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子倒空個二大碗,抻個裂璺砂鍋嗓子,噴著酒氣喊:“大哥,你還悶著啊,快說吧,咋幹?”土撥鼠往案子上一墩酒碗,“大哥,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是跳油鍋還是下毒蠍池,你一句話,我們哥們不帶打一個锛兒的。誰要身上汗毛抖一下,咱們哥們就不是爹揍娘養的,像鄧猴子那樣不得好死?”吉德嘻嘻的說:“這是幹啥發狠起毒誓的,俺叫兄弟們來就是想你們了,湊在一起喝喝酒,敘敘舊。這些年,咱們哥們雖像粘豆包似的壯在一個籠屜裏,淨跟俺東奔西跑,野餐露宿了,可沒開心的盡情痛快痛快一回,都是大東家小掌櫃的叫,生分咱們哥們不少感情?這回你們哥幾個翻身得解放了,俺也打趴在地又是坐冰排闖關東的小黃縣了,兄弟們又平起平坐,天下一統了。俺是有個想法,說來給大夥聽聽……”
“哎喲!啥味,我的大鯉魚糊鍋底了?快快快!淨聽你們敲馬勺了,這不扯呢嗎?”魚鷹奶奶這一驚一乍的,倒把聚精會神聽吉德說活的大家夥嚇了一大跳,一聽這麼回事兒,大夥哈哈的大笑。巧姑、二娃又都跑到外屋去撤灶裏的木頭火,掀開鍋蓋搶著鍋底,沒發現糊底,就盛了一小泥盆燉的大鯉魚端上桌兒,魚香味“吱”鑽進大夥的鼻孔裏。俗話說,千滾豆腐萬滾魚,都吵吵這魚這才燉到時候,好吃!魚鷹奶奶嘿嘿的捂著老嘴偷偷的樂,老魚鷹挑一筷頭子魚說,“哪糊了,淨瞎亂冒炮,嚇得我酒都噎在嗓葫蘆了?”魚鷹奶奶咧著嘴兒,露顆門牙說:“我這是用計叫你們盛魚去。有我聽著呢還能叫它糊了?做了一輩子的魚,啥魚啥火候,我掐手指不用看就知道?”香香問:“幹娘,你這叫啥計呀?”魚鷹奶奶撇下嘴說:“這一計叫,故弄玄虛!兵法上有嗎?”土狗子指著吉德急猴猴的說:“老太太會用兵法了?哈哈,出大樂子了?大哥,魚鷹奶奶影射你這有故弄玄虛嫌疑啊,快說你的主意吧?”香香夾起一塊魚脊肉,笑哧的說:“這就是侄弟的主意。”大夥瞪眼疑惑地參差不齊的說:
“魚?”土狗子驚詫。
“打魚?”土撥鼠混沌。
“拉冬網!”大丫兒明白。
“誰打呀?”二娃疑問。
“我打!你們賣。”老魚鷹拍了胸脯。
“老本行!”魚鷹奶奶助陣
“哈哈,奇思妙想!”巧姑覺得好玩兒。
“雖睿智之舉,恐獨善其身?”香香擔慮。
“瓢蟲、七星蟲、花大姐,名變身為變,俺還是俺,甩掉顧慮,甩掉恐懼,甩掉敵視,甩掉仇恨,甩掉時運不濟,甩掉壞運氣,甩掉壞命相,甩棄不掉俺做生意做買賣,樂此不彼,戰勝自個兒,氣為先!”吉德亢奮激昂。
“……”
十棵老白楊樹依然屹立在江邊雪窩之中,歲月風雨的摧殘,以顯出枝幹衰老的蒼涼。高高的枝杈上壘著十幾個老鴰的窩,在猛烈呼嘯的西北風中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幾隻老鴰站在窩旁晃動的枝幹上,“呱呱”的發出淒惶的啼叫,叫得人栗栗危懼,像預示著不祥兆頭。
吉德哥幾個喝暈了,喝夠了,頭重腳輕地走出了老魚鷹的家門,順江坎踩著西北烈烈寒風蹓達到十棵老白楊小樹林。吉德見了蒼老的白楊,拍著長著老年癍似的斑斑駁駁樹幹,回憶著說:“當年這十棵白楊樹幹灰白光亮,枝杈蒸蒸向上,寒風中透射出蓬蓬勃發的朝氣。今兒個,樹在人非?白楊雖老矣,而不朽。咱們哥們十個,已今非昔比呀?冬至去了,為他那夢般的理想捐軀了;紅杏的離去,叫我看到了誌同道合的執著情愛;二娃、小樂學有所成,各人有誌,離群單飛,也是為了一個愛,巧姑和人參果;程小二的舍家拋小,為的是德增盛商號生意和兄弟情意,去奉天分號至今情況不明;吉增最不長進,小販維生,抽大煙逛瓦子,如今一鋪北炕,倒一身輕鬆,貧農一個;吉盛入贅承父業,生意紅火,時運不濟,同俺倒的一個黴,叫壞人整治。牛二、土狗子、土撥鼠你們仨兒,一直跟著俺,同心同德,德增盛沒了,你們又得種地了。俺,大哥沒當好,不能善始善終了。啊,這十棵白楊見證了咱們十個豐華正茂的莊戶人家的小爺們在這江下坎,撮沙拈香,歃血締結金蘭,一同踏上經商做生意之路。從賒魚販買,以魚易物;再以物換錢,錢再買貨,貨再換錢做起。到坐賈行商,錢生錢,物易貨,直至江湖馬幫,商倚胡勢,價廉濟貧。最後,抓住光複萬木複蘇商機,如日中天,誰成想鬧上啥土改,燒著雞燎著毛,捎帶上俺了,最終雞飛蛋打!這是命,也不排除有人作祟,加害於俺?德增盛這一黃攤,除咱兄弟外,還有七八十上百的夥計沒了飯碗,俺對不住他們呐!俺一生的夙願就是想當個商業巨人,理想的顛覆,叫俺夙興夜寐的不安?東山再起,從新起家,兩袖清風,咋辦?隻有咱們哥們風雨同舟,使用原先用過的一招,從上江湖,賒漁民魚販賣。這雖麻姑搔癢之策,可也是麻將牌千變萬化之略。隻要能劐開江冰拉網打魚,撈上岸,進市場,下油鍋,那就是王八嗆風瞪直勾眼兒,哏哏的嘍!”土撥鼠倚在白楊樹上問:“大哥,你是念舊的好人呐!那麻姑搔癢咋個講,麻將牌又能打出啥花樣,跟咱做生意搭個啥鳥球啊?”吉德操袖踢腳雪殼中凍得缸缸的馬糞蛋兒說:“麻姑是古代神話中的一個女仙,東漢桓帝時應王方平之召,來到蔡經家中,妙齡十八九,能擲米成珠。她說她見過東海三次變成桑田,滄海桑田,就是由此而來。她還說蓬萊之水也淺了好多,將要變成平地。她的手指長的像鳥爪。蔡經見了想:背大癢時,得此爪以搔背多好啊?後代詩人唐朝杜牧《讀韓杜集》題詩: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這寓意你有多大神通,在俗人眼裏隻能是搔癢而已。咱們和漁民嘎夥打魚賣,這就不易引不起人的太多注意,也就隱諱了有些人的嫉妒心,彌蓋益彰。要說打麻將你們幾個誰不會兩手啊?賭唄!這裏可不簡單。這麻將牌始於清朝,由‘馬吊牌演變而來’的。平常有叫‘麻雀牌’的,也有叫‘雀牌’。牌分萬、索、筒三門吧,每門從一至九各四張;另加中、發、白、東、南、西、北又各四張吧。後又增加花牌和百搭,共一百四十四張,四人同玩兒,每人十三張,誰先合成四組兼另一對牌的和了算贏。說來簡單,看似容易,其裏深奧莫測,變化萬千,樂趣無窮,有人玩了一輩,至死還沒弄明白麻將牌的真正深遂。咱們這回的生意就好比四個人玩麻將牌,打魚的一方,是賣方,上家;買魚的一方,是買方,下家;政府的一方,是管市場的,張口就賺錢,擲骰子的莊家;咱們一方,是拉纖兒的,吃莊家的開口錢。四家都想和,吃莊家。莊家想吃三家,稅收賺錢。莊家不發牌,其他三家幹瞅著。那咋辦?上家逼莊家擲骰子,就是下網打魚,堆在那哈,賣不出;莊家吃不著上家的好牌,又和不了,急不?急呀!那莊家就得在下家上想主意,看住牌;下家沒牌吃,也就等莊家開吃牌了。三家牌都壓在手上了,咱們想和誰也不打好牌,也沒法,得上家打牌才能和,那就叫下家吃好牌,拉個纖兒,它三家都吃牌,咱也就和了。”土狗子“哦”了聲,“是這麼回事。老魚鷹一開網,政府就不能瞅著魚賣不出去,他們又不能直接替漁民賣魚,那就得找個承賣的人了……”吉德說:“對了。俺不便直接出麵,就叫牛二以老魚鷹孫女姑爺打頭麵挑秤杆兒,俺撥拉秤砣掌秤盤,哪個打魚的不相信呢,老魚鷹這張王牌,賒下魚,就闖市場唄!俺保管年前能摟一大筆錢。政府得了稅收,又叫漁民得了實惠,還不樂啊?咱麻姑替蔡經搔癢賺點兒小錢,日漸天久,毫絨能成裘,滴水能成汪洋,備不住一個若大的漁行獨占鼇頭,背靠鬆花江大魚庫,胸裝三江的大市場,財源滾滾,滾滾無窮,啊!”土撥鼠迷惘的問:“大哥,你眼裏冒金花了吧?老財迷,咋淨鑽錢眼呢,能行嗎?”七龍伴在吉德身邊兒,信服推崇地說:“俺爹想啥道兒道,啥道道都成,勿庸置疑?這些年土撥叔你跟俺爹咋幹的,就飯吃了?”土撥鼠逼視著七龍,一步一步逼近七龍,抽冷子抱住七龍,一頓格唧,爺倆就混在雪殼子裏打起了滾兒。
雲鳳和春花倆人,都包個紫頭巾懷裏挎個竹籃子,說說笑笑朝小樹林走過來,早見吉德一幫在樹林轉悠,就加快腳步,不提防腳下滾出兩個雪球般的大活人來,先是唬了一跳,隨口就罵開了,“沒正形的玩意兒,跟侄子也扯這狗砣子?”春花隨腳想踢土撥鼠一腳,沒承想七龍扭頭嚷:“誰踢俺幹啥,土撥嬸?”土撥鼠趁機從雪地上爬起來,暈頭暈腦地摟個人就親,“老婆真好,這臭小子就是短踢!”雲鳳咯咯的推搡,“你個臭嘴淨酒氣,啃啦誰呢?敗家玩意兒!去你爹個球子的。”春花樂得直拍手,“能有誰,牛二哥唄!”七龍這時也爬起來了,抓把雪,土撥鼠閉目哈哧的還張著個大嘴,死皮賴臉的摟著雲鳳要跟雲鳳耍賤,七龍恰到好處地一把雪,堵住土撥鼠的大嘴,土撥鼠抹抹地吵吵,“解渴!”逗得大夥兒臉上都罩上一團一團的哈氣。
吉德從樹林裏走過來,問雲鳳和春花,“上午晌咋沒過來,這是……”雲鳳頭發掛霜臉上布滿核桃紋兒的顯出老態,指著春花說:“這老娘們太磨蹭,非得蒸完豆包,又趕毛驢拉了兩磨麵,這才擰搭的出了門找上我,沒成想在這碰上大哥。大哥,我看你們哥們沒少喝呀,土撥鼠都喝得認錯人了?”吉德瞅瞅土撥鼠的死樣子說:“他學曹操夢中殺人呢。他在非夢中,你才是夢中人。耍戲玩兒?”春花還是徐娘半老,風韻尤存的樣子,“大哥,月娥嫂還沒回來,魚兒嫂來了嗎?”吉德唉了一聲說:“月娥回黑瞎子溝有三四個月了,說有事兒耽擱了?也快回來了,這快過年了?小魚兒走不開,俺大姑病著呢。”雲鳳說:“大哥,走吧!魚鷹奶奶不願吃小豆餡的豆包,吵抓的,非叫我給她包大豆餡的。這不,現烀的大豆,碓碎了餡就包,起鍋就送過來了。大哥,還熱著呢,你吃一個?”吉德說:“吃喝五飽六飽的了,沒地方擱了?”七龍聽了,搶過雲鳳挎的竹筐,“雲鳳嬸,俺替你挎著,怪沉的。”雲鳳剛誇一句,七龍揭開遮著的棉蒙布,掏出一個還熱乎的豆包閌就一口咬下一半,咀嚼著說好吃。雲鳳笑罵道:“你小子磨豆腐的,無利不起早啊?”春花把挎的竹筐也往七龍懷裏一憝,“春花嬸的你也挎上,一隻胳膊一個,省得偏墜?哈哈,我叫你偷吃,這回看你咋掏豆包了,兩手都占上了?”七龍噎咽完嘴裏的豆包說:“心眼兒都叫春花嬸長去了,還偏墜?你倒不偏墜了,雙胞胎一邊一個,還偏啥墜呀?”春花拿手朝七龍戴著的狗皮帽子頭上輕輕拍一下子,“這小孩伢子更不是物?”雲鳳樂眉樂眼兒地說:“七龍說的是實話,這也是實情?”春花又氣又樂的說:“雲鳳姐,你是有鞋底兒就上幫,有縫就溜啊?”雲鳳唏噓的嘲弄春花,“我會溜縫兒,你可高看我了?要說溜縫兒強中手,那你還是去找雙胞胎吧!關你苞米地摘豆角,成了串!”春花跺腳地說:“大哥,你瞅瞅雲鳳姐當著孩子麵啥都萊,你管不管?”七龍幼稚的聽不懂又出於好奇就問:“爹,苞米地摘豆角咋回事兒呀?”春花“媽呀”的哭笑嚷嚷,雲鳳樂得眼淚都出來了,吵吵上不來氣兒。吉德苦著臉,似笑非笑的照七龍後背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啥都問,那要是大鼠二鼠這麼問,那樂子可大了?哈哈,土狗子,你來告訴七龍吧,苞米地摘豆角咋回事兒?”春花後悔地喊:“哎呀媽呀!我咋找歪脖子要正臉呢,癩巴子不長毛,隨根兒呀?”土狗子和土撥鼠齊聲說:“不對!那叫根兒就是癩巴子。哈哈!”吉德照土狗子和土撥鼠屁股上一人一巴掌,“俺叫你倆根兒?”
