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支持抗日,撮合王福綹子參加邱厚來組織的抗日武裝,又掩護冬至打入王福綹子,因此受牽連,啷當入獄。
王福帶著憨達憨和秧子房掌櫃,舉著火把,頂著彎月,摸著掩蓋在薅草下的羊腸小道,深一腳,淺一腳,貓個腰,向遠處山尖兒下的一個山窩子裏的“秧子房”走去。
“秧子房”是綹子上關押“肉票”的重要地方,由外四梁的“秧子房掌櫃”掌管。一般都建在隱秘的背靜處,派靠得住的嘍羅看守,戒備森嚴,道裏道外的人,不經大當家的允許,是不能輕易靠前兒的。就是綹子上一般的小老“幺”,都不知“秧子房”在哪噶達,綁來的“肉票”交割給“秧子房掌櫃”就算完事兒。要有趕山的誤闖進禁區,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插了[打死]”後,屍首喂了狼,連家人都見不著蹤影。
“肉票”是胡子的主要來錢道。“綁票”後,由外四梁的“字匠”寫票,再由外四梁“花舌子”用各種渠道和方法送給苦主。苦主不“贖票”,叫“傷票”。由外四梁的“秧子房掌櫃”預先割下豬舌頭冒充“肉票”的舌頭,再由“花舌子”派人給苦主送去,並言明三天後送耳朵,五天後送眼珠子,十天後送人頭。苦主一般心理都怕“撕票”,被“綁票”的人,大都是有錢的富人,哪有要錢不顧命眼看自個兒親人被“撕票”的人。苦主“贖票”時,由“花舌頭”和苦主砍價。
“秧子房”,從羊腸小道爬上去,過個坎兒,再順坡下去,左拐右繞十八個彎,每個彎道都有個明顯的岔道,隱秘又搶眼,顯然是迷糊外路人。“秧子房”是個矮趴趴的丈二寬的起脊草房,牆可夠厚實堅固的了,具有濃鬱的東北這噶達的原始味道,就地取材,樣式粗獷樸實,冬暖夏涼。由圓骨碌滾兒樺木做成嘎凳,再把大銅勺粗細的圓軲轆滾兒樺木一根兒一根兒摞在一起,然後再用大羊角泥巴裏外厚厚糊上層,又結實又保暖;前後牆上方留有小小的窗戶口,用小碗粗的木棒做成欄杆,又用厚墩墩的木板做成能自由起放的窗戶板簾,支在窗外,即通風又照亮;房蓋用參差不齊的小葉樟茅草苫得厚厚實實,看上去有些披頭散發;房脊東西兩個大山頭,壓著由青板石雕刻成不知啥名惡叨叨的怪獸圖騰,意思是鎮宅驅邪吧,或者是嚇唬“搶票”的;房後撅個孫悟空變化成廟宇沒變化了的猴尾巴煙筒,過橋上長著一撮一綹瘦拉巴唧的稗草,幹挺挺地支愣著枯癟殷紅的穗子;門是用圓軲轆滾兒木頭砍成四方形,兩邊用橫木夾住,墩實厚重;門上一把鐵將軍鎖,足足有四五斤,笨重牢靠。房子讓大山顯得瞅上去像個土丘巴,足有三間房那麼大小;四周由榛棵子樹木紮起高高的杖子,杖子外挖有深深寬寬的壕溝,洇滿了半溝深的山水;長滿蒿草的院子裏,豎著兩根腰粗一人高的大柱子,半截腰釘著鏽漬斑斑的大鐵鏈子。柱子旁邊放著掉了碴兒的大泥瓦盆兒,地上扔著大拇指粗的皮鞭子,一條充滿野性的大黑狗趴在柱子旁,森嚴恐怖;院子外,高聳的樺樹、柞樹、水曲柳、黃花鬆、秋子樹下,草木交錯,榛棵叢生,把“秧子房”摭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離遠處根本看不見。就是到跟前,不撥拉開葳蕤的榛棵哄子,也很難看得到;院門更邪性,兩棵綠鬱蔥蔥挺直的黃花鬆樹當門柱,門柱的樹幹上釘有兩個滑道,門扇由小秋木杆做成的吊門,頂端削成尖,就像顆顆狼牙一樣鋒利。進人時,解開吊繩,將閘門徐徐放入洇滿水有兩胯寬的地溝裏,旋過一塊寬厚的紅鬆板,搭橋過人;冬天上凍前,把溝裏的水排空放淨;刮大煙泡時,溝裏漂滿雪,就得篙人往外掘雪,才能保證吊門正常起落。
“汪!汪!”
隨著狗咬,大黑狗躥到門前,前爪蹬後爪刨地衝著大門外狂叫。“秧子房”掌櫃剛吆喝住大黑狗,從房後埋藏在蒿草裏的地窨子裏,衝出兩個持大槍的嘍囉。掌櫃沒好氣兒的高聲叫喊,又碎碎叨叨的罵雜:
“媽媽的,崽子快開門!又他媽的‘躺橋[睡覺]’‘睡[死]’覺,繃個雞了杆子有啥好‘躺橋’的,能‘躺橋’出個大紫臉盤子啥的咋的?還不是幹蹭炕席花子,埋拉巴汰的。嗨嗨,快點兒我的小祖宗,大哥說話就到,看咋懲治你倆兒?不‘走銅[槍斃]’,也得‘穿花[扒光衣服,蚊叮蟲咬,直至死]’。媽個狗屎的,還磨蹭個啥,手腳不能麻利點兒?禿尾巴老李揍的,沒一個好雜種?好了,快搭橋板,勾住板頭。嗯,上去踩踩,看牢不牢?快滾開,大哥到了。”
王福啡哧啡哧的站在壕溝邊兒喘口氣,憨達憨拿火把照照橋板,又上去用腳跺跺,顢聲憨氣地對王福說:
“大哥,可以過了。”
“嗯哪!”王福答應著就過了壕溝。
“崽子,快把鎖打開。” 掌櫃過了壕溝,把食盒遞給一個嘍囉,吩咐著。又回頭對另一個嘍囉說:“把跳板搭過來,吊起閘門,留意警戒,有雀鳴草動的,麻溜來報信。”
“是,掌櫃的。” 嘍囉咪咪地答道。
嘍囉哚哩哆嗦地打開大鐵鎖,費九牛二虎之力沒推開笨重的大木門。憨達憨扒拉開嘍囉,磨叨,“‘睡[死]’貨!‘啃付[吃飯]’咋那能呢?一邊呆著去!” 回手遞過火把,雙手提溜住門橫稱,身子往門板上一靠,一叫勁,一提一推,大木頭門吱嘎吱嘎敞開了。掌櫃的從地上拎起食盒,打著火把先進了屋。把火把插進外屋牆上的火把褲裏,又把食盒放在桌上,衝亮燈的裏屋喊:
“哎!冬至掌櫃的,大當家的看你來了!”
萎縮在涼炕上的冬至,迷迷糊糊從炕上爬下炕沿,清清幹渴的嗓子,衰微地應聲答道:“啊,就來!”
冬至推開裏屋門,正好王福邁步踏進外屋門坎兒,兩人憎憎地卡住了殼,誰都忘了說啥?秧子房掌櫃忙打破頭楔子,“別愣著,愣啥呀?大哥坐。冬至掌櫃的,大當家的黑咕隆咚的來看你,你算是高門簷,露臉呀!”
