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親妮地摟緊小魚兒,心愛地說:
“俺這一生一世就好一口,多愁善感,憐香惜玉,見不得女人給俺一點兒好?都說兩好嘎一好,俺都成了一塊心病了。你說你們仨,還有大丫兒,俺哪個放得下,就怕你們受一丁點兒屈。有一點兒疤楞結子的,俺那心呐,比刀割的都疼,都淌血呀!你說你冒舞喧天的,來這一下子,俺,俺那心裏能好受嗎?你瞅俺好像整天價沒正形似的,一出一出懸得楞的,可俺心裏裝的都是正事兒。俺不是非想和日本人較勁,俺一尋思起杉木唆使日本浪人,放火燒咱大舅紮皮貨的馬神和咱家的鋪子,心裏就犯堵,硌應日本人。他娘的,又來了這幫如狼似虎的鬼子,更是雪上加霜。揮戈弄棒的,俺一瞅就眉頭緊鎖,心裏聚個大疙瘩!哎,他們不往好草趕,越整越猖狂,有恃無恐,俺心裏就萌生了一個念頭,不管好人賴人,隻要你打鬼子,俺就出錢出力,搭上一條命又能咋的?本來俺就是個窮光蛋,一無所有。還不是這噶達人好,水好,才使俺暴富,顯山露水了。要不俺幹啥頭拱地,又買機器又合夥的,不就是想和他娘的日本人較量較量嘛!財大才能氣粗,沒有本錢,你咋打鬼子?馬瘦毛長,人窮誌短,小鬼子憑啥咋咋呼呼的,不就是腰比咱粗嗎?俺要千方百計多弄錢,捐給像邱大哥、薑尚文、草上飛、魚皮三等這樣的打鬼鍾馗,等把鬼子趕跑了,俺就本本分分、安安靜靜的過咱們的小日子,把爹娘和春芽接過來,咱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享清福。俺到那時,啥也不幹啦,好好地稀罕稀罕你……”
小魚兒掏心窩兒地說:
“我最擔心的正是這兒事兒。拿腦袋當槍使,懸得扔的。你往後多長幾個心眼兒,表麵和日本人整個虎皮色,別硬碰硬?小鬼子這是剛落草,翅膀還沒硬呢,睜一眼閉一眼的任你胡鬧,等羽翼豐滿了,還不下刀子呀?你往後別啥事兒都打頭陣,委以如蛇,眯在草棵裏,背後多給日本人捅幾刀子。瞅你整那苦肉計,把自個兒都擱進去了?哥們哥們整得硌啦巴生的,朋友朋友整得不清不混的,家裏外頭沒有不說你的。就連大舅都蒙在鼓裏,大舅媽哀聲歎氣地說你變了。隻有藹靈和我心裏明白,我又不能挑燈說亮話,隻有心裏替你抱委屈?”
吉德端著小魚兒的下巴子,端詳著說:
“你咋猜出來的是苦肉計?鬼人精!”
小魚兒一笑一抹搭地說:
“買的沒有賣的精。你說的話你忘啦!”
龜河愣愣的瞅了好一會兒如花似玉的小魚兒,對山田在他耳邊搬弄舌頭,也沒進鹽盡。他擺手製止了日本憲兵的阻攔,心裏佩服小魚兒為夫情切切凜然舍身的勇氣。嘴上又大放厥詞:
“哈哈,搬來梧桐樹,引來金鳳凰,大夥兒都瞅見了吧,吉大少爺,夫妻雙雙主動為皇軍效力,這真是天皇陛下的洪福啊!人心所向,眾望所歸,所向披靡,不可阻擋!幾個小螳螂,妄想阻擋大日本皇軍的戰車,談何容易?東北娘們大大的有種,爺們大大的,我的欣佩。大日本皇軍洪水猛獸的幹活,幾個馬猴子通通的不在話下,一勺拿大。真是天助我也,大大的開路!”
馬六子轟開眾人,閃出一條道,日本兵摩托車開路,龜河和山田坐著敞篷小汽車居中,十幾輛大卡車拽著大炮的鬼子隨後,吉林治安軍拿腳當汽車軲轤尾隨,傾巢而出,浩浩蕩蕩地開出了黑龍鎮。
殷明喜、錢百萬和二掌櫃等呼拉一大幫人聽信跑來,望著漸漸彌散的灰塵發愣發呆。馬六子和鄧猴子湊過來,各懷鬼胎。
馬六子掞掞(shan)地說:
“大少爺真是的,老牛頂架,較的啥勁呢嗎?拿雞蛋硬往石頭上撞,合算嗎?還有那小魚兒,更是添亂,自個兒硬往火坑裏跳?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旗鼓相當,天生的一對強種,鴛鴦配,花泥鰍。嗨,這兩玩意兒,像鬥雞似的,非得啄瞎對方的眼睛不可?”
殷明喜沒睬也沒有搭茬兒,兩雙老眼望著向東方向,一直沒把眼神收回來。鄧猴子的表情,就像耍弄黑驢聖的猴子一樣,幸災樂禍。又像夾尾巴狗,陰陰地瞟著殷明喜,裝作恭順而又討好,慢悠悠地說:
“我的殷會長呀,不是老朽我多嘴,好扯閑話?你如今可不比從前了,是滿洲國的商會會長了,替日本人辦事。大少爺再這麼無法無天的瞎亂扯,說不定真鬧出點兒啥事來?咱們雖是不同宗,但同族,都不外?咱把醜話說在頭裏,日本人可是屬狗的,又是驢性子,那要翻起臉來,恐怕連你都咬嘍!咱得慢慢抹噓,日本人才會捋順條楊。著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們爺們老這麼二五木匠,戧茬整,早早晚晚還得吃比這還邪唬的眼下虧?我這是好心,你別當驢肝肺?就打今兒個的事兒說吧,不有那句話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未為?說是擁護大煙土被王福隊劫了,就動用那麼多兵去圍剿?那是借油子,扯蛋!其實是王福不當胡子當上反日的騎兵大隊長了。都是那個邱巴佬捅咕的。吉大少爺好像也插了一腿,還說不太準,沒定砣?可冬至那小子,確確實實坐上王福隊的第二把交騎了?他和大少爺拜過把子,能沒有牽扯?多虧龜河太君網開一麵,那還不是看在你會長麵子上,要篙山田少佐早小雞窩脖兒禿嚕毛了?龜河太君講究的是懷柔之策,寬宏待人,煨湯文火,多暫把你熬得骨酥肉爛,筋融化皮,才稱得上日中親善,共存共榮。你們爺們就是短火,看你們爺們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出又一出的,龜河太君對你們爺們咋樣? 不還是遷就有餘,愛護有加呀!啥意思,還不是等著你們回心轉意,感化呢嗎?”
殷明喜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正在氣頭上,公雞采母鴨子的蛋兒,火嗤楞的氣沒處放呢,鄧猴子打鐵也不看火候,鬼話連篇,一心替日本人說話,這下更衝著了殷明喜的肺管子了,那還不狗咬豬吹篷,拿鄧猴子出氣呀?殷明喜不管不顧的破口大罵:
“去你奶奶個孫子的,澡堂洗澡,咋把你露出來了呢?鄧猴子,你別擱這噶達放你奶奶個嗤溜屁了,俺殷明喜寧可站著死,絕不求跪著生?你個日本人的哈巴狗,還舔個臉說人話呢?你豬狗不如的東西,兒媳婦讓小鬼子輪番禍害了,一個扁屁都沒敢放,你還是人嗎?東北爺們臉都讓你給丟盡了,尿潑尿沁死得了?你他娘的還在這胡沁臭屎,別說俺劈巴了你?滾!日本婊子回過爐的玩意兒,滾滾!”