吉德惦記吉殷氏的病,跟牛二交待完販魚的事情與眾哥們告別,回了黑龍鎮。傍黑兒到了家門口,七龍趕著毛驢去杜鵑花小館子送爬犁。他看著七龍,叮囑說:“早點兒回來,別瞎淘去?”七龍答應著,人就蹽得無影了。他轉身推開一扇大門,前腳剛跨過門檻,後腳還沒沾地,從大門柱旁躥出幾個人,“吉老大,你想蹽啊,快跟我們走!一眼沒看住,你蹽哪去,想反攻倒算啊?”麻坑掐個腰說,“你害咱們哥們不淺呐,我們哥幾個被黃大寒叫到縣裏一頓臭訓。媽的,別羅嗦,帶走!”吉德哢口痰,吐在麻坑臉上,大步朝院內過氹子走去。
“攔住他!攔住他!”麻坑瘋狗似的喊。
麻眼、麻點,麻豆三個人一擁而上,把吉德架走。
吉德被麻坑一夥人秘密弄到油坊的大倉庫裏,捆在黑咕窿咚的大柱子上。好大一會兒,鬆樹明子光炫晃動,照爛熻赩,門打開了,瞪眼完披著羊皮軍大氅,一步一跺地跨到吉德跟前,點燃上一支哈德門香煙,猛抽一口,肆無忌憚地噴吐在吉德臉上,明目張膽的挑開到嗓子眼兒的事兒,“老大,咱們鄧、殷兩家明裏暗裏鬥了這些年,今兒個來個了斷吧!”吉德橫眉冷對,痛斥的說:“瞪眼完,你終於凶相畢露啦!俺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是把你家老少兩條癩皮瘋狗送進地獄。一條老狗進了十八層地獄,你這條上跳下竄、垂死掙紮的喪家犬,狂犬吠日,也沒有幾天蹦躂了,正自個兒找死呢?”瞪眼完氣急敗壞地摔掉煙頭,咬牙切齒地掄起幹叉叉的手爪,左右開弓,煽吉德的嘴巴子,還羞辱地說:“我死也抓你當墊背的,咱倆一起去見閻王!吉老大,你這臉趕不上麻妞的屁股暄騰,一煽倒騷味滿足的,比姐兒們的胯襠還臊氣?麻坑,你過來聞聞,是不是那個味?要是差味,就花錢雇個姐兒來,叫他一對狗男女倆嘴對嘴的吹,看誰最騷?”吉德剛強地挺著脖子,瞪著蔑視睜大的眼睛,承受瞪眼完窮凶極惡的摧殘,罵著,“俺騷不騷問你媽去?”麻坑從旁一拳碓在吉德小肚子上,“他是有名的臊殼郎!他師哥彪九都說他是天下第一臊,那還有錯?”瞪眼完的倒行逆施,對吉德任意施虐,打打歇歇,歇歇打打,像在校場上練武把操似的隨意,打累了,也打夠了,又點上一根煙,衝著滿臉血蒼起臉的吉德喊:“今天我非要了你的狗命!他媽的,你偷偷下絆子,叫賬房老燈台和仇九把鋪子賬本還交上縣裏啦,那不是要麻坑他們哥幾個的命嗎?今天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非得有個結果?隻要你按這個單子認成你藏了鋪子貨物,都藏到哪去了,叫麻坑告訴你,我就饒你不死。否則的話,今天就是你的祭日。”麻坑發狠的叫喊:“快認成了吧!你是塊又臭又硬茅坑裏的石頭,我今兒也要把你捏成末!”麻豆又威脅又告饒地說:“你不認成下來,這大窟窿,啊?就我們現在把覓下的東西拿出來,黃泥掉進褲兜裏不是屎也是屎了?咱原以為,還向抄沒地主財物一樣唄,哪有個準數啊,分巴分巴,誰管呀?這你叫仇九跑到東興市的縣上一遞賬本,就是馬後炮,把我們全炸蒙圈了,太狠啦你?那貨物,在農會幾個大房子裏堆著,幹荷咱就那個了。這抄你家鋪子,是背著縣裏的,瞞著,生米煮成熟飯,錯了你還有十坰妝奩地跟著,也算土改對象,整你個損色,想翻身,屁!這些都是瞪眼完玩的鬼,報那陳年爛穀子的一箭之仇,才下的狠手。這縣上一知道了,抓瞎啦,想轍也不趕趟了?當兵的糊了一層,把農會包渣了。稽查那人哪,去了一大撲拉,查個底朝上,翻個六門到厎,對不上茬口了?問咱,抵賴唄!不知道,叫大夥掖巴了吧,順尿道啦!這警察局就來人挨個過塞子,那手腳不幹淨的,順手牽羊,鬧了點兒雞爪鴨脖的,都進了小號。可這大宗值錢玩意兒,哪去了,這不黃大寒叫人徹查嗎,那不扯呢嗎,耗子鑽進貓嘴裏,咱不得先抹達了,堵上那耗子洞啊!吉老大,你聽明白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給你當孫子都成?”吉德哈哈大笑,大義凜然地說:“你們想金殼脫殼,叫俺當替死鬼,想的多美呀?德增盛的貨物俺怕叫你們搗騰了,俺早料到你們會來這一手,露餡了吧?破鞋紮了腳,你們想栽贓,叫俺承擔,山牆沒門?俺怕你們手腳不幹淨,假公濟私,中飽私囊,才把賬本交給縣裏的。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俺就是要扼製你們搗鬼,如今漏了馬腳,你們心慌了,搞起賊喊捉賊的把戲,顛倒是非,訛詐誰呀你們?你們吃了屎,喊旁人臭,真是一群烏合之眾,共產黨眼睛是雪亮的,瞪眼完你的陰謀不會得逞的?你打著土改的幌子,借助你那幾個傻舅子,官報私仇,總有一天,你的陰謀會葬送你下地獄找你那該死的爹!你披著共產黨的袈裟,就是真佛了,你蒙騙誰呀,也就糊弄糊弄你的幾個傻舅子吧?俺吉德,一向做事光明磊落,鐵骨錚錚,真理麵前從不低頭,不像你齷齪小人,披著人皮不做人事,借助鍾馗,想倒反天綱,報你一己私仇,拿共產黨的天下開唰,打你自己個兒的小算盤,往共產黨的臉上抹黑,你辦不到!就俺吉德粉身碎骨,叫你碎屍萬段,俺也要揭穿你破壞土改,草菅人命,亂殺無辜,從中謀私,撈取政治資本的陰謀。這些,麻坑你們哥幾個也要聽好嘍,不要上瞪眼完的當,叫人家當槍使,當狗驅,死都不知咋死的,還幫人家數錢呢。苦海無崖,回頭是岸,如果你們懸崖勒馬,改過自新,向人民政府坦白你們所幹的罪惡勾當,揭發瞪眼完累累劣行,人民政府會寬大處理你們的。如果你們還一意孤行,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繼續跟在瞪眼完屁後撿屎吃,那隻有死路一條,替瞪眼完陪葬吧!瞪眼完你想叫俺替你們頂缸,再加害於我,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俺決不為虎作倀,欺瞞共產黨。俺寧死,也要把你們送上斷頭台,親手勒死你這披著羊皮的狼,為民除害,還共產黨一個真正的清白。”瞪眼完聽後,氣得唔拉嗥瘋,一拳碓在吉德的胸口窩上,“給我往死裏打!打死他,打死他!”麻豆橫橫地一撇子搧在吉德的臉上,大叫:“媽的你還拔豪豪,晚啦?這缸你頂也得頂,不頂也得頂,你不頂,我們就死定了,媽拉巴子的。我叫你家破人也亡,不得好死?你說回頭是岸就是岸了,咱禍禍多少人了啊,你替呀啊?沒你撅我們的後屁股,能露出屎來嗎?都是你一個屁雷子,醢得我們功虧一簣,前途未卜,想撓哧個官當當,都他媽的泡湯啦?弄不好,瞪眼完也得跟著倒黴?媽媽的,敗家玩意兒,就是短出溜?賤骨頭,就是短醢?拿絞錐來,夾他的小腿骨,看他嘴扒麻還不扒麻了?我捅人屁股出身,專門治嘴硬的。麻眼,拿過來,給我往死裏夾!”