王福“啊啊”地眼神沒離開冬至的臉,挪了兩步,就坐在憨達憨搬過的凳子上。冬至眼神由驚喜轉為憂傷,由憂傷轉為悲哀,由悲哀一下轉為哽噎,由哽噎轉為哭嚎,一步跨到王福跟前,雙腿跪下,跽(ji)身潸潸淚下,泣不成聲地哭求,“大哥!……我、我、我沒路了!大哥,咿咿嗬嗬啊咿……,大哥啊,你就抬抬手,收下我、我吧!吉老、老大,我算……我算得罪透了!我倆兒結的是死(kùi)兒。在他眼裏,我是一文不值啊!德、德增盛,打、打趴下,打趴下,我也不回去?就是挺脖蹬腿,我、我也要‘掛、掛注[入夥]’!”
王福迅速扒拉心裏的小九九,盤算盤算,掂量掂量,覺得冬至的態度不像是裝。衝吉老大的為人,又有些懷疑冬至說的話再扒瞎。那他為啥瞎白話呢,另有所圖?那這事兒,可就邪唬了?難道冬至和吉老大、京片子邱老弟是一夥兒的。共同上演一出拉郎配,以苦肉計打入咱綹子,吃掉咱?那為了誰,他們被小鬼子收買了?不像!那?沒啥理由啊!這噶達還有啥麻達人兒,也就是打鬼子的幾夥兒人了唄!嗨,這亂麻地,人難琢磨呀?人心不古啊!咱還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多留一手還是高出一籌啊!嗯,咱來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穩坐釣魚台,坐收漁利。冬至的話是真,就把大煙土給咱弄來。弄不來,就給咱土豆搬家,滾球子!願扯哪個老娘們騎馬布就扯哪個去,咱包腳布都不給他?去他媽個腿的吧,費那神呢?刀把不還在咱手裏嗎?咱是拴馬樁,咱是大爺,不都轉著咱跑嗎?孫悟空能不,跑出如來佛手掌心了嗎?頂多在手掌心尿潑尿,留點騷氣,能小雞雞咋的,上當受騙就這一次唄!大煙土到手,黃金萬倆,別說打鬼子,打誰腰杆不硬啊,何必求爺爺告奶奶瞅人家眼色呢?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發,事無因果不做,善無惡不立,咱還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口能吃個胖子嗎?王福想到這兒,莊重地起身,扶起已哭成淚人的冬至,哄著說:
“好了好了,別哭哭啼啼,尿唧啥,娘們似的。老弟,明兒個一大早,磕頭拜把子,拜坎子,‘掛注’!”
冬至聽後,破涕而笑,一抱拳,咧嗬地說:
“謝大哥!我不窮唧唧了,一切聽大哥的。”
王福向掌櫃的遞個眼色,掌櫃的忙把食盒裏的四碟好嚼裹擺在破舊的八仙桌上,又拿出一小壇兒老山炮,在精巧的酒盅裏斟滿了酒,對王福輕聲打個招呼,又對冬至說聲湊合著用吧的話,就扯了一下憨達憨的衣角,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吩咐嘍囉在門口籠上艾薅熏蚊子。王福拉冬至坐下,裝成愧疚疚的樣子,泥瓦盆,一件套一件,誘話說:
“老弟呀,對不住了。讓你住在這麼個憋屈噶達,這也是為你好啊!咱綹子上人多嘴雜,山大啥獸沒有啊?咱得扒嗤你兩句,這也怪你,你太冒失了你,當著那麼多人麵,咋好說出大煙土的事兒來,那要引起內訌,是要掉腦袋的。虧咱腦子來的快,要不說不定出啥大事兒呢?你別以為綹子上是塊佛地淨土,都一心向佛,當麵大哥長大哥短的叫,瞅著都捋順條揚的,背後說不定匹嗤啥呢?當麵喊萬歲,背後罵皇帝,大有人在!人心隔肚皮,誰鑽誰心裏看了?編纂的頭發裏就不藏虱子了?哪個偷漢子娘們那裏留嘎渣兒了?兜鼻子說,就拿你吧,你哭天抹淚的,對咱虔誠得趕上菩薩了,咱就能信以為真?那不拿咱忒二百五了嗎?掏心窩子說,至打你上山,咱心裏七上八下的,就像箭鏃(zhǔ)穿心,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難呐!收,得罪了大少爺不說,就綹子上四大梁都有想頭,收個小‘幺’還得有店鋪或二十個鄉鄰作保呢,何況你紅口白牙的,咱就收了?不收,咱又看不下眼兒?瞅你那一心巴火的樣兒,咱又心軟了。咋收,咱又犯難了?你要是沒啥出身,咱就破破例,當小‘幺’收下你。可你不一樣啊,當過德增盛分號掌櫃的,聽說在奉天還上過啥玩意兒他媽大學,識文斷字呀?這還了得,擱過去不是狀元也得是進士呀?不瞞你說,你那麼作盡人家大少爺你,咱臨來前,大少爺還替你求情說好話呢。那意思還是念舊情,讓咱好好栽培你。說你們兄弟間都是小小不然的,沒有隔夜仇?說你耍耍小孩兒性子,過了勁兒,也就拉倒了。咱還能咋說,大少爺是誰呀?差個腦袋多個姓的兄弟。咱呢,思前想後,決定你‘掛注’!可有一樣,你要想在綹子上站住腳,攀梁附柱,讓人待敬你,管有咱罩著你還不行,得讓大夥兒服你,那就得做出幾樣叫大夥兒心服口服的事兒來?到那時,咱這當大哥的也好說話。你呢,說話也有人聽。要不咱把你當新媳婦抬花轎供起來,你離了咱這拐棍兒,還不是擺飾的繡枕頭嗎?老弟呀,咱交心交肺的,羅嗦一大堆廢話,你咋想的。別當和尚,聽咱一個人敲鍾?你咋想的就咋說,你文化水比咱強百套了?在私下裏,別忌口,有啥說啥?嗯,咱倆兒先走兩個再說,酒壯英雄膽嘛!來,幹幹!”
“幹,大哥!”
要說王福單純為了那批大煙土來看望冬至,也有點兒冤枉了王福。從打冬至上山頭一麵起,王福打心眼兒裏就不膈應冬至。一表人材不說,就那敢作敢為的倔強勁兒,還有都打成那樣了,顧命還顧不過來呢,還不拉過,向憨達憨道謝,這就說明這小子機靈過人,會拉攏人。又聽大少爺那麼一說,這小子不能小瞧啊,才貌雙全呐!王福心裏也有那麼點兒求賢若渴的意思。送上門的寶貝,也想籠絡籠絡,說不準,往後利用好嘍,還能成為心腹之人呢?