鄧猴子可從來沒見過殷明喜有這個架勢,虎個的,能吃了人?鄧猴子心裏咚咚直敲鼓,嚇得臉像抹了灰似的,兩眼直愣愣地瞅著殷明喜,慢慢挪兩步,然後扒開人群,別楞扔個瘸腿,撒鷹就跑,跑出幾丈遠後,站住扯嗓子喊:
“千裏嗅,王八蛋,你別太得意嘍!你貓蓋屎,糊弄誰呢?誰不知道吉老大是你和那個爛尼姑弄出來的私生子啊?臭不要臉,在你爺爺我麵前裝啥正人君子呀?你媽個腿的,吉老大勾結胡子,打皇軍,路人皆知。還串通洋人,私買軍火,送給抗日的獨立旅。這些事兒,給皇軍總上去,哪件事兒不夠你們喝一壺的。千裏臭,不用你和吉老大瞎得瑟,你害我蹲了那麼多年笆籬子,我也不會讓你消停活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著,我非叫你們一個個像狗似的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看著日本皇軍扒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奶奶的,千裏嗅,我今兒個不稀理你,你那相好的尼姑,改天我非讓皇軍拿她的湯瓜不可,替吉老大揍個雜種的弟弟,看你有種管嗎?媽的,就知張嘴匹嗤別人,等那老尼姑讓皇軍忙活了,我看你還匹嗤不匹嗤啦?啊呀呀打人啦!馬六子,馬六子……”
鄧猴子正翹個屁股提拎條腿罵得痛快呢,一隻埋汰巴唧的鞋底子,就劈頭蓋臉的“叭嚓”的煽開了。
“老娘我讓你滿嘴胡沁大糞?猴巴樣兒,我叫你淨拿狗屎糊牆埋汰好人?不是人的玩意兒,臉貼日本人的屁股,就裝上大臉盤了你?你說你禍害了多少人?譚寡婦家的二蛋,是不是你戳咕小鬼子抓進憲兵隊的?馮家小鋪的小啞巴兒子,是不是也是你捅咕偵緝隊雞腚尖整起來的?還有李二嬸的老三,不也是你告的密,硬強加個反日分子給抓了?你、你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老娘非打爛你的臭嘴!我讓你壞,壞透腔了,連個人味都沒有了?你媽的,有種你別跑,你個壞種!媽的,你瞅你那兩個鱉犢子,一個狗德行!”
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全鎮子最潑辣的孫二娘。她路過這噶達,聽個囫圇半片。她一見鄧猴子指名道姓地罵殷明喜,那是她心裏最最鍾愛的偶相和恩人,能任憑鄧猴子這麼埋汰人嗎?她氣不打一處來,脫下臭鞋,婆娑起舞,邊數落邊左右開弓,沒頭沒臉的搧上嘍!旁邊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加缸解嘎渣兒地喊:“打!打這兔崽子!”“哎,找你日本爹去呀?” 牆倒眾人推,還有那手欠的,混水摸魚,捎上兩腳一巴掌的。打得鄧猴子鼻青臉腫眼睛穿稀,不停的喊馬六子救他。他算奸乎的,不跑死都不知咋死的。還有使壞的,落井下石,一伸腿,把鄧猴子絆個豬拱泥,搶得半拉臉一道子一道子的,血嗤拉的。鄧猴子沒了往常的囂張勁了,像喪家犬似的爬起來就一拐一瘸的猱開了。大家夥兒都向孫二娘翹起大拇指,刮開了醬碟。孫二娘顯擺擺的洋洋得意,穿上鞋,抹了把臉上的汗,從老邪大襟兜裏掏了點兒漠河煙,又要了一張老草紙,擰了個喇叭桶,巴達巴達狠命抽了兩口,從秀氣的鼻孔射出兩道濃濃的白煙。這時,崗樓上留守的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呼拉跑過來十多個。一個小隊長模樣的,哇拉哇拉的噍喊。馬六子從人後走出來,跟那個小隊長哇啦幾句,那隊日本兵就煽不搭的回炮樓了。馬六子邊揮手驅趕著人群,邊笑罵地對孫二娘說:
“你這個潑辣貨,可咋整,滾刀肉似的,誰誰都得氣冒眼睛!不氣冒眼睛那才怪了呢?牙子,多牙子,母老虎!白天不來下黑來,母夜叉!我這輩子沒為啥事兒頭疼過,就你這個姑奶奶讓我頭疼死了我?你不逮哪,就哪哪的行不?花奇的來那麼一下兩下也就那麼地了,可你老一個勁的招災惹禍的,耍那苞米麵糊嘟的潑,也不叫個事兒呀?哪噶達要是有你在場,準母馬起客,一幫驢馬濫起哄?嗨嗨,可咋整你,你啊?”
老邪接茬兒說:
“整啥整,沒整嘍!”
老麵蔫嘎地說:
“孫二娘,你個死老娘們,真夠膽大的。鄧猴子這回看不記你一個大狗疙瘩不,這往後可有你好瞧的啦?嗨,陰盛陽就衰,咱個大老爺們,白搭!哪有吉大少爺那玩意兒,黑龍鎮數達數達,有幾個?你瞅把那老鬼子整的,老驢似的眼睛都直勾了?我瞅那老鬼子陰陽怪氣的,鬼頭不小啊?吉老大和那美人小魚兒,這回可褶皺嘍!恐怕是吃了砒霜再上吊,必死無疑!要按鄧猴子胡嘞嘞瞎吧吧的,對上了牙,那哪個事兒不夠剮的。就小鬼子那驢性勁兒,牲口霸道的,張飛審案,都是三懸的事兒?”
老邪添上一句說:
“小鬼子都屬王八的,翻了蓋子就支撐脖子蹬腿,東北娘們都這麼嘎咕難鬥,爺們要是輪起金箍棒,啥他媽天皇啊,都得乖乖跪下嗦啦棒兒?”
孫二娘哈哈的拍打了老邪後背一巴掌說:
“你這個死鬼,啥好話到你嘴邊兒都變味了,你倒舒服了?”
小摳兒不知擱哪噶達貓著須子蹦達出來,一陣風似的,也顯搭搭的來湊熱鬧,掘開話匣子,插上一句說:
“馬署長,你和鄧猴子是連襟,咋眼睜睜的裝瞪眼瞎呢?瞅著鄧猴子挨一個寡婦揣咕,你不心疼?咋說也是親戚裏道的,不看驢麵看騾麵,也得管管吧?過五過六,鄧猴子在日本人麵前狗匹你兩句,吃不了你得兜著走?依我看,你還是把孫寡婦抓起來,蹲上個十天半拉月的,你也好和鄧猴子稱兄道弟的呀?”
“小子喲,哪塊雲彩有雨點還說不準呐,誰家沒有黑毛豬啊?孫二娘在咱這噶達,樹大根深,誰敢惹這腰蛾子,那不捅馬蜂窩嗎?你閑著沒事兒,願扛這豬槽子,你就朝活吧!我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嘿!好個你馬六子?你倒是個屬漏勺的,渾身上下全是心眼兒,誰也不得罪,大油條一個?過後日本人問你咋說,兩個三賓的給,你還敢嘴硬?”
“硬不硬,你媳婦知道。我茅樓蹲屎去啦,你管得著嗎你?你溜溜的摳餿你那點兒錢兒去得了你,別擱這兒蹭你的豬嘴了?今兒個,我瞅孫二娘順溜,捋瓜!我就不抓她,氣冒你眼珠子我當泡踩?哎,你咋著吧你?”
“夠人揍!你還真是你媽養的。”
“你不是你媽養的,我才信呢!”