絞錐是先祖莊稼人的發明創造,垛在車上很高的莊稼或茅草,繩子用人攏又勒不緊,車子走起來發晃,容易散垛淌包。用一根一頭尖一頭粗的錐形木棍插進垛裏後麵,把棕繩用一根細木棒兒,纏繞到絞錐上,再擰幾圈兒刹緊,扣住小細棒兒,再顛簸的道,走多遠也會像壘成的堡壘,不會散垛淌包。
就這偉大勞動人民的發明也被惡人獸的發現了,而褻瀆,成了施暴行刑的刑具。太天才了,偉大發明和偉大的發現,都是偉大的創舉。兩根絞錐尖尾調個個,夾住吉德的小腿骨棒兒,兩人一較力,又一挫,來回又一碾,再有鋼條的爺們也是頓感肉裂骨碎,刹筋的疼。吉德一開始還咬碎牙挺會兒,隨之豆大的汗珠從鐵人身上冒出,慘叫聲,震得倉庫看熱鬧的耗子們,戰戰兢兢的流著淚,淌著清鼻涕,急速鑽進洞裏,守著洞口不敢探頭。房梁上窩裏的家雀,感到世界末日的來臨,紛紛從鳥窩巢裏躥出,亂飛亂撞的朝鬆明子光亮下的人臉,蒙頭蒙腦的瞎創,嚇的夾不住屎,滿屋子裏撒開雀糞,造了行刑的瞪眼完等人,一臉一頭的白稀粑粑。
吉德昏死了過去,瞪眼完直個嗓門子喊:“灌馬尿!灌馬尿!”麻坑也扯直脖子喊:“你別扯脖子喊了,上哪整現成馬尿啊冰天雪地的?人尿,你別呲牙個嘴,快脫褲子嗤尿啊!一會兒人就背氣死了,我看你咋整?”瞪眼完等人一群牲口似的,掐個蔫蔫頭茄子,寸節上咋也嗤不出來尿來,幹瞪眼兒的傻瞅。麻點一高穿出屋,回一盆帶冰碴的涼水,照吉德頭上潑去,“啊”的一聲,吉德一激楞,醒了過來。
瞪眼完使橫地問:“你老小子,我知道你不是孬種!你隻要全認成下來,我保平安無事兒。被封的房產原封不動的奉還,咋樣?”吉德強抬起頭,“呸”,啐了瞪眼完,又昏死了過去。
吉德的又一次神秘失蹤,二掌櫃和小魚兒都認定又是瞪眼完利用麻子幾個搞的鬼。二掌櫃跟五兒子連夜去了趟縣政府。日頭爺燒紅了二掌櫃的後背暖哄哄的,西街熙熙攘攘的人多了起來,二掌櫃跟五兒子在城邊街子的小鋪裏喝了兩碗小米粥吃了一個大餅子,鋪子掌櫃的飲了馬又喂了些草料,二掌櫃付了錢,騎馬來到縣政府,一打聽,說是曲副縣長的老婆生孩子,在人民醫院。二掌櫃到了原來的協和醫院,在門口小攤上買了二斤紅糖,進了樓裏,到產房一打聽,曲老三正喂香香喝米湯,旁邊躺著一個紅麴麴皮蝦蝦的小嬰兒,二掌櫃一見曲老三哈哈的說:“俺早趕晚趕跑了一宿的夜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生啦!”曲老三放下碗也哈哈地說:“你二掌櫃下這麼大力,就為了給香香下奶?”二掌櫃哈哈的說:“可不咋的。這拎二斤紅糖,不下奶幹啥來了你說?生個啥呀,是千金,還是個帶把的。”曲老三嘻嘻的說:“跟香香一樣,丫頭片子。我不再乎,丫頭有酒喝,小子搭錢的玩意兒,還操心?”香香愔愔地說:“他那玩意兒要有張騁,我再給他生個拿祖宗牌的。”二掌櫃開玩笑的說:“要不咋說大醬缸打耙不能瞎捅咕呢,明明大醬發了,叫大板牙沒深拉淺的這一搗蒜,清湯寡水的都擱啦稀湯了?要不這些年,薑裏也生蛆[曲]了?”曲老三哈哈指點著二掌櫃,香香敞亮的說:“就那年叫侄弟吉老大見義救美嚇的。打那以後,我倆一起摞,我心就發顫,怕再闖進個二愣子?”二掌櫃“哦”了一聲,“這倒新鮮啊,敢情你心裏還裝個打劫的。咱那侄兒可不管那一套,你真要攤上他,騾子也叫你生出個駒崽兒來?”香香嗤嗤的媚笑,“這老不正經的,當著孩子麵啥都徠?”
一頓說笑過後,曲老三和二掌櫃來到醫院的小庭院裏,兩人巴噠著煙,腳下踩著的雪“嘎吱嘎吱”的響,二掌櫃說:“德兒的事兒你聽說了?”曲老三唉聲說:“德兒把賬本往上一交,才知道的。這不胡整嗎?抄沒吉德的鋪子和家產,我看是個別人借土改的由頭,想整治吉德呀?吉德又不奸商,是支持新生政權繁榮商業的帶頭人,咋能這麼搞呢,這是政策所不允許的。黃縣長雖叫人徹查了,也把麻坑他們叫來訓斥了一頓,可沒采取措施挽救,是等殷書記開會回來呢。”二掌櫃犯愁地說:“德兒失蹤啦!”曲老三哼地說:“失蹤?哪天啊?”二掌櫃說:“就頭天。”曲老三問:“找了嗎?”二掌櫃說:“哪都找遍了,連個影也沒有,這不搬你這個救兵來了嗎?”曲老三問:“報案了嗎?”二掌櫃說:“報啦!可也沒信兒,愁死俺了?三弟把德兒托付給俺,這要出個啥差頭,俺這到了陰曹地府咋和三弟交待呀?”曲老三說:“你一輩子諸葛小二,分析會是誰幹的呢?”二掌櫃斬釘截鐵地說:“始作蛹者,操盤手是瞪眼完!頭一次抓德兒,他就露過麵。麻坑哥幾個,沒那道行,也和德兒沒那麼大仇,就是瞪眼完手中使喚的幾條狗。”曲老三微微皺皺下眉頭,說:“是他就不奇怪了?他們兩家之間的個人恩怨,由來已久,非一日之寒?我看這抄吉德鋪子的,就是他的幕後黑手。這又把吉德弄起來,啥意思呢,這裏是啥貓膩,還是想斬草除根?”二掌櫃緊著說:“所以呀,凶多吉少,俺這才……”曲老三犯難地說:“這麻坑哥幾個是農會的,就在土改中過激點兒,沒有貪贓枉法,你還沒法歸攏他?這瞪眼完是警衛連的人,沒有抓住他真憑實據啥把柄插手土改,你還真沒轍?大德子一人證實,旁證呢?麻坑他們能為大德子作證,說你陷害都不為過?他現在又是黃大寒身邊的貼身警衛,紅人啊,不好辦哪!我這是犯自由主義,不說你又不能信,你會認為我一當共產黨的幹部,就六親不認了?這黃縣長這個人哪,自恃延安來的,啥事兒都想欻個尖兒,高人一頭,我做他的副手,很難跟他勾通。他一派的頤指氣使,勢頭正盛,這節骨眼上,他更不能買我的賬了?‘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大戰在即,咱這後方鞏固要緊。我聽說東北局正在召開一個會,可能與土改有關?啊,過些天邱大哥和百靈就要回來了,事情會有轉機的。你先回去,叫小魚兒不要著急,我來想辦法。”二掌櫃急切地說:“老弟,你可要快呀,德兒還在他們手裏?”曲老三哼了聲,“就你急,好像我是外人兒似的?與公與私,我都不能眼瞅著這麼瞎搞的。失誠則損威,失信則損心,省裏再三強調不許亂抓人,尤其是對資本家和小商小販,這是不對的。這股風,一定要刹一刹。否則,全縣商業損失殆盡。”
二掌櫃心裏算是揣了個兔子的定心丸,手攥沙子不成團,還能咋的,曲老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俺回去就盯住瞪眼完要人,保住吉德的人身安全。他握了又握曲老三的手,“老弟!人到七十古來稀,馬鬣耄耋何為懼?俺都想好了,蹲笆籬子,下大獄,關大牢,隻要能救出德兒,老朽梏縛,無怨無悔!老弟,你要快呀?”曲老三感動的說:“老江湖啊,夠爺們!”
殘陽壓著皚皚白雪的大地,兩匹赤紅烈馬噴著一團團熱氣打著響鼻兒飛奔進了黑龍鎮,在悅來大車店門前下了馬。肥嘟嚕的老板娘娃娃魚,摟著滿臉的肉褶子,從二掌櫃手裏牽過馬,“這一天一宿馬叫你爺倆兒跑的,都掉膘了?”二掌櫃嘲笑的說:“瞅你那身肥肉,越老越像二排缸似的,咋幹咋不掉膘呢,越灌熊米湯越肥了。多少錢?囊中羞澀,賒個賬。”娃娃魚哧溜下舌頭,“呸!得瑟的。還會賒上賬了你二掌櫃?咱‘海達[老兄弟]’了,‘海字[自己人]’,你又為吉老大這個‘棍兒[男子漢]’被‘碼來[抓人]’,‘主刀[親自動手的人]踩盤子[探風]’,‘橫掃乾坤,順走天下[兩肋插刀為朋友]’,‘肘琴[謝銀]’免了,‘寸節[收銀]’不要了。唉,這破店,還不知是誰的呢?曲大當家的是七品官了,早不再乎這個立過汗馬功勞的‘眼線’小店了,說不上哪天就易主換門麵了,我這老板娘也不用賣大炕了,也賣不動了,早晚土豆搬家,滾球子!”二掌櫃撩逗的說:“來,拉勾!”娃娃魚把馬韁繩倒個手,鄭重的說:“拉就拉,誰還能反悔呀?”二掌櫃和娃娃魚搭上小手指說:“你可沒準,拉過的屎都往回坐呢?來!”倆人異口同聲喊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桄子誰上吊!哈哈……”娃娃魚說,“老了老了,還扯這個呢?”二掌櫃擺著手逗噓說:“走啦!你扯你的炕席吧?屁股上多印些炕席花,省得穿花褲子了,前邊露個大黑葵,可不朝陽兒?”