要說冬至精,就精在腦子反映快,思維敏捷。你王福耍彎彎繞,探私索隱,不就是請君入甕嗎?設好套,讓我自投羅網嗎?我呢,也就耗子嗑倭瓜,自個兒找籽兒吃。何不將計就計,來個單刀直入,破門逮兔子,不留餘地。冬至裝作酒灌愁腸,遇知己,一吐為快。又有意讓門外的憨達憨和掌櫃的聽見,大著嗓門,喜滋滋地說:
“大哥,你這麼說話,小弟無以為報,隻有肝腦塗地,略報一二。這些日子,我和吉老大鬧唧咯,心裏犯膈應,帶點兒盤纏,就到鶴立山豹子溝瞎逛悠了一趟,想弄點嘎麻的。忙忙叨叨的在山裏轉遊好幾天,大哥,你說這人也他媽的怪,心越煩得慌,越想踅摸幹那事兒,喧泄完了,筋鬆骨酥,心裏淤作多了。媽媽的,在山裏的那些日子,山雞野麅子沒少沾腥,左一悠又一悠的,弄得我腰酸囊空腿打摽。嗨,野花總比家花香,便宜巴餿的,幹啥去呀,打發日子唄!崩潰燎倒,夔(kuie)獸一條,單足遨遊吧!嘿,一天我正自個兒跟自個兒犯倔,沒好氣兒的躺在炕上呢,就聽門踹得山響,嚇了我一大跳,亂哄哄地擁進一夥人,我拿眼睛從紮板縫裏往外一瞅,媽呀這不是一夥‘老榮[小綹]’嗎?我貓悄的沒敢挪窩兒,就看幾個店夥計忙三迭四的,在我借壁的大通炕上紮了一個大單間兒,‘老榮’們呼隆呼隆地扛進十個木箱子,放在單間的炕上。啊?大煙土!好家夥,足足十箱上好的印度大煙土啊!都用桐油紙包著,二十幾嘍羅守護,還有一挺歪把子機槍,由個小頭頭帶著。捂支的可嚴實了。針尖兒難插,滴水難潑,我隻有膩歪的份了,哪敢吱聲,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幫人又吃又喝,又吵又嚷,折騰到擦黑,又齊拉咕嗤的搬上大煙土走了。啊,我可撿到個大金元寶,老天爺有眼,不餓死瞎家雀。這可是天大的秘密,我要弄到手,媽的,你個吉老大算個屁呀?別說一個德增盛,就十個德增盛我也買得起?”
冬至說到這兒,竟任兒呷了口酒,拿冷眼瞟了王福一眼,就見王福眼裏放著奇光,咽了兩口貪婪的口水,又拿眼追著冬至快說?冬至瞅見憨達憨,賊眉豎眼的往屋裏探頭探腦,就捏拿一下,接著說:
“這夥兒人不是‘老榮’,是穿山甲‘順水蔓[劉] ’的人。要不誰敢這樣明燈杖火的呀?我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送到嘴邊的大肥鴨,還能讓它飛嘍?我何不順藤摸瓜,看他們往哪噶達弄呢。想到這兒,我二話沒說,蹬上褲子,搭上衣裳,趿拉著鞋,裝成上茅樓的樣子,瞄著那夥兒人影就跟上了。我三天兩夜,水口沒打牙。這夥兒人,在一個廢棄的煤井坑道口停了下來,把大煙土全搬到坑道裏,就布下了明崗暗哨。我聽他們嘮扯的話裏話外,好像是替日本人搗騰的。叫啥龜河二郎的太君,說是得有十天半拉月的盤庚。這可咋整,荒郊野外的。跟前兒兔大人都沒有,我又沒有分身術,自個兒又沒能耐獨吞這批大煙土,那也不能眼睜睜的瞎忙活呀?啊,就圖個眼熱,圖個渾合,幫著人家守株待兔,那不竹籃子打水,自個兒空歡喜一場嘛?這時, 我腦袋裏就拉開了磨,隻冒沫不出漿,木魚瓜,咋也啃不出個道道來?突然一顆流星劃破夜空,點悟了我的聰明穴道。人呐,都是死逼無奈,才走的獨木橋?你吉老大不是不尿我嘛,我非指你一棵樹吊死啊?人挪活樹挪死,我早聽說大哥打鬼子的事兒了。鬼子鼓搗大煙,搜刮咱們的民脂民膏,坑害人。我何嚐不如投靠大哥,把大煙土弄到手。一來呢,大哥拿大煙土換些槍彈好打鬼子;二呢,我又有了投靠大哥的見麵禮。一箭雙雕,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呢?我這心裏一下子亮開了天窗,學著炮手打獵的辦法,一路做下記號,就一竿子猱到你這噶達來了。誰成想冤家路窄,和吉老大這個冤家對頭碰上了,好懸壞了我的好事兒?還是大哥大人有大量,講義氣,夠江湖,把我當人待。大哥,趕早不趕晚,夜長尿水多,可我是袖子長胳膊短啊!如大哥你派給我一杆人馬,我去把那批大煙土糗回來。”
“說的輕巧,還糗,癩蛤蟆大喘氣喔喲!你能,騾子都下駒了?一個下九流,吹胡子的手,說起大話來臉不紅不白的,你要行,還哭天抹淚的當這三孫子?大哥,這事兒還得咱去。他個外布郎,是虎獠子還驢下三濫是啥東西還不清楚,揣的啥狼心狗肺兔子嘎碎還不知道呢,讓他帶路,要是耍啥花花腸子,我一槍崩了他!” 憨達憨嗤楞一個箭步衝進屋,不放心的狼哇起來。秧子房掌櫃也嗤溜闖進來幫腔,“大哥!‘炮頭’說的對。外布郎不可輕信?砸完窯,他在二上猱了杠咋整?咱不雞飛蛋打了嗎? 君子小人,不能狗掀簾子,憑的一張嘴呀大哥?”
“紅眼兒啦不是?人家冬至兄弟是你們說的那種人嗎?他投靠咱,也是仁義。你們倆兒急頭甩臉的幹啥呀?還有點章法沒有了?咱這還沒咋的呢,你們先炸廟了!你們眼裏還有咱這大哥沒有了?咱就不信邪,這就撥一竿人馬,叫冬至兄弟帶著去,看誰敢奓刺兒?炮頭,啊,副參謀長,你快去召集隊伍,派兩個小隊跟冬至兄弟抓黑連夜趕路,糗回‘金元寶’。‘金元寶’到手,咱給冬至兄弟加官進爵。來,冬至兄弟,連幹三杯,為你壯行!”
王福腦子來的快,順梯下人,裝模作樣怒斥憨達憨的同時,又牢牢的給冬至掛了馬掌。
冬至心說,好奸滑的“虎頭蔓”啊!好心計,好手段,好厲害,連個牙口縫都不留,說好明兒早拜把子,今兒黑就讓我下山,這不是鼻尖的嘎渣兒,明擺要我的嘎拉哈使嗎?我要是不把大煙土弄回來,這山我還咋上了吧?這“糗”大煙土可是虎口拔牙,魚死網破啊!我打入不了綹子裏,那可小雞白禿嚕毛了,爭取改造這支隊伍又得多費周折了?啵(pu),陰毒啊!真是逼死人不償命啊?眼睛裏夾睫毛,自認倒黴,任人扒吧!冬至想到這噶達,忙舉杯說:
“謝謝大哥如此信任老弟,我願為大哥牽馬拽鐙,竭盡全力效勞大哥,這輩子我跟定大哥了。不過,還請大哥派一幫弟兄接應我。天有不測風雲,一旦有個那啥的,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不是?”
王福心說,好個猴精啊!他明知咱對他不放心,咱正想派憨達憨尾隨其後,見機行事呢,他卻擊中咱下懷,直點要害穴脈,挑明咱心思,厲害呀!小小年紀,能猜到咱心裏去,不簡單!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好個冬至,咱算服了你了。咱綹子上要有這麼個諸葛軍師,還怕啥他媽的鬼閻王親自討命呀?王福折服地說破橫走螃蟹的秘密,“老弟呀,大哥對不住你呀!不瞞你說,咱打心眼裏對你存有戒心。老弟,你既然捅破了大姑娘那層薄了,咱還有啥說的啦?古話說的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犯渾,都讓他們瞎嗆嗆的,好懸沒犯司馬懿多疑症,那可害了你也害了咱?老弟,咱能掏心窩子說出咱心裏話,可見你大哥心裏像一碗清水一樣透底吧?嗨,人心裏話說透嘍,就像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心裏這個亮堂。來,憨達憨,你帶上兩小隊人馬策應冬至老弟。冬至老弟還沒正式‘掛注’,都是客兒情,你不要耍‘炮頭’或副參謀長的派頭。這回‘砸窯’,你一切都要聽冬至老弟的。要是橫踢馬槽,不聽管束,看咱不用山規處罰你不?你聽見沒有你?”