“別一句頂一句,酸皮拉臭的,越說越沒譜了啊?小摳兒,你說誰見耗子不打呀?馬署長和鄧猴子是睜眼瘋,我揍他,他才解恨呢!” 孫二娘扔掉煙頭,裝老好人兒,勸解地說。
“哎哎,馬署長,你才剛跟小鬼子嗚拉啥啦,咋王八搬蛋,滾球了呢?” 小摳兒還麻花擰上了勁,窮追不舍的問個六門到底。
“小摳兒,你別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兒!粘牙倒齒的,給點兒臉兒,還沒完沒了?我沒閑空搭理你,你回家咂嗖你老婆去,看能咂巴出啥味吧?”
老邪最能接下巴,笑嗤咧地說:
“啥味?還能有啥味,兩層哈拉皮,汗泥味唄!能咂出湯來,我當豬皮生嚼巴嘍!”
小摳兒弄個黃鼠狼沒臉,睃個眼睛看老邪,罵咧咧地說:
“邪愣眼你個的,你老婆那個撐得像老母豬似的,咂巴出湯來了嗎?斜眼木匠吊不上線,你個歪眼的。”
崔武身穿半新不舊的藍斜紋大卦,腳上穿著啃了邊的破皮鞋,手裏拿著飛了邊的黑禮帽,滿麵憔悴,一頭的霧水,眼裏帶著重重憂慮,心急火燎的朝日軍司令部趖(suo)行。偵緝隊的兩個跟屁蟲,緊隨其後。
崔武自打被龜河大佐軟禁在醫院裏洗腦,後經吉德多次出麵和杉木交涉,才允許以鎮長身份回家‘養病’,由一名日本女護士監護,偵緝隊兩名保鏢日夜守護在大門外。這幾個月,崔武一直隱居在家,沒有露麵。今兒個,聽外出買菜回來的崔太太說,日軍圍剿馬虎力山王福隊,帶走了吉德和小魚兒兩口子。他如坐針氈地再也在炕上坐不住了,吩咐崔太太快弄點兒飯,胡亂扒拉兩口,就要出門,日本女護士以各種借口,百般阻攔。崔武最後以我去上任為托,才得以成行。
崔武看北大道三街口日軍司令部附近,花搭地站著三五成群的鎮民,嘁咕嚓地像蟲子嗑苞米葉子似的,鬼頭鬼腦地交頭接耳。挎著大槍的警察,嗤皮懶肉的仨倆聚在一起,哈刺打掌地抽著低劣的卷煙,有痰沒痰地咳著嗓子,消磨無聊的時光。炮樓上站崗的日本兵荷槍實彈,兩挺歪把子機槍槍口,黑黑地對著人群。崔武觸景生情,已是物是人非了。
馬六子心裏有事兒,眼睛就比別人的奸,一眼就叨上了崔武。心說:呀,出活神了!這倔巴頭,今兒個是咋的啦,貉子改變‘晝伏夜出’的習性了?在家待膩歪了,還是被日本娘們軟化尋思過味了呢?嗯,崔武這一反常態的舉動,是沒雨披蓑衣,這是防雨又求雨兒呀!嗯,這個,哞嗎,肯定是衝著吉德這事兒來的。王八要硬上樹嘍,可有好戲看了,不是成精就是翻蓋子?我這大蓋帽沿下,還是馬王爺多長一隻眼吧!日本人都拿他煲湯,不是長白山人參日本勒他?看來這人參,要逗小紅兜兜孩兒玩了。茅廬披霧難見真麵目,崔武這人城府深著呢。從常理講,崔武為人還真是個正人君子。為官清正廉潔,剛正不阿,經渭分明,於民做主。可就是太迂腐了,擰勁得吃屎橛子,給麻花都不換?嗨,太不識時務?與世風是苞米楂子煮小米,不和如!我與他是陽關道獨木橋,走的是兩條路。同舟共濟,殊途同歸,還是分道揚鑣,那是老天爺的事兒嘍!馬六子的想法,隨著崔武刷刷地來到眼前,倏(shu)爾而逝。
馬六子陪著笑臉兒,忙躬身顛嗬兩步上前和崔武打招呼,不尷不尬地隨著崔武的身後,就像小孩兒見了娘,囉嗦開了。
“哈,崔鎮長呀!你‘老’好多日子不見了,哈,鬢發如初啊!你這急匆匆地這是上哪旮子呀,用不用小的陪陪你‘老’?我這些日子淨瞎忙活了,也沒抽空看看你‘老’去。嗨,你‘老’也知道,日本人的飯碗不好端呐,整天整夜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整得你像爛頭蒼蠅似的團團轉。我沒去看望你‘老’,你沒生氣怪我吧?這世道變了,哪趕上民國呀!這滿洲國,換湯又換藥,都變味啦!明裏吧是執政說了算,其實吧日本人早在暗地揣咕好了。溥儀也就是鸚鵡學舌,八哥學話,湯瓜兒一個。哈哈,我多嘴,我多嘴!崔鎮長是啥人呀,哈,有眼識珠,就給它泡蘑菇,遭那洋罪呢?哈,你不像我,我哪有那鋼條啊,嚇唬兩句,就渾身塞糠。我媽說我,打小沒營養上,腿就軟,好攥筋。這不,啥作損的事兒不得幹呀?吃人眼下食,還不為了半鬥米,東北爺們的這腰啊就叫日本人說了算了,你不點頭哈腰的也得點啊?整天價圍著日本人的屁股後轉,黃泥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呀?你就不同啦,啊,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你‘老’大好人一個。日本人敢小瞧你嗎,你姐夫唐縣長那麼一罩,誰敢喲,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不是?老百姓更是高看你‘老’一眼了,有骨氣,尿性!隻戴滿洲國的烏紗帽,不替日本人辦事兒,這多好事兒,可誰敢跟你‘老’比呀?殷會長那個脾氣仗不,還不得擰著鼻子給日本人當狗似的使啊?吉老大咋樣,愣不愣?你胳膊沒有日本人大腿粗啊,還不是鐵匠大錘砸砧子,硬碰硬!震裂了虎口不說,現如今身陷龍潭虎穴的邊兒上,兩手扒不緊,鬆鬆手,就掉進去了。蜜蜂蜇人的結果,傷之小痛,自個兒卻付出五髒而亡。小日本陰著呢,像扒苞米似的,扒完皮再扒瓤兒,這報紙上喧噪表彰吉老大繁華市場的功績墨跡未幹呢,就明請暗綁的給兩口子整到沙場上去了。這黃鼠狼拜的啥佛念的啥經,還用蟑螂臭蟲說話呀?你‘老’再兩耳不聞窗外事兒,蹀躞(xie)走道,吉老大凶多吉少。我這箴(zhen)言中不中聽,你擱心裏好好掂量掂量。杜鵑能借巢下蛋,咱就不能海螺殼裏藏身,當回寄居蟹,那螯是白長的嗎?蜻蜓點水為的是產卵繁衍後代,蛤蟆鼓泡為的也是招偶生子,咱人活著爭霸鬥狠,為了啥?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無非臭名遠揚,遺臭萬年,或者留芳千古,萬人傳頌。像我吧,不倫不類,非人非鬼,人鬼之間,陰陽人,二乙子。哈,嗯,我多此一舉?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老’心中早有個小九九啦!”
崔武目不斜視,聽完馬六子胡謅巴扯後,挑挑眉毛,一板一眼,文縐縐地說:
“啊,待我尋繹(頭緒)。好矣,毋多言!”
