,也不太平,風聲太緊,還是諸侯當政,胡子當道,曆來凡是到了邊外營生的,都有改名字的習慣。要不然,鬧出點啥事兒來,怕牽連家裏人。俺仨小子,到營口學徒時已改過了,在家譜上登記過,就用那名,不改了。”
回家後,吉盛第一眼看見大嫂,心裏就不是滋味。大嫂的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似的。那是哭的賞賜,是無法掩蓋的鐵證。
昨下晚黑躺下後,春芽緊緊摟著吉德,眼淚汪汪的,嘴像叨不關子(啄木鳥)一樣,不住親吻吉德的臉頰、嘴、身子,那種難舍難分的苦澀和戀戀柔情的纏綿,比任何言語都帖慰。吉德深知良宵一刻值千金,分別之夜更無價,盡所能溫存春芽,使她滿足,一次次的融會貫通過後,是春芽默默流淌的涓涓淚水。這一夜,小倆口沒有多餘的話,肢體使她們彼此懂得對方要說啥?想說啥?兩人雖然沒有海誓山盟的豪言壯語,卻不俗不雅地滲透著各自真摯的眷愛。一個多月的廝守、交融、糅合、體會,他倆冰釋前嫌,如膠似漆。從當初的感官的愛慕,到情愛的碰撞,衝出了不相識不相知的陰霾,踏上了先結婚後戀愛的正途,彼此已深深地愛上了!封建的包辦婚姻,美滿的能有幾樁?多半是牽強附就,鬱鬱一生。吉德對春芽的人後柔情似水,人前又爽利大方的體性,非常喜歡。尤其是手一份,嘴一噴(pèn)的勤快孝順,更是沒得說,五體投地!春芽對相貌堂堂,一俵人材,智勇雙全,很有男人味的吉德,那更是又寵愛又崇敬,一生的依靠!這可以說,她倆是郎才女貌天配的一對。但憑女人的直覺和第六感觀,春芽隱隱的預感著,在吉德身上將要發生點兒啥,那就是他人心太善,重義氣,講江湖,眼淚能揉開他的心。戲詞上說:英雄愛美人,美人喜英雄,憑吉德的才德,不成為英雄,也不會是等閑之輩,那也要風光的。春芽認準一個理兒,男人離不開女人,女人滋養男人,他吉德雖不是見異思遷的人,離女人太久,也會移花接木的。打個替掌子,娶個小,納個妾,這個揮之不去的心結,深深埋在春芽的心裏,也是她想用離別的淚水感化吉德的原因。
一大早,天上星星還沒散去,春芽強打精神爬起來,披上衣服,給鼾睡的丈夫掖好被,又很細心地檢查一下昨傍黑她親手在吉德要穿的褲子兩個褲腿腳兒裏縫的二十塊大洋。
這是她聽三嘎蛋說關東那噶達劫匪胡子多,這路上帶的盤纏(錢)要被劫或弄丟了,都是要命的大事。她就多了一個心眼兒,想咋樣才能不叫盤纏被發現又容易拿取呢?這大洋放哪都顯眼還會發出響動,她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出一個藏錢的巧妙辦法。用薄布把大洋一枚一枚包裹上,省得碰撞發出聲響,有序地藏在褲腿腳兒的卷邊裏排列好,在封口處釘個紐扣,紐扣一扣好,用時解開紐扣,往出一擠,大洋就擠出來了。她怕吉德咧咧呱呱的,還在吉德的上衣裏麵,縫個小兜兒,放了五塊大洋零花。
吉德翻個身,發現春芽不見了,睜開睡眼矇矓的往地下一瞅,趴在枕頭上說:“哎春芽,你起得忒早了?你這人勤快利索,俺真的沒挑?俺這輩子,說你這麼個好老婆,真是老汗王坐北京,心滿意足了!這一分手,俺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女人在家裏,最擔心丈夫出外心野了,學壞了,尤其再勾搭上啥野女人,你說不說,俺心裏明白?瞅你眼睛哭的,不舍是一方麵,還有一方麵......啊,俺敢保證當個好和尚,吃齋念佛,淨好其身。瞅了女人,隻咽唾沫不起邪念?俺心裏有個小尼姑,跟俺一樣啊,俺為啥要偷吃那供果呢?兩個善男信女,天涯海角尤如同床共枕,鴛鴦戲水。再說了,俺的小尼姑,還要代俺侍奉俺的兩尊老佛呢?”春芽拾綴利索後,走到炕前蹲下身子,捧著吉德的臉,作著嘴兒,開著玩笑說:“啥尼姑和尚的亂說,俺信得過你!叫俺當大房,那是你的本事,俺不怪你?”說完,起身走到門口:“你再打個盹,俺去做飯。”