“聽、聽見了大哥。不聽咋的,大哥都說了。咱救、救過你命那茬都忘啦,還、還山規呢?為、為了一個二五子,咱哥們撕破臉,值、值得嗎?” 憨達憨嗑嗑嘰嘰的老大不情願,念開三七疙瘩話。
“你再嗯嗯嘰嘰的不聽擺楞,咱把黑老鴰賞給別的弟兄啦啊?” 王福淨任兒逗噓憨達憨的顢勁,也是做給冬至看,拿山寨姐兒威脅著說。
“別,別大哥,咱聽你的就是了。拿啥黑老鴰哈人呐,你仨五個那麼整,咱說啥啦?動不動就把黑老鴰掛在嘴邊上,嚇唬誰呀?大不了不整那玩意兒,咱就不信還能憋死誰呀?” 憨達憨上來那顢勁了,發泄對王福偏愛冬至的不滿。
“大哥,別難為憨大哥了……”冬至說。
“誰是你的憨大哥呀?咱有名有姓,叫郝有才!你懂不懂?憨達憨那是咱的外號。當胡子的,沒有外號犯忌諱。這個外號,還是大哥給咱起的呢。說咱像麋鹿似的,四不像。說咱頭像柳冠鬥子,身像老黑熊,腳像大角瓜,手像小簸箕。嘿嘿,大哥可有才啦!咱稀罕這外號,就像稀罕黑老鴰似的。”
“行了,別胡嘞嘞了?冬至老弟,咱們喝上這滿杯酒,為你送行。大哥就等你仰脖兒吹喇叭,嘎嘎響啊!”
“嘀嘀達嘀達,等我回來把豬殺,呀呼喲,達達嘀達嘀,大擺宴席酒缸見嘍底,咿呼喲……” 冬至一飲而進,隨口瞎哼哼兩句二人轉,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
一盆綠油油的君子蘭花摔在大宅門外,吉德和邱厚來下馬後,疑惑地互相瞅了瞅,又都晃晃腦袋。彪九跳下馬,一瞅就火了,衝著緊閉的宅門喊:
“喂!這誰幹的,啊?”
“誰幹的。冬至他爹媽打上門來了,是三太太摔出來的。說啥,說大東家不配這盆花。整日滿嘴仁義道德,實際是個自私鬼!偽君子!連個兄弟都容不下,還算個啥大哥?魚兒少奶奶說,要用這盒花臊臊大東家的臉?” 門房老耿頭推開宅門說。
“嗬,後院起火了!咦,鼷(xi)鼠鬧東京,大狸貓才出門幾天呐?這回,你這個大哥可要身敗名裂了。冬至可把你害苦了,你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呀?老弟,值嗎?” 邱厚來意味深長的諞哧。
“值不值,你最清楚!沒有你,俺林衝闖進白虎堂,哪有那麼大膽呀?嗨,這個酸唧猴兒,掉進酸菜缸了,成了醋溜魚了。邱大哥,你看咋整?俺壓根兒就沒尋思冬至爹媽會來這麼一個悶棍子,把小魚兒打翻了肚白,這可咋好呢呀呢?”
“哭唧賴尿的,這不是你吉大少爺的性格啊?別一灘稀泥似的,小魚兒躍龍門,很有個性嘛!尥蹶子上來驢脾氣,這下可難弄嘍!” 邱厚來撩噓逗趣地說。
“有啥難弄的。冬至那個樣子,他爹媽還有理了他?我倒要問問他爹媽,護犢子也沒有這個護法,不問青紅皂白,就怪我師弟呀?要怪,讓他們怪他兒子去?不爭氣的玩意兒,投靠胡子,還得拉個墊背的,讓我師弟背個大黑鍋,天下咋就有這種不要臉的人呢?” 彪九並不知冬至投綹子這裏的扣,在拴馬樁上把馬拴好,擼著袖子,用打抱不平的口吻說。
“大爺,把花盆拾綴回去吧,讓人家瞅見丁不雅?” 邱厚來拍打身上的灰土,對門房說。
“哎,我早想拾叨嘍,怕魚兒少奶奶不讓?邱老板有你這句話,我這就拾叨了。” 門房歉歉地說。
“吉大少,上哪邊拉去轉遊這些天?啊,陪邱老板遛達去啦!我聽說你一撇子,把你拜把子兄弟冬至打跑了,還猱到草上飛那邊拉當胡子了?可我又聽說,他這回禍可闖大了,‘砸窯’砸到日本人頭上了,把穿山甲‘順水蔓’捯飭的大煙土給搶劫了。你知道不?這批大煙土是龜河太君的外快,這婁子捅大了?龜河太君非常震怒,正調集部隊,要鏟平馬虎力山綹子,活捉草上飛,刀劈冬至,奪回大煙土。哼,吉大少,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朝兄弟千日情啊,你好自為之吧!金雞脖兒告的你,一會兒他就到,龜河太君要請你赴鴻門宴嘍!”
馬六子不知道從哪旮旯風風火火鑽出來的,冒冒失失地說了這一席話,好像有點兒民族同胞的情結似的,又一步一回頭地鬼鬼祟祟的走開了。
馬六子帶來了炸雷,帶去了疑霧,不容吉德多想,和邱厚來交換一下眼色,都露出了欣喜的眼光和擔憂的神色。
吉德馬上吩咐彪九,送邱厚來到曲老三地窨子去。吉德考慮,到那邊拉,邱厚來既安全又可調兵遣將,應對小鬼子的圍剿,策應騎兵大隊突圍,打擊鬼子。
送走邱厚來和彪九後,吉德家門也沒進,刺刺棱棱地直奔拐角的修鞋鋪攤走去。
小魚兒和吉盛聽信兒後手忙腳亂地跑出來,小魚兒衝著吉德的背影喊:
“哎!老大,你真生氣了!回來,我有話說。”
吉盛邊追邊說:
“大哥!你惦記死人了,咋連門都沒進,又顛喝啥去呀?”
吉德頭也沒回,不停地擺手說:
“沒事!你們先回吧,俺馬上回去。”
吉德來到修鞋鋪攤前,警覺地四處打量一下,撩起破門簾子,就一頭鑽進低矮的破偏廈裏。胖墩墩的修鞋匠頭也沒抬,習慣地說:
“修鞋呀, 坐等會兒。這隻鞋長好就給你整,不急吧!”
“矮子龍!”吉德急切地喊出修鞋匠道上的外號。
“啊,你?吉大少爺,‘亮個萬’[報身份] 吧!” 修鞋匠聽來人直呼他道上的外號,驚恐地抬頭問。
“‘海字[自己人]’。金[算卦] 平[說書] 彩[魔術] 掛[武術]。” 吉德沒多囉嗦,直說出聯絡暗號。
“橫[土匪] 葛[賣藝] 蘭[賭博] 容[盜竊]。” 修鞋匠對上了江湖八大行的暗號,如釋重負。“哎呀媽呀, 大少爺你可嚇死我了?就你這個‘萬’,咱都沒敢往道上的人想。‘海達[老兄弟]’,啥事兒‘挑明[直說]’。”
“‘風大流急[事情太急]’, 鬼子‘亮腕[動手]’了, 告訴‘頂天梁[大當家]’,‘緊滑[速逃]’,晚了就要‘清水混煮[全部殺掉]’。”吉德比比劃劃地用半生不熟的黑話說。
“大少爺,‘ 橫掃乾坤, 順走天下[兩肋插刀為朋友]’,佩服!” 修鞋匠右手握住左手腕,翹起大拇指,行了個讚譽禮說。
“都不是‘曬至[外人]’,‘滑[走]’吧!” 吉德抱拳還禮,催促地說。
“咱後殼兒走眼,誤不了事兒。”修鞋匠邊說邊撩起破門簾,探出頭挲摸挲摸, 回頭對吉德說:“快‘滑’!”