南北大道兩側的商鋪,花搭地亮著燈半掩著門,死壓壓的門前可摞雀。二掌櫃叫五兒子先回家跟老蒯說一聲,自個兒拐向東二道街向吉德家走去,進了後院門,直接到西屋找小魚兒。一進門,見吉盛和他剛從西街回娘家正在落淚的姐姐蠟花坐在南炕上,小魚兒沒事兒找事兒的坐在炕桌前燈下納著鞋底。
“二叔,見到了叔哥沒有?”小魚兒放下鞋底,挪身下炕,問吉盛跟蠟花想問的話。
“見到了。香香生個丫頭,母女平安。曲老三也很樂嗬,老來生女,總是喜事兒。俺在小攤買了二斤糖,算是下奶了,寒磣點兒。這時候,有誰會挑啊?事兒俺如實跟他說了,他也覺得很辣手。但他說,叫咱們放心,過幾天邱厚來和百靈就回來了,等兩天就會有結果的。”二掌櫃輕描淡寫的說。
“這等,爐蓋煿心呐,誰煎熬得起呀?‘燎毛燔肉不暇割,飲啖直欲追羲媧。’俺的娘喲!”吉盛痛哭疾首的說。
“俺大哥這命,豪橫大半輩,咋說栽就栽了呢?”蠟花怨天抹淚的說。
“二叔,你是不還瞞著一個心思沒說?”小魚兒琢磨的問。
“俺,還有啥心思?沒了!”二掌櫃心虛嘴硬的說。
“破釜沉舟,你直接管瞪眼完要人!”小魚兒單刀直入的說。
“這很正常,俺是德增盛大掌櫃有假嗎?在大東家下落不明,吉凶未卜的情況下,俺有權做出抉擇。在其位謀其政嗎,當一天和尚還得撞一天鍾呢是不,何況俺這又是世伯又是大掌櫃的了?兩房市人不管說得過去,俺能睜眼不管嗎?侄媳婦不要多想,大侄子是頂梁柱,不能有半點兒差池,懂嗎?”二掌櫃講明道理,開脫吉德。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事兒這麼辦,不把你老遞當了嗎?”小魚兒說。
“瞧不起俺,這麼說?都啥節骨眼兒了,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還說這沒用的。你們小輩兒的經事兒少,人老奸馬老滑,俺七十來丸子了,啥蘑菇頭能把俺咋的?俺又不是地主,更不是資本家,一個磨道驢,聽喝的。侄媳婦,你把心放在肚子裏擱好嘍,看好家,照顧好幾個老太太,這就拜托了。三少爺不好出頭,外麵的事兒俺來跑?跑啥樣兒,心到佛知!俺托托人看看,能不能捎些東西去,天太冷了,大冬天兒的。俺走啦!”二掌櫃苦口婆心的勸說。
“俺跟你去二爺,外頭太黑了?”七龍抓起北炕梢兒的狗皮帽子,就跟二掌櫃走。二掌櫃勸不住,就說:“叫七龍擱俺家將就一宿吧,明早再回來。”爺倆出門走了。
二掌櫃救人心切,做出他一生中唯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算的莽撞行為,第二天直接找到瞪眼完要人。瞪眼完一臉挨摑的巴子,裝成可憐兮兮哭笑不得的樣子,說二掌櫃這哪跟哪呀,狗肉硬往驢肉身上貼,這不無理取鬧嗎?他就是一個警衛人員,跟土改的事兒不沾邊,這不胡亂汙陷好人,往他臉上抹黑嗎?你挨出溜了,找那提溜褲子的。這攮灶坑煙囪堵了,哪都能憋出煙來,這不找邪火嗎?這羅漢惹的事兒,還冤上佛爺了?這吉老大是覓食攜財蹽了,還是畏罪猱了,你說得準嗎?就撲風還得有個影呢,你這空穴來風,往哪賴呀?二掌櫃死豬不怕開水燙,小雞鵮鴨屁股認準一個門了,下了以死相抵的決心,瞪眼完不交人,他就不走了。這雖是黃皮子抹噓狐狸徒勞的,可也打狼燒火,鎮住瞪眼完,縮縮手,不敢馬上對吉德下毒手。同時也是拍死貓嚇唬耗子,警告瞪眼完,你隱藏的在隱匿,吉德的失蹤,就是你幹的,叫旁觀人猜疑犯琢磨去,二掌櫃多睿智的人哪,豈能憑白誣賴你瞪眼完嗎?你瞪眼完素來和吉老大不對付,貓狗冤家,這完全是有可能的。瞪眼完見二掌櫃找上門來,心裏格登的兔子直蹦,做賊心虛,半夜鬼叫門,哪有不膽突的。雖然他裝一臉的無辜,受害人的苦相,但是未免魚刺哽喉。他叫來警察,以妨礙公務,把二掌拒強行請進了班房,關了起來,防止消息外泄。
大年三十一大早,天陰的如火燎黑的灶坑口似的,又嘎嘎的啞巴冷,一場大雪在烏雲裏醞釀,看似瑞雪兆豐年的天象。傍黑兒,陡然寒風驟起,漫天紛紛揚揚飄卷著雪片,簌簌灑落在地麵上,又被狂風刮起,甩來拋去,終無定所。這大雪天,對吉德來說,卻是災難的一個大年夜。瞪眼完提溜吉德多次,折磨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吉德據理力爭,據不在單子上簽字畫押,“你們私覓分肥,想逃脫追究罪責,叫俺認成,再反咬一口,加害於俺,置俺於死地,俺說你們是傻透腔了,還是腦袋叫驢踢了?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反害了個個性命!識時務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之,等待你們的將是繩鏈鎖銬!”瞪眼完看拿不下吉德頑固的腦袋,撬不開嚴嚴實實的嘴巴,惱羞成怒,叫麻坑用酷刑,定叫吉德認成。不認成,也扯不起了,夜長夢多,二掌櫃找上門了,先滅口,再栽贓,拿出贓物,全醢在吉德身上,死無對證,不就一了百了嗎?麻坑和哥幾個想不幹,瞪眼完威脅,咱們是一根繩的螞蚱,都跑不了,我完了,你們也得癟咕?麻坑哥幾個絞盡腦汁,在戲文裏看過“跪釘板、滾釘板”,那太邪唬,血糊啦的,整不好要出人命,還費事兒?他們又浮想聯翩的想到死人棺材蓋板上釘的壽釘,奇思妙想效仿發明了“釘棺材板”的酷刑。麻坑兄弟幾個找來三顆七寸帶鏽大洋釘子,扒光吉德的上身衣服,吊在倉庫房梁上,腳尖剛挨地,不虛不實,不飄不晃。麻豆拿著係著紅布條鏽漬斑斑的大洋釘子和把上纏上紅布的斧子,在吉德眼前晃著說:“吉老大,對不住了。今兒個大年夜,旁人歡天喜地過大年,我們哥們幾個和你耗不起,也不想陪死鬼耗下去。你作了死鬼也別找我們哥幾個,都是瞪眼完狗急跳牆叫我們幹的。我們不幹,他就告發我們私覓抄沒財物,那多大的罪名啊?你也是個明白人,抽大煙,嫖娘們哪不得銀子,就我們哥幾個長的這熊樣兒,黃豆硌的臉,誰稀罕呐?我們不像你,去了屁眼兒沒疤瘌,哪個娘們見了都稀罕啥似的稀罕?那咋整,我們就覓下一丁點兒,添呱一張嘴一根凍蔥了,噴一口煙,甩一下凍蔥鼻涕,沒法的事兒,人嗎,七情六欲總是要有的,尼姑不也生了你嗎?你別怪我心黑手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嗎?你看這壽釘,釘棺材板,我們都按發送死人的風俗搞的,很對得起你了,遭點兒罪,死不了,活不成,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壽終正寢呢,明年今兒個就是你的周年。沒死呢,有翻身的時候,你再把我們哥幾個整死!”麻坑等不及了,從麻豆手裏奪過大洋釘子跟斧子,“跟他羅嗦個啥,雪花還掐個大饅頭等我和她過年呢?”吉德怒目圓睜,眼中噴火,破口大罵:“畜生!瞪眼完,你不得好死!你的罪行罄竹難書,天理不容!…….”麻坑拿大洋釘子對準吉德後背左側一鼓一收的肋條縫,一斧子削下去,釘子醢進大半截,吉德嗷的一聲慘慘的怪叫,“你媽的逆子,王八蛋,弑父啊!”麻坑眼見吉德後背肌肉一抖一哆嗦的抽搐,那顆釘子沁出汪汪血水,一條血流淌下。他手有些發軟,把斧子碓在麻豆懷裏,“麻豆,繼續釘!”麻豆接過斧子,在後背右側肋巴扇上一口氣釘了兩根釘子,吉德疼得不想叫自己個兒背過氣去,慘叫吟哦九華山地藏菩薩信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隨之人就昏死過去。麻坑說:“麻眼、麻點,該你倆了。快卸下來,裹上羊皮大氅,仍到野外去喂狼。胯襠杆子老撅達,我和麻豆先走了。你倆麻利快點,扔完了,就去美人寨雪花屋裏找我倆。”
麻眼跟麻點卸下吉德,裹上羊皮大氅,一個抬腳,一個抬腦袋,出了倉庫大門,沒走多遠,剛到一個大雪包的窪兜裏,掏空的大煙身子就有點兒氣喘喘噓噓抬不動了。人背過氣,跟死人一樣死沉死沉的。麻眼說:“我犯煙癮了,抬不動了,先擱這,咱倆抽兩泡再回來抬。凍瓷實了,發硬好抬。這軟咕囊的,不好抬呀?”麻點說:“這背人幹的,回來被人發現了咋辦?”麻眼說:“小心眼兒,發現啥呀,這飄的鵝毛的大雪,一會兒就覆蓋上了?這老小子那大命,這都這色樣了,還能猱了啦?咱抽一口就回來,怕啥呀?”麻點一尋思,倆人就把吉德扔在雪窪地揚長而去。
大年三十下半晌,吉星去給吉殷氏送年貨再連向拜年,趕上吉增回家過年,倆人一拍即合,要救出吉德。大同盟良莠不齊,被解散後,吉星就在同業公會裏混個差使,當個頭頭。過年了,他知道吉德落入瞪眼完之手,家境又不好,帶著個豬頭和年嚼裹來到吉德冷清的家裏,全家上下一點過年的氣息都沒有。對子也沒貼,院子裏紇囊草碎的也沒人打掃,灶火沒生,鍋裏沒一點兒熱氣兒。謀生的、念書的孩子啥的,全家人二十幾口人,除心兒和小惠小倆口早去黑瞎子溝陪伴生病的柳月娥娘親後又安葬外,全回來黑茬茬擠在吉殷氏屋裏跟外屋灶間。吉星踏進門,七龍站在靠外屋的門口,見了吉星,接過吉星手裏的豬頭,朝裏屋喊:“媽,大爺來啦!”全屋人齊刷刷打招呼,擠出一條縫兒,吉星進了裏屋,挨吉殷氏坐在炕頭炕沿上,把年嚼裹放在炕桌上。吉星叫聲嬸子,吉殷氏先開口,“這年頭都不易,來就來唄,還帶這些東西幹啥,留家裏人吃唄,也一大家子人?”吉星解開羊皮襖扣子說:“俺好歹比你家現在強,夠吃夠用的。頭些年,不盡你家添補俺了,這算啥呀,管多管少的,一點兒心意吧!嬸子,病好些了吧,兒孫滿堂的。”吉殷氏往炕裏頭挪挪窩,叫吉星往炕裏坐坐,“殃病,坐下根兒了,好啥好了,淨窩心的事兒,堵得慌!唉,捎信兒來,月娥媳婦沒了。大德子這又這樣,不知在哪,又不知死活,這大過年的,可咋過呀這個年?沒那心思,愁死俺了,怕見不到俺那兒啦呀?”吉星勸會兒眼淚巴嚓的吉殷氏,吉增拽一下吉星的胳膊,吉星點下頭,說家裏擱不下這些人住,就到俺那住,借個宿,自家人不丟人?俺新分的房子,寬綽,東西屋,還空著個東廂房沒人住呢,生上火,燒上炕,住十個八個擠不著?然後,就跟著吉增兩人去了沒人的西屋。一進屋,吉增就墩瓶老白幹酒給吉星,自個兒用牙咬掉木塞,咕咕咚咚灌了半瓶,打著酒嗝說:“大哥,這口氣俺咽不下,太楞了?瞪眼完這犢子,整死人不償命啊?俺就一鋪炕,是鐵杆兒貧農,怕啥呀?俺定要救出老大。俺娘那心俺懂,愁啥樣子了,人都脫相了?俺沒大的能襶,這事兒,俺一定要給俺娘一個交待,死而無憾!你幫不幫俺,俺要救老大!”吉星大半瓶老白幹進了肚,燒得臉膛通紅,“老二,你說屁話呀?咱倆一爺公孫,大弟身陷囫圇,俺也臉上無光啊?救,一定要救,可人在哪噶達呀?二掌櫃冒死去找瞪眼完,瞪眼完死賴說不知,那人上天入地了?大弟的哥們也瘋了似的一頓翻巴,楞是沒找到?俺也撒下人找了一溜胡同,可也沒摸著個編筐四秩,這可咋整你說?”吉增一抹滿眼的淚水說:“俺不管犯不犯王法了,弄瞪眼完不行,弄著麻子,就能找到老大。這要彪九和草爬子不去黑瞎子溝吊唁月娥嫂子,可能早有門了?俺想等擦黑,就去那髒地方找找,一準能摸著麻子們的須子?子時大年時,一定叫大哥給他大姑姑磕頭辭歲!”吉星說:“行,就這麼辦!”吉增哈哈地傻笑著說:“大哥,俺尋思你沾上共產黨啥光了,連兄弟情意都忘了呢?‘玄黃煥爛,丹青熻煜’,你還有當年的豪俠氣爽。咱家噩夢接踵而來,都因瞪眼完作祟,劉麻子吃黑,才叫咱吉家蒙羞落難。等把老大救出,咱再找那幾個熊雀算賬,豁出俺的命,也要均個大頭小頭,找回個秤平砣正!”吉星一拍吉增肩頭,“你以為你大哥叫狗日了,良心叫狗吃啦?”吉增和吉星酒瓶頸碰得叮咣響,蹶了酒瓶見底兒,吉星從後衣領拽下煙袋,在油跡跡的煙口袋裏裝好煙,從羊皮襖兜裏掏根白頭洋火在更生布的棉褲上蹭著了點上。他說:“老二呀,幹這種事兒咱得有進有退,就過個年,叫嬸子見見,他老人家就放心了。天不亮咱在把老大再送回去,人不知鬼不覺。”吉增猛抽一大口老炮台香煙,狐疑地問:“大哥,你有沒有搞錯,喝多了吧,從狼嘴裏搶回來的孩子再送回狼窩?你、你咋想得出來呀你?”吉星老謀深算的說:“老二,你想過沒有啊?老大現在叫瞪眼完搞的混不混清不清,他嘴大,一歪歪,這不那啥嗎?你覺得怨,人家呢,就不這麼看了?你老大有地有產,聽說被抄的貨物和賬上對不上號,差一大截呢,這不都口蝕嗎?”吉增一愣,“有這事兒?”吉星點點頭,“都瘋傳,吃不準?不管是麻坑他們或是誰整的,這樣,咱把老大整沒了,那還有個完呀?對老大呢,那叫畏罪潛逃,整回去還有個好啊?啥事兒都有小蔥拌豆腐的時候,在瞪眼完手裏也就多遭點兒罪,他還敢把老大整咋地呀?隻要剩一口氣,事兒也能整個水落石出,冤和不冤,會真相大白的。”吉增在地上轉個磨磨,一腳蹬在炕沿上,又一拳狠狠醢在大腿上,沁下頭,“栽贓!準是瞪眼完和麻子們私下覓下了東西,一查對不上茬口了,這是要叫大哥頂缸,才把大哥偷著弄了起來,如果大哥屈打成招,那大哥休矣!這幾天了,沒有大哥一點兒的信,說明大哥還在挺著。唉,這裏太複雜了,俺聽你的,大哥!”吉星抬腳在鞋底上搕掉煙灰說:“老二,不要聲張,就咱倆去。”吉增說:“好!咱倆去。俺也給俺娘露一手,省得她老拿半拉眼珠子瞅俺?”