馬六子多會察言觀色呀,眼珠子轉了十八個個,從崔武有板有眼的腔調中聽出了玄妙之音。他的露麵確實是為了吉德之事兒,並且打定了主意,下定了決心,非救吉德於水深火熱不可啊?嗯,好家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倆兒尤物,又要攜手並肩嘍!小日本喲,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是往自個頭扣緊箍咒呢。一個榆木腦袋,一個花崗岩頭,都四楞八箍,哪個經過眼兒鑽了?難整!馬六子腦子飛轉,忙說:
“嗯哪!那是。貴人金口玉牙,一字值千金呐!小的明白,定封住我這張爛嘴。哎,崔鎮長,你瞅殷會長那幫人,還扒眼抹眼地碓在那噶達呢。咦,川島隊長也在啊!我就畫了魂了,他咋沒隨龜河大佐走呢?啊,留後手呢。”
崔武不再聽馬六子囉嗦了,獨自兩步並作一步走。殷明喜也看見了崔武,忙迎上前去。兩人同住一個鎮上,好像遠離千山萬水。幾個月沒見麵,尤如隔了三秋。四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起,四隻眼熱淚盈眶,相互端詳了好一陣子。殷明喜顫巍巍地說:
“崔鎮長你好啊?啊,槍傷都好利索了?你始終是俺心裏那個好鎮長,俺老想你啦!見著就好!見著就好!”
崔武噙著淚花說:
“好了!好了!你咋樣啊?身子骨兒還過得去?”
殷明喜悲喜交佳地說:
“能咋樣,還湊付。心不靜啊?老是咯咯秧秧的,成天價像吃了大蛆似的,倒酸水。你這家夥,小日本一來,你就讓人家當縮頭烏龜‘養’起來了,連個照麵也不打,咋的,怕啦?爺們,俺死去的老娘有句話,說的好啊,‘人死了也要迎風站!’天變了,塌不了,俺還盼過舒心日子呢。這些爛蒜泥鰍,能掀多大浪啊?這美麗的家園,早晚還是咱們的。咱占碾子,不推它的磨,得和他們窮攪和,你不叫俺舒心俺讓你不得消停,成天價和你攪混?管它啥啥呢,漢奸也好,日奸也好,啊,還有滿奸,反正俺小時晚沒少吃大煎餅,那俺就是大煎餅了?拍拍胸脯,挺挺脊梁,問心無愧就行。大家夥心裏都裝著一塊鏡子,你哪頓燜的啥飯做的啥菜,是燜的高粱米飯燉凍豆腐,還是苞米麵窩兒頭蘸大醬,還是撈的二米飯豬肉燉粉條子,誰咂巴咂巴嘴不留點味道和渣渣兒?日子長了摳摳牙花子,還能想起點兒啥呢不是?咱們都眯在家,當順民呐?那小日本可樂了,大大的良民!俺說爺們呀,你這是撒尿呢還是拉屎去?哈哈!”
崔武看殷明喜這麼豁達,心裏也開朗了許多,壓在心頭裏幾個月的一塊鉛坨落了帖。他舒展舒展眉頭說:
“大掌櫃,我想在渾水裏再嗤潑尿,拉攤屎,臭死這幫沒安好心的黃皮子?讓小日本聲名狼藉,成為不恥人類的狗屎堆。當鬼的麵是秦檜,當人的麵是嶽飛。舉手時喊吾天皇萬歲,背下裏喊還我河山!當麵是鬼,背後是人,是人是鬼自個兒明白。賣個臉能咋的,無非拿唾沫口水黃粘痰洗臉罷了,這屁股還不坐在自家炕上嗎?”
錢百萬和二掌櫃等商家掌櫃的,也湊過來和崔武寒喧一番。
錢百萬拱手說:
“崔鎮長,你算是撥開迷霧見晴天了,明白就好?殷大哥一輩子少言寡語,今兒個說的話夠他一年說的啦!咱是啥人,誰都清楚。占著茅樓不拉屎,放空屁誰還不會呀?連尿炕的小崽子都知道,斷了腿的癩蛤蟆能蹦達幾天?你占人家熱炕頭,又欺男霸女的,誰不硌應啊?啞巴都要說話啦!馮家鋪子那小啞巴,當鄧猴子麵比比劃劃罵了幾句日本人,鄧猴子讓人抓到偵緝隊去了,至今還關著。聽說要整到礦上去挖煤。崔鎮長你說,要讓鄧猴子這號畜生當權,還有咱好嗎?遇到噎脖子的事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吧,當過張大帥大綹子的鎮長,還當過小六子的鎮長,又當過民國的鎮長,最嘎咕的是還給小綹子胡子當過幾天鎮長,這滿洲國的鎮長你是當還是不當,牛匹也耍了,日本人的熱臉也貼了你那冷屁股了,小日本算是領教你那寧折不彎的體性了,還繃著烏紗帽一條道跑到黑呀?那你曬的不是日本人的台,你曬的是大夥兒的心了。不管咋說,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爹死娘嫁人你就不活啦?大山咱搬不動,小來小去的,橫上一杠子,小日本也得尋思尋思?都惹翻了,有他好瞧的。不有那麼句話嗎,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心靜水自清,智者見混濁能澄清,仁者見邪惡能擺平。人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反正你要真戴上了那個人人痛罵的烏紗帽,心態得平和,人家把你當烏鴉,你就是烏鴉,不吃腐肉就得了?你這不倒翁,四朝元老,鳳毛麟角啊!當朝的把你當菜板上的一塊肉,咱把你當成能擋箭的擋箭牌。話又說回來了,不能瘦驢硬出恭,啥啥都打撥楞鼓,量力而行,摘星攬月不現實?怕,就怕你能做到的事情你不做,當和尚不敲鍾啊?咱做了,沒辦到,那是又一回事兒?”