吉盛上墳祭祖後,掃完院子,抱了一梱苞米稈子到灶房,蹲在灶前燒火,他悄悄問春芽:“大嫂,你哭了?”春芽烙著餅,笑笑說:“沒有啊?生火時俺一吹,灰末末迷的。俺拿手一揉搓,它就這樣了。”吉盛同情的說:“別瞎蒙了,你哄三歲小孩呀?俺迷一個,你揉揉看?哭兩聲就算了,整得像生離死別似的,多叫人心酸哪?大嫂,俺哥仨安頓好了,就叫大哥回來接你,省得你倆牛郎織女的牽掛?”春芽把烙好的大餅,鏟出放在蓋簾上,又往鍋裏塗點兒油,又從麵板上拿了幾張餅放進鍋裏,對吉盛說:“老弟,你說你大哥喜歡俺嗎?”吉盛說:“瞅你這嗑嘮的,他不喜歡你喜歡誰呀?俺學徒那鋪子掌櫃的有個閨女,人長得也挺俊的,還上著女中,老嘎巴俺大哥。俺大哥屌都不屌她,湯清水瀝的,那才叫拒美色永不沾,身正影不斜?哎大嫂,你是不是擔心俺大哥會花心,眠花宿柳啊?年年月月花相似,歲歲朝朝人不同,俺看也懸?叫你調教一個多月,啥好人也夠嗆?”春芽臉一紅,拿鏟子照吉盛後背就是一下子,“俺叫你胡沁,逗噓嫂子?”吉盛捂個頭,嬉皮笑臉地說:“不是啊嫂子?那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男人學不學壞,全在女人帶。男人要學壞,三十以裏二十開外’。大嫂,你別擔心,俺大哥情竇初開,穿衣服進澡堂子——沒入池!不過大嫂,不吃梨不知梨是啥滋味,這男人要瞄上了個啥,那可貓見腥啊?老虎屁股不敢摸,沒那色熊膽?那爛泥塘裏摸泥鰍,沒準就哧溜了?俺大哥那可是當今的潘安,還有男人的氣質,又有女人的溫情,這號人,最得女人稀罕了?”春芽聽了吉盛說的話,正觸動心病,一本正的,又賭氣地對吉盛說:“人的命,天注定。老弟呀,你眼裏有活,你大哥俺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對得起嫂子?光腳不怕穿鞋的,誰怕誰呀?你大哥要休了俺,俺就帶著懷著的孩子,學那孝莊皇太後,下嫁多爾袞?算啥呀,楊貴妃還嫁給她老公公了呢?”吉盛嚇得起身捂住春芽的嘴:“哎呀娘呀嫂子,這沒影的話,可不能瞎說呀?老嫂比母,俺大哥真要喪那天良,老弟俺孝敬你?不不,俺一定看住俺大哥!他要敢越雷池一步,做出對不起嫂子的事兒來,俺替你麵了他?”春芽看到自個兒的目的己達到,忙扯回話說:“瞅你那小膽兒嚇的那樣兒,嫂子逗你玩呢?這話算俺沒說,你得爛在肚子裏,誰也不要跟誰說,記住了?”吉盛手拍胸膛,一字一眼兒地說:“記住了嫂子!”然後一笑,“俺去看看俺大哥起來沒?”
吉德眯盹得迷迷登登的,就覺得耳朵裏好像有小蟲爬進來,奇癢難奈,他手摳著耳朵眼兒,“蚰蚓!蚰蚓!”眯瞪眼兒地驚叫地坐起,手摳摳的及不可待。春芽端小米水飯送到上屋,返回往灶房走,聽見吉德在屋裏驚叫聲,忙推門進來,“噗嗤”笑了。吉德一臉的苦瓜相,嗔怪的拿眼瞅春芽。春芽裝沒事兒人似的,走到炕沿兒前問:“咋啦,嗷嗷譙(qiáo)叫?”吉德沒搭春芽的茬兒,兩腿光巴出溜耷拉到炕沿下,沒成想,兩條腿剛往下一放,就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才一驚,這又一嚇,吉德驚弓之鳥的一高兒,光腚拉叉地站在炕上。春芽看了,悟著嘴嗤嗤的,笑彎了腰。吉德忙抓起一條枕巾,捂住胯襠丟當的家巴什,怪模怪樣的往炕沿兒下瞅。突然,從炕沿兒下竄出兩個人,一齊抱住吉德的大腿撂倒,一頓狂風暴雨的咯唧。吉德被咯唧的手蹬腳刨,前後直撅達。