吉殷兩家雖走了背字,兩家人合在一起,還是有條不紊的沒忘了禮數,在吉殷氏屋裏擺上兩家的三代宗親,供上吉星拿來的豬頭,又糖果點心啥的置辦一地桌,放上香爐,紅燭明亮,吉殷氏由殷張氏和姑娘蠟花扶著勉強下了地,拈香磕了頭。小輩人兩代先給各自的老祖宗板兒磕了頭,吉盛入贅殷家的雙重身份磕了兩家的頭。大龍和媳婦蘭小臭、二龍和媳婦成影、三龍和媳婦錢惠娘也都抱著小孩子給兩老太磕了頭,兩老太都大包小包賞了壓歲錢,三個小孫子賞了雙份,殷張氏還賞了三個小孫子一人一個小金鐲子,大龍的小兒子還呀呀的叫了幾聲太奶奶。芽芽和小德跟夫君先回了婆家拜年,家裏隻有杜鵑花這個孫女和重外孫女鵑兒,單獨給吉殷兩家兩位老太太磕頭,殷張氏給的壓歲錢格外的豐厚,一百塊大洋。小魚兒、美娃、豔靈三個兒媳婦跪下,“娘,過年好!”磕了三頭,小魚兒孝敬上兩雙不同大小禮服呢麵繡有蝙蝠和壽字的小巧小腳鞋和兩付真絲黑綁腿;美娃娘家皮鋪子也受到了土改的衝擊,但沒有收沒家產,孝敬兩頂鑲有翡翠的水獺老太太戴頭;豔靈孝敬兩個真絲絨裏麵的繡有大篆字體壽字的操手。大丫兒一個人給吉殷兩個老人叫聲大娘行了禮,孝敬一人一個櫻桃木的念珠手鏈。四龍的對象老麵兜的老丫兒翠蓮也行了禮拜年,吉殷氏給了兩份壓歲錢,殷張氏對這個沒過門的媳婦可另眼看待了,手頭可大方,壓歲的是一對金耳環和一對和田玉鐲。然後,吉星、吉增、吉盛及小魚兒、美娃、豔靈、蠟花來到西屋小魚兒的屋裏坐好,小輩們跪了一地,磕頭拜了年,長輩們有多有少又都給了小輩們壓歲錢。男丁們又到了偏廈子,給保家仙上供磕頭。
文靜師太心情不好,沒有趕過年的熱鬧,一天到晚在大殿裏念經,保佑吉德早日脫離苦海。大丫兒一同和大龍等七個兄弟帶著齋飯,來蓮花庵給奶奶文靜磕頭拜年,又陪文靜師太念了一會兒經文,大龍等七個兄弟向文靜師太辭行,大丫兒送到殿門口,沒有和大龍七兄弟一同回家吃大年飯。
吉星假裝回家,吉增說出門蹓躂順便送送大哥。一大家子人頂著大雪片就送到後院門口回去了。茫茫大雪打得人睜不開眼,烈烈寒風吹得人臉針刺的疼,吸進的寒氣都嗆鼻子拉嗓子,吉星和吉增順著東二道街踩著沒膝深的大雪,摸著拐向美人寨,往大叉杆子手裏塞了兩張流通券,一問還真逮著了,麻坑正在雪花屋裏起膩呢,吉增二話沒說,到屋裏就把麻坑拽了出來,拎著脖領子就出了院子,“二爺,活閻王,啥事兒呀這死冷的天?”吉增一擰腕子,勒得麻坑嗯呀呀喘不上氣來,“俺大哥在哪?”麻坑狡賴地說:“不知道啊?”吉增拿膝蓋猛勁一頂麻坑的肚子,一股酒粬汙臭噴嗆出來,麻坑咳咳兩聲,“活閻王,別說咱沒告訴你啊,咱如今可是有身份的人,你再耍橫,咱叫人抓起了你?”吉增又一拳碓在麻坑心口上,麻坑哎呀嘿呀地不再嘴硬了,“這不關咱的事兒,都是瞪眼完那犢子扯的。他背著上頭,叫我哥幾個把吉老大弄到老油撚子油坊的倉庫裏,藏了起來。現在,八成,小命沒啦!”吉增捏著麻坑的嘴巴,狠呔呔地說:“不許說出去!說了,俺就叫你死了找不到你媽的褲襠?”說完,一碓,把麻坑摔在雪地上,和吉星馬不停蹄直衝油坊走去,到了大門口,吉增先扒大門縫向裏看了幾眼,也沒看出多遠,推推大門晃動開一個大點兒的縫,能鑽進一個人,就招手叫吉星過來進了院。大門旁的小屋裏,厚厚的窗霜透著一盞黃昏昏的煤油燈亮,一跳一跳的閃爍,吉增趴在糊著窗戶紙上的窗戶上一聽,鼾聲如雷的響。他伸出冒熱氣熱咕嘟的舌頭舔那窗戶紙,冰刷刷的沾舌頭,剛徠開舌頭,舔的那小塊窗戶紙就凍成冰狀的發亮。吉星拿手摳下窗戶紙,摳開個小洞,隨著一束燈光熱氣也穿了出來,吉增把一隻眼睛堵向小洞,熱嘟嘟的直烀味眼。看門老頭趴在守窗戶的桌子燈旁呼呼大睡,桌子上一盤鹹黃豆還剩下幾粒孤零零的不挨邊,一空瓶老白幹還歪斜的攥在老頭手裏,隨著老頭的呼嚕伴著跳閃的燈光一動一動的。他拽著吉星望著沒有一點兒光亮的大院,一步步向大院西北倉庫方向摸去,土牆和青磚牆被雪漂得花花搭搭的斑斑駁駁,還能在白茫茫一片混沌中分辨出房子概貌,不至於撞到牆上。吉增小聲壓過風聲對吉星說:“沒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吉星揭起吉增火狐狸帽耳對著耳朵說:“老天爺可憐咱哥們一片情深,特打發風婆子跟白雪公主幫咱呢。閻王爺又打發小鬼,把大麻子們叫去喝酒了。走,放開心吧!”吉增撂開大步,一頭紮到大倉庫大門,門咧喝開著半拉門扇,吉增心都涼了半截,對吉星說:
“大哥,門咋開著?”
“是啊,剔當走了把老大?”