崔武聽了各位前輩語重心常期盼的話,心裏波瀾起伏,痛快淋淋,可又感到與鬼為伍的艱辛和愁苦。明裏看上去是給日本人趕網,暗地裏當個鍾馗。咱這心裏的一根小竹竿兒,能挑起這千斤秤砣嗎?兩掛馬車一個道上跑,我能駕馭得了嗎?栽了跟頭咋辦?小日本我倒不怕,大不了以死相搏,死都不怕了還怕個啥?怕就怕,好心辦錯事兒;怕就怕,辦了好事兒讓人當不是說;怕就怕,違心辦了一些自個兒不願辦的事兒;怕就怕,別人不理解;怕就怕,算賬沒有了賬本。嗨,為了百姓,為了救吉德,我不當這個鎮長沒有說話砝碼呀?打人家巴什,隻有當鎮長。小日本軟磨硬泡,就是想讓我歸順滿洲國,當它日本人的狗卵子。拿我當鎮長,去換回吉德的命和‘清白’,是值還是不值?值的是吉德和大家夥兒,不值的是我自個兒背上一個黑鍋。這又太委屈自個兒,太違心了。不這樣,又咋和日本人討價還價,就救不了吉德。救不了吉德,打鬼子的隊伍就少財力的資助,哪多哪少,擀麵杖和筷子,哪粗哪細,傻子都能分辨得清。這擀氈的事兒,咋整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廟糊塗神吧!冤就冤了,‘冤’字本來就是兔子被困在洞穴裏,我和兔子同病相憐嘍!騎狼看唱本,走哪算哪!跟老虎藏貓貓,隻能躐(lie)等。
崔武想的很多,並不想說出要以當鎮長為妥協條件和日本人交換的話,救出吉德。他不想讓殷明喜和吉德承受感恩戴德的情義,怕引起好臉的殷明喜的反感和推托。以我之辱,換取吉德含恥之冤,他們爺們是萬萬不能做的。我是出於義氣,是義舉,但大大戳傷了殷明喜和吉德的自尊心。為此他回避了這個話題,也是他到死也不能說的心裏秘密。我何不將計就計,就當聽其勸,順水推舟,堂而皇之的當眾說出我當鎮長。一來是大夥兒的規勸,不是我崔武想當這‘漢奸鎮長’,高風亮節;二來日本人也不能沾沾自喜自個兒攻心戰術的成攻;三呢,也把我委曲求全的妥協救吉德的初衷掩埋得天衣無縫。所以崔武不惜吝嗇之詞,說出激昂奮進的心裏話:
“各位前輩,我崔武雖是幾朝江湖了,但那是做的中國人的官。這被倭人所擄的官,我是打心眼兒裏壓根不想做,也不願做。可眾望所歸,實強人所難。為眾生遮風擋雨計,我崔某不才不德,願承受冤孽,忍辱負重,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以禦窳(yu)劣,還我河山。希眾前輩,眾鄉親,昂起頭顱,挺直脊梁,攜手並肩,鼎力相助。望馬鬣(lie)張揚,粼粼碧波,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殷明喜等眾掌櫃和孫二娘等眾鄉鄰聽後,無不鼓掌叫好。馬六子這個陰陽人也為之動容,為之感動,良知靈魂天平的秤砣瞬間偏向了正義。那幫混吃等死,醉生夢死的警察,也聽得腸溜屁順,有的淨也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川島隊長傻咧咧的,沒聽懂崔武說的話啥意思,可總覺得不太對味。他在一旁一直死死盯著崔武和這幫大掌櫃及閑客聊民,並沒想招惹他們。對殷明喜的興師問罪,早在龜河大佐的預料之中。這情理之中的事兒,他並沒感到有啥壓力。在一個原因是他心裏膽虛,兵力不足。龜河留給他隻有憲兵隊和一連治安軍看家,以防其他馬胡子搔撓縣城,並沒布置如何對待殷明喜等人的聚眾鬧事兒。對崔武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大出他所料,未免有驚慌失措。他早就覺警這事兒蹊蹺,引起他鍋牛般觸角神經的警惕。他納悶崔武為啥不在家老實待著,此時此刻到司令部門前來幹啥?問過偵緝隊那兩個廢物,也沒說出之所以然。他又叫過馬六子,也沒問出屁是啥味。他看大夥兒都聽崔武白話,又拍掌又叫好的,沒聽出所以然來,就問聽直脖兒了的馬六子。馬六子臉都笑開了花,作揖地說:
“嘿嘿川島太君,恭喜啦! 鄧猴子的鎮長當不上了,鐵板燒崔武要出山,走馬上任了!哈哈,我讓鄧猴子瞎躥達,沒好鬥噓,一枕黃糧,美夢泡湯嘍!我讓他瞎捅捅咕咕的壞我,擱拉一時遭,眼巴巴的窮置當啦!誰心裏不瞅得真亮兒的。嗯,烙餅的遇著搶鍋的,你那餅我讓你烙不成?”
川島沉思一會兒,,咂嗖明白了,前仰後頦的烏哇哇一陣怪笑,,胡亂拍打著馬六子說:
“友西! 大大的好! 龜河司令官得樂屁嘍!”
馬六子也湊樂子:
“得樂屁嘍! 屁顛屁顛的有。”
那邊兒殷明喜雖然談笑風生,但愁腸滿肚,心緊一陣鬆一陣,牽掛著吉德。老怕龜河那老鬼這回沒安好心眼子,要拿吉德開刀。
二掌櫃看在這噶達這麼幹等也不是個事兒,再加上崔武又出茅廬,一驚一喜,還不如小酌靜觀其變,就說:
“俺說各位不如這樣,咱們找個背靜地方,敘敘。崔鎮長這幾個月,在家也糗巴的夠嗆!那日本小娘們老那麼嘎巴羈縻,吃吧又怕那東洋玩意兒不對口,不吃吧瞅著怪眼饞的,哈是吧崔鎮長? 俺看就到翠花院,開個堂子,喝花酒。要兩個姝紅粉黛的異鄉小妞,那是長得個小巧靈氣。聽聽江南小蠻女兒唱的昆曲評彈,拿腔拿調的。那小調才甜呢,粉得嚕的詞,聽了都趕上吃鹿鞭啦!再咂巴點重釀的酴醾(tu mi)小酒,那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呢。殷大會長,兒孫自有兒孫福,愁也不愁了,一切愁雲隨著那悠揚的小曲兒調,忽悠忽悠的……沒啦!”
錢百萬笑著點點二掌櫃說:
“這老花貨,耗子那哈他都能稀罕巴嚓的掏拾到。我看就依老頑童所說,也回避一下鬼眼,再品品江南小曲兒,玩兒他娘的。我做東,奉票不花嘍,我看要當開腚紙了。”
殷明喜有些滯扭,苦著臉說:
“那啥,俺就不……”
錢百萬忙拽住殷明喜的手說:
“哎親家,這是幹啥呢?人家崔鎮長憋拉巴屈的都,你再幹啥也別曬台呀你?那多啥呀你?咋的也得到塊堆兒鬧扯嘮嘮啊?我說……”
二掌櫃拿眼神掃了孫二娘一眼,曬鼻蹬臉地說:
“殷大會長你咋的呀?本來今兒個應該你請客,那不啥嘛?嗨,別夾箍啦,夾夾箍箍的活,孫二娘比你強多了,最拿手!是不是孫二娘,關你筋酥皮軟?”
孫二娘罵了句,“滾你娘個蛋!牛糞樣兒,想潑在鮮花上,錯翻了你癩蛤蟆眼皮了你?” 紅著臉,轉身就走。
小轉軸子和小摳兒瞎起哄:
“嗬嗬,嗬嗬,孫二嬸臉紅嘍!”