吉德說了句拜托,就一摔門簾子竄出破偏廈子,加快腳步,剛拐上大街,就遠遠見到自家門口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轉遊。吉盛從一棵柳樹後走出來,一把把吉德拽到樹後,壓低嗓子說:
“大哥,你不要命了,又惹上狐狸臊氣了?看!金雞脖兒領著偵緝隊的人,狐假虎威的來‘請’你了。你咋辦你?魚兒嫂子讓俺告訴你,快躲起來,等消停消停再回家。不如這樣,去薑家圩子你老丈人家躲一躲,避避風頭,你看呢?”
吉德達吉盛一下,生氣地說:
“躲!躲!就知道躲,躲個屁!你躲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越躲他們越曬臉,好像俺做了啥虧心事兒似的。冬至和草上飛的人搶了龜河的大煙土,關俺啥屁事兒?俺偏要會會龜河,看這老癟犢子咋說?他敢跟俺說大煙土的事兒,俺就當麵揭穿他的詭計。他們不是公開禁煙嗎,咋他還夥同穿山甲走私大煙,這不是賊喊捉賊嗎?哼,你看出小鬼子的盧山真麵目了吧?走!俺單刀赴會去。”
吉盛拽住吉德,帶著哭聲說:
“大哥!別逞強了?在人家懸刀的屋簷下,俺求求你,你就低低頭吧!不為你自個兒,為了大舅,為了爹娘,為了嫂子,為了你親骨肉和侄兒女們,你就忍忍吧大哥呀啊!”
“瞧你那點兒出息,也就炕頭走炕梢那點能耐?俺、俺這也是死逼無奈呀,俺不去,龜河能善罷甘休嗎?家裏家外能消停嗎?不折騰你六門到底才怪了呢?老三,別怕!大哥是個福星,鬼都避俺三舍。好了,俺去趟就回來。你去告訴金雞脖兒,俺從這邊拉走了,讓他別等啦!去吧,告訴你嫂子們,請放心。”
吉德推開心不甘情不願的吉盛走後,獨自打小字街口從北二道街,去了日軍的司令部。
日軍司令部就設在經過修繕的原東北保安軍兵營。高高的青磚青瓦門樓,起簷翹脊,雕梁畫棟,很有古風。門前除有四個衛兵站崗外,多了一道鐵刺滾兒路障,橫在大門前。一個執勤官,耀武揚威的來回走動,獵犬般的眼睛,像釤刀割草似的橫草不過,警惕四周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一輛三輪摩托車停靠在崗樓一邊,一條大狼狗趴在摩托車旁,搭拉著鮮紅的長舌頭。一麵埋汰巴拉的膏藥旗,沒精打彩的懸掛在門樓右側的旗杆上。土坯搭建成的兩個炮樓,槍眼裏探出黑黑的槍管,對著大街上的行人。戒備森嚴的院內充滿了恐怖,不時傳出拷打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憾動著人們的心弦。
刷刷地整隊列兵的聲音,悄然傳出院外。
吉德聽了,預感不詳之兆,一場拚殺看來是不可避免。但吉德還沒估摸透龜河叫他來的真正意圖,心裏不免嘀嘀咕咕的。難道俺上山撮合草上飛抗日的事兒暴露了?不會的。那又是哪噶達露出了馬腳,叫龜河嗅出點兒啥味兒來了?小鬼敲門,哪有沒事兒的呢?嗨,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怕它個鳥球兒!吉德想到這兒,豪氣大爽,心裏油然而生:朝暾逼月退,嬲嬲(niǎo)木頭鞋;寒冰見火融,胯下哪容人?
吉德從容穩健的走到鐵刺滾兒前,站立目視著日本執勤官。執勤官停住腳步,笸籮般冷冰冰的鐵板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從寒霜般的眼裏射出寒氣逼人的凶光,嘴唇上的仁丹胡動了動,用瘮人的語調問:
“你的什麼的幹活,膽子大啦大啦的有!”
吉德摘下涼帽,彈了彈說:
“俺是德增盛商號的大東家。你們龜河二郎司令官閣下請的客人,麻煩你通報一聲。”
執勤官蟣子大張嘴,堆起硬梆梆的幾個褶皺紋,鬼笑似的,大著嗓門,一撅搭,“嗨!”
吉德瞅著好笑,滑稽得如同木偶。機械的規範轉身,更是惹得吉德心裏一陣大笑。磨盤似的大屁股,繃得馬褲的軍服,緊緊的摳出一溜深溝,把整個屁股分成不相幹的兩塊,一抬步一舉足,就像兩塊磨盤有節奏的在磨擦,發出噝啦噝啦的聲響。走路擰搭擰搭的樣子,更像豬八戒他二姨。挎的軍刀尾梢一撅一晃的,真像老母豬磨著發情的哨子。並不攏的兩條豬腿,向兩邊拉兒撇拉,恐怕夾住提拉當啷的打種家巴什。
吉德正在開心地欣賞這個醜態百出的東洋貨,煞是可憐天照大神被褻瀆的悲哀。金雞脖兒齁嘍氣喘的帶著幾個人從後麵趕上來,血呼拉地威脅而又誘惑的說:
“他媽的你吉大少不夠意思,我好心好意地去請你,你咋二上自個兒蹬蹶子了你?這不目中沒有我這偵緝隊長嗎?你眼眶子比門楣欄還高呀?我知道你吉大少上通天下通地,可你也得記得,閻王爺好見,小鬼難摚吧?我再不濟,也是奉了龜河太君之命,你好孬也得給個麵子吧!你豬拱破鋪陳,卷誰的簾子啊?宰相家奴七品官,高簷帽下無鼠輩,你個臭倒騰買賣的玩意兒,有啥臭顯擺的。不就有倆兒臭錢唄,你就屎殼郎戴花不知咋臭美了是不是?我今兒個明白的告訴你,你別以為你背地裏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沒人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我是幹啥吃的?特高課幹啥吃的?你以為都是吃幹飯的。說白了,就是監視你們這幫有頭有臉的。別以為自個兒多麼高不可攀,沒有人敢動你,隻是還沒到火候?傻麅子能蹦達不?還不是短尾巴白屁股,等著挨削啊!你別以為別人都傻,就你奸?啞巴你別看不會說話,誰心裏沒個小九九?你幹的那些事兒,咱心裏都有本賬。你知道今兒個龜河太君為啥找你來嗎,你們兄弟玩的苦肉計,瞞不過我的眼睛,不就是想抓住王福這個賊頭,和皇軍對抗嗎?這事兒我還留一手,沒和龜河太君全抖落嘍,我想放長線釣大魚。這個大魚是誰呀,你是個聰明人,你清楚我明白?鄭板橋不有句話嘛,難得糊塗。誰糊塗?就街上賣笑那個傻竇娥,還知道叫人弄完了要倆兒錢兒花呢,何況一隻鼻子兩隻眼活蹦亂跳的大活人了?你要知趣,在爺兒麵前就別擺你那大少的臭架子,乖乖孝敬爺,咱們有話好說?你別瞅龜河太君咋橫棒,還不聽咱使喚?他個外來和尚,能念好咱這噶達這本經啊,還不是咱拿戲本他來唱,咱咋打鑼他咋上樹啊?待會兒,見了龜河太君,看我眼色行事兒,我助你一臂之力,關保你過了這一鬼門關。啊,往後就看你咋孝順我了?”