吉星也預感事情不妙,兩人進了黑洞洞的倉庫裏,吉星蹭根洋火,兜著亮,他撿起根鬆樹明子點著,若大的倉庫一下子明亮了許多。眼前不遠房梁上當啷吊根馬套用的粗繩子,風吹得一晃一晃的擺動。兩人走到近前,還有一隻嘎巴眵液的破碗斜歪在草葦席旁,一把斧頭扔的老遠,鋪的地磚上有一攤攤凝固的新鮮血漬。
“俺操他娘的,這人又弄哪去了這是?打得這樣慘,一攤攤的血。”吉增急暴如獸的狂叫,“老大你在哪呀俺的好大哥?俺非得活吞了瞪眼完的肉,活剝了大麻子們的皮。血債!血債!”吉星比吉增老成,從吉增手裏拿過鬆樹明子,仔細照看地上的血,又拿手指甲摳一下,碾了碾,又放在鼻子聞了聞,“血腥味很重,也很粘稠,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老二,你看這還有血滴,走!咱順著血滴找,興許還有希望的線索?”吉增義憤填膺的發狠跺著腳,“大雪都蓋上了,還找個屁呀?俺去美人寨,先斬了大麻子那幾個驢麻子,再把瞪眼完弄死,雪恨報仇再說?你找吧!”吉星生拉硬拽的拽住穿猴的吉增,“耐下性子,橫踢馬槽咋行?雪蓋住了,還不有踩過的腳窩兒,打獵碼蹤唄?”吉增壓住心頭的怒火,霏霏的跟在吉星挲摸腳窩兒,兩溜趟踩的腳窩兒向大雪堆延伸,到了大雪窪一個人形的窩印又趟溜出一溜人爬的溝壑,還有浸紅的血痕。吉增驚叫:“大哥!這人形窩印是老大的,你看這身長,雪上還有一攤血。他活著,快順爬的溝痕找!”一百多尺外,沒有了溝痕,一個人形的雪丘凸顯在吉增跟吉星眼前,“老大!”吉增餓狼般撲過去噗拉開覆雪,熟悉的光板羊皮大氅,哭喊的叫嚷:“老大!是老大。”吉增插進兩手到吉德的身底,小心翼翼托起露著半拉膀子已僵硬的吉德。吉星扳側吉德的頭,拿手在吉德鼻子上試試,“還有熱乎氣兒。老二你就手托起俺背上,別撅著,都硬了?”吉星蹲趴在雪地上把吉德剛上肩,吉增聽見有“嘎吱嘎吱”雜亂的腳踩雪聲,“大哥,你快先走,有‘別梁子’的,俺對付他們。”說著話,幾個黑影就到了眼前,“大哥,快跑!爺爺開開葷,驢馬濫來吧!”一個掃襠腿就撂倒了兩個,緊接著一個旱地拔蔥,空翻又踢倒一個,刹那間,也沒容來人吭聲,趴在地上的七龍喊:“二叔!二叔!俺是七龍。”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被大雪黑夜蒙騙了。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誰也沒再說啥,奔大門就攆吉星去了。一路上,八個人輪流背著吉德跑。七龍人還小,背不了老爹,卻多個心眼兒,說聲俺找華一絕去,人就扳了道岔,拐向另條街。
這七龍他哥幾個咋找到這的呢,那得感謝一直盯著瞪眼完的原崔鎮長的書吏水蛇腰。瞪眼完搖身一變的出現,他心裏就打撥浪鼓。日偽那會兒,他風言風語聽說過,瞪眼完和瞪眼瞎到過日本,說是遊玩。可他心裏老畫魂,不信。他如今是日偽時期留用人員,在鎮府上打雜,眼睛可沒忘了盯著瞪眼完。這下黑晌,瞪眼完回到他的隊部,一臉的不高興,陰個臉,叫他打水洗臉,他打了水,一看瞪眼完一手的血漬,就問哪整的血呀?瞪眼完沒好氣地說殺豬啦!他也不敢再問了,就出去了。這時電話鈴響了,瞪眼完接電話嗯嗯的,挺服從的樣子,可有一句話,叫他嚇了一大跳,‘吉老大叫我偷偷關在油坊裏了,我弄起死他!……人可靠,是我的幾個舅子,放心吧!’他等瞪眼完磨嘰完了出去,才來吉家報信。
吉家後院大門門扇被雪漂得瓷實的的推不開,幾個大小夥子拿手扒開雪,又猛一推,開了一扇門。五龍把吉德背到西屋,吉星沒叫放到火炕上,凍僵的人一見熱就緩不過來了,小魚兒從被垛扯下兩床棉被鋪在地上,吉增揭掉吉德身上裹著的羊皮大氅,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嚇的傻了眼,呆住了。三顆係著紅布啷當血漬斑斑大洋釘子,赫然樹樹插插關進吉德寬厚的滿是血漬的後背上,就如釘在棺材蓋上的壽釘。吉星叫眼前一幕,唬得愣怔怔沒了神兒,小魚兒心驚得情不自禁咬著手指尖兒滲出血都沒有感覺,杜鵑花“哇”的驚叫一聲緊緊抱住蠟花淚就下來,吉增“俺的娘喲”伸手就要拔釘子,吉星急速伸手拽住吉增伸出的手,大喊:“別拔?就這樣背朝上趴著。女眷躲開,快扒掉褲子,拿雪來。”幾瓷盆子按實的雪端了進來,吉星吩咐,“釘子先不用管它,華一絕來了再說,還不至於要命?凍僵不緩過來,那才要命呢?快搓手腳、大腿、上身,全拿雪搓。”
大夥兒輪流搓著吉德的肌膚,漸漸發紅,手腳軟了許多,有了暖和氣兒。吉增和吉盛倆輪流搓著吉德的臉頰,吉盛偷眼瞅了幾眼吉德背上的大洋釘子,哭著罵著,“王八犢子,蠍子心,太黑了!這下手,也太狠了?大哥,你可要活過來呀,咱娘不能沒有你?你要有……”吉增臉繃的緊緊的,死著眼,盯下吉盛,打斷吉盛要說的話,“別哭唧唧的瞎沁,……啊,快看!老大嘴角淌血了,緩、緩過來了!嘴唇在動,……眼、眼皮,眼皮也動了,……”
“啊……哎嗯、哎嗯……”
“醒了!醒了!大哥醒啦!” 吉盛驚喜的喊。
小魚兒扒在裏屋門上聽見吉盛的驚叫,拉門就闖進來坐地,貼在吉德臉哭喊:“他爹!他爹!我是小魚兒。”吉德梗梗脖子痛苦的咧著嘴想抬起頭來,含糊不清斷斷續續的說:“削[小]……於[魚]……兒嗎?”小魚兒滴著激動的眼淚不住點頭,“嗯呐!我是小魚兒,他爹!”
外屋門“吱嘎嘎”拽開,七龍趔趔趄趄,背個老頭進來,後麵還有兩個小爺們扶著老頭。七龍被老頭壓得大口喘著粗氣,放量嗓門喊著,“老華爺爺來了!”七龍放華一絕下地,扶著站穩。華一絕咳嗽著摘下老花鏡拿老手指蹭蹭,戴上問:“老大呢,再哪?”大夥起身把華一絕讓進屋地,華一絕躬腰一瞅,“這誰幹,還有人味嗎?慘絕人寰。畜生!畜生!”罵著坐在地上,叫老小子華五拿過藥匣子,瞅著吉德背上的釘子,晃著頭說:“七寸釘子,還有鏽。釘下去左邊這兩根有四寸,這右邊的有六寸,怕是傷著肺葉了,內外要串氣,肺腔淤了血,還得把血吸出來,不好治啊?肺葉要感染,火就大了?這樣吧,身子拿雪搓的差不離了,緩過來了。這要不搓,人就剔蹬了?嗯,還真有明白人。抬上炕,炕不要太熱,捂上大被,再弄些薑湯給老大喝喝,慢慢發點汗出來,血脈通了,我再治硬傷,拔釘子。”
人抬到炕上,騰空捂著棉被。華一絕扒開吉德一隻眼睛看看,又把把脈象,“老大這小子,體格壯,命還大,換個人兒,早完了?這麼著,咱兩家也不是外人兒,別耽誤了,兩下夾攻,咱也別說誰高誰低,我呢用湯藥調理,固本。洋玩意兒來的快,那盤尼西林油邪唬,治標,撒火快。你們誰去醫院看看,找個洋郎中來,打幾針。不過,盤尼西林油緊俏,不好弄,找找人,多花兩錢兒,沒有呢我墊上,等老大緩了陽,再如數還我,誰也不欠誰的情,兩清!醜話是醜話,君子都這樣?”吉盛說他熟悉醫院的大夫,和大龍去醫院找大夫。
灌薑湯很棘手,吉德趴臥著,側臉,拿羹匙無法灌進去,倒到不嘴裏,都從嘴丫子淌下了。七龍腦筋一動,找來個酒溜子,插進吉德嘴裏,一勺一勺灌進了小半碗。一會兒,吉德就能睜開眼睛了。然後,又咳嗽,嘴裏湧出血沫子。華一絕叫小魚兒把一根很細的膠皮管開水燙一燙,好吸肺腔的血。然後華一絕上炕跪在吉德身邊,拿手試著拔右側的釘子,拔了兩次都沒薅動,吉德疼得嗷嗷直叫。華一絕腦門滲著細汗,“看來不動真格的不行了,華五你來吧!拿根劈柴棍兒給老大咬上,來幾個龜小子摁著你爹,這一疼啊有張有弛,倒使血液活泛,有好處。受不了的躲一躲,很殘忍的。”華一絕拿一種啥金紅藥水在紅腫釘子四周擦了擦,捅下華五:“薅!”華五跪立身子,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掐住右側上邊的釘帽根,一咬牙,一緊繃嘴唇,一較力,一根大洋釘子連帶血筋兒在吉德慘叫聲中薅了出,隨之血水咕咕就湧了出來。華一絕不慌不忙脫下腳上的圓口棉鞋,在炕沿上磕了磕灰,輕輕舉起重重醢下,血水四濺,醢打十幾下,黢黑的血水少了,鮮紅的血出來了,他又拿那種藥水擦了擦,在白紗布抖上刀槍藥覆在傷口處。如法炮製,另一顆大洋釘子拌著吉德撕心裂膽叫聲也覆上了藥。小魚兒一直抱著吉德的頭,貼著吉德的臉,鼓勵慰帖著吉德。左側這顆釘子,華一絕是犯了難,先叫小魚兒把煮過的細膠管拿鑷子從盆裏撈出涼上,又叫過吉增和三龍問:“你倆敢不敢吸血呀?”吉增說:“華老頭,別賣關子了,叫俺替老大死,俺眉頭皺一下,那俺就是你孫子?”三龍心急如焚的說:“華爺爺,你啥也別說,救俺爹的命要緊?”華一絕拍下三龍,祈禱的說:“好樣的,是老大揍的玩意兒。當年我老祖宗替關公刮骨療毒,英名遠揚。今兒個,他十七代嫡裔,為挽回老大性命,叫他有鳴冤雪恨之機,拔掉穿膛釘!雖史無前例,我願冒有損老祖名聲,拚死一搏!老祖啊,你為奸雄曹操開顱割瘤,不想慘遭殺戮,嫡孫刻骨銘心,你要在天有靈,助嫡孫一臂之力!老大,是我景仰敬佩的爺們!今兒個落難,慘遭歹人之手,我雖醫術不熟不精,行醫德行還有口皆碑,治好老大,我就收關。華五,拔吧!”隨著一顆釘子拔出,釘眼兒伴著吉德呼吸咕嗒咕嗒地冒泡,“穿膛釘!老夫料到了。”華一絕從小魚兒手裏接過夾細膠管的鑷子,一點兒一點兒插進吉德胸腔裏,一擺手,叫吉增和三龍輪流吸出吉德腔內淤血。骨血情長,弟悌子孝,一口一口腥鹹汙血通過吉增和三龍之口,給了吉德生還的希望。半盆血水,再吸就是從吉德氣管裏吸出來的血沫子了。華一絕瘦削凝重的刀刮臉兒露出了愜意的安然一笑,覆上藥,又綁纏上寬寬的白布帶,叫人把吉德扳過側身躺著。這期間吉德麵部猙獰的昏死過去好幾次,都是華一絕不起眼兒的一根銀針,刺紮開豬嘴獠牙索命小鬼的糾纏,才使吉德與死神的搏弈中峰回路轉,保住一息魂魄。“好了。三天我來換一次藥,開一次湯藥方子,半拉月傷口就可以愈合。傷著的肺葉要落下點毛病,毛病也不大,咳嗽點兒。為防傷風感冒發燒,每天拿艾蒿泡泡腳,再給吃些。這艾蒿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的蘄春四寶之一。艾草、蘄竹、蘄龜、蘄蛇。這吉老大呀,就像蘄蛇,龍頭虎口,尾巴長佛指甲,臨難就拿佛指甲刺破膽,自殺也不偷生,死都睜個寧死不屈的眼睛。你長四顆毒牙,咋就不會毒人呢?蛇毒比黃金貴百倍,值啊!老三去這麼長時候了,也該回來了?”