大家夥兒哈哈地順著北二道街,從東二條道拐了個彎,又折個個,就前呼後擁的到了翠花院。老鴇子和大茶壺正在當院一棵老柳樹下,懶衫衫地嗑著瓜子喝著茶。一聽門外下餃子似的腳步聲,嚇得臉都灰了。老鴇子向大茶壺丟個眼色,大茶壺進樓招呼下大叉杆子等人,隨著叩門聲,老鴇子忐忑不安地打開門,虎著的臉一下子就放晴了。
“哎呀媽呀我當是誰呢,嚇死我啦,我當二鬼子治安軍啥地呢?啊呀,稀客呀!這、這哪陣風把你們這幫大財神爺吹來了呢,這日頭爺也說不準打哪邊出來?二掌櫃,啊殷會長,啊崔鎮長,有日子沒見了,還那麼有甩頭子。嗬嗬錢大掌櫃,快請快請!大叉杆子,快快,讓姑娘們接客啦!這是咋說地呢,這財呀說來你擋都擋不住,悠悠的往你懷裏鑽,……”
老鴇子長的不胖不瘦,徐娘半老很是俊俏。那會說話的勾人眼睛,消魂的好看。那一道濃密黑黑的窄溜溜眉毛,更是畫龍點睛的恰到好處。不過,還是多多少少透著幾分刁鑽邪詐。大茶壺瞅上去可不是善輩。凶狠狠的鷹勾鼻子,就夠膽小的人望而膽寒。那席糜拉的小耗子眼,又陰又邪性。漏著的黑眼仁,高粱米粒大小,瞅人像蚊子叮似的,一下子就能見血。
“媽媽,俺聽說你這堂子裏南蠻小妞不錯,喏得很,又會拉又會唱的。俺殷大會長和崔鎮長就好這一口,沒見識過嗎,想亮亮眼。口頭福嘛俺們牙口不行了,啊嗬飽飽眼福吧!啊那酴醿酒還是不錯的,多弄幾壺,燙得熱熱的。俺告訴你,這幫人嘴刁著呢,別整那馬尿湯子糊弄俺?” 二掌櫃咧咧呱呱地,裝模作樣的顯得很懂行,滴水不拉地吩咐著。
“二掌櫃,瞧你說的。你哪回來咱糊弄你了?要說南蠻小妞,在咱鎮子上你買二兩線訪聽訪聽,那可是獨一無二的貨色。嫵媚不說,就那嗓調,音色,誰聽嘍誰不誇呀?就那老色鬼鄧副會長聽了,都沒了邪念,當玉是的。” 老鴇子拿媚眼勾了勾二掌櫃,顯擺擺地說。
“你別拿那老死鬼說事兒,他算個啥東西?就北邊開小吃鋪那個,叫啥來著?啊啊,你瞅俺這記性?狗四,就是狗四。就他那媳婦,浪不丟的,有點誘人肉,他嘎巴上了。那天,按在菜墩上,擱後邊就給狗四媳婦削上啦!人家那誰狗四倒完泔水回來,一瞅鄧猴子正狗掏襠呢,王八火就上來了,操起菜刀,好懸沒把那玩意兒給剁下來,你說啥玩意兒吧?你這旮子他沒少磨錐子,還扯那個?就那損德性!” 二掌櫃扒嗤地說。
“我一個開堂子的,都像你這樣牙口不欠的,咱得喝西北風去?爺們不守家裏的鋪,才是咱的財路,置當你這麼諞嗤?待會兒我讓蝴蝶花陪陪你,看你這老牤子架住那牛套不?” 老鴇嗔怪地說。
“哎俺說,那江北的金螳螂老來嗎,那可是個惹事兒精?聽說崔鎮長和吉大少爺挨槍子兒,那事兒與他有點瓜葛。打槍那下晚黑,有人見個蝦米蝦米的人,進了你們的堂口,那人很像金螳螂。你就沒覺著有啥風咋地?狗睡覺都還把一隻耳朵挨在地上呢,你個四麵透風八麵喘氣的大活人,能沒覺警?蝴蝶花可是金螳螂的老相好,鐵胯子呀?” 二掌櫃有所悟地問。
“那窩裏踹的,還敢來呀?咱這些姑娘都恨死他了,逮著個沒死拉活的,我還挨過他兩腳呢?” 老鴇眼睛剜剜吃吃地一口否定。
“各位財神爺,快上屋就坐吧!八碟應季應時的小菜都擺好了,西湖龍井也沏上了,蓮翠、蓮花已梳洗打扮完了,伺酒的姑娘們已等不及了。願抽兩口的,咱這有上好的雲土,先由姑娘伺候著,先抽兩口,提提神兒。請吧我的財神大老爺!”大茶壺瞪著小黑眼仁兒,啡嗤兩下鷹勾鼻兒,聞著嘮的嗑有點兒糊,沒等冒煙兒就適時地拿話搪過去。
“哎對對,來這噶達幹啥來了,花燭月下的,扯那啥幹舌頭呀?姑娘們快招呼客人,都給我涼水澆頭激愣點兒,別像剛過足癮似的軟綿啷當的。蝴蝶花,快陪二掌櫃進屋。” 老鴇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應承著說。
嘁嘁喳喳的,一陣浪笑浪語蝶覓蜂過後,小蠻女蓮翠、蓮花,帶著縷縷茉莉的清香,雙雙從樓上飄然而至。生得尤如孿生姐孿生妹的親姊妹一般,仙女下凡,彩虹行空,一派江南繡女裝束,俗風俗氣,典雅素淡。淺淺的一笑,羞花含露。淡淡的一瞥,百媚生煙。真叫人骨酥筋軟,七竅生火。二掌櫃情不至禁地帶頭呱唧幾掌,嗷嗷的叫好起哄。蓮翠一派嬌柔,手拂琵琶彈奏,悠悠如森林狹穀涓涓溪流水,嘩嘩流暢歡悅。蓮花慢慢撬起甜喉,調門拿捏得賤賤慝慝,柔腔揉摸得舒服抒情,詞曲粉的入骨三分,脫雅致俗,使二掌櫃等猥褻客,麵臊心動,耳目一新。蓮花翹起皓齒,紅唇翻浪:“江南啊喲好,好也麼好風光喲哎哎喲,姑娘好麼好像那啊哎出水芙蓉,哎哎噯噯喲裸呀嘛裸體坦胸花兒開喲……”
崔武聽著昆曲說:
“果然聲色並茂,字正腔圓呐!昆曲乃流行於江南,有兩千多年的曆史了。不過,這兩個小女子不算昆玉,隻可算秦淮河上賣唱的。打情賣俏而已,實屬泛味無聊?”
二掌櫃咂嗖兩口酴醿酒,又點上煙袋鍋,朝緊挨他大腿的蝴蝶花臉上,吐了兩口嗆人的蛤蟆頭煙霧,嗆得蝴蝶花拽著陪崔武的大白梨,捂著鼻子就跑。二掌櫃鬼眉鬼臉地朝崔武詭笑:“嘿嘿這幫下三濫,都有催枯拉朽的能耐,玩起被窩竊密的功夫,可以說登峰造極!你瞅她對你表麵百依百順的,暗裏是龍爭虎鬥,說不定和誰誰插一頭蓋一腿的呢,比要飯的吃的家都多?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說不準啥時候把聽到的閑言碎語掏噓出來,給你惹上大麻煩?雖不像奉天的十間房那又賣又諜的日本子淫窩,可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不拿點兒損招,還真沒招支巴走他們?俺說鐵板燒,你嗑點兒實嗑你,別禿嚕反賬的,你真想真亮了?真想當那漢奸鎮長?你不會還有啥難言之隱吧?俺瞅你眼神有點兒澀苦不搭的,啥事兒別太強擰瓜嘍!硬逞幹巴強,會斷軸的。”
崔武一耳聽著姑蘇評彈《玉蜻蜓》,一耳聽著二掌櫃嘮噪,瞅一眼鎖緊眉頭正在嗑瓜子的殷明喜,很隨便地說:
“可是呢,真的。大夥兒都挺得意我的,我還有啥說的。薑不辣開花在蔓,結果在土裏,你能說開謊花就不結果嗎?我這回也想開了,弱者磨刀霍霍太愚蠢,表裏如一,也太傻,等於向對手賣自個兒性命。阿臾奉承在麵上,誰不會呀?不就拿臉皮當屁股可勁造嘛,那有啥呀?背地裏下黑手,使絆子,那才叫真聰明呢。對付比你強大的對手,你隻有乘其不備,背後捅刀子,才能置對手於死地,而後生。當縮頭烏龜誰願當呢?是常人對付敵手的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保護自個兒和無奈的抗爭。菜墩上的王八,你不伸脖,那才叫熊到家的家中奈呢。我如今已是菜墩上的王八嘍,挺脖等嗎?古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當‘漢奸鎮長’,肯定不是石頭實心的。春天窖裏的蘿卜,外邊瞅著很光實,可心兒是糠的。這要換上鄧猴子那種人,還有咱們的好啊?我這也是無奈,人能不自私嗎?我這可不是高風亮節,是無奈。好死不如癩活著,走一步看一步唄!”
二掌櫃聽崔武說的頭頭是道,總覺得崔武沒對自個兒說實話,就也不好再深追下去了,忙岔開說:
“這兩蠻妞唱的真邪性。文雅的,唱得人成了神仙。粉的,比二人轉那埋汰勁可隱晦得多啦!不像二人轉那家夥血呼拉的。你聽那小詞,多涵蓄高深。你瞅殷大會長,手扼大羅馬表,一臉的陰雲,隻有眼睛聚光一線,也讓蠻女的情絲拽上炕了。哈哈。”
崔武明知顧問:
“他有啥愁事兒呀?”