吉德悒悒(yi)不樂的拿眼睛鄙視著金雞脖兒,雙廓好像灌滿耵(ding)聹(ling),嗓子眼兒烏秧烏秧著無數隻蒼蠅,膈應得吉德大反胃,翻江倒海,欲嘔欲吐,尤如懷孕的娘們,滿口的酸水,嗆得吉德咳嗽了兩嗓子。他壓住心中的怒火,流裏流氣的拍拍金雞脖兒的肩頭,耍著地痞無賴的伎倆,大嘴大口地說:
“哥們,你算哪棵蔥啊?在俺麵前顯啥花頭大瓣蒜呐?好哇,俺就認準你這個賤骨頭了,便宜呀!你這個窮骨頭,沒見過大錢,窮鬼一個?哈哈,又是軟骨頭,好啃!俺饜(yan)悻悻你了。你見過癩蛤蟆上菜墩子嗎,那多大盤菜呀!哥們,俺一定在龜河太君麵前替你美言幾句,保你升官發財,祖墳冒青氣,死了魂魄都到日本靖國神社落戶,世代承奉天照大神子民的香火,魘得你歇斯底裏的狂笑。”
金雞脖兒氣急敗壞地說:
“你真狼啊吉大少!我看你是不見真佛不燒香,不到華山不知路啊?我問你,好花能有幾日紅?好馬能有幾年壽?我誠心誠意指給你一條陽關道,你卻老殼郎上花轎,不識抬舉!哼,你是我手心裏的泥溜夠子,你能吱溜哪去?總有那麼一天,你得乖乖跪下來求我?嘿嘿,騎驢找驢,你蒙圈去吧你?”
喀喀的皮靴聲,卡住了金雞脖兒的狗放屁,懨懨(yan)的垂頭立在吉德身旁,耗子見貓似的蔫巴。剛才那盛氣淩人的威風一掃而光,龜孫子啥樣他啥樣。
“啊咿呀,大少爺,大大的不敬!大大的不敬!”
山田像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熱情地打招呼,噓噓哈哈的。又酸唧猴兒似的翻臉,酸皮拉臭的對金雞脖兒說:
“雞脖子,你的咋搞的,咋讓大少爺一個人跑來了,我不是讓你去請嗎,太不像話!狗東西,越來越沒規矩?龜河大佐都震怒了,我看你皮子緊了,倒空我好好熟熟你皮子的有。”
金雞脖兒嗨嗨的叩頭,吉德瞅著山田說:
“山田先生,別演戲了,黑毛豬能染成白的嗎?老鴰能變成八哥嗎?狗的習性是圍著主人轉的。偵緝隊的人請人,就好比打鈴鐺幡賀喜,再說好聽的也不對味,喪氣!俺這個人呢,麵子矮,怕掉架,就一個人遛達來了。俺揣摸龜河大佐請俺,多長臉的事兒啊,別擁護幾條癩皮狗攪了一場好戲?山田先生你說,俺屁後要跟這一幫屎殼郎,與大佐麵子多不好看呐?人家還以為龜河大佐就喜歡招屎殼郎呢!俺不管咋來,都是被扼住喉嚨的人,說請那是對客氣的褻瀆,埋汰中國幾千年文字所帶有的深深內涵。俺這個人是山東棒子,喜歡直來直去。你們日本人的虛套,不實在,淨是些指鹿為馬的瞎事兒?明明是押解嘛,偏偏說請,埋汰人都體現你們日本人詭詐的本性。押解就押解嘛,脫褲放屁,有啥難為情的。你訓斥金隊長,無非怕俺跑嘍!俺能跑哪去,跑了和尚能跑了廟?俺再咋跑,你山田少佐還不提溜嗒嗒板兒追俺呐?還得喊,‘噯!吉大少爺,你別去俺們日本,俺那可不喜歡你這棺材鋪老板,棺材俺都自個兒做好了。’哈哈,山田先生,俺說的對吧?”
“大少爺,玩笑大大的。我們老朋友的有,深一點兒淺一點兒,我的不計較?話,總是要說的。中國有句俗話說的好,砂鍋不打不漏,話不說不透,咱倆兒是打出的老婆揉透的麵嘛,熬上的葷油,凝不了了?有請,大少爺!” 山田二皮拉嘎唧的說。
“等等,山田先生。”
小魚兒一臉的嚴肅,從虎頭趕的馬下來,急匆匆走兩步,挽住吉德的胳膊。
小魚兒的突然出現,把吉德和山田都弄得措手不及。吉德責怪的眼神足以說明內心的震怒和溺愛,嘴上呶呶的,從鼻孔裏發出“你、你?”。山田啞然得呆如木雞,涅拿得兩眼發出怯怯的異樣神光。心說:我的媽呀!耳聞吉老大的魚兒夫人是個出了名的柔美辣子。哎呀,百聞不如一見,果不其言,慍怒的樣子,透著割脖子的美。麵如滿月,恰似帶霜的桃花;五官秀氣得巧奪天工,透著冷漠的百媚千態;似水如柳的身段,酥胸懸峭,勻稱得都順了眼;渾身上下透著豪傑氣,散發著凜凜的烈火般激情。鬼斧神工,天造尤物啊!山田被小魚兒女丈夫的風範和氣質,懾服得腦門子滃滃地泛起紅疹子,醜陋的靈魂悲歎得無地自容,有個地縫都能鑽進去。但狂妄軍國主義的桎梏,深深地羈絆著他人性的本來真實,對漂亮女性的崇愛和喜好,隻能是曇花一現的錯誤,大日本帝國的利益高於一切。山田收回心猿意馬的瞬間,公雞抖落毛,狠狠的咬咬牙,恢複了意誌力,瞅著心裏盛怒表麵含慍色的小魚兒,虛心假意的說:
“啊呀,是魚兒夫人吧!不知魚兒夫人駕到,有失遠迎,慚愧慚愧!”
“啊,這位一定是山田少佐先生。上次你光臨寒舍,也是不請自到,你沒容我接你?上行下效嗎,有啥慚愧的呢?你們來咱這噶達,又有誰請你們了呢?自個兒的地兒,我願來就來,沒礙著誰事兒吧?” 小魚兒喀崩拉當脆地說。
“嗬,嗬……”山田語塞鼻齆(wèng),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然是靈牙利齒,玲玲盈耳,又潑辣善言,鏘鏘有力。
“嗯這沒啥,太正常不過了?你們也是崇尚孔夫子的,隻是沒教化好,好書念歪了,成了騾子念經,白費!山田少佐先生,你不知道吧,咱這噶達有個風俗,爺們出去會貴客,娘們必須陪著,侍奉左右。要不就是缺德少教,不守婦道,會讓外人笑話掉大牙的。你們日本女人可福份大了,不用遭這個罪,爺們擱外頭多狼,回家小貓似的乖乖。嗨,咱東北女人太操心了,襄夫教子,大事兒小情,沒有撂過手的。你啥事兒找咱當家的,是在這兒說呢,還是……” 小魚兒頂頦噎嗓子地說。
“啊魚兒夫人,是龜河大佐請客,我可沒那麼大麵子?你看……啊,啊,既然魚兒夫人這麼賞臉,一塊請吧!” 山田被小魚兒嗆得哏兒嘍哏兒嘍的,隻有討好的份。心裏直罵小狐狸精,美人蛇,小辣椒,小潑婦,嘴上吭吭嗤嗤地逢承著說。
“哦,那我算來對了。這麼大人物,我也開開眼,見識見識!孩兒他爹,耗子咬氣球嗑[客] 氣啥呀,走吧!” 小魚兒表麵大咧咧的,黑瞎子吃大棗,滿不在核兒,心裏惴惴不安,像灌鉛似的,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吉德心如刀絞。這時看小魚兒能同他一道蹚火,足見小魚兒出於一片真情厚意。可她知道不,進的是狼窩,凶多吉少?俺咋能讓一個女流之輩,俺心愛的老婆,五個孩子的媽媽,跟俺一道受辱遭難呢?吉德想到這噶達,上去就給小魚兒一個耳雷子,打得小魚上的粉臉兒當時就蒼起來了,嘴裏不停的罵:
“小賤貨!你個老娘們家家的,不遵婦道,瘋瘋張張的成何體統?你這個累贅,哪哪都有你顯勤兒,這皇軍司令部也是你來的地嗎?讓人家多笑話,淨丟俺的臉,還不快滾回去!慣得你無法無天了,大老爺們的事兒你也敢摻和,狗屎不知香臭?自個兒家裏你耍耍蠻纏也就罷了,還上這兒逞曬,不要命了?虎頭!虎頭,你把這個不要臉的敗家娘們給俺整回去,別讓她在這丟人現眼,聽見沒有你個狗奴才?善主無惡狗,狗都不如的東西!”