吉盛進門就嚷嚷:“俺大哥咋樣啦,能側躺了?老郎中真是妙手回春呐!哎,老郎中,真叫你說著了,這盤尼西林油真難淘換?醫院裏住滿了從戰場抬下的傷兵,俺找到俺認識那個大夫一說,白搭白!他們還犯嘀咕呢,哪有那玩意兒給咱呐?俺一琢磨,踏破鐵鞋也要找啊,救俺大哥命要緊啊?各家中西藥鋪子俺跟大龍跑了大一圈兒,浪花滾石頭,白扯!俺這下可是掉進冰窟窿眼兒,涼透了!老天也可憐苦心人,天驚石開!你說咋的,俺在回來的道上,魂不守舍的,大雪片兒的天,黑瞎瞎的不見人,晃然撞上鬼了,挨了一句罵,‘你眼睛長到屁股上了?死鬼!’這一罵,俺倒一驚一喜,你說是誰?妙手回春中藥鋪子的老掌櫃。他鋪子不也叫農會當地主老財挖浮財給沒收分了嗎,可沒抄家。他去給他搬到他老弟家有病的老娘送點兒過年餃子,回來正愁沒錢給他老娘抓藥呢,就叫俺給撞上了?這也無巧不成書的巧事兒,他問,俺一學,天下可憐人,可憐也可憐人,他就叫俺到他家去,俺就跟他去了。進了屋,他神叨叨的又插門又擋窗簾的,翻箱倒櫃,從一個破匣子裏紙包紙裹的拿出八支盤尼西林油。俺的娘喲,當時沒把俺驚嚇死,頭發茬子都豎起來了。他往俺懷裏一塞,‘拿去,救命要緊!’俺說忘帶錢了,多少錢,趕明兒送過來。他說,‘牙磣!要賣早賣了,還等到你呀?俺和老大搭夥搞藥材這些年了,這是救他命,多少錢能換來呀?俺不便看他去,叫他保重,總有出頭的日子,不能老鬧扯下去的。’臨走他告誡俺,這是禁缺藥,打針得找個妥帖的人,公家人不能用,跑了風,他就完蛋了?俺一想是這麼回事兒,找誰打呢?這裉節,俺腦袋瓜子轉了一百八十個個,想起一個人。誰呀?……”
“我呀啊!”隨著這一聲清脆的附聲,大龍身後跟著一位高挑個兒靚麗的十七八大姑娘,“你,老楞的老丫兒?”五龍驚詫的脫口說。“嗯呐!老同學,上了幾天省城一中,就不認識了?咱倆可是相好過,緩的凍蔥,你想甩大蔥鼻涕呀?咱如今是支前救護隊的護士,打針換藥咱可是行家裏手?哧!”老丫兒說著話,脫下外套的羊皮軍大衣,從露出鼓溜溜的胸脯懷裏掏出一個搶救包,放在炕上打開,“咱怕針頭針管凍涼了,懷裏熱乎。盤尼西林這藥粘稠,不至於凝固在針頭針管裏不好打。藥!”五龍脹著通紅的臉,捅捅吉盛,吉盛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遞給老丫兒,老丫兒看看,又晃晃,拿碘酒在鋁泊蓋兒上擦擦,針頭紮進藥瓶裏抽出一半的藥,朝天擠出針管裏的空氣,拿過吉德的手用碘酒擦擦皮膚,打進一滴藥鼓起個小包包,“大叔臉夠白的,失血過多,得好好補補身子。試敏做完了,等二十分鍾,沒反映就可以打針了。哎老同學,咋不去當兵呢?可火啦!”老丫兒的言行,叫小魚兒想起他爹老楞來,這孩子跟他爹老楞一樣的直筒子,倒還有個姑娘細膩纏綿的細心。五龍搓著雙手掌說:“學校也動員了。俺還差半年就畢業了,沒報名。”老丫兒亮著紅噗噗的臉,大方地說:“五龍,青年人要靠進組織,要求進步,不能念老本經,還當闊少爺呀?大叔的遭遇,都怪那“四黑麻子(麻坑哥四個,人送的外號)”有錯的一麵,不該打人,還打成這樣?這得向組織上反映,製止這種行為。不管地主、資本家都是人,是有人格尊嚴的。有啥大錯,打人肯定是不對的。另一麵吧,大叔也不對,該交待的就交待唄,扛是扛不過去的。啥都交待清楚了,政府會寬諒的。人還要活,路還要走,退一步海闊天空,啥大不了的事兒呀?我打小就敬畏大叔,人做的正,道走的直,行啥事大氣,仗義疏財,明白人。我就衝著這,才大膽的私下敢來給大叔打針。等大叔醒過來,五龍你勸勸?”五龍說:“老丫兒,你開化了。你看俺爹會……”老丫兒說:“五龍,你別擔心?戰場下來的傷兵,缺胳膊斷腿的,開膛破肚的多得是,不都搶救過來了嗎?活下去的意誌不垮,小鬼也規避三舍?有華老前輩在,這點兒小病小災的不再話下,你說是不老前輩?”華一絕山羊胡兒一撅,“這丫頭,嘴可夠橛子的,把老夫拴上了?哈哈!”老丫兒打完針,說有事兒,叫五龍送她回醫院。
大年初一這天發生了很多戲劇性事情變故。
吉德喝了華一絕的一付湯藥,老丫兒的早晚來回兩次往返按時打針,又有硬撐幹巴強的吉殷氏和一如既往的殷張氏的精心嗬護,還有小魚兒跟家人的熟心照料,雖還背疼如氈針,咳血不止,過了晌午,就能支撐著坐起來,就著鹹芥菜絲兒喝點兒大棗和小米熬的米湯了。
殷張氏和大夥一樣一宿沒睡,一大早頂著小清雪花,耙唧一雙小腳兒,蹚著大雪殼子回趟家,糗來了一根長白山老人參和清熱、行氣、止痛的雲南靈香草等補品,叫豔靈把靈香草熬水給吉德喝了,果然疼痛減輕不少。
文靜師太上半晌庵裏做道場,聽香客說吉德出大事了,好懸沒釘死凍死,被他兄弟兒子救回,命懸一線,生死未卜。還聽說二掌櫃向縣長黃大寒自首,成認德增盛商號藏匿的貨物和吉家隱藏的細軟是他領人幹的,與吉德無關。起出的東西成大車的拉到縣府的大院,堆了大半院子。二掌櫃被公安請到局子裏,蹲了小班房。文靜師太心亂如麻,都長了草,強靜下心來,下午晌兒一做完道場,就由心焦如焚的大丫兒,攙扶蹚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直奔吉德家。一邁進門,冷個臉,誰也沒跟誰吭聲,上炕連鞋都沒顧得脫,就拉著吉德的手號脈。吉德叫聲“娘”就喑噎流淚。號完脈,文靜師太閉目掐指嘴上咕囔一陣子,從煙色老尼棉袍兜兒裏掏出紮滿銀針的小包,忙活給吉德針灸。施完針灸己是一頭的大汗,這才說話,“我從脈象上看,德兒皮肉傷沒啥大礙。傷神及肺,人疲心乏,這是主症。除華一絕湯藥調理外,敗火的西藥作用很大。反之,經脈不通,肺火外攻,發燒不退,那對其外傷愈合不利,內外交火,病症就會適延誤時日。我才用明朝徐鳳針灸治療配穴靈龜八法給德兒行的針,最能打通人體各路經絡,經脈一通,萬病皆休。此法以十二經脈通於奇經八脈的八個穴位,列缺、內關、外關、後溪、公孫、照海、申脈、足臨泣為基礎,結合八卦、洛書的數字,隨天幹、地支的輪回,逐日按時推算人體氣血運行中盛衰情況,以此作為取穴的依據,與子午流注針法同屬按時配穴法。針灸十天,打通經絡,準奏大效。”殷張氏說:“大姐,那年俺還不知你和德兒倆的底裏,他昏迷不醒多少天,你一直守候在旁行針,用的也是個法子吧?”文靜師太說:“嗯呐!此法我潛心研究多年了。那會兒,麵上是行醫救人普渡眾生,心裏擱的是一塊肉。骨血的關係,修行這些年,袈裟裏裹的還是俗子凡胎,修煉不到火候,這輩子恐難成佛啦!”吉德淺笑的說:“娘心中有佛,人佛同心,天地合一嘛!”文靜師太親切的說:“自打你的出現,我是死灰複燃,再也靜不下心了?嘴上念佛,心裏老牽掛著你。這再次出家出的,後悔也來不及了?隻有身在佛殿,心在民宅了。”
文靜師太慨然允諾兒子吉德戀母情結,在吉德家裏住下來給吉德針灸,也順便聽聽二掌櫃的信兒。她一個人打坐在柳月娥屋裏的炕上,望著東牆上貼的楊柳青《瓜瓞(dié)綿長》年畫。年畫上心慈麵善的母親倚在窗前看孩子們在院內玩耍,一幅寓於子孫昌盛的畫意。另一幅《百子圖》,更是充滿著濃鬱的龍騰虎躍的孩子氣,童趣盎然。文靜師太無不動容畫家的獨具匠心,寓意誨人的構思,巧妙地把人對子女的感情栩栩如生的油然紙上。她想起了春芽麵對凶殘倭寇的淫辱,操烈殉貞;又看著柳月娥的遺物,心恕萬千。盡孝染疾,客死老家,夫妻一場的丈夫又蒙難臥床不起,險些喪命,未見柳月娥臨死前的最後一麵,更殘酷的是柳月娥命歿噩耗,病中的吉德還一點兒不知曉,往後知道了也將使吉德抱恨終身。事後能否墳前吊唁,掃墓立碑,還不得而知。憂子念媳,文靜師太百感交集,佛法也不能使她超然。
初二,曛黃時節,曲老三風塵仆仆來到吉德家裏,一臉的悔愧,見麵就說:“侄弟,你受苦啦!邱厚來和百靈坐的69小汽車被大雪堵在三姓了,工兵連正在疏通這條北滿通往南滿的後方補給道路,一兩天,最遲也就三天,路一通,他們就趕回西街。上邊對東北土改的擴大化問題要糾正。對個別人趁土改徇私枉法的所作所為要依法懲治。他們還不知你被打成這樣,我就把你的情況在電話裏跟邱大哥說了。他說到了西街,開完會就來看你。”吉德握著曲老三的手,熱淚盈眶的叫聲“叔哥”。曲老三出門走時告訴小魚兒,二掌櫃已回家了。小魚兒欣喜的點頭,從破櫃裏翻出七龍穿過的小褲兒、小襖兒,打個包袱,叫曲老三拿回去給小妮子穿。
邱厚來由百靈陪著踏進吉德家門,吉德病歪歪的從炕上爬起來,倚牆而坐。邱厚來脫掉軍大衣,盤腿上炕,親熱的說:“老弟,你從闖關東時的人參精,到發家成為金貴的貂裘,又以不起眼兒的靰鞡草頑強精神捍衛著中華民族的根基,這又逢春風,希望你鳳凰涅槃,獲得再生。殷先生,我是來向你致歉的呀!東北的土改鬥爭是正確的。但對複雜性我們估計不足,走了些彎路,被一些階級敵人鑽了空子,使一些人受到不該有的衝擊,蒙受了不白之冤。你愛國濟貧,公平買賣,支持抗日,做出過不可磨滅的功績,精神可嘉,洵屬可敬啊!對你出身性子那是有政策界定的。資本家兼地主,哈哈這地主談不上吧!十坰小魚兒的嫁妝,你也沒租,撂荒了,盤剝誰了?沒人認成,這就值得考慮了?資本家,也得算是個民族資本家,愛國呀!打鬼子不含糊,出錢出力,身先士卒,有資本家當偵探的嗎?為抗聯獨立師拿下黑龍鎮這個縣城,你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過渡時期,也就一個‘過渡商人’。被錯劃的成份,可予以糾正。”
一九四八年二月重新劃階級,定成分,糾正土改中的錯誤,吉德家的成分,由資本家兼地主改為化中,發戶口本時,竟成了貧農。這個落在紙上的改變,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成分定終身,也沒帶來好運。在別人眼裏和落到具體事情上,還是拿資本家兼地主來審查,框住,入黨、參軍、提幹都受到嚴格限製。就這個落在紙上的成份,文革中叫吉德後代人吃盡苦頭。隱瞞成份,多大的罪呀?戴高帽、掛牌子,遊街批鬥,大龍和二龍享盡了他爹吉德遭的大罪。
“房產可以全部歸還。對沒收的財產嗎,作價,政府出錢。”吉德說:“瓜子不飽暖人心哪,共產黨有困難,住宅和家財俺捐了。這不愉快的過去,俺寫在水上,叫它在流淌的過程中隨著歲月流逝吧!”邱厚來說:“這好哇!新民主主義革命過渡時期,兩個階級的利益都得保護,最終實現國家資本主義。政府正籌劃發展經濟,擴大商業規模,想在德增盛商號的基礎上,開辦一家百貨商場,房產入股投資,你可當經理嘛!你也知道,東北新政權剛剛建立不久,就像倉頡創字之始一樣艱辛,百業待興。前方又在籌劃打大仗,錢就成了大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睡不著覺啊?咱共產黨底子窮啊,窮黨嘛!老弟,你看這樣處理如何呀?”