冷眼一瞅,是吉增和吉盛兩人,淘氣搞的惡作劇。吉盛趴在吉德身上,開玩笑地說:“哈哈,這哪是大哥,純粹一個浪裏白條阮小二?瞅大嫂眼睛腫的,不能饒了他?”吉增二話不說,又一頓咯唧,吉德哈哈的苦苦求饒,“好兄弟,哥告饒!哥告饒!”吉增撒開手,“瞅你這懶貓,叫爹慣的,連上墳祭祖,爹都不叫招呼你?”吉德套著褲子,愣愣地問:“是嗎,這可耽誤大事了?”吉盛還特特地湊到春芽跟前兒,直刮臉蛋兒丟他嫂子。春芽抓起掃炕笤帚,照吉盛屁股就是一下子。吉盛嘻嘻地拽起吉增,兩高兒就蹦出門外,“大嫂,你哄俺大哥穿褲子吧,再把把尿?”春芽把笤帚往吉德身上一丟,隨身跟了出去,走到灶房,看吉殷氏正在往一個布袋子裏裝發麵餅,忙過去幫忙,裝完了。吉殷氏招呼吉盛過來,拿裝到毛驢車上去。吉盛哎一聲來拿,拎著走到門口,春芽一揚手在吉盛臉上劃拉一下,就嘻嘻地躲到吉殷氏身後,吉盛摸著臉回頭找春芽,春芽扳著吉殷氏兩個肩膀,探個頭,朝吉盛吐個舌頭,做鬼臉兒。吉殷氏瞅了吉盛,哈哈大笑,“盛兒,這回你可成了花臉貓!哈哈……”吉盛放下布袋子,兩手指扒開下眼皮,怪模怪樣的,“老虎媽子來了!”逗得吉殷氏跟春芽笑岔了氣。
吃過飯,親戚裏道的,擠了一院子。吉煙袋套上毛驢車,又裝上吉德仨小子隨身帶的包袱,還有給小舅子明喜捎帶的龍口粉絲、大紅棗兒、落花生、地瓜幹啥的家鄉土特產。吉煙袋趕上毛驢車出了院子,催促仨小子快走。
吉盛先抱過妮妮親了又親,蠟花往吉盛兜裏偷偷塞了兩塊大洋,又互相叮囑兩句。然後,他趴在吉殷氏的懷裏,哽哽唧唧的哭鼻子。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不愁,吉殷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拍打吉盛的後背,哄著勸著;春芽哭成水蜜桃的眼睛,汪著淚水簌簌不止,拉著吉德的手,久久的飲淚凝視;吉增從吉煙袋手裏拿過鞭子,朝二滑屁、三嘎蛋兩哥們笑笑,又擺擺手,“嘎!嘎!”甩了兩鞭子,催促地趕上毛驢車,慢慢的走著。吉盛戀戀的跪下身子,嘴裏喊著“娘”,給吉殷氏磕了仨響頭。站起一扭頭,抹著眼淚,騰騰走出院子,追攆毛驢車。吉殷氏哭喊的撲出院外,“三兒,別想娘啊!聽你大哥、二哥的話?下晚黑上外頭,叫上你倆哥啊?三兒呀……”吉煙袋打住腳步,狠狠的喊:“閉嘴!”吉殷氏哏打住了:“你狠啥?”吉德眼睛濕漉漉的,跟春芽走過來,跪在吉殷氏麵前:“娘!兒走了。您老放心,俺會好好照顧兩個弟弟的。娘,春芽歲數小,好孬你老隻管說她?”磕了三個頭,起身深情地瞅瞅春芽,“聽娘的話。時常回娘家看看,盡點兒孝。過年過節給老漁頭爺爺燒點兒紙,念叨念叨。娘,俺走了。”吉殷氏囑咐地說:“老二頭難剃,你當老大的,勤哢哧點兒?”吉德揮手說:“放心吧娘!”春芽追趕的喊:“到了來個信兒,別叫娘惦稀!”
“娘!娘!……”吉盛從毛驢車上滾下來,汪汪滾著淚珠兒,跑回來,跪倒抱住吉殷氏雙腿,“娘!娘,俺不想走啦,娘……”吉殷氏摟著老兒子的頭,淚流順著臉上的皺紋,默默的衝洗心頭的不忍,“兒呀,長翅膀的小雀兒都要離窩高飛啊!畸(jī)輕畸重,不是娘心狠,是你該飛了?”
“兔崽子賤啥呀,走啊?”吉煙袋心痛嘴硬的催促。
“兒,快走吧,看你爹老犢子罵啦,……”吉殷氏撈起吉盛推著。
“娘、娘!兒走了,你保重身體,別老想兒……”吉盛又跪下磕了頭,爬扭起來,跑攆毛驢車去了。
毛驢車遠去了。
村頭的高崗上,一個身影漸漸拉長……兩行傷感的熱淚珠子似的滾落,摔成千絲萬縷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