二掌櫃咳聲歎氣地說:
“他這愁可大敷啦!你一點沒聽說?”
崔武說:
“我成天價炕頭挪炕梢,煙不出火不進的,我知道啥呀?就現在,那兩個跟尾巴狗還在屋外站著呢。我是耳聾眼瞎,傻愣苶呆,能聽見啥?”
二掌櫃有苦難言的樣子,矯揉造作,顧弄玄虛,欲言又止。
“唉,聽完小曲兒再說吧,俺的大鎮長,揪心呐!這回就指望你崔武崔鎮長了。”
崔武問:
“啥事兒還指望上我啦,你別耍我的猴兒了?”
二掌櫃說:
“對啦!你再追問,就自個兒刨自個兒的尾巴根子了?嘿,你半打老小子,你撅屁股能拉幾個羊粑粑蛋兒,俺都不用數,就知道得小蔥拌豆腐啦!你不想說,俺也不想說破。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沒意思了?俺說這事兒,出人意料,情裏之中。碑還是無銘的好,那才顯出大英雄本色呢。不圖名,不圖利,不圖報答,留個清名在人間!這事兒,也就你老小子做得出來吧!”
崔武說:
“你別冤枉我,我想做啥了我?我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上墳地找活人,那不大白天夢遊呢嗎?打腫屁股充大臉貓,我做不來?男兒膝下有黃金,隻跪天地和爹娘,我背躬曲膝求日本人去?栽贓,栽贓!”
二掌櫃拿魚逗噓貓,貓喵喵地瞪眼撓爪子的狡辯,完全證實了他的判斷。老哥幾個合計好了,要竭澤而魚,企盼搭救吉德的人就是崔武。崔武這人,二掌櫃吃透透的啦!吉德剛剛被龜河帶走,崔武就露麵,這不衝吉德來的衝誰來的。逗噓逗噓就猴急的要走馬上任,這又為啥?還是為吉德。崔武會輕意的屈服於日本人?救吉德,崔武於公於私理應當仁不讓,這合乎崔武為人處世的邏輯。他也隻有當鎮長這把殺手鐧能拿住日本人,日本人想籠絡人心,離了崔武玩兒不轉轉,非得崔武這塊凝金石。崔武上任,為吉德說句話,日本人還不給麵子,送個人情?
二掌櫃向始終盯著他看的錢百萬拍拍屁股,錢百萬點點頭,明白已搞[腚]定。錢百萬向殷明喜耳語幾句,殷明喜眉頭驟然開朗,瞅著二掌櫃用大拇指磕了幾個頭。
崔武看在眼裏,當作沒看見,偷偷竊笑。這幾個老鬼,心裏都有塊明鏡,啥事兒也逃不過他們的老眼睛的。噯,彼此都不是賣瓜的王婆,心誠佛知嘛!
大丫兒一大早起來,左眼皮就跳個忙道。黑頭夜裏,老楊樹上夜貓子沒好聲地叫了大半宿。天剛擦亮,一群死老鴰哇哇的不停怪叫,攪得大丫兒那心,煙熏火燎的糊拉巴黢。
東北這大荒噶達,都迷信,認為夜貓子和老鴰都是不吉祥的喪家鳥。俗話說,夜貓子進宅,不死也喪;老鴰上房,病秧子魂爬牆。
大丫兒對夜貓子和老鴰不明不白的啼叫,心裏硌硌應應的,在伺候文靜師太洗漱時,念叨了幾句,文靜師太說,你上吉家看看小德去吧,兒女是娘身上掉的肉,日子長了哪有不牽掛的。有點兒那啥,更是魂纏夢繞的。大丫兒幫徒弟們服侍文靜師太吃了些齋飯,又服侍文靜師太到大殿誦經念佛。大丫兒聽了能掐會算未卜先知文靜大師的話裏有話,心著火都燎著眉毛了。她拎點兒庵裏自製的點心果品,穩穩當當出了蓮花庵殿門,就一溜小跑,曲溜拐彎的淨抄小道,心急無短路,情急恨路長,大丫兒來到吉宅門前,渾身上下滲透了汗,扣響門環,門房開了門,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淨直朝後院跑去。大鳳和二鳳站在丁香樹下,詘詘咕咕正在餷咕啥話,一瞅大丫兒就打住話匣子迎過來。大丫兒問,小魚兒在嗎?大鳳疑慮的猶豫會兒,說月娥少奶奶在,就領大丫兒進了柳月娥的小院套,打開門,柳月娥正哄著四龍和五龍玩兒呢,瞅見大丫進來,先是一愣,馬上換個笑臉,起身說:
“小德娘呀,好多日子沒來了,快請坐!大鳳把四龍五龍領出玩去,別讓他倆蹬高爬樹的,看摔著嘍!四龍五龍跟大丫兒姨說再見。”
四龍和五龍乖巧地拉了拉大丫兒的手,說了聲再見。大丫兒從包袱裏掏出兩個小甜餅,分給了四龍和五龍,又叮囑聲好好玩兒,就撈過柳月娥說:
“月娥姐,魚兒妹子呢?小德她好嗎?我都急死了,這眼皮一大早就跳個不停,老惦念了,擔心出啥事兒,你快說,啊?”
柳月娥審慎地笑著說:
“妹子啊,就為這事兒?想小德啦?至於嗎?”
大丫兒一扭晃身子說:
“可不,就這事兒。”
柳月娥看大丫兒是真想孩子了,不像還有啥事兒擱在心裏,就直說:
“小德好著呢。藹靈當她們的老師,老誇小德聰明好學,乖巧懂事兒,還當上班長了呢。這回你高興了吧!還惦記誰?德哥!”
大丫兒不諉秘地說:
“想啦!要說不想是假?我老長時間沒見他了。他還好嗎?魚兒妹子呢?我也怪想她的。”
柳月娥挑禮兒的說:
“就不想我,沒良心的。”
大丫兒忙分辯地說:
“哎呀呀你可冤死我啦,咱姐倆兒可不呃逆?對天說話,對地起誓,我打心眼兒裏最念想你。我也可憐春芽姐,拋夫舍子地盡孝,年八輩見不了一回芽芽,多揪心呐!我說那兩個老人也是的,有那麼多親戚在身邊,換常瞅瞅,花茬兒看看,也就將就了,非拴個年輕媳婦在家,也太那啥,光顧自個兒炕頭一頭熱,也不替春芽姐想想?”
柳月娥說:
“其實這也不能全賴公婆?老人都是故土難離,這旮兒一到冬天,又死拉拉的冷。再說,春芽姐有春芽姐的想法。她也是舍不得她爹娘。一肩擔兩頭,都照應不是?”
大丫兒傷心落淚地說:
“可也是,遠離千山萬水的。一旦老人那啥了,不見上最後一麵,做兒女的,也夠難心的。養兒養兒,圖稀個啥,不就是養老送終嘛!過年過節到墳頭上燒點兒紙,念叨念叨。哎,你說師太,藹然可親的,年紀也不算大,瞅著吃齋念佛的,省心落意兒的。可六根不靜,俗緣未了,老心事重重的。老牛舐犢,含辛茹苦,更使她那黑黔黔的頭發,一天天見白。那白淨俊秀的臉,也漸漸爬滿了細碎的皺紋。人呐,年輕一朵花,誰逮誰都掐;年老豆腐渣兒,誰見誰眼傻。噯,我和師太倆兒的境況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都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啊!這是何苦呢,鑽進牛角尖兒,咋就自個兒爬不出來呢?爛泥塘,越咕湧越深。這心呐麵對青燈空壁就能死了念想嗎?嗨,不說這些了。師太也是牽掛德哥。她好像覺啥警,話裏話外那意思,說德哥好像要出啥事兒,這不我就忙三迭四的……哎你還沒告訴我魚兒妹子上哪旮兒去了?咋向你問點事兒比拉屎都費勁,吭嗤癟肚的。該一是一,該咋回事兒就咋回事兒,快說!”