老丫兒在一旁插上一句,“那人就白打成這樣了,也得有個說法?”百靈瞅眼老丫兒說:“嗬嗬,這誰家姑娘靈牙利齒的,倒挺伶俐,嘴還伸的挺長,打報不平,管起國家的大事來了?”老丫兒不吭不哈的說:“我也是公家的人,支前救護隊的護士。”豔靈拉拉百靈的袖子說:“五龍的同學。正和五龍相好著呢,快成咱家人了!”豔靈這一說,倒叫天不怕地不怕的楞丫頭老丫兒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扭身跑了。半年後五龍畢業,和老丫兒應召參加東北民主聯軍,一同踏上打老蔣的遼沈前線,跨黃河過長紅,解放全中國,打到海南島,抗美援朝,雙雙活到八十多。
百靈對老丫兒提出的問題,她說:“這個問題很複雜。對群眾鬥爭中的過激行為,組織上要批評教育的,也要給群眾一個說法。對有意徇私報複至死人命的,要依法處置。根據曲副縣長的反映,和群眾的揭發,麻坑等人已被拘捕。根據麻坑等人的揭發,對瞪眼完已隔離審查。對土改擴大化負有直接責任的黃大寒同誌,已停職反省。”吉德說:“原諒他人,忘掉過去,憧憬未來吧!邱大哥,你們說的俺沒啥說的了,考慮的很周到。俺還有兩個想法,一個是,咱鬆花江盛產鯉魚啥的一二百種,多大的資源啊!趁開江前路好走魚好擱,鑿冰窟窿,拉網打魚,倒騰賣到無魚的地場,不僅解決了漁民手頭拮據,也活躍了市場,還增加了政府稅收來源。年前俺和老魚鷹、牛二等幾個兄弟商量過了。俺這樣了,就擱下了。第二個想法就是和大哥不謀而合了。把德增盛改成商場,分割成攤位,招租,賃給小商小販,政府不掏一分錢,還可獲利。”邱厚來拍手叫好,“百靈,你們研究一下,我看可行啊,跟中央要求很合拍。等你哥病好了,就叫他當那個經理,政府派人協助他。老弟,你不還有啥要求嘛,趁我在,一古腦都倒出來,我好為你撐腰眼子呀?”吉德擼下臉來說:“刨出俺對瞪眼完的私怨不說,打入杉木護場隊的汪海臨死時,彪九聽汪海親口說,瞪眼完是個日本特務,跟瞪眼瞎一塊堆兒到日本受過訓。還有北區農會的麻坑他們哥幾個,貪贓了很多收沒財產,包括德增盛的珍貴貨物。”邱厚親聽後嚴肅的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我會和有關部門勾通的。你好好養病,祝你早日康複,小老弟。”吉德問:“軒太太還好嗎?”邱厚來說:“她呀,很蒯呀!在哈爾濱作婦女工作,還和你的‘通通放行’親家成司令搭擱上了,是你的親家母啦!哈哈,你覺得有意思吧!”吉德說:“成司令反水,老婆才叫日本特務當人質殺害的。軒太太和他,也算一文一武,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呀,本該如此。”
邱厚來臨走自個掏腰包給吉德留下取代紅軍票(紅錢兒)滿幣(印有羊群圖案,俗稱“綿羊票”。)東北銀行發行的三百塊流通券(十元流通券換一元滿洲國綿羊票),吉德推讓著眼淚就下來了,“邱大哥,千裏送鵝毛禮薄情義深啊!俺……”
對麻坑四兄弟的審查,在瓦子裏挖出大量他們侵吞的土改財物,又牽扯出三條人命案在身,槍決於鎮子北亂墳崗子。
長工也算幹兒子的二肥子,攙扶著大倭瓜,麻妞帶著四個不中用的兒女,把四個孽障兄弟草亂埋在劉大麻子、鄧猴子、瞪眼完、瞪眼瞎墳旁,鉚大勁燒了一梱子紙錢兒,叫四個兒女強擰鼻子磕了頭,幹嚎叫了幾聲舅舅,算是盡了孝道。
瞪眼完好景不長,沒過正月十五,鄒捷飛日本潛伏特務案告破,瞪眼完日本特務身份暴露。加之唆使麻坑等人刑訊逼供,致死人命,殘害民族商人,破壞土改,打入死牢。在大獄中,他又交待在抗聯“密營”中,向小日本投遞情報,告密抗聯行蹤,致使郝忠等人遇害。他感歎,我賭輸了,押寶押錯了,吞下一把瓷碗碴子,口吐血沫, 一命嗚呼哀哉!
由於瞪眼完問題的嚴重性,放縱土改鬥爭擴大化,對吉德等一批民族工商業者的錯批、錯鬥、錯分,黃大寒受到被降級降職,黨內記大過處分。
吉德帶帶拉拉老秧情,這期間,生活全靠牛二哥們和幾個大孩子接濟。他又聽說了柳月娥的死訊,悲痛欲絕。緊接著吉殷氏病故,都給吉德不小的打擊,病好一天賴一天的。
吉增聽吉殷氏病重,撐著當年坐冰排漂流的冰排從三姓趕了三晝夜,也沒見到老母活著的最後一麵。最後還是當了一回真正的吉家老大,扛著鈴鐺幡,算是名正言順的了。不久病故,甩下美娃過著孤寡生活,以賣冰棍兒為生。八十多歲,由五龍接家贍養,頤養天年。故後,葬於三姓牡丹江大橋西的大山裏。因為找不到吉增墓地,沒有能和吉增並骨。
吉德病好後,出任黑龍縣大商場經理。二掌櫃不服老,經常到商場裏指指點點,一往情深的幫著吉德。牛二等兄弟在商場裏租賃個櫃台,做起自食其利的小商販。工商業改造期間,吉德房產入股公私合營,開始了新生活。
吉德一身青棉布便棉服,帶著一頂黑狗皮帽子,手裏拎著一個黃礬布提包,左肩上背挎著一個簡單的就像當年闖關東似的行李,臉色凝重地迎著凜凜的寒風站在德增盛商號門前,門楣上已換上“黑龍縣供銷合作社”白底黑字新漆牌匾。他眼裏擎著淚花,久久地望著,不願離去。泓汯的想起,自個兒爹娘情孽羈絆,姑母老牛舐犢一手拉扯大,十七歲從商學徒,二十出道,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後才知天命,誌大明義,與天抗爭,命掙不過天,七星北鬥,道法自然,反璞歸真,服天命而取其識時務者而後生。經過多次政治風波起落沉浮,矛盾的吉德皈依蘇維埃,信奉英特納爾。然而想到他的理想,他又激動了,肩顫抖挲,涔涔淚下,無語訴說壯誌未酬的感受。這一切,全看在一個鍾情不悔小魚兒的眼裏。她身穿單薄的藍色棉布棉旗袍,無言的孤零零地遠遠站在吉德身後,晶瑩的淚珠默默地一滴滴湧落到她娟秀淨白的臉頰。
刺骨的寒風吹著銀裝素裹的黑龍鎮靜靜的東西大街,吉德回頭望一眼立在寒風中的紅顏知己小魚兒,一雙秀美的大眼睛被淚花彌蓋,洑流汵汸,黛眉睫毛掛霜,悄然無聲。
小魚兒與他雪中邂逅相遇,一見鍾情。小魚兒比卓文君天真潑灑,仗義豁達,不再乎“正宮偏妃”名份,直接向吉德這個司馬相如釋放深切愛戀情懷,私定終身,表露出一個少女對愛的熾熱的坦誠。吉德無法抗拒小魚兒率真的追求,心裏揣著對前兩房媳婦愧疚的餘悸,俯首就擒,被小魚兒真摯的愛所俘虜。他尊長房老婆敬二房媳婦,不做陳世美第二,和小魚兒如膠似漆,親親我我,情緣俱結,相依相守,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吉德先小魚兒撒手人寰,小魚兒陪伴子孫,九十來歲無病無災,夢中仙逝。
吉德揣著‘女人如花,珠圓玉潤’的心語,帶頭放棄股息,辭去供銷社副主任職務,主動要求到基層供銷分社,當一名人民的營業員。但他心裏一直背負壓在心頭那沉甸甸的資本家兼地主隱形帽子,揣著至死未變的四十九塊五(五一年東北流通劵九十五塊兌換一塊人民幣。金圓券一萬元兌換一元人民幣。),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西城門,奔赴蘇蘇屯供銷合作分社,去當一名‘過渡商人’的公仆。
一條羊腸小道兒覆蓋著剛剛下過雪的厚厚積雪,彎彎延延的伸向晚霞朝暉的西天遠方,霞雲厚重地罩在吉德的頭上,吉德的背影漸漸被吞沒在遠方的霞光際間,身後留下一溜兒不整齊的靰鞡鞋腳印……
“大德子,你二叔老了,不能陪你啦!”二掌櫃揮著手中的煙袋鍋喊著。
“大哥,常回家呀!”當公私合營皮革社副經理的吉盛雙眼含著淚水,沙啞著嗓子叮囑著。
“德哥,保重啊!”牛二哥們幾個呼喊聲在乍春乍寒的大地上回蕩。
“爹!俺會照顧好奶奶和媽媽的。”七龍歡噓亂跳地喊著。
還有個廝守一生堅貞愛情終身未嫁入吉家的癡心女人,口裏喃喃念著阿彌陀佛,複印著她前麵的腳印,一步一步,遠遠的追逐著老情人那堅定的腳歩。
“我愛你,不愛那個家。我愛你,死鬼!我愛你......”
古老的西城門,戰爭留下的殘垣門樓下,文靜師太在殷張氏依伴下,臉色穆儼地靜靜凝立在寒風裏,望著遠方兒子的身影變成小紅黑點兒,融入夕暉霞光裏……“人人都說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她期許而又虔誠的合著手掌捫心,“自古聖人多寂寞,看開凡塵,世事不爭,多好啊!”她閉目向著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阿…….”
一位六十四歲的“過渡商人”那年正月沒過十五,大算盤“咣當”重重摔在地上奓開,灑滿了一磚地的算盤珠子,滾滾的,滾滾的骨碌不願停下。一代齊魯黃縣商人吉德,突發腦溢血,頭枕在賬本上,趴在三尺櫃台上,在席卷大地暴風驟雨來臨前,人走燈滅。
永遠的吉德,
尤如白駒過溪,
離開了他用生命嗬護一生,
叫他鍾愛而又傷心的商人生涯!
2006年5月——2012年6月完稿