吉德這一耳雷子倒把山田打傻了,不知所措。金雞脖兒更是一副慘相,慣性的以為這一巴掌打在自個兒臉上,驚慌失措地捂著嘴巴子。虎頭大手大腳地往車上拽小魚兒,小魚兒不顧火嗤燎的臉蛋兒,哭喊著掙紮,把著車轅子,說啥也不肯上車。
這一吵鬧,惹來不少過路的住腳圍觀,唧咕嚓嚓的議論紛紛。還有後來的,擠擠擦擦地往前拱,嘴裏不住的問咋的啦咋的啦。
“咋的啦?日本人熊人唄!吉老大都火了,那麼好的太太都下得去手,舍得打?”
“你懂個屁?不是擁護啥事兒,日本人要拿吉大少。小魚兒這小浪娘們可虎噓了,急三火四的來護著吉大少。吉大少怕小魚兒受拐帶,才演這出苦肉計給山田看。你瞅山田還傻不拉唧地看呢,傻驢揍的。你日本人再鬼叨,你能玩過吉老大,鬼靈精!小日本就得吉老大這樣的智多星,要不還不上房揭瓦呀?”
“小日本恨吉老大齁齁(hōu)的,那真是眼中針,肉中刺,可又拿不出啥真憑實據,隻聽軲轆把響,不知井在哪哈?吉老大這麼玩火兒,說不定哪下子碰到刀刃上。”
“你們聽說了吧,吉老大和那個叫冬至的拜把子兄弟鬧翻兒了。那小子一氣之下,跑到草上飛那哈去了,當了胡子。領人劫了穿山甲好多的大煙土,還當上了二當家的,坐上了王福隊的二把交椅。這下夠吉老大受的,冬至那小子反目成仇,還不收拾他?”
“你還別說,這是不是讓日本人盯上的由子啊?那穿山甲可是投靠了日本人,冬至那王八羔子劫了穿山甲的貨,日本人還能眼睜睜的不管呐?說不定,日本人就是衝著這一點,要拿吉老大的呢。”
“王八不喘氣,都讓你說了?這過去這叫株連九族,日本人管你王八翻不翻蓋子呢,賒酒找提溜瓶子的,你大少爺是冬至的大哥,能脫了幹係?說不準你們串通好的一擔挑呢?不拿你吉老大示問,還他媽的拿夾槍褢棒的婊子示問呐?”
“別他媽瞎咋咋,瞅幫狗吃食兒的馬六子帶警察來了。哎哎,龜河那老鬼也出來了。哎喲媽呀,烏秧烏秧的日本兵喲,這下有好戲看了。”
“你他娘的,良心讓狗吃了?看小日本禍害咱自個兒人,你還幸災樂禍呢,啥他娘的揍性?”
“你嚼性啥?俺看是狗咬狗一口毛,吉老大也不是啥好玩意兒?你瞅把他狂的,冬至再不濟,也救過他哥仨兒的小狗命啊?說攆就像攆狗似的攆啦,與情與理都說不過去?聽說那幾個拜把子的好像散夥兒似的,誰也不勒吉老大了?這可好,曬幹了!”
“這叫拉完磨,卸磨殺驢。說書說的好,沒有不散的宴席。拜把子那玩意兒,這年頭操蛋了,哪像劉關張一頭磕下去,生死相依相靠啊,那才叫生死弟兄呢。如今兒個,哥們再好,也是各有所圖,相互利用,相互刮油,隔心隔肺呀!終究不是一個娘肚子爬出來的,隔宗隔脈的。”
“閉上你那腚門,快瞅龜河老賊向吉德叩頭呢。”
“這有啥稀奇的,虛心假意,我頂看不上小日本這一套了?明明黃鼠狼想吃雞,可先拜拜你,抹噓抹噓你,好讓它舒舒服服的吃,多陰損!我看吉老大這回可是腳踩土豆,要禿嚕皮?龜河叩頭,小雞遭殃!”
“你別三七疙瘩話,先聽那老東西咋說。你那屁溝子,老張著啊?閉一會兒,也沒人把它當嘴!”
龜河二郎抖抖神,晃晃膀子,昂昂頭,有意讓大家夥兒聽見似的,淨任兒高吊門地說:
“吉德君,你的好樣的,割袍斷義,很是和大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你的,大英雄也!我的本來想請你的喝兩盅大日本的清酒,可不巧的很,實在抱歉。我的聽說馬胡子的鬧事兒,正好的請你幫襯。王福隊你的熟悉,皇軍的不熟?啊,借雞下蛋,你的也可報報私仇。你的拜把子那個冬至,大大的壞了。他搶了皇軍讓穿山甲收繳的大煙土,我的不高興。皇軍是提倡禁煙的,查抄煙館,沒收煙土,皇軍的義不容辭!你的大日本皇軍的鐵杆朋友,我的信任。皇軍要踏平馬虎力山,逮住冬至,我的交給你,你的親手斃了他,以解你的心頭之恨。為虎作倀,我的不信。小人的幹活,通通的死啦死啦的有。雞脖子瞎下蛆的幹活,小蛐蛐兒一個,我的拿他開刀,為你的雪恥。山田少佐,把雞脖子的抓起來,送憲兵隊,嚴加審訊。誰叫他胡亂的汙賴皇軍的朋友,小人的我的不容?”
山田不知是計,剛要爭巴,龜河一梗脖子,給山田使個眼色,山田朝身後的憲兵吼了一嗓子,“把金雞脖兒抓起來,送憲兵隊!”
憲兵上來就把金雞脖兒摁住了,拽住要帶走,金雞脖兒掙掙巴巴地喊:
“我冤枉啊!太君!太君!太君!我說的都是實情啊,沒有半句假話?我一點也沒扒瞎,吉老大確實通匪,還給馬胡子糧食棉布呢。太君、太君,我胡子裏有內線,不信我把他領來和吉老大對證?我冤呐太君,太君!……”
山田怕金雞脖兒都胡咧咧出來,上去猛的一拳,就把金雞脖兒的嘴打歪歪了,血嘩拉拉的淌,兩顆大門牙都打飛了。這回金雞脖兒成了擰脖挨宰的雞了,翻著眼皮,讓兩個憲兵拖走了。
真是不懂高句麗的話蒙音兒,‘前軲轆不轉後軲轆轉,後軲轆轉攆不上前軲轆施密達。’
人群中有人喊:
“打得好!打得好!狗咬狗啦!”