柳月娥把小板凳兒往大個兒身旁挪了挪,瞅著大丫說:
“不天寒不知冷,不戀情不癡情,不憐人不知已,不傷心不落淚。噯,嗯我原本是不想和你念叨的,怕你擔心牽掛。是這麼回事兒……”
大丫兒急了:
“我說有事兒嗎?師太是啥人呐,會神掐妙算,你就別吭吭吐吐的了?”
柳月娥臉冷落下來了,愁腸地說:
“這話說起來話長了,糗近的說。心兒他爹,被龜河老鬼子叫去了,說是請心兒他爹喝酒。小魚兒不放心,把孩子碓給我,就哭天抹淚兒地風風火火上北邊的大兵營了。小魚兒臨走前兒,說的話怪瘮人的。要是她回不來,就讓她的幾個孩子認我做親媽。你說這是哪跟哪呀?心兒他爹,大磨大難多了去了,日本人再壞,也不至於把你德哥咋的了吧?不就吃個飯喝個酒嘛!小魚兒好針紮火燎的,針鼻兒屁大事兒,就像火上房了,房倒屋塌似的。不過,再有天大事兒,小魚兒從來沒說過這樣的喪氣話,看來龜河老鬼不單管請喝酒那麼簡單?他三叔和他三嬸,跑回娘家,找大舅去了,這暫還沒回來信呢? 我也不太知道內情,也懶著問,啥事兒心兒他爹也懶著跟我說。不像小魚兒察八街似的,啥事兒管的可寬了。反正她當家,大事小情都是她裏裏外外張羅著,我鬧個省心。”
大丫兒說:
“遠了香,近了臭,這話不假?你瞅你,家裏出了這麼檔子事兒,你還懶屁股坐得住?可也是,家人都走了,家裏沒個看家望門拿總的也不是個事兒?我說能出啥事兒呢,邪唬不邪唬?”
柳月娥說:
“我聽他三叔說,影影綽綽好像和冬至有關。冬至和心兒他爹不知擁護啥事兒鬧翻兒了,心兒他爹還煽了冬至一撇子,這下紮約了,一杠子蹽馬虎力山當胡子去了。”
大丫兒驚訝地問:
“啥?冬至當胡子去啦?這是多暫的事兒呀?”
柳月娥說:
“近些日子的事兒。這也怪心兒他爹?當大哥的,咋那麼沒彠(yuē)尺呢?啥事兒得掌握點兒矱(yuē)度!我看你德哥吃啥吃不淤作了,有點反腸[常]?就打那個叫邱大哥的來了以後,像丟了魂似的,感情摩杖了,成天價不著家,東跑西顛的。聽小魚兒說,你德哥,為她二哥薑尚文的自衛旅招兵買馬呢,想拉王福隊入夥。反正是破車好攬載,拉鉤扯纖兒的事兒,可能是讓日本人瞟上了,要不然能這麼邪唬?”
大丫兒說:
“媽呀,我哥看我去也沒說呀?這天大的事兒,冬至不是作嗎?土狗子他們咋不攔著點兒,信任兒叫冬至胡來?都是吃兩天飽飯撐的。德哥要不這麼待敬他,他哪輩子才有今兒個呀?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知天高地厚了。莊稼院的人,就是眼窩淺,見不得半丁點兒蠅頭小利。德哥供他全家老小吃喝不說,還供他上了大學。掌櫃當著,媳婦說著,哪樣對不住他呀?就是德哥有千錯萬錯,也不置當他當胡子去呀?冬至他爹媽,肯定得作鬧德哥?那咱一個圩子住那麼多年,誰不知道誰呀?那爹媽,才護犢子呢。你對他有千個好,有一個不好,就翻臉甩髻子,揚二翻天的。冬至不像他爹媽,打小就仁義上進,和和氣氣的。噯,這人上哪看去,隔層皮呢?真應了那句話,癩蛤蟆沒毛,隨根兒!”
柳月娥說:
“算你說對了。冬至爹媽來家好頓作鬧。心兒他爹也沒在家,小魚兒拿了一百塊大洋,才算打發走了。小德他媽,你也別一個勁護著你德哥了?連他三叔,都整天價氣囊囊的埋怨你德哥呢,別說你哥他們那些哥們了?你瞅見了吧,出這麼大事兒,哪哪靠前兒啦?我個娘們家,褲襠卷杆兒,窩著吧!這回我看,你德哥是要破鞋紮了腳嘍!”
大丫兒責怪地說:
“月娥姐,你咋能這麼說德哥呢?他當纖手,拉纖為了他自個兒呀?小魚兒他二哥那夥兒人打鬼子,方圓幾百裏地界都有他們的人。王福隊打鬼子更沒的說,我親眼見,缸缸的。那回我回牛家圩子娘家,在半道樺樹林子那旮旯,前麵來了十多個鬼子,冷不丁從林子裏躥出一溜溜的馬隊,我就幌瞅著那當頭的,人高馬大,傻咧的難看,揮一把大鍘刀似的大刀片,滉滉地閃著刺眼的寒光,呼嚎地哐嚓一下,那血呀濺啦那人一身一臉的,小鬼子的頭飛出老遠,嚇得我尿嘩嘩的都成流,整了一褲子。我呀,一點兒筋骨囊都沒有,就癱在了地上。等我再睜開眼時,馬隊不見了,一地半截兒拉餿的死倒,遍地的血。媽呀,有的還抽搭呢。在我眯糊那大會兒,影綽地聽有人喊,把逗的嘎麻都拿上,回馬虎力綹子。你說,嚇死人不?”
柳月娥行得呼嗤地說:
“那有啥呀?人和山裏大牲口差不多,我見多啦!我爹活著那會兒,打圍打死的黑孩子,也就是黑瞎子。家裏除了我爹再沒有一個爺們了,你開膛破肚啥的你啥不得幹呐?那要嚇,不早嚇死啦你?打鬼子打牲口也好,總得那啥吧,抻悠點兒。小鬼子啥玩意兒,咧瓜的兩眼眯黑,沒親沒故的。殺巴砍巴完了,沒事兒人。你德哥不行啊,拖拉拉的一大家子人,還有那一大攤買賣,人家豁出死你能豁出埋呀?把自個兒小命搭進去,咱們娘們孩兒爪兒的咋整,指靠誰呀?邱大哥一個外地人,撲拉撲拉,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行啊?跑了和尚,還有廟頂著呢。咱們不是怕死,真的。你德哥需要我替他死,當回虎賁(ben),我柳月娥不待打锛兒的。那也值個呀?要是當個頂缸的,那也不值呀?死了都冤挺慌。打鬼子是拿槍拿炮人的事兒,你消停地好好做好生意,人強馬壯的,誰打鬼子缺個嘎麻的,你伸伸手,誰能吃昧心食呀?犯穩當的事兒不做,淨扯那顯山露水沒用的事兒?我不是沒事兒擱拉醬缸玩的人,咱啥長啥短,得像打鐵的、幹木匠活的、裁縫啥的學,得量材做活,量體裁衣?在旁人眼裏,你吉大東家也夠樹大招風的啦,還抖瑟毛,這不惹火燒身嗎?我不是咒他,他再不收韁勒馬,咬草根做人,總有那一天張腳,人仰馬翻!豬吹篷裝水,不是尿也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