“這就是幫狗吃食的下場!”
“狗漢奸,扒他的皮,掏他的瓤兒都不解恨,活該!”
圍觀的人們心裏明鏡似的,龜河是自顧自的往自己個兒鍋裏貼大餅子,王八頭抓著奸夫,打報信的,這不是要挾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拿金雞脖兒當了替罪羊,邊套近乎地邊往吉德身上扣一個又一個臭屎盆子。懲治金雞脖兒明裏是他下的舌,挑撥離間,你吉德要恨你恨金雞脖兒,與龜河我無關,我也不信金雞脖兒那一套,我還拿你吉德當朋友。同時暗藏殺機,挑明我龜河啥都知道,你吉德小辮子就捏在我手心裏,你敢支愣毛,我就褪你的皮?龜河和山田又打又罰金雞脖兒,無非做樣子給吉德看,劉備摔孩子,刁賣人心!這更加重了埋汰吉德的砝碼,當眾公布吉德是我大日本的鐵杆朋友,你吉德有八張嘴也撲拉不清。烏鴉落在黑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往死胡洞裏逼著吉德。吉德你要不從,我龜河就翻桌子扯腿,就地當反日分子拿下。你吉德當眾要順從了,還有啥話好說,不言自明,你吉德在人們心目中就是大日本的朋友,中國人心目中的漢奸。你就會成為一堆人不恥的狗屎,還用我龜河歸楞你?哼,你吉德隻有乖乖的抱上我這棵大樹,乘涼吧!
大夥兒多有為吉德叫屈的。不明事眼兒的,還對龜河的話,信已為真了呢。
“龜河大佐,俺有一事不明,啥叫朋友?有強拉硬拽的朋友嗎?剃頭挑子一頭熱,拉郎配,叫朋友嗎?” 吉德一箭中的。
“這,這,……”龜河瞠目結舌。
“俺告訴你吧,大佐先生。朋友,得誌同道合。誌不同道不合,能成為朋友嗎?朋友,得兩廂情願,倆兒好嘎一好,才能成為朋友。一廂情願,上嘴唇一搭下嘴唇,咱倆兒是朋友了?又舞槍弄棒的逼迫對方,那叫交朋友嗎?朋友,得情同手足,同赴榮辱,交頸生死,這才叫朋友!你騎在俺脖子上拉屎,肆無忌憚的埋汰俺,俺能和你成為朋友嗎?你刀架在俺頭上,硬說俺是你的朋友,這不強加於人嗎?誰都知道咱們是水火不相容的兩類人,你是中國人的強盜,俺咋能與強盜為伍呐?你不用拿雞脖子砸俺的筏子,金雞脖兒是你圈養的中國人中的敗類,俺瞅他一眼,都後悔十年?冬至是俺拜把子兄弟不假,俺們不同宗但同族,不做兄弟可做朋友,不做朋友可做鄉鄰。總之,還沒有達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更不能借強盜的刀,殺自個兒的同胞骨肉,那莫免太殘忍了吧?你這連豬狗都想不出來的主意,竟出至一個受到早稻田大學良好教育的大學生之口,你不覺得害臊嗎?至於王福隊,在俺們老百姓眼裏他們是胡子,可在心中他們是打強盜的好手,老百姓眼睛是雪亮的。豬身上的膘,哪噶達好,哪噶達孬,一目了然。你讓俺幫著強盜打打強盜的好手,那你不針鼻眼兒看人,太小瞧俺吉德了嗎?”
吉德凜然無畏地侃侃陳詞,弄得龜河抽筋扒骨的拙形裸露,瞠乎其後。吉德丟下不屑一顧的龜河,轉身麵對大夥兒:
“鄉親們!龜河大佐說,他們提倡禁煙。至打他們來了以後,黑龍鎮的大煙館少了嗎?俺看是明裏的暗裏的,越開越多。俺聽金雞脖兒說,王福隊劫的大煙土,就是龜河大佐弄的外快。龜河大佐,沒錯吧?”
“哪裏?雞脖子虎操的,八嘎!”
龜河狼狽的一臉的尷尬難堪,強作鎮靜,維護要散架子的尊嚴,氣得啡啡的,不住的向山田使眼色。山田眼睛發直,目瞪口呆地隻管瞅著吉德,壓根兒沒看龜河。
“鄉親們!俺今兒個,要不隨日本人去,就得蹲日本人的笆籬子。去,就是賣自個兒,幫拉拉蛄嗑自個兒家的莊稼。俺嚼巴嚼巴舌頭,疼,還沒有喪誌當糊塗蟲的地步。”
“吔!吉老大,你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龜河大佐這麼抬舉你,你倒豬八戒倒打一耙,給台階不下驢,那就怪不得龜河大佐不給你麵子了?來人!請吉大少爺上車。”
山田邊說邊下令,上來兩個日本兵,把吉德架上敞篷汽車,小魚兒狼哇的發瘋,掙開虎頭兩隻大手拽著的花斜紋後衣襟,一步兩尥蹶子,幾個日本兵上來攔都攔不住,扒上敝篷汽車,親親糊糊地摟住吉德不放。
吉德無奈地說:
“孩兒他媽,你這是何苦呢,這不賣一個搭一個的自投羅網啊?快下去,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小魚兒擰著性子,執拗地說:
“我不!要死咱倆死在一塊兒!”
吉德抹嗤兩眼說:
“你喲,俺受韓信胯下之辱不足兮,你一個娘們家家的拋頭露麵,野獸是不會憐憫你一個弱女人的。還會恬不知恥的炫耀賣諷你,以此挾持俺。”
小魚兒顯得臨危不懼,生死置之度外,又挑皮逗嘴地說:
“孩兒他爹,能咋地你?你一個大老爺們怕啥呀?鐵打的脊梁金鑄的膝蓋,大不了一個死!窩窩囊囊的活著,還不如死個腰杆直。我娘們不假,就陪你顯擺一把,抖抖母雞毛。我呀,穆桂英陪郎君上沙場,轟轟烈烈、爽爽快快地當一回楊門女將,咋樣?”
吉德心裏是麻杆打狼,怕的是兩頭,晃著頭說:
“你呀,俺拿你沒辦法?又耍上老姑娘小性子了,多暫能改一改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任性勁兒呢?嗯,這也好,省得俺打發小鬼招呼你啦,一塊堆見閻王去吧!俺是拿孩子打狼,豁出去了。可、可你不能扔下那窩小崽子不管吧?小鬼子要把咱倆窩老啦,驢馱馬拉的那幫小崽子沒爹沒娘的,可咋整啊?”
小魚兒動氣地說:
“賊鑽被窩不說,還撂胳膊蹬上了腿,這不欺負到家了嗎?我是死也咽不下這口氣,這不拿二傻子不識數嗎?我倒要看看小鬼子敢把你咋的?老娘可不好惹的,我豁出小命不要,也不能讓他們動你半根毫毛,碰倒嘍我讓他們跪著扶起來?他們要敢碰你,我就死給他們看?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不能有半點閃失。你別抽抽囊囊的牽腸掛肚,孩子們我都交待給月娥姐了,你就把心放進肚子裏吧!他們不放你,我陪著。他們一天不放你,我陪你一天。他們一個月不放你,我陪一個月。他們一輩不放你,我陪你一輩子。我這輩子就是你身上的虱子跳蚤,肚子裏的蛔蟲,硌應死你!哼,瞅啥瞅,沒見過呀?你拔啥豪橫?小魚打橫,魚